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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草劑

      2018-03-24 03:02:26韓永明
      關(guān)鍵詞:戲班子養(yǎng)父小石頭

      韓永明

      汽車駛上大街,我就像一只趴在一片樹葉上的螞蟻。樹葉在大海上漂浮,我不知道它要漂向哪里。

      我真的沒想好要去哪兒。到車站時,遇到有人拉客,問明他們是去縣里就上車了。我只是要買一瓶除草劑而已。

      一開始我想的是硫酸。我想硫酸是很適合他們的。我會在某一個早晨或者晚上去找她,在她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把一瓶硫酸潑到她那如花似玉的臉上,讓他終生面對一張猙獰而丑陋的臉??缮暇W(wǎng)一查,買硫酸需要公安局證明。

      我還想過一個比較溫和的辦法:雇一個男人去勾引她,或者雇一個妓女去勾引他。無論是她還是他,只要有一個上鉤,他們的這段婚姻也就結(jié)束了,她就會嘗到再次被拋棄的滋味,或者他也會嘗嘗被背叛的味道。

      我對這個辦法很有信心——對這種人!

      可是我最終決定放棄這個辦法。因為這需要時間。我粗略地估計,這個計劃要完成好,至少需要三個月時間,或者是半年,我沒這個耐心。我不想讓他們的罪有應(yīng)得來得這么晚。

      說實話,讓我活下來的信念就是報復(fù)。

      我又搜毒藥,這倒是很多,可搜索不到哪里有賣。最后我才想到了除草劑。

      我突然有了一點興奮。

      除草劑有很多種,譬如,百草枯、草甘膦、撲草凈等。我閱讀著每一種除草劑的說明,頓時我像站在廣袤的田原上,看著那些瘋長的雜草一片片枯去,而他們伸出無力的手臂掙扎,用微弱的氣息哀號,我發(fā)出瘋狂的笑聲。我看到全世界的人都在為壞人受到懲罰歡呼。

      看完說明書后我開始查找賣家。武漢的好幾個區(qū)都有農(nóng)資市場,那里什么樣的除草劑都有??晌覝?zhǔn)備出發(fā)時,想到了一個問題:城市的每一條街道上,天眼密如星辰,就連一個普普通通的街邊店也有。

      我不想讓警察找到我,或者那么快找到我。我不想和他們一起枯掉,至少我要看到他們先枯掉。除非萬不得已。

      我想了好一陣,想到了鄉(xiāng)下。我想鄉(xiāng)下的路上應(yīng)該沒有監(jiān)控,賣除草劑的店子也應(yīng)該沒有。至少,要是事情真的敗露,警方要找證據(jù),也要多花些時間,那樣我還可以多活幾天。對,我要的就是看到他們的下場,只要親眼看到,我也無所謂了。

      到遠(yuǎn)縣縣城時已是下午一點多。我找了家餐館吃了飯,然后用手機(jī)搜索農(nóng)資市場。路上,我一直留意著街邊的監(jiān)控探頭。到了農(nóng)資公司門口,看到也掛了監(jiān)控,就轉(zhuǎn)身去了遠(yuǎn)縣的客運站。我得再往鄉(xiāng)下走。

      還沒到客運站,一輛小巴“吱”地停在我身邊,司機(jī)朝我喊:杉樹坳!杉樹坳!我停了一下,司機(jī)便伸出猿臂,幫我打開了車門。

      車子一會兒鉆進(jìn)了大山里。山路彎彎,車子從一座山鉆進(jìn)另一座山。我感覺車子就像一顆膠囊,在彎彎曲曲的腸道里穿行。

      三個多小時后,車子到了一個小集鎮(zhèn),停下來下客。司機(jī)告訴我,杉樹坳鎮(zhèn)到了,問我下不下車。我望了望外面,下了車。我感覺離武漢已經(jīng)夠遠(yuǎn)了。

      再環(huán)顧四周,便去找鎮(zhèn)上的農(nóng)資市場,買了一瓶百草枯裝進(jìn)包里,然后站在街上等開往縣城的車,可等到天黑也沒有等到。我只好在鎮(zhèn)上的旅館里住一宿了。

      可我拿出身份證登記的時候,突然意識到不妥。我知道現(xiàn)在每一家旅館信息都和公安的網(wǎng)絡(luò)連著。我想了想,準(zhǔn)備找戶人家借宿??梢贿B問了好幾戶人家,都不答應(yīng)我。他們告訴我鎮(zhèn)上有旅館。甚至直接問為什么不去旅館。

      我顯然是很可疑的。一個有錢有身份證,還有點姿色的女人不住旅館,要在私人家留宿,怎么說都像一個陰謀。

      街燈和鋪面的霓虹廣告都亮了。我站在街邊,心中茫然。我不想露宿街頭。想了想,決定到村上去,到一個不能再把鎮(zhèn)上的旅館當(dāng)作托詞的地方。

      穿過面街的一排房子,就是果園。果園后面是一條小河。我站在鵝卵石壘起的河堤上,向遠(yuǎn)處望去,遠(yuǎn)處茫茫的黑夜里,有一處處閃爍的燈火。我想那里應(yīng)該有我住一宿的地方。

      爬了一個小時的山坡后,我敲開公路邊一戶人家的門。這是一棟小瓦房,臨公路這邊的屋檐下吊著一只節(jié)能燈。院壩用水泥鋪過,打掃得干干凈凈。院壩邊都是橙子樹。

      我站在院壩邊平息了一下急促的喘息,抬手敲門。

      門開時,我嚇了一跳。門里面站著一位婦人,半面白臉,半邊黑臉,頭發(fā)披著。我以為真撞到了一棟鬼屋。我想跑,可邁不動腿。

      “姑娘,是你敲門?”她問。

      她說話的聲音很好聽,我大著膽子瞟了一眼她的下巴。我聽說過,鬼是沒有下巴的。

      她的下巴有很清晰的輪廓線,而且很漂亮。“你……真的不是……”我牙齒打戰(zhàn),字在口中亂蹦亂跳。我用了好大勁,才把要蹦出口的那個“鬼”字?jǐn)r住了。

      可她還是聽懂了?!拔疫@臉,可能嚇著你了?!?/p>

      “不……是?!蔽矣诸┝艘幌滤难?。我稍微冷靜些了,我從她的聲音里聽出了一種“人間”的氣息。我大起膽子掃了一眼那半邊黑臉,我估計那可能是燙的。“我……是……有口吃,有口吃?!?/p>

      “聽說話,你像是外地人,深更半夜,你一定是有什么難處了,不然不會到這兒來。姑娘有什么難處盡管開口。”

      我掃了屋里一眼。屋里擺著大方桌、木沙發(fā),墻上掛著一本今年的掛歷?!拔业摹矸葑C弄掉了,住不了旅館,我想……借宿。”

      進(jìn)了屋,我把裝了除草劑的背包往沙發(fā)上一丟,坐了下來。她立刻倒了一杯水遞給我。杯子是一次性塑料杯,當(dāng)我接觸到杯子時,心里一下子踏實了。杯子有些燙手,我聽人說過,鬼怕火,所以鬼是不會有熱水的。

      屋里的燈光比外面亮許多。我這才看清,那半邊黑色的臉,其實不是黑色,而是一種肉紅,深淺不一,有地方粗糙,有地方光亮,我相信這張臉一定是毀于一場意外,要么是無法躲避的大火,要么是一盆滾燙的開水。我的眼光落到她那半邊好臉上。那半張好臉,此時顯得并不那么白,但飽滿光滑,而且還有幾分俏麗。她的眼神柔和而慈祥。這讓我感到她像是一個和藹的人。

      從她的臉上,我沒看出她的年紀(jì)。她是那種瘦小個子,可腰沒彎,而且還有胸。我想她應(yīng)該是那種能干的女人。

      我想和她說句什么,譬如,她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紀(jì),我該怎么稱呼她,等等,可想想不對。要是我問了她,她一定會問我。我不想讓她知道我是誰。

      還有,她是什么人,跟我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跟我有關(guān)系的是,她能夠給我提供一晚的住宿。

      我把旅行包拉開,找錢夾。可旅行包里的幾個暗袋都摸遍了,也沒摸著。怎么會?在鎮(zhèn)上買除草劑時,還掏過錢包的。我只好把塞在里面的衣服、洗漱用品,甚至包括那瓶除草劑都拿出來,總算把錢夾找著了。我抽出二百塊錢放在桌上,望著她說,“夠了吧,一個晚上?只要有張床就行。如果有面條,幫我煮一碗面條,如果你不覺得太麻煩的話?!?/p>

      “我知道了。姑娘一定餓了,我先給姑娘煮面條吧。”

      如果僅僅是被自己的老公拋棄,我也許還能承受——現(xiàn)在的男人越來越不把婚姻當(dāng)回事了,想離就離,誰能保證自己的婚姻是銅墻鐵壁,沒有被人攻陷的那一天?可我接受不了的是,攻陷我婚姻城堡的人居然是她——張二鳳。

      她是我閨蜜。大學(xué)時我們住一個寢室。畢業(yè)后都在武漢找了工作。我去了一家出租車公司財務(wù)部,她則去了一家民營銀行。雖然我們各自的單位相距很遠(yuǎn),可我們總會找機(jī)會見面,一起逛街購物,一起做頭發(fā)、選香水,一起看電影、喝咖啡,一起八卦單位的人和事,甚至一起去相親。我們好得就像一個人一樣。我們之間,沒有隱私,什么話都講,包括易斌在農(nóng)村的家庭,包括第一次做愛,包括易斌的壞習(xí)慣,包括形形色色老男人的騷擾,包括我們家庭的財富,等等。我在她的面前,就像一個玻璃人。我覺得她在我面前也是。都說女人是男人的肋骨,我覺得我們彼此是對方的肋骨。

      她和褚云飛離婚我感到很突然。一周前的一天,她還在炫耀褚云飛的“老實”,天天加班,沒有獎金也沒升職的希望。所以我能想象出,當(dāng)她聽到褚云飛說要跟她離婚時,她是怎樣的膽肝欲裂,怎樣的痛不欲生。我很快趕了過去。

      她抱著我大哭,撕心裂肺地痛斥褚云飛的忘恩負(fù)義,鬼迷心竅,咒罵著那個從她手上奪走褚云飛的小妖精;要殺掉他們,和他們同歸于盡;又好幾次要沖出去跳樓,一死了之。

      被人拋棄的痛苦,誰都想象得出。我安慰她,講那些世界上所有人都懂的道理,想讓她減少一些內(nèi)心的傷痛。我擔(dān)心她一個人做出什么傻事來,生拉硬拽把她帶回到我家來。

      我特意請了假,并讓易斌也請了假,一起陪她去木蘭湖和武漢周邊幾個風(fēng)景區(qū)散心。擔(dān)心她回到那個家觸景生情,引發(fā)傷感,我和易斌商量,讓她在我們家生活一段時間,等她徹底從陰影中走出來后再回家。我甚至要易斌幫她物色對象,讓他們見面,促使她早點忘掉褚云飛。

      怎么想得到她和易斌好上了呢?

