魚麗
說來也巧,有一階段,很喜歡福州路的明天書店。細雨寥寥的一天,拐進店里,就在打折的書架處,購得一本《張充和小楷》。
開本是我喜歡的那種,秀麗典雅,有種柔和之光籠罩,不失溫潤之色,頗有女性溫婉的氣息。里面是張先生用精秀小楷錄了一首一首的詞,很疏朗的排列,讀上去,還有點舊舊的、涼陰陰的感覺。其中的詞意,有種從民國跨越而來的疏曠之美,密實地勾勒出張先生的詞情,值得人珍重每處細節(jié)。
書擱置在那,有空的時候,會翻一翻,張先生筆墨蘊藉搖曳,輕輕的,軟軟的,有做夢的味道。
某日,想起去細看前言,卻又看見了意味深長的一筆。白謙慎在前言里介紹,張充和先生不僅善繪事,而且20世紀30年代中期,曾以各種筆名發(fā)表散文小品和短篇小說,文筆清麗,韻味深長。
這一段話,確實意味深長。原來張先生年輕時,也曾寄情于創(chuàng)作,讓人想見她寫短篇小說時的清麗姿影。如果只看起點和終點,人的一生也就是那么簡單的一行字,但稍微進入細節(jié),便看到從起點到終點之間,多了一些值得玩味的場景。
民國時代的女性作家,喜寫短篇小說,宛若附麗著的一種時尚。已是百歲高齡的楊絳先生,年輕時也曾寫有小說,還有戲劇,在當時可謂風靡一時。女作家凌淑華、蘇雪林,均愛舒展筆墨,既畫畫,又寄情于小說的寫作。她們的文筆颯颯而下,將情感微小的萌動都訴諸筆端,如古琴之音,緩緩而發(fā)。至今,還引人傾情向往。
畫畫、寫小說、作詩、填詞,從這些民國女子的身上,看見了一種奢華的展示。少了這些疊加,她們的創(chuàng)作就變薄、變輕。短短幾個詞,卻有著很清晰的節(jié)奏和韻律,描述她們曾有過的修養(yǎng)與豐盈。
她們是有些渾厚的底子的,讓人心里踏實。
隔著一段時空去看,她們憩在民國的水墨深處,風俗畫一般簡約又意味深長。
有一段時間,在繁瑣的編輯時光里,次第登場的是另一些民國女作家們。
當時,社里想做一個選題,是有關民國閨秀方面的。也許是因為時代風氣使然,現(xiàn)代社會的節(jié)奏日益加快,人的內心卻不可避免地浮躁了起來。所以,吸引人轉而關注民國時候的閨秀,關注她們曾有的端莊文雅,詩閨禮儀。而關于女作家方面,南通大學的陳學勇教授和陳子善的學生王羽博士,在這一領域頗為擅長,于是,便策劃了一套“伊人叢書”。
其中有一本《閨秀集》,書封藍灰底色,放的是一張陸小曼表妹李宗善的頭像,不是那種按照常規(guī)的比例,而是一種夸張的頭像,顯得極為舒朗、明媚,略含一種娟秀的味道。
書里的作者,約有二十多位,有些較有名氣,如施濟美、湯雪華、俞昭明、鄭家瑗、程育真等;也有籍籍無名的,如含草、朱淇綠、何心等,只有些許點滴的信息。王玨、薛所正、戴容、孫薇青的生平,則無從可考。含草發(fā)表作品時,還僅是一名中學生,她的寫作,充滿清新的閨秀氣息;但現(xiàn)在,讀她的《古昔之戀》《重逢》,宛若品著浸泡在釅茶里的一枚青澀梅子。這些女作家,閃閃爍爍,靄靄其光,基本上都與東吳大學纓絡牽連,又于20世紀40年代活躍在上海。如施濟美,為東吳系女作家的領軍人物,因受良好的教育,文化積淀也深,閨秀氣質濃郁,作品也氣息仿佛,她的《古屋夢尋》,頗具古典氣質,王羽還特地為她另寫傳記一本,舒徐自然地展示一代東吳閨秀的人生歷程。
女性的短篇小說寫作,頗有一些水仙自照的意味。這些閨秀型作家,她們當初寫作的初衷,繽紛掩映,紅紫低昂,經(jīng)營出一幅幅具有民國氣息的精美畫卷。同時小說里,又有突兀激烈的人語、消磨慘淡的世事、萬般輾轉的心境、千般人生感悟在文中起起落落、縈繞不絕,也該是她們曾經(jīng)的歷經(jīng)。將這些作品收在一個集中,仿佛是用一種古老的合影方式,把這些女作家,置于一個平面之上,橫平豎直地對齊,去感知她們的內心情緒。
