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水華
在一個兩岸文化交流論壇上,我有機會面對面采訪余光中,先生話不多,但很幽默:“我的演講就像是女人的超短裙,以短取勝?!弊袩o不會心一笑。我壯著膽子問:“您覺得故鄉(xiāng)南京的鹽水鴨里包含著鄉(xiāng)愁嗎?”
也許是習慣了詩的意象,猛然聽到鹽水鴨這樣充滿煙火氣息的詞兒,余先生露出了意外的表情,隨即大笑著說:“南京不僅是我出生和讀書的地方,也是我和妻子第一次相遇的地方,是我‘生命的起點與‘一切回憶的源頭,鹽水鴨、烤鴨、鴨血粉絲、干絲、鹵干、糖藕,都是我的回憶,我的鄉(xiāng)愁?!?/p>
在南京,鹽水鴨有個很詩意的別稱“桂花鴨”。理由是每年十月,桂花飄香的季節(jié),制作出來的鹽水鴨特別香。大概是因為鹽水鴨是冷菜,煮熟冷透才能吃,天氣太熱就出不了耐嚼的口感,大冬天吃冷菜又缺了逸致,所以每年春秋季節(jié)才是最適合吃的季節(jié)。這很像余光中談散文中說到的不溫不火、不驕不躁的氣韻,更像是南京這座城市內斂的性格。
但好的鹽水鴨嚼到深處,確實能嘗出桂花的香味,馥郁中不失清淡。鹽水鴨制作并不復雜,唯“功夫”二字,最傳統(tǒng)的做法是“炒鹽腌,清鹵復”。先“炒得干”,用炒干的鹽腌,吸取鴨肉中的脂肪,讓肉質薄且收得緊;然后要“煮得足”,用不到一百度的熱水低溫煮熟,讓鴨肉儲水性好,保持了鴨肉的多汁性。梁實秋說“食之有嫩香口感”,嫩和香,兩個字概括了鹽水鴨的所有美味。
煮鴨子的水必須是添加了各種香料的老湯,浸潤了這種老湯的鹽水鴨,才是正宗的南京味道。據(jù)說很多南京的鴨鋪,都有陳了數(shù)十年的老汁,甚至有父傳子、子傳孫的,這也是在外地很少能嘗到鹽水鴨的原因。一定要說南京以外的地方鹽水鴨哪里好,那我想,只有臺北。
有一年,我在臺北,在所住的酒店樓下鹵菜鋪買過半只鹽水鴨。當初真的是一時沖動,想吃的鵝肉賣光了,但是打開外賣盒那瞬間還是被臺北鹽水鴨的純肉香氣迷住了,實在太香了!臺灣人吃鹽水鴨還要配嫩姜絲,鴨肉屬涼性,用姜絲驅寒,口感脆韌交加,很是奇妙。
老板告訴我,鹵菜鋪是父親傳給他的,祖上就在南京做這生意,1949年攜家?guī)Э谂軄砼_灣,甚至來不及帶那鍋老湯,匆忙間用一件新衣服往老湯里一浸,來臺后再加水把衣服里的鴨湯煮出來?!暗浇裉?,用的還是這鍋湯”。
這故事聽得我眼淚差點流下來,這簡直就是高曉松講的“離騷1949”的真人版。不知道余光中是否來這家店嘗過這家鄉(xiāng)的味道。也許臺灣人戀舊的秉性,就是傳承自故都南京。
幾年前,我又在某個學術交流會上見過余光中一次。當時他帶著夫人范我存,《鄉(xiāng)愁》里那位“船票那頭的新娘”,長得清秀,能看出曾經(jīng)是個美人。夫婦倆結婚六十多年了,臉上寫著都是恩愛。余光中說,在他的南京老家,院子里有棵楓樹,樹干上刻有三個英文字母:YLM。Y是余,L是love,M是咪咪,連起來,是“余光中愛咪咪”?!斑溥洹笔欠段掖娴娜槊?。年輕時,相戀時,余光中用一柄小刀刻下“YLM”,以銘愛心。
相濡以沫多年后,還能記起年輕時溫暖的美好,詩意的人生,莫過于此。我想余夫人也一定記得夫婦遠赴臺灣之前,在南京街頭一起吃過的那一口鹽水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