      那天,單位的財務(wù)報表落到家里了。我中途回來拿。開門后,卻沒看見她。這一個月來,她沒去上班。我去醫(yī)院給她開了張病假證明。所以,在我和易斌上班后,她就待在我家里看碟,或者玩網(wǎng)游。我叫了聲阿鳳,沒聽見應(yīng)答。我想她是不是出去散步了??晌疫M(jìn)臥室找報表時,我聽到了一個女人的怪叫。我從臥室出來,掃了廳里一眼,見衛(wèi)生間外面有兩雙拖鞋。我走過去,這時聽得清楚了。那是女人那種夸張和做作的叫床聲,還有淋浴噴頭稀里嘩啦的噴水聲。這個時候,我還以為是她找了別的男人進(jìn)來了。我有點納悶,她這么快就有這個心情了?她是想通過這種方式來發(fā)泄一下?我雖然心里有點不高興,但想想,又釋然了。她這樣發(fā)泄一下也好,就不會老是糾結(jié)在離婚的傷感之中了。

      我準(zhǔn)備離開,悄悄地拿了報表就走??蛇@時聽到手機(jī)響了。我望過去,見是易斌的手機(jī)。

      是他?衛(wèi)生間里是他和她?我控制不住自己了。易斌!我沖向衛(wèi)生間,吼道。叫床的聲音沒了。我扭開了衛(wèi)生間的門,這時,他們還抱在一起,噴頭的水還在噴著,澆在他們赤裸裸的身上。

      真是易斌!我怒不可遏,沖上去,揪住她的頭發(fā),要把她拖出來,要一腳把她踢出門外。沒想到易斌把我抱出了浴室,把我抱出大門,將我鎖到了屋外。

      “你怎么還不滾?你還有臉見我?”我晚上才回去。我面對穿戴整齊坐在客廳里的她說。

      她坐在沙發(fā)上,用手捋著垂在臉前的頭發(fā),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

      “你這個恩將仇報、不知廉恥的東西!見你可憐,把你接到家里來,你竟然偷我的老公!你知不知道羞恥,知不知道下賤?!”我吼道。

      我以為她會說一聲對不起,以為她會滿面羞慚,想不到她十分坦然。她捋了捋頭發(fā),手停在她的耳朵上,“今天你撞見了也好?!?/p>

      我這才想起為什么衛(wèi)生間的門我一扭就開了,為什么在我進(jìn)屋之后,她還會那么肆無忌憚恬不知恥地叫喊。“什么意思?你不會說是想表演給我看吧?”

      “我比你更適合他。”

      “你說什么?”

      “難道你沒有發(fā)覺?”

      真是太囂張了!她居然要和易斌結(jié)婚,讓我眼睜睜地看著她從我手中奪走易斌。

      易斌就坐在另一張沙發(fā)上。我瞪著易斌,“你也這么想?”

      易斌說,“我是準(zhǔn)備這兩天跟你談的?!?/p>

      我真的不知道這個世界怎么了。我和易斌已結(jié)婚三年,我和張二鳳“姐妹”了十多年!是愛情和友情太脆弱,還是原來的一切都是假的?

      我怎么也不敢相信人會有這么壞。

      坐在木椅上,心里又冒出那天的情景來。我把除草劑拿到手上,細(xì)細(xì)地看著說明書,想著怎么除掉那兩棵毒草。這時婆婆叫我吃飯了。

      吃過飯,她把我?guī)バl(wèi)生間洗漱。洗了澡出來,她又倒水給我?!肮媚锸浅抢锶税??城里人都睡得晚,我陪姑娘說會兒話吧?”

      我沒回答她。我既不想聽她說什么,又不想去睡。這幾天來,我一直睡不好。白天昏昏欲睡,真睡時又沒了睡意,亂七八糟的事情在腦子里放電影。我看了看手機(jī),還只有十點。我把手機(jī)放到桌上。

      “我想姑娘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不順心的事。有不順心的事,說出來就好了?!?

      我確實想跟人好好說一說。說說易斌的忘恩負(fù)義,張二鳳的恩將仇報。可到這時才發(fā)現(xiàn),我沒有一個人可以說。我只有張二鳳這個閨蜜。父母,我不想說。我不想讓他們再為我擔(dān)心。我和易斌接觸了一段時間,準(zhǔn)備嫁給這個男人之際,我給他們說了他的情況。父母一聽說他是農(nóng)村人,而且是個賣潤滑油的,一百個不贊成。我差點跟他們鬧翻了?,F(xiàn)在,我被他甩了,我滿腔的苦水又怎么能向他們倒?

      我不明白婆婆為何不帶我去臥室,而要和我說說話,難道她擔(dān)心什么,譬如說,我究竟是個什么人?我會不會傷害她?

      對于婆婆,我是個不速之客。她自然會有許多疑問,甚至恐懼。要知道,我雖然看起來并不像一個女漢子,甚至還有點弱不禁風(fēng)的樣子,但要對付她這么一個婆婆,或者行個竊什么的,在她看來,應(yīng)該是綽綽有余的。

      正這么想時,我看到婆婆瞟了一眼我丟到地上的那瓶除草劑,我恍然大悟。她可能是擔(dān)心我在她家里喝藥吧?!捌牌牛赡苷`會了。這除草劑,我是買回去除草的?!?/p>

      “城里人也除草?”

      “我們家……有個小花園,里面特別喜歡長草。”我撒了個謊。

      “我好久都沒和人說說話了。我特別想說。實在找不到人說,我就對著我的橙子樹說,望著天上的星星和月亮說。原來我養(yǎng)過一只狗,有時候我也和它說。不過,我不是心里不舒服時說,我是高興了才說。我想過往的那些事,很高興,我一高興就想找個人說說?!?/p>

      我理解婆婆的這種感情。罷了,她愛說說吧。我正好可以想想怎么用除草劑去對付那兩個賤人。

      有人說我命苦,一出世就遭人遺棄,可我覺得我命好。我出世那會兒,生活那樣困難,許多人都餓死了,可我活下來了,你說我命好不好?

      聽養(yǎng)父說,我是他在一棵香椿樹跟前撿到的。所以,他給我取了個名字就叫香椿。這個名字真好聽。我很感恩那棵香椿。養(yǎng)父說,如果不是那棵香椿,他就不會看到我,我也可能那時就死了。養(yǎng)父說,那確實是一件奇怪的事,那時候,田間野地,沒有一點青色。別說是香椿了,就是柳樹葉、槐樹葉、榆樹葉,有一點芽芽就被人掰走了,可那棵香椿樹的嫩芽沒人掰了去,也不知道是那棵香椿樹一晚上發(fā)起來的,還是別人沒看到。也許我的生父和生母,正是看在這一點上才把我放在那里。以后我一直想,我的生父和生母,一定是跑了很多很多路才找到那棵香椿樹,他們不想我死,他們想讓我活下來,他們只有那樣才能讓我活下來。

      養(yǎng)父說,他看到我的時候,我被裹在一件破棉襖里,正在大哭,臉上身上爬滿了螞蟻。他把我抱起來后,就用手把我身上的螞蟻都扒拉下來,然后往宿舍跑,弄了熱水給我洗澡,用他自己的干凈衣服把我裹了起來。

      養(yǎng)父那時二十七歲,沒養(yǎng)過孩子,連對象都沒找呢??墒撬彩前盐茵B(yǎng)了起來。那時可不像現(xiàn)在,養(yǎng)個孩子可不容易。因為沒吃的呀。我養(yǎng)父在煤礦上,比村上略好點,一天還有六七兩糧食。這點糧對于一個下井拖煤的人來說哪夠呢,他就跟別人一樣,去田間找野菜。有了我以后,添了一張嘴,糧食就更緊巴了。養(yǎng)父自己吃野菜,卻每頓都煮稀飯喂我吃。你說我是不是很幸運?

      我夜晚喜歡哭鬧。天一黑就哭。他一個大男人,不知道怎么哄小孩子,就只好抱著我在屋里轉(zhuǎn)呀轉(zhuǎn)呀,一轉(zhuǎn)就是大半夜,還要下井。不下井,就沒有糧食了。養(yǎng)父就請人做了一只搖窩,把我放在搖窩里。下井之前,就送到食堂里去,請食堂的吳婆婆給我喂米湯,換屎片。

      我慢慢地長到六七歲了??梢詭宛B(yǎng)父鏟野菜了。一天晚上,養(yǎng)父對我說,香椿,爸爸給你找個媽媽好不好?我當(dāng)然說好。別人家的小孩除了有爸爸,還有媽媽,每次我看到別人的媽媽給她們梳頭,站在門口喊他們吃飯的時候,我的眼淚就在眼眶子里滾。聽爸爸說要給我找個媽媽,我高興得差點跳了起來。過了幾天,真的有一個姑姑到我們家里來了。爸爸望了我一眼,把我拉到她面前,對那個姑姑說,這就是我跟你說的香椿。那個姑姑抱了我,還說我真是個漂亮的孩子。