不過這些閨秀的命運,卻沒有因為文學而改變,有些反而更為多舛,肅殺如冬色。若以悲憫之心論之,她們共同組建而成的這道風景,頗給人一種傷感中的秀麗。比如湯雪華,她的小說曾被譚正璧看好,可她的人生宛若雪中落英,讓人無限惆悵——1948年,她與托派領袖彭述之的助手籍云龍結婚,次年生下獨子后,就告別了文壇。20世紀50年代,籍云龍被捕并判處無期徒刑,她忍痛與之離婚。后來,在“大躍進”的浪潮中,她隨做工的棉織廠內遷至江西九江,1973年,退休回到蘇州定居,1992年因病去世……在平實的生平簡歷中,仿佛可以感受到《小城之春》那種哀蕪的氣氛。
沉潛的往事,一旦被提及,總會彌漫有感傷的舊影。千回百轉的心靈,如何化為如今的云淡風輕。由此,我對作品的興趣,遠不如對作者身為女性作家的身份、心態(tài)和人生的形態(tài)有興趣。王羽作為一名研究現(xiàn)代文學的學者,有著濃重的民國情結,她為致力于打撈沉浸于歷史深處的史料與人物,曾穿梭于滬、蘇、嘉等地,與女作家及其家屬、后人接觸頗多。王羽幾次來滬,我勸她將她們的故事寫下來,也許是因材料不足,也許是因時機未到,一直沒有如愿。但我一直有種朦朧的期待,希望王羽能夠還原一些人的經(jīng)歷。
“伊人叢書”出版之后,確也引出了兩位傳奇女性。一位是張憬女士,當時《太太集》里,收了她的一篇小說,沒有她的具體信息,書里也沒有她的影像,以為她已不在人世。誰知他的兒子張子奇,從網(wǎng)上得知母親的作品后,從廣東尋來,找到社里,由此才得知老人雖歷經(jīng)坎坷,卻還健在,與女兒居住在水鄉(xiāng)嘉興,時已95歲高齡;后來,張子奇還為母親出版了一本《張憬作品集》,里面收有張憬的一些遺作,字里行間有舊味。陳學勇老師也專門撰文一篇,他筆下的張憬人生,在繚繞的人間煙火中漸漸清晰,讓人備感溫暖。
另一位是女作家葉玫珍,《閨秀集》里,收了她一篇清新自然的愛情小說《遺情》。她后來流落到寧夏,在銀川工作的兒子顧大我先生,也是從網(wǎng)上查知母親作品的消息,頗感高興,尋到社里。他不僅介紹了母親的一些情況,還想更多了解東吳大學的一些情況。他詢問得頗為仔細,其實,作為一名編輯,我對東吳大學所知并不多,而顧先生在整理母親作品的過程中,已經(jīng)成為一個專家,足以讓他在瀏覽資料時,捕捉到其中的某些精華。他退休后來上海,將母親的墳遷至蘇州東山。那山,常帶著春茶的清氣,氳氤繚繞,該讓葉玫珍女士清心安眠。
編書雖瑣碎,卻也讓人難忘。記得在那些單調沉悶的瑣事里,頻接程育真的侄兒程黎明、李宗善的女兒顧承紅、俞昭明的先生步啟顥、施濟英的女兒施弘等人的來函,又在翻閱作品時,偶然瞥見民國閨秀們的情緒種種,心里有種莫名的感動。在某種意義上,她們當時的寫作,是一道道悠揚的流水,是幽幽地安守著的心靈;我一直想找到一種溫淡、干凈、簡潔的詞語,去描述她們,也借此紀念那段閑靜的編書時光?,F(xiàn)在回想起來,那一段編書的時光,氛圍是寧靜的,空氣里面汪著的水汽,充滿民國風味,也是屬于編書的況味。
俗話說:詩詞雖好,小說難工。只為這一句話,回過頭來,想起張充和先生的短篇小說,很想找來看一看,看一看她寫小說,一番絹潔筆墨,是如何氤氳起伏。楊絳的小說、戲劇,市面上還能夠買得到,但尋張先生的短篇小說,卻不見。雖然沒有找到,但是可以推斷,她與那些民國女作家的氣場應是相互接通的。而且因為張先生,沉吟起民國閨秀作家來,有更多的斑駁層次,濃度更為純厚。
張充和先生晚年,是不失舊年風韻的美人。讓人想起,董橋筆下那些沈茵,老民國的詩禮閨秀,綰著素凈的發(fā)髻,是可以鑲進周瘦鵑的小說里的?!短K州雜志》上,曾登過張先生年輕時的一張像,翩然一逝,宛若驚鴻,有著古典與民國結合的典雅絹麗,仿佛那時的漣漪還在,恍兮惚兮的,也可以猜想,年輕時的她,寫起短篇小說來,神情當?shù)蒙显鯓拥牧髅劳褶D,直與清秀的小楷筆法相互呼應。
[責任編輯 楊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