      然后,爸爸就要我出門玩一會兒。我就出門去鏟野菜。到晚上回來時,那個姑姑走了。我問爸爸那個姑姑去哪兒了,爸爸便把我抱起來,抱了一陣便流起淚來。我不知道爸爸為什么要哭,我從沒見過爸爸哭。我以為他病了。我用手去摸他的額頭,就像我不舒服時他摸我的額頭那樣。這時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哇的一聲哭起來,說,香椿,爸爸沒病,爸爸怎么會有病呢,香椿還沒長大呢!我說,那你怎么要哭呢?爸爸這時揪起衣袖把臉上的淚擦了,嘆著氣說,爸爸是難,爸爸遇到難事了。那個姑姑,你先見著的那個姑姑,她有兩個孩子,都比你小,一個三歲,一個一歲多。我說好哇,我也有弟弟妹妹了,我還可以照顧他們,還可以鏟野菜,我現(xiàn)在認(rèn)識好多好多野菜了,灰灰菜、苦苦菜、婆婆丁、薺菜、刺樹芽、馬蘭頭,好多好多。爸爸聽我說這些,又嗚的一聲哭起來。后來的幾天,我從別人的口中知道爸爸為什么嘆氣了。那個姑姑要爸爸把我送給別人。如果爸爸不把我送人,她就不和爸爸成家。爸爸那年就三十幾歲了。那個姑姑是爸爸最后的機(jī)會。聽別人這么說,我心里很難受。我知道一定是我拖累爸爸了,因為我,爸爸才這么大年紀(jì)還沒成上家。我覺得不能再拖累他了??墒俏乙幌氲揭x開他,眼淚就不住地流,怎么也忍不住。我獨自一人在坡上鏟野菜時流,我睡在爸爸身邊時也流,就像我的眼睛關(guān)不住淚水了??勺罱K我下定了決心。一天,等爸爸睡著了,我就悄悄地爬起來,輕手輕腳地推開門走了。可惜我不識字,如果識字,我會給他留個紙條,感謝他養(yǎng)了我。我只跪在門前,給他磕了幾個頭。

      我一直想著怎樣用除草劑的問題。我不知道它潑到人臉上有沒有硫酸那樣立竿見影的效果,也不知道把它摻到食品和飲料中,會不會被他們發(fā)覺。我覺得應(yīng)該回去以后做點什么實驗。

      然后,我又開始想張二鳳,想易斌。

      是的,這些天來我總是這樣。無論白天還是夜晚,無論眼睛閉著還是睜著,無論有沒有人說話,我腦子里冒出來的全都是他們。他們就像魔鬼,把我的腦袋當(dāng)成了巢穴,像嘯聚山林、蠻不講理的強(qiáng)盜,在我腦子里占山為王,任我怎么驅(qū)趕,都趕不走。

      她究竟是什么時候盯上易斌的呢?是她離婚了到我家以后,還是以前?

      以后,有道理。她被男人拋棄了,想尋找依靠,想早點有個家,她到我家了,跟易斌接觸多了,迷惑易斌的機(jī)會也多了。

      以前呢?有沒有以前就和易斌暗通款曲,而把我蒙在鼓里?

      這個問題,我想過很多次了,就像是要為自己的引狼入室開脫??晌乙恢睕]有找到很有說服力的證據(jù)。

      有一點跡象是,她結(jié)婚不久,跑過來問我,易斌和我一夜做多少次愛,每次多長時間,喜歡什么樣的姿勢,等等。那時,我覺得這些問題很正常。因為我和她無所不談,我們之間沒有什么隱私可言。她被一個男人性侵之后,跟我說;我讀大學(xué)的時候,和文學(xué)院的一個同學(xué)在外面租房過夜也跟她說。所以這個話題我當(dāng)時并不在意。我如實回答她,一夜四五次,每次十幾分鐘吧。我反過來問她,她說,褚云飛不是個正常人。有時候一夜七八次,一次半個小時,還特別喜歡一些稀奇古怪的方式。我不知道她是炫耀還是埋怨。

      現(xiàn)在我想,她并不是對男人的能力好奇,而是想了解易斌,那時她就對易斌有心了?

      如果是這樣,她也真是隱藏得太深了,她也太會偽裝了。我想想都不寒而栗。想想看吧,我和易斌就像躺在鳥巢的兩只呆鳥,而旁邊一直潛伏著一條毒蛇,瞪著骨碌碌的眼睛,伸著長長的芯子。

      因為我和她的這種關(guān)系,我們兩家走得都比較近。周末,或者長假時,我們兩家會聚一聚,吃吃飯,或者一起去武漢周邊的風(fēng)景區(qū)逛逛??晌覐膩頉]有發(fā)現(xiàn)她和易斌有什么暗送秋波之舉,她總是很淑女或者說很矜持,難道這一切都是裝的?

      我還想從易斌身上找到什么蛛絲馬跡,可也沒有找出什么。有個周末,我知道褚云飛出差,就約她去逛街,逛了街之后她到我家玩了很久。我要易斌去送她,可易斌要我和他一起去送。易斌這是避嫌還是做賊心虛?

      婆婆沒在意我聽沒聽,自顧自講著,沉浸在回憶里。我們就像來自兩個星球。

      我沿著公路跑啊跑啊,一口氣跑到了縣城里。天要亮沒亮,我不知往哪兒走,就坐在城門洞子里了,不知不覺睡著了。也不知道睡了多長時間,我醒來時,太陽已經(jīng)照過來了。我揉了揉眼睛,看到身邊有一個和我差不多大小的男孩子,渾身臟兮兮的,臉上白一塊黑一塊,上嘴唇有個大豁口,兩顆大門牙特別長。他手里拿著半塊生紅薯,望著我笑,把那紅薯遞到我面前,說你餓嗎?我真的有點餓了,可我沒有接他的紅薯。他又說,我叫小石頭。我突然咯咯笑起來,說我覺得你像個小兔子。他還是嘿嘿地笑,笑了一陣說,你也是沒有家了才跑到這里睡的嗎?我說,才不是呢,我想自己出來找吃的。

      小石頭在城里有兩個朋友,一個叫六指頭,一個叫花臉。當(dāng)時,小石頭就帶著我去見六指頭和花臉。他跟他們說,她是香椿,是個女生,我們都要照顧她,聽到了嗎?六指頭和花臉都說,誰也不準(zhǔn)欺負(fù)女生。我沒聽說過女生這個詞,問小石頭女生是什么,六指頭和花臉就哧哧笑。小石頭忍著,憋得臉通紅。

      白天,我們就出門找吃的。一般是去旅社。飯點時,我們就守在旅社餐廳門口,盯著那些吃飯的人,看著他們放下的碗里還剩下什么沒有。如果有,我們就趕快沖過去,在服務(wù)員收拾碗筷之前,把東西倒到自己的碗里。有時我們也去城里的幾個垃圾堆,那里面有時候也會找著一些吃的。說到這里,你可能以為我們這是乞討。其實不是。我們從不向人伸手。這是小石頭規(guī)定的。小石頭還說,絕對不能偷人家東西。偷了東西,就會被人家趕走。

      小石頭、六指頭、花臉三個,都對我很好。所以我說我命好。我總是碰到好人。我遇到的都是好人。

      他們?nèi)齻€人,誰撿到了饅頭,或者半根油條,都揣回來,等四個人都到齊了,拿出來,首先就是給我吃。我吃一口了,他們?nèi)齻€人才輪著吃,一人一口,直到吃完。夜晚,我們大部分時間就在城門洞子里睡覺,他們總是把我放在中間。小石頭說,城門洞子風(fēng)大,他們睡外面可以給我擋風(fēng)。

      有時候我們會在一起說說家里人。這時,我就很想養(yǎng)父,包括生了我的爸爸媽媽。我想知道生父生母是什么人,是不是也在想我。我想他們一定也在想我。

      我想養(yǎng)父是不是和那個姑姑結(jié)婚了,現(xiàn)在過得好不好。特別是在過年的時候。那時,整座城里都飄著肉香,小孩子們都穿著花衣裳,在街上跳橡皮筋,或者和爸爸媽媽一起放二踢腳。因為每年過年時,養(yǎng)父也會煮肉給我吃,給我縫一件衣裳,還給我買紅毛線扎頭發(fā)。

      好幾個夜晚,我都想悄悄跑過去,躲在遠(yuǎn)處看看養(yǎng)父,看看那個姑姑和那兩個沒有見過面的弟弟妹妹??墒俏矣謸?dān)心被人看見了。要是養(yǎng)父看見我了會為難的。

      我就這樣在縣城里過了三年多。那年秋天,六指頭在垃圾堆撿到一個信封,里面裝著一些花花綠綠的票證。六指頭把信封交給了小石頭,小石頭一眼就認(rèn)出這是糧票和油票。他把那些糧票和油票拿到旅社,換了十個大饅頭。我們從來沒見過這么大、這么多、這么白的大饅頭,都高興得要死。小石頭給了我們一人兩個,我們一手舉著一個大饅頭,在大街上瘋跑,就像撿到了金元寶。

      我們都沒舍得吃。到了城門洞子,小石頭才把一個饅頭掰開,給我們一個人一塊。我們像吃糖一樣把饅頭喂到嘴里,讓它慢慢地在嘴里化開,化得嘴里甜津津的。這時小石頭望著六指頭和花臉說,多的一個給香椿,你們有沒有意見?六指頭和花臉都說沒有。小石頭就又給了我一個。

      我沒有推辭。因為從拿到那兩個大饅頭時,我心里就冒出了一個想法,把兩個饅頭給養(yǎng)父送去。我想養(yǎng)父一定沒吃過這么白這么甜的大饅頭。我想夜里悄悄地跑回去,悄悄地把饅頭塞到養(yǎng)父家的門縫里。

      可正在這時,一個戲班子走了過來。他們挑著擔(dān)子,穿著紅的黃的長衫子,還有一個拿著紙喇叭朝人們喊話,說晚上要在城西的河灘上演戲。和他們走在一起的是一群背著書包的小學(xué)生。對,那正是放學(xué)的時候。

      我們自然是不會漏掉這種熱鬧的。在縣城的幾年,凡是有演戲的、唱歌的、游街的、開大會的、游行的等等等等,我們都會跟著看。這似乎就成了我們的工作。所以,看著一群小學(xué)生簇?fù)碇鴳虬嘧幼哌^來時,我們都站了起來,跟著他們走。到了城西河灘,看著他們搭戲臺,我們便開始搶位子??傻人麄儼褢蚺_搭好,我們?nèi)忌笛哿?。他們把戲臺周圍圍了一圈紅布。一個人從紅布里面鉆出來,對我們說,快回去找爸媽要錢去吧,五分錢一張票。

      那些小學(xué)生就一哄而散,跑回家要錢去了,只剩下我們幾個人在那里,都像泄氣的皮球。別說五分錢了,一分錢我們也沒有。我也準(zhǔn)備走,跟小石頭說,走吧,看不成戲還不如站遠(yuǎn)點。小石頭說,你的饅頭吃了沒有?我說沒有。小石頭說,你拿一個饅頭出來,我找他們換張票。我沒和小石頭說想把饅頭送給養(yǎng)父的事,我怕小石頭不同意。我說,我不想看了,誰知道他們演什么呢?再說戲看過就看過了,饅頭還會飽會兒肚子。我當(dāng)然說的是假話,其實我是很希望看戲的,還有電影。再說,你們都不看,我一個人看也沒什么意思。小石頭說,你不想把饅頭拿出來,那我再想別的辦法吧。他有什么辦法想呢?我想他想不出別的辦法來的??傻搅藨蛞_演之前,他真的弄了一張票。他把我領(lǐng)到檢票口,把我往里推,說他們會一直在外面等我??晌铱赐陸虺鰜?,卻沒看見他們。我跑到城門洞子,也沒找到。我在城里到處找,找了一天都沒看見他們的影子。第二天晚上,我只好去城西河灘。我想他們有可能去那里??伤麄円膊辉谀抢?。就在我要走時,一個戲班子的人走到我面前,他說,你想看戲?我說我找?guī)讉€朋友。那個人又說,你會唱歌嗎?唱兩句我聽聽?我不唱。要走。我心里急得不行??赡侨死×宋?,問我愿不愿意學(xué)演戲。他指著那邊正在練腿、耍槍的幾個姐姐說,就像她們那樣?

      婆婆講到這里時,喝了一口水。她眼睛里發(fā)出一種奇異的光彩。

      我問道:“后來呢?你去了戲班子沒有?”

      說過這話,我自己吃了一驚。離婚以來,我第一次聽進(jìn)去了一個別人的故事。

      我和張二鳳那個婊子成為朋友是因為她痛經(jīng)。那天,在課堂上,她痛得坐不住了,滿頭大汗。我就把她弄去了衛(wèi)生間。然后跑回寢室拿來了衛(wèi)生巾,然后又扶著她去校醫(yī)院。在校醫(yī)院里,醫(yī)生打了止痛針,她疼痛緩解了。她抓住我的手說,她真是太感激我了,不然今天丑都丟大了。這以后,我和她好了起來。因為我覺得她誠實。

      我沒少關(guān)照她。周末出去,無論到哪兒,無論吃什么,我從未讓她掏過腰包。因為我知道她是農(nóng)村的,家里條件不太好。有一次,她去做兼職,被騙了,人被扣了下來,是我拿錢把她救了出來。見她用一部老的翻蓋手機(jī),我買了一部新蘋果后,把舊蘋果給了她。

      畢業(yè)后她去了銀行。我?guī)退婵?。我們公司原來在他們行沒有戶頭,為了讓她有業(yè)績,我不惜請我老爸出面去做我們公司領(lǐng)導(dǎo)的工作,同意我們公司在他們行開了戶。要知道,我去我現(xiàn)在的公司,就是考進(jìn)去的,沒讓老爸為我打一個電話??梢哉f,她幾年時間從一個一文不名的小職員升為部門經(jīng)理,沒有我,門兒都沒有。

      談戀愛,我陪她相親相了一個又一個,直到和褚云飛確定關(guān)系。結(jié)了婚,和褚云飛鬧矛盾時,深更半夜把電話打來,我想都不想就往她那兒跑。

      我越想越氣憤,越氣憤越想。我覺得她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騙子,從同學(xué)一直騙到現(xiàn)在,騙了十多年。我想不通我真誠待人,得到的不是回報,卻是橫刀奪愛,而且一點客氣都不講。

      我想完了張二鳳,又想易斌。我腦子里似乎再沒有了別人的東西??上氩坏浇裉?,婆婆的故事卻一點一點擠進(jìn)我腦子里去了。

      是因為婆婆這個有點離奇、有點心酸的童年嗎?

      我確實感到有點心酸了,甚至感到遙遠(yuǎn)。遙遠(yuǎn)到就像是與我隔著幾個朝代。我真的想不到,在我父母輩的人中,還有人過著這種生活。難道僅僅因為他們生活在鄉(xiāng)下?

      那個要我去戲班子的人是高班主。他跟我說,要是跟他們走,他馬上給我縫新衣服,而且還教我唱戲。說實話,高班主的話是很誘惑人的。特別是唱戲。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臉上化了妝,人特別標(biāo)致,不管大人小孩子看了都喜歡。

      高班主又說,去了戲班子,就不會餓肚子了??墒俏也幌肴ィ蚁胝业叫∈^他們。高班主說,他們不要你了,都悄悄跑了,躲起來了,你怎么去找?我問,他們?yōu)槭裁匆埽扛甙嘀髡f,這我怎么知道呢,反正你看戲的時候,他們?nèi)齻€人就來找我,要我把你帶走。

      我不知是真是假。我想,小石頭他們要我進(jìn)戲班子有這個可能。因為他們都知道我喜歡看戲。而且,我跟著他們,他們總要照顧我??晌矣植荒芸隙?。他們即使要送我進(jìn)戲班子,也應(yīng)該跟我說清楚啊,為什么要溜掉呢?我跑回城里,又一次在我們經(jīng)常去的那些地方去找他們,可還是沒有他們的影子。那時我突然感到城里一下子空空蕩蕩了,沒有意思了。我找了一張報紙,把一直揣在懷里沒舍得吃的兩個大饅頭包好,放在城門洞子的一塊磚下面就走了。我想小石頭他們?nèi)绻貋砹?,一定會找到的。因為我們偶爾會在那里放幾樣我們暫時用不著的東西。

      下午,戲班子收拾行李,挑著擔(dān)子離開縣城時,我便跟著他們走了。直到幾天以后,我才聽高班主說,小石頭他們其實是被公安局抓走了。因為他們?nèi)グ橇寺蒙绲氖斟X箱。聽高班主說到這里,我哇哇哭起來。我心里明白,他們是因為我,因為我要看戲才去扒那個錢箱子。如果不是這,小石頭他們絕對不會做違法的事。高班主跟我說,要不是這事是因戲票而起,他還不想把我?guī)У綉虬嘧觼砟亍?/p>

      我更想跑回去了。我覺得我欠下了小石頭他們的。有天晚上演戲,趁沒人注意,就悄悄溜了。我走了一整夜,第二天中午到了一個鎮(zhèn)子,我正打聽路呢,高班主他們從一輛班車上下來了。高班主跟我說,我這樣回去,小石頭他們會很難受的。真要回去,就混個人模狗樣兒了再回去。

      我想想也是啊,小石頭讓我進(jìn)戲班子是盼我好啊,我怎么能不聽他的話呢。

      高班主果真給我縫了一套新衣裳,我至今都記得那套衣裳的樣子,衣服是綠底白花,好鮮亮,褲子是紅色,家織布染的。還讓蘭姐用香皂給我洗頭。我自己頓時感覺像變了個人似的。

      我們那個戲班子,什么都演。所以,高班主給我安排了幾個教我的師傅。唱花旦的蘭姐教我吊嗓子、學(xué)唱功,小紅姐就教我壓腿、翻筋斗、耍槍。高班主教我扮丑、打鼓。聶師傅教我拉胡琴。

      我不知道演個戲要會這么多,跟高班主說,要學(xué)做飯。因為我已經(jīng)會做飯了,跟養(yǎng)父在一起時,我就能做飯了,而且還會找野菜。可高班主不答應(yīng)。只有時候,沒人看戲,我們糧食不多時,高班主才讓我去找過幾回野菜。

      我要做飯,并不是因為練功苦,而是不愿吃閑飯。其實,我們這種戲班子,掙口飯吃并不容易。我們一般不在城里演戲,大部分時間是在鄉(xiāng)下,一個村子一個村子地往下走。走到哪里,就去找生產(chǎn)小隊的隊長,問他們要不要看戲,不看我們就繼續(xù)走,直到找到一個要看戲的村。有時候我們一連走好幾天都找不到一個要看戲的村,這時我們吃飯就成問題了。

      一個人一張嘴。我天天在戲班子里吃飯,卻只能壓壓腿,咿咿呀呀吊嗓子,什么戲也不能演,完全就是一個吃閑飯的人。我覺得自己對戲班子是個拖累。可做飯就不一樣了。我會找野菜。我會多找一些野菜,混著糧食吃。

      高班主不同意,我就只好還是吊嗓子,學(xué)翻筋斗。我吃得下苦。所以,一年多工夫,我就能唱一些簡單的曲子了,筋斗也會翻幾個了。有時候,觀眾點了某出戲,蘭姐嗓子唱塌了,高班主就叫我頂一頂。遇到了武戲,高班主也會讓我跟著小紅姐一起上臺翻幾個筋斗。到第三年,我會的戲就更多了。槍也會耍了,鼓和鑼也能打了,胡琴也能拉幾聲了。有時候,誰生病了,我就頂上去。戲班子的人都夸我聰明,說我有這個扮相,有這副嗓子,一定能成個臺柱子。

      我心里對高班主,對戲班子所有的人都充滿感激。越是這個時候,我就越想養(yǎng)父,想小石頭他們。有時候,演完戲,卸了妝,別人睡覺時,我會一個人在外面待一陣,望著天上的月亮想一會兒養(yǎng)父和小石頭他們。我真希望他們都在月亮上看著我。有幾回,我問小紅姐,我們在哪兒,哪個省哪個縣?小紅姐說不知道。我又問蘭姐,蘭姐也說不知道。

      我們戲班子里識字的人不多。識字最多的是拉胡琴的聶師傅。他會寫節(jié)目單子。每天晚上演什么,都是他安排的。他還會認(rèn)地圖。有時候,高班主問我們到哪兒了,聶師傅就拿出一張地圖來看,然后就說我們在哪兒了,是哪個省哪個地區(qū)。聶師傅是個跛子,據(jù)他自己說,如果不是跛子,他就在小學(xué)校當(dāng)老師了。因為腿跛了,書教不成了,就到高班主的戲班子里來了。聶師傅平常對我不錯,除了教我拉胡琴,還主動教我識字,算算術(shù),而且十分用心。只要看到我有空,就叫我,香椿,過來認(rèn)字。我就跑到他跟前,讓他在我手板里寫個字。我現(xiàn)在能識幾個字,能算算賬,都是他教的。

      一天我們?nèi)チ艘粋€很大的村子。演完戲,隊長便跟高班主說,他給我們找好睡覺的地方了。我們這個班子總共有十一個人,六個男人,五個女人。平常,隊上如果不能幫我們找睡覺的地方,就幫我們借兩間大房子,我們只要把草席子往地上一鋪就在地上睡起來,男人一班,女人一班。隊長給我們找好了住處,我們就省事多了。

      隊上讓人來領(lǐng)我們?nèi)ジ骷易 N液托〖t姐跟著一位大嬸走了。我們到大嬸家里洗漱時,隊長領(lǐng)著聶師傅來了。隊長對大嬸說,少算了一個,你家床鋪多,這位師傅腿腳不太好,就讓這位師傅在你家睡吧。這樣聶師傅就跟我和小紅姐住到了一起。

      那天晚上,我們吃的是白面饅頭,并且隊長還讓我們每個人帶兩個饅頭,明天在路上吃。我當(dāng)時就想起了養(yǎng)父和小石頭。所以,洗了臉以后,就沒有上床睡覺,而是到了外面,坐在院壩邊上一個石磙上看月亮。

      我也不知道在外面坐了多久,聶師傅出來了??匆娐檸煾?,我便問他我們這是在哪兒。聶師傅說,大地方是江西。我問江西距我們那個縣城有多遠(yuǎn)。聶師傅說中間隔了幾個省。等了一會兒,聶師傅便問我是不是想家了。我說,是的,我想養(yǎng)父和小石頭了。聶師傅說,進(jìn)屋去吧,外面露氣重。我站起來,跟著聶師傅進(jìn)屋了,一直跟進(jìn)了聶師傅的臥室。

      聶師傅一進(jìn)門就坐到床上,看我進(jìn)去,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了。香椿,你是不是還想走,想離開戲班子?我搖頭。我確實沒想過再離開戲班子,我覺得戲班子太好了。聶師傅又說,香椿,你可不能有走的想法,對你不好。你想想看,你現(xiàn)在回去能做什么呢?跟小石頭他們一起混日子,你什么東西也學(xué)不到,以后靠什么過日子呢?對戲班子也不好。蘭子年紀(jì)不小了,唱不了兩年了,你就是臺柱子了。我說,我真不是想走,我只是想起養(yǎng)父,想起小石頭他們來了。聶師傅說,我知道了,我相信你,你回去睡覺吧,免得小紅等著。他把手往外揮著。

      可我不想走,我還想和聶師傅說說話,想讓聶師傅抱我一會兒,就像小時候養(yǎng)父抱我那樣。我說小紅姐已經(jīng)睡了,我出去的時候就在打鼾。說著就坐到床上,把聶師傅的一只胳臂抱在懷里,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說實話,在那一刻,我有了那么一只可以抱著的臂膀,可以靠靠的肩頭,感到很幸福。

      靠了一會兒,我準(zhǔn)備走了,把聶師傅的胳膊放了下來。就在這時,聶師傅一只胳膊摟住了我,并且鼻子伸到我頸上嗅了一下,說,香椿,你真的很香。我既興奮又高興。我說,是嗎,還從沒有人說過我香呢。聶師傅又嗅了我一下,說,確實很香,比香椿還要香。聶師傅這時就雙手抱住了我。我的臉一下子紅了,心里怦怦地跳。說實話,那時我對男女之事也知道一點點了,可我不知道聶師傅是不是要那樣。我既害怕,又有點好奇。

      聶師傅抱住了我,就開始親我。然后,雙臂抱起我,把我丟到了床上。我想走,要從床上爬起來。聶師傅說,你就讓我聞一聞吧。就開始解我的上衣扣子。我呆呆的,以為聶師傅解了扣子聞一聞就罷了,也就讓他解了。聶師傅聞了一陣,就把自己的衣服脫了上了床,抱著我。我感覺很舒服??晌业降子行┖ε隆N覇柭檸煾?,這樣會不會懷孕?小石頭曾對我說過,男生和女生脫了衣服睡在一起就會生個小娃娃。聶師傅撲哧一笑,說,不會,我們沒脫褲子呢。接著用手摸我的胸前,說,你還沒發(fā)育呢,媽媽兒還只有一顆李子那么大。

      聶師傅這樣一說,我就放心了??陕檸煾低饰已澴訒r,我還是抓住了他的手。聶師傅喘著粗氣,手上用了勁兒,我就把手松開了,我不想聶師傅難受,不想聶師傅生氣??晌野咽炙砷_以后,聶師傅也把手拿開了。聶師傅說,你走吧。我感覺聶師傅是生氣了,就說,我把褲子脫了吧。動手把褲子往下褪。聶師傅抓著我的手,說,算了。我說,你不是說不會懷娃兒嗎?手一犟,把褲子脫了下來。

      我不知道這件事有多大,我只是隱隱約約有些害怕。這之后,我和聶師傅又有了幾次,我也就不當(dāng)一回事了。我覺得那就是聶師傅喜歡我,對我好。

      過了一段時間,我身上(生理期)來了。再和聶師傅在一起時,有些害怕,怕懷孕。聶師傅弄了一些藥片給我吃,說吃了藥片就沒事了。

      時間一長,就有人注意了。一天,負(fù)責(zé)伙食的崔師傅喊我跟他去挖野菜。到了河邊,他從懷里摸出半個饅頭遞給我,要我趕快吃了。我把饅頭接過來,三下五除二下了肚,就開始找野菜。不知不覺到了小河邊。崔師傅站在河邊望了望我們身邊的一堵巖山,說,香椿,那兒像有個山洞呢,你鉆過山洞沒有?我沒鉆過山洞,說,那是山洞嗎?崔師傅說,是呢。說著把我的手一拉就往那兒爬。

      果真就是一個山洞。那時是春天,天還很冷。我們站在山洞邊上就能感覺到洞里有一股熱氣。我彎下腰往洞里望,里面黑咕隆咚的,有些害怕。崔師傅說他帶著火柴,什么妖魔鬼怪都怕火柴。他這么說時,就拉著我鉆進(jìn)洞里了。

      洞里很暖和,很寬敞,而且不像外面看著那么黑。我們慢慢地能看到洞壁的一些東西了。有的像竹筍,有的像羊,有的像桌子,有的像樹,非常漂亮。還有水滴到水凼的聲音,特別清脆。

      我們在洞里看了一會兒,崔師傅就說,香椿,我想和你好。我不知道他這是什么意思。崔師傅年紀(jì)很大了,頭發(fā)已經(jīng)白了不少。我望著他時,他又說,你和聶麻子都好了。他這么一說,我吃了一驚。我才知道我和聶師傅的事他知道了。我羞得厲害,往外跑。他抓住我的胳膊,說,我對你好不好,沒有聶麻子對你好?

      崔師傅平常對我也好。我到戲班子不久,有一天我正吊嗓子呢,他喊我去幫忙洗個菜。我跟著他進(jìn)去,他就悄悄往我手里塞兩塊糖。像這樣的時候很多。有一次,他還給我塞過一條紅頭繩。好啊。我說。他說,那你為什么不對我好?我這時弄明白他的意思了,搖頭。

      對于男女這事,我懵懵懂懂的。但我明白,既然我和聶師傅好了,就不能再和別的男人好了。這時,崔師傅猛地抱緊了我,把嘴巴堵到我嘴上了。我想跑,卻掙不脫。他親了一會兒我,手就伸到我衣服里,解我的褲帶。我就沒有再跑了。我擔(dān)心他會生氣。

      這之后,夏老師也找上我了。再就是搞劇務(wù)的老董,最后是高班主。他們都對我好,我不想得罪他們。

      直到有一天,聶師傅和崔師傅打起架來,我才知道全戲班子的人都知道我和所有男人睡覺的事了。

      我很羞愧。好好的戲班子,男人之間鬧矛盾了,吵架了。高班主和他老婆也吵架了。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我去問聶師傅,聶師傅直嘆氣,說,香椿,是我害了你。

      一天早晨我起床后,就再沒有見到戲班子的人。我一戶一戶地跑去打聽,才知道他們早就走了,半夜悄悄走的。獨獨沒有叫我。

      我想追他們?nèi)???蛇@時,房東往旁邊屋里喊了一聲,一個跛腳男人從屋里出來了,一跛一跛走到我跟前,對我說,你跟我走吧。我問他是什么人,他說,我把你買了,你現(xiàn)在是我的了。

      男人說花錢買了我,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去找戲班子,又不知道他們究竟去了哪兒。跑,我連我那時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我收拾包袱的時候,發(fā)覺包里有四十塊錢。我平時包里是沒有錢的,毫無疑問這四十塊錢是他們?nèi)谖野だ锏?,是他們幾個男人湊起來給我的,因為那時四十塊錢對我們來說,是一大筆錢,我想他們當(dāng)中的任何一個人都一次拿不出這么多錢來。那時我們演一場戲最多才十塊,一般也就七塊八塊的。

      所以我總覺得高班主、聶師傅他們幾個男人,對我是有恩的。他們不得不把我丟下,想著我能過上好日子。你說是不是?

      男人看著我猶豫,對我說,你長得漂亮,還會唱戲,我知道配不上你,可我會對你好。我這才打量了男人一眼。男人長得不丑,除了年紀(jì)大點,衣服破點,沒什么看不順眼的地方。

      我眼睛一酸,沒來由地滾下淚來。男人說,你實在不愿意,我?guī)湍阏宜麄內(nèi)?。就是男人這句話,我拿定主意了,跟他過一輩子。我想這個男人不會為難我。就這樣,我就跟著這個男人走了。走在路上,我問這是什么地方,他說是勝利大隊。我問是哪個省,他想了想說,應(yīng)該是河南。走了一段,他問我,他們說你十七歲了,我看沒有,你到底多大?我想了想說,應(yīng)該是十五吧,我也說不清楚。他說,按規(guī)定我們要打個結(jié)婚證的,打結(jié)婚證女方要二十歲,別人問你,你就說是二十了。走了一段又說,你到了我們家,什么事都不要你做,你只要給我們家生個兒子,我們家是三代單傳。

      走了一陣,他又說,我姓李,大名李家俊,不過別人都喊我李瘸子。你呢?我說,我叫秦香椿。

      他們家還算不錯。有一棟兩間的土房子,就像我這棟一樣。那幾年,我們一直一村一村地演戲,在農(nóng)家里借宿,看了不少人家。我知道有那樣兩間房子的人家,要算得好人家了。特別是他們家有勞力。他爹和他媽都還能出工,所以家里也不怎么缺糧吃。我進(jìn)他們家的那天,他們還辦了幾桌酒席。

      他還真的不讓我出工,說我細(xì)皮嫩肉的,不是搞勞動的料。那時候,凡是隊里的勞動力,都要參加勞動的,也不知道他想的什么法子。我要做的事就是在屋里給他們一家人做飯。

      從我進(jìn)他們家開始,他們家就開始準(zhǔn)備我生孩子的事。譬如說布票,原來準(zhǔn)備賣了豬,給一家人縫件新衣服的,可怕我生孩子后,沒有布票給孩子做衣裳,就只給我一個人縫了一套新衣裳。我心里明白這個孩子很重要,所以,我早把聶先生給我弄的那些避孕藥片都丟了。我當(dāng)時想,只要丟了這些藥片,我很快就會懷上孩子??墒且换我荒赀^去了,肚子里也沒什么動靜。

      他爹媽著急了。一天他媽就問我,和他行房沒有,身上是不是正常的等等,我都如實說了。他媽要他帶我去看醫(yī)生,又要他帶我去哪里求神。他說,是年齡問題吧,她應(yīng)該才十六歲。他媽說,十六歲生伢的還少嗎?我心里想,也許是吃了那些避孕藥的緣故吧,吃了很長時間的避孕藥,也許要停個幾年后才會好吧。

      又過了大半年,肚子還是癟的。他媽就逼著我們?nèi)ス玑t(yī)院檢查。公社醫(yī)院沒有檢查出毛病。不知道他媽從哪里打聽到一個地方有一棵大神樹,神樹下面的水,喝了治百病,能懷上孩子,就要他去弄神水。那個地方很遠(yuǎn),坐兩天車,還要走兩天,才能到。他一個跛子,走那么遠(yuǎn)的路,真的不容易,可他還是去了,走的時候挎了一大包我和他媽烙的大餅。過了十多天,他回來了,帶回了小半瓶神水,對我們說,弄神水的人實在是太多了,他在那兒守了一天一夜才弄了那么一點。我看那瓶中的神水,渾渾濁濁的,里面浮著沒燃盡的香扦和紙錢。他媽讓他把神水?dāng)[到堂屋大桌子上,忙打來水要一家人洗手,又找來香扦和紙錢來燒,一家人跪下來磕頭。

      我也很想有個孩子啊,他們一家人盼著,把我當(dāng)神老爺子供著,這是其次,關(guān)鍵的問題是我想有個伴,想有個自己的孩子。所以,我跪在地上咕咚咕咚一口把神水喝了下去。

      沒多久我肚子疼起來了,轟隆轟隆的,他媽說這是神水生效了。我們聽了都很高興。一會兒我開始拉稀了。我拉稀的時候,他一直站在我身邊守著我。

      人拉稀的時候,身子就軟塌塌的,連坐都沒力氣了,只好往床上躺。晚上,他端了一盆水過來,給我擦身子、洗腳,然后一直站在床邊,看著我。我說,你睡呀。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媽……說了,今天……你喝了神水。我明白他的意思了,說,那就懷啊。他說,你……這個樣子。我笑起來,只要能懷上。

      他很輕很輕。說,你不動啊。生怕累了我??梢粫海矣忠×?。他就像抱孩子一樣,抱著我一跛一跛地去茅房。到了茅房,仍抱著我拉。要知道他是一瘸腿啊。他抱著我拉,是一只腿蹲著的,另一只腿甩在一邊??伤湍敲炊字椰F(xiàn)在想起來,都不知道他怎么那么能蹲。等拉完了,再回到床上。這樣折騰了兩三回,折騰了大半夜,他才說行了。

      我雖然累,雖然軟,可心里蠻高興。我相信這回一定能懷上了。

      可是幾個月過去,還是沒動靜。一天晚上,我們上了床,他就眼瞪著天花板流淚。我從沒看見過他流淚,問他怎么回事,他說,香椿,你給我說實話,在戲班子里,你是不是和別的男人睡了,你是不是還沒發(fā)育就和男人睡了?我想不到他會問這個問題,說,你聽到什么閑話了?他說隊上有人說,你一定是被很多男人睡過了,女人睡男人睡多了,就不會生育了。你說,你真的跟很多男人睡過嗎?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也許,懷不上孩子真與他們有關(guān)呢。那時,我還沒發(fā)育,而且還吃了避孕藥??墒俏也恢涝趺椿卮鹚脑?,承認(rèn)還是不承認(rèn)。我不想撒謊,他對我很好,我不忍心騙他??晌矣植桓艺f出真相。我知道如果說出真相,他一定接受不了。

      見我不說話,他又說,隊上的人說,你這么漂亮,又正是演戲的時候,要是沒毛病,戲班子怎么會二十塊錢就賣了呢?

      聽他這樣說,我感覺到他像什么都知道了的樣子。我說,你別說了好不好?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他聽我這樣說,明白了,就狠狠抽自己的耳光。我提出要走,可他不讓。他說你一個人往哪兒走呢?大不了我們老了去住養(yǎng)老院。第二天吃早飯,他給他媽解釋說,隊上那些人都是瞎說的。香椿懷不上,可能是練功練的。要么是現(xiàn)在人還小。他媽不說話,只往嘴里扒著飯??茨菢幼?,是不相信他的話。他又說,有的人天生就沒有生育能力的。

      晚上,我和他商量抱養(yǎng)一個的事。他悶了半天,總算答應(yīng)了。可跟他媽說,他媽不同意,說他們家三代單傳呢。

      又過了一段時間,隊上買媳婦的人家多起來。幾個買進(jìn)來的媳婦,進(jìn)門不到一年,都生了個大胖孩子。這時他媽就坐不住了。一天晚上,他媽去找了人販子,回來后,便撲通一聲跪到我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為了給他們老李家留個后,她想給我換個人家。不然,她也好,我也好,有一天去了陰間,沒法和老李家的祖宗交代。

      我感到很突然。我怎么也想不到他們會讓我去給李家換個媳婦。我一點思想準(zhǔn)備都沒有。我說,李家俊同意嗎?他媽說,他不同意,所以我才找你。你比他懂道理。

      我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家俊對我很好,雖然我并不愛他,可我對這樣的生活很滿足。我想就這樣過下去很好。我想了想說,我是家俊買來的,家俊要我走我就走,不要我走我不走。

      晚上家俊回來,我給家俊說了他媽要拿我給他換媳婦的事,問他究竟怎么打算,家俊哭了起來。

      他哭得很傷心,把我的心哭軟了。我當(dāng)時只覺得他一定很難。想起他對我的種種好,當(dāng)時我也哭了。我不想再讓他為難,勸起他來:我拿定主意走了,你對我太好了,我不能讓你們老李家絕后,也不想看到你們母子倆鬧起來。家俊揩著眼淚,說,你要是走了,會去一個什么人家?他會不會像我一樣待你?我說,人到哪里都是一活,別人能活,我也能活。他好我過一輩子,不好我也要過一輩子,我早想穿了,一切都是命。也許這一切都是報應(yīng)。

      我那時真是這么想的。

      過了幾天,他媽領(lǐng)了一個男人到家里來了。那人個子比李家俊矮,可渾身上下沒殘疾,樣子比李家俊好看。我以為是要嫁給他,直到那人走后,他媽才告訴我,他是媒人,來看人的。說他對我印象不錯,會盡量幫我找個好人家。

      我已經(jīng)拿定主意走了,去給李家俊換一個能生娃兒的老婆。可聽他媽這么說時,我還是大哭了一場,似乎這時才相信我真的要走了,要去一個我什么都不知道的地方,一個什么都不知道的家里,和一個什么都不知道的男人去生活。

      過了個把月,人販子領(lǐng)來了一個女人,圓盤大臉,腰身很粗壯,人販子把人交給他媽,問他媽滿不滿意。他媽像看牲口一樣圍著她轉(zhuǎn)了幾圈,嘆了一口氣說,還能說啥呢,只要她能給老李家生個兒子,讓老李家莫斷了香火。人販子說,這個身坯骨架,只要你兒子行,保證幾年給你生一串。

      我走的時候,李家俊一直把我送到汽車站。他塞了六十塊錢給我。車子走了好遠(yuǎn),我回過頭去看時,他站在那里,雙手抹著淚……

      我想不到婆婆會被一個跛腳男人拋棄。我忍不住打斷婆婆,“你為什么答應(yīng)走?你們不是有結(jié)婚證嗎?婚姻是一回事,生不生孩子又是另一回事?!?/p>

      “我不能害人啊,他們對我那么好?!逼牌耪f。

      “這就是你不斷被人拋棄的原因。”我說。

      婆婆說,“我信命,我相信這些都是命。在戲班子的時候,小紅姐有本稱命書,沒事的時候就稱命玩,可我不知道我出生的時刻,不能稱,有一次在鎮(zhèn)上演出,碰上一看相的,我請他看相,他說我命里有孤鸞星?!?/p>

      我又一次感覺到,婆婆生活的時代好像距離我們很遠(yuǎn)。這不是買賣人口嗎?

      我想起了我和易斌的離婚。那是第二天上午,我們坐在沙發(fā)上。他給我倒了一杯水,然后坐回去,望著我說,“我仔細(xì)想過了,我們還是離了好?!?

      “你就這么迫不及待?你究竟看上了她什么?她的蛇蝎心腸,厚顏無恥,還是她的風(fēng)騷、大奶子?”我憤怒至極。說實話,我沒有想到易斌會看上她。她沒我漂亮,沒我聰明,沒我掙錢多,哪一點都不如我。這讓我感到特別丟人。

      “蘿卜白菜,各有所愛吧。我覺得我和她在一起比和你在一起更合適、更快樂。”

      “你現(xiàn)在說跟我在一起不快樂,早干什么去了呢?你還記得當(dāng)初追求我時說過的話嗎?”

      “時過境遷,沒有誰能對過去說過的話負(fù)責(zé)?!?/p>

      “如果沒有你當(dāng)初的死纏爛打,軟磨硬泡,信誓旦旦,山盟海誓,你現(xiàn)在在做什么你想沒想過?”

      如果沒有我,我真的不敢想象他現(xiàn)在在做什么。說起來,他的第一桶金,還是我?guī)退诘?。那時他到我們單位推銷潤滑油,我告訴了他公司領(lǐng)導(dǎo)的電話和住址,幫他約了公司領(lǐng)導(dǎo)吃飯。我當(dāng)初做這一切時,我和他還什么關(guān)系都沒有。我僅僅是在電視相親節(jié)目上見過他一面,還滅了他的燈。因為他的身高、長相、工作、收入、家庭等等,都距離我心目中的那個人相差太遠(yuǎn)。當(dāng)時,他來到我們公司,說起那場相親會,我才有了一點印象。當(dāng)他談起要向我們公司銷售潤滑油時,我心里便有了疑問。也許一開始他選擇我就是為了銷售潤滑油吧??晌耶?dāng)時還是為他牽了線。也許是對相親現(xiàn)場滅了他的燈有點愧疚吧。沒想到這件事情以后,我們的接觸多了起來。他直言不諱地說,他選我的號,就是為了銷潤滑油。因為我對他來說,太完美了,是天上的月亮,他只能望一望。他甚至坦誠地說,他的公司才剛剛起步,他現(xiàn)在開出來的車都是租來的。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竟然對他有了好感。后來我想,我一定是被他的哀兵之計,被他誠實的外表迷惑了。我怎么也想不通那張誠實的面孔下,掩蓋了那么多的陰謀。

      他的公司流動資金不夠,我給父母做通工作,把父母給我攢下的嫁妝錢拿了出來。后來,流動資金又成問題了,我冒著風(fēng)險,拆借了我們公司的一百多萬資金。沒有我,他的公司也許早就垮了。

      而對于他的家人,我也盡到一個兒媳的責(zé)任。他出差在外,他父親病了,我連夜趕去他的農(nóng)村老家,把他父親接到武漢,找最好的醫(yī)生看病,找關(guān)系安排病床,還請了假到醫(yī)院去侍候他父親。

      每年過年,我都要陪易斌一起回老家過年。易斌那個農(nóng)村老家,說實話,我住不習(xí)慣。碗筷油膩膩的,洗臉是一家人用一塑料小盆,洗澡是一家人共用一個塑料大盆,廁所設(shè)在臭烘烘的豬欄邊,還有什么菜都一頓一頓接著吃……說得不好聽點,簡直就是煎熬??蔀榱俗屗吲d,我總是樂呵呵地陪著他去,去之前還開著車在城里這兒跑那兒跑,去給他的七大姑八大姨買過年禮物……

      難道這一切他都忘了嗎?

      我把張二鳳那個婊子帶到我們家來,不過就是幾十天時間,他就毫不猶豫地蹬了我,她為他做了什么?難道男人真的都是無情無義的東西,難道幾年的夫妻之情抵不過一個女人床上一夜風(fēng)騷?

      我覺得生活對我太不公平了。我就是天底下最最不幸的那個人。

      “你覺得我們生活在一起,還有什么意思嗎?你會忘掉昨天那一幕?”

      說真的,這種事,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忘,想起來我就覺得惡心,像吃了蒼蠅,可是我還得想讓自己忘掉。現(xiàn)在的男人,有哪個沒有一點花花腸子呢?

      “只要你和她一刀兩斷?!蔽艺媸沁@么想的。這種事,別的女人能忍,我也能忍。我不想把我辛辛苦苦培養(yǎng)成熟的老公拱手送給別人,更不想讓張二鳳那個婊子的陰謀得逞。

      我這幾乎是哀求了。我想他一定會從中感覺出了我的寬容和隱忍,會幡然醒悟,向我說聲對不起,或者來一句保證什么的。

      可我錯了。他十分堅定,甚至開出了我意想不到的條件。“房子、車子、公司,都給你。我凈身出戶。法律上,我是過錯方?!?/p>

      我吼叫起來,“你這算是什么?你覺得這樣就可以心安理得?你沒覺得你這是把我一生都給毀了?”

      無論我說什么,他都堅持要離。我也只好同意了。我并不想要那種名存實亡的婚姻。而且我也不想上法庭,把事情鬧得滿城風(fēng)雨。

      人販子帶著我坐了兩天火車、兩天汽車,來到一棟土房子里,交給了一個駝背男人。他對駝背男人說,怎么樣?還滿意吧?男人嘴巴張得合不攏,一條長長的涎水從嘴角掛下來。人販子又說,話都說好了的,不能生娃兒的。駝背男人點頭。人販子又說,不過,也不一定,生不生娃兒,有的是男人問題。也許他原來那個男人不行。那樣你就賺大了。

      人販子說過,駝背男人就進(jìn)里屋去取了一沓錢,交給了人販子。人販子拿了錢就走路了。駝背男人要我坐,我這才坐到了一把木椅子上。他用杯子給我倒了一杯水,說,餓了吧,我這就去做飯。我望著他的背影問,你叫什么名字?他轉(zhuǎn)過身來,說,商明貴,別人都叫我駝子,你也這么叫吧。

      無論是人,還是家庭,都比李家俊差多了。他背駝得厲害,而且頭頂?shù)念^發(fā)也掉了不少,差不多算個禿頂了??礃幼又辽僖灿兴氖畾q了。家里也只有歪歪倒倒幾把椅子,幾條黑不溜秋的板凳。

      我早知道,買媳婦的家庭,一般都是各方面條件比較差的家庭,所以我從沒想過我要去的家是什么樣的家,要在一起生活的人是什么樣的人,因為我無所謂了。我還以為,這個世上沒有我不能吃的苦。

      可這個家、這個人,還是讓我生出了一種奇怪的感覺。我也說不清楚這是種什么感覺,似乎是失望,可又不像,我什么時候想象過我要的家庭是一個什么家庭,要的人是一個什么人呢?說委屈,也似乎不是。我心里很明白啊,我是人家買來的啊,買來的有什么委屈可言呢?

      可我心里就是疙疙瘩瘩,不舒服。我心里甚至生出逃走的想法。我想回老家去,回我養(yǎng)父家里,或者去找小石頭。

      我這時冒出回家找繼父或小石頭的想法,還有一個原因是現(xiàn)在土地下放了。土地一放,大家各種各的田,糧食有吃了,而且上頭對人也沒管得那么緊了。

      駝子去灶房做飯去了,我坐在堂屋里想著這些。不一會兒,他把飯做好,喊我吃飯。我去了灶房。灶房里有口灶,一張木桌子,木桌上放著一缽子米飯和一小筲箕煮紅薯,還有一碗炒辣椒、一碗炒黃瓜。我坐到桌邊時,他把那碗米飯推到我面前,要我吃那碗米飯,他自己拿個紅薯吃起來。那缽米飯?zhí)嗔?,我吃不完,我說,你找個碗分些出來,你吃。可他說他不吃米飯,他吃慣了紅薯。又說,沒多的碗了,你吃不完留下來下頓再吃吧。他一邊吃紅薯一邊說,他這家就他一個人。父母死得早,有個姐姐早就嫁出去了。這些年,他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把每分錢都攢起來,就是想娶個媳婦??蓻]有姑娘嫁他。他只好托人去買。攢下的一點錢都給人販子了。你這么漂亮,真是委屈了。

      他不說這話還好,一說委屈,我眼里來了淚。他就安慰我,現(xiàn)在政策好,日子會越過越好。他再掙幾年,就把這棟土泥巴房子掀了,建個磚房子,讓我住在里面舒舒服服的。

      聽他這么說,我心里復(fù)雜起來。為什么呢?他是個好人,或者說是個可憐人。

      我想回老家去的想法這時便動搖了,可我又有點不甘心。我說,我雖然是你買來的,可我們還是要去打個結(jié)婚證,我不能不明不白跟了你。還有,你得辦幾桌酒席,接幾桌客,辦個婚禮,讓村上的人都知道我正經(jīng)八百是你的堂客。他聽了我的話,沉悶了好一陣,說,好吧,你這也是為我好。

      晚上,洗了睡覺,我故意問他我睡哪兒。他愣了一會兒說,我只有一張床鋪,你睡鋪上吧。我說,你呢?他說,我哪里都可以睡。

      他的臥房門不能閂,他把我領(lǐng)到臥房后,又端了一把椅子進(jìn)來,要我用這把椅子抵門。我瞪了他一眼,他趕忙說,你放心吧,你要先辦手續(xù),先辦酒,我不會亂來的。他說過后就出了房門,我像心里有氣一樣,真的用椅子抵住了臥房門,我還故意弄出了一些響聲。

      睡下后,我一直聽著外頭的動靜。半夜,我起來上茅廁,他聽見動靜,趕緊拉亮了燈,我這才看到他睡在地上鋪開的蓑衣上。我回臥房后,沒再用椅子抵門。

      第二天早上,我還在睡著,他就叫我了,說要我和他一起去村里辦手續(xù)。

      我們?nèi)ゴ謇镛k了手續(xù),又去鄉(xiāng)里。跑了幾次,總算把結(jié)婚證辦了下來。

      辦完手續(xù),他又張羅著辦喜酒。吃喜酒那天,村里來了不少人。那些人都夸他有艷福,娶了一個標(biāo)致媳婦。

      那天晚上,我們才睡到一張床上。一整夜,他一直緊緊地抱著我。他說,村上某人某人出去打工了,田四六分種,沒人種,他要接過來種。又說,養(yǎng)豬養(yǎng)羊賺錢,要養(yǎng)幾頭豬幾只羊。我那時以為他只是說一說,并不當(dāng)真。只說,你一個人種得過來嗎?他說,我有的是力氣,只要你在田頭看著我,我就有使不完的力氣。

      在田頭看著他?我還以為他說說罷了。沒想第二天早晨,他做好了飯,就叫我起床,說吃了飯好下地。我以為還在夢中。我說,我沒下過地,人販子沒跟你說?他說,說了,可你昨天答應(yīng)了,要在地頭看著我的。

      我就跟著他去了地里。他真的不讓我拿鋤頭,要我就站在田邊歇著。后來我問他為何要這樣,他說是我太漂亮了,怕村里的那些壞男人打我的主意。

      他真的接了人家一些田過來種。我也不知道他究竟種了多少田,只知道到了收糧的季節(jié),我們家里里外外,到處都是糧食。糧食一賣,他就把錢交給我。

      又養(yǎng)了幾頭豬、幾只羊。所以,無論刮風(fēng)下雨,也無論春夏秋冬,他都一直忙得不停??此@么忙,我怎么好意思一直像個監(jiān)工一樣,站在田頭守著他,也跟著他學(xué)起種地來。慢慢地,我就學(xué)會種地了。

      一晃一年過去了。有一天上了床,我跟他說,看來我是不能生了。他說,我曉得。說實話,聽了人販子的話后,我心里還是對生孩子抱有一線希望的,在老李家生不出孩子,也許真是李家俊的問題呢。我甚至還想,如果我生了孩子,我一定要帶著孩子去找李家俊,讓他看看我是能懷孩子的。可現(xiàn)在已經(jīng)一年了,肚子里沒一點動靜。我想不生孩子可能真是我的問題。我說,我們抱養(yǎng)個孩子吧。他說,你說抱就抱。我說,我們要像親生的一樣待他,讓他讀書。他說,我都聽你的。我說,有個孩子了,我就幫不上你什么了,花費也大了。他說,有個孩子,人活著就有盼頭。

      可真的想抱個孩子并不那么容易。我們到處托人幫忙,一晃一年過去,也沒有打聽到哪里有遺棄孩子的。一天,我們又在一起說抱孩子的事,他說,現(xiàn)在生活好了,孩子金貴了,沒人會丟孩子了,估計抱養(yǎng)孩子難了。我說,那就算了。他說,可以買,我打聽到可以買,少的一萬,多的兩萬。一萬塊錢,那時是很多錢。我們?nèi)h只有幾個萬元戶。我說,這么多錢,我們哪有?他說,只要你要,我們?nèi)ソ杪?。一會兒又說,只不過,我說讓你住磚房子的,要往后推了。

      我知道他這一切都是為我考慮。只要我不提起,他就不會再提這事了。沒想到他一天早晨抱回來了一個孩子。

      我是真不理解。昨晚上,我們一起上床睡覺的。我沒聽他念叨一聲。我也不知道他昨晚上是什么時候出去的。他說,昨晚上,我不是去經(jīng)銷店買肥料嗎?周麻子說,浙江一班打洞子的,給他們做飯的姑娘生了個孩子,才兩個月,生父放炮時塌在洞子里了,那姑娘沒結(jié)婚,不敢把孩子帶回家,想給人家養(yǎng)。我聽周麻子這么一說,連忙就跑去看了。沒給你說,是怕這事不可靠,想不到是真的。我把孩子接過來,這才看見孩子是個豁嘴兒。

      我立即想起了小石頭,想起他為了讓我看戲班子演戲,偷了錢被警察抓去的事,眼淚一飆就出來了。他看我哭了起來,連忙問我是不是不喜歡,他感覺這個孩子蠻靈醒,這個敗相不打緊,現(xiàn)在醫(yī)院修得好。又說,他只給了人家一千塊錢。

      我說,不是。我是想起別人來了,也是這樣一個豁嘴兒。

      孩子一看見我就笑。我很喜歡這個孩子。我們用奶粉、米面養(yǎng)著他。他給孩子取了個名字叫樂子。

      有了樂子,他就更苦了。那么些田,他都要一個人種不說,而且又要了另外幾戶人家的田種,還多捉了幾個豬崽。他跟我說,要早點把樂子送到醫(yī)院去修嘴兒,他聽人說了,越早越好。

      想不到這一年,春上就遇見大旱,正播種的季節(jié),滴雨未下。他整夜整夜地從河溝里挑水澆地,好歹把苞谷種了下去,把麥苗保了下來??烧整湑r,雨又下個不歇,下得麥稈兒都塌到地上,麥粒生了秧兒,冒著雨背回家,晾干了把麥粒打下來,堆在屋里,等太陽出來,曬干了,卻賣不出去。發(fā)過芽的麥子,發(fā)饅頭、搟面皮都不行,只有打面湯,打面湯也是一煮一股水。春季沒了,指望秋季??善咴麻g,苞谷正揚(yáng)花時,一場風(fēng)災(zāi),把苞谷稈子都刮斷了,救過來的不到一股。

      這樣的年景,種田別說賺錢了,勞力搭進(jìn)去不說,還要倒貼種子錢、肥料錢、農(nóng)藥錢。哪里還能給分種的那幾戶人家糧食?我勸他不要種了??伤f,年景總是這樣的,好一年壞一年,今年年成差,明年一定不錯??傻诙旮鼞K。從苞谷揚(yáng)花時,開始天旱,旱了幾個月,別說苞谷,就是山林也黃成了一片,人和豬水都吃不上了。

      就這兩年,我們虧大了,原來存下來的幾百塊錢都貼了出去。相反,那些出門打工的,卻賺大發(fā)了。一個兩個回來,大包小包的,穿上了皮鞋,別著手機(jī),像個國家干部。有幾戶還建起了磚房,在村子里辦起了經(jīng)銷店。他跟我說也要出門打工,種田沒出路了。

      我也覺得打工比種田好些,至少不會像他種田那么苦。可他就是下不了決心,一時說去,一時又說不去。我問他為什么拿不定主意?他說怕我和樂子在家里吃苦。我說你就放心吧,我保證把自己照顧好,把樂子照顧好。他抓了一陣腦袋,瞪著我看,然后說,還是算了吧。現(xiàn)在村上風(fēng)氣壞,你又這么好看,我怕那些男人為難你。他把話說到這里時,我心里明白了。我說,那就不去吧。他又說,我想早點給樂子修嘴,那樣你看起來也舒服些。還有房子,我一定要讓你住上磚房子。說完就嘆氣。我說,那我們一起出去,我和樂子跟著你。他說,那哪行呢?那些打工的,都是住在一起。我說,可以租房子呀。他搖頭,說,那太貴了。城里房子太貴了,也許我做一天,還不夠租一天房子的,那什么時候可以給樂子修嘴???

      我能夠感覺到,究竟出不出門打工的問題,攪得他很痛苦,也明白他痛苦的原因??墒俏乙稽c辦法都沒有。

      一天晚上,他要了我之后,便一遍又一遍地?fù)崦业哪?,摸了一陣,嘆道,你怎么長得這么好看呢,你要是個丑八怪就好了。我說,我變成個丑八怪你不嫌棄?他說,怎么會呢?你越丑我越放心。

      我以為他說的瘋話。哪個男人不喜歡自己的老婆漂亮,喜歡一個丑八怪老婆呢?

      又一天晚上,他弄了個搖窩,在里面墊了棉絮,把樂子放到里面睡了,然后上床,一次又一次要我,就像發(fā)了瘋一樣。到天亮?xí)r,他說,和你商量個事。我太累了,眼皮都睜不開了。我說你說吧。他嘆了一陣氣就咕噥了一句:我要把你變丑,變個丑八怪。我太困了,已睡得迷迷糊糊了,嘟囔著,你說啊。他說,我決定出去打工了。我說嗯。他說,我不出去打工,樂子的嘴就沒錢修,我答應(yīng)讓你住磚房子的話也一時兌不了現(xiàn)。我說,我知道,睡吧,天要亮了。他說,可是我不放心你,我怕別的男人糾纏你。我說,我知道,你就放心吧。他說,我想了個辦法,把你變成個丑八怪。

      這時我才知道他并不是開玩笑,坐了起來,瞪著他。他望我一眼,把頭低下,說,我想了用除草劑,只要把除草劑涂到你臉上,你的臉就會燒壞。

      我想不到他竟然想到這個辦法,問,你早想好了?

      他突然捏著拳頭狠狠地砸起自己的腦袋來,一邊砸一邊說,我沒別的辦法了,這些天我就想到這個辦法。

      我心中很氣憤,可看他一下一下砸著自己的腦袋,心又難過起來。我把他的手抓住,別砸了,別把樂子弄醒了。

      我理解他內(nèi)心的苦,可是接受不了他要毀我臉的想法。我對他說,樂子現(xiàn)在還小呢,長大了再修,也不是不行。磚房子不修也不要緊,哪里住著都是住著。

      我以為他想通了,把出去打工的念頭放下了。因為他又計劃買種子肥料了。可他拿了錢一直不去買,也不去田里。每次吃飯時回來,他都和我說,某某去年在哪兒打工,掙了多少錢,某某給他捎信了,說那兒還差人,等等。

      那天他又出去了。我在家打掃房間時,看到了墻角的幾瓶除草劑。我有點好奇,把瓶子擰開后,聞了聞,聞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

      這一陣他心神不定,坐臥不寧,飯吃不好,覺睡不好,我就知道他還在為出不出去打工的事傷腦筋,我頓時心里冒出一個主意:把臉毀了,讓他安心去打工。

      這個想法一冒出來,我自己就嚇了一跳。可是無法遏制。我腦子里迅速為這個想法尋找理由:他是為樂子,更是為我高興啊;他想建磚房子也是為我啊;他想毀我的臉也是為我啊……想到這里時,我便從內(nèi)心里覺得這是一件我應(yīng)該做、必須做的事,我渾身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

      我找了一條破毛巾,將除草劑倒在毛巾上,然后按在臉上。一會兒,臉上火燒一樣疼,似乎有人拿刀子在剝著臉皮,我松開手,摸了一下臉,可臉上并沒有變化,就又把毛巾按了上去,直到自己疼暈了倒在地上。

      就在這時候,他回來了??匆姷厣系乃幤?,他明白了。他把我手中的毛巾奪走了,立即找來一條新毛巾擦我的臉,這一擦把我半邊臉的臉皮都揭下來了,他立刻抱起我往外跑,找車把我送到鄉(xiāng)里的醫(yī)院。

      婆婆講到這里時,停了下來。

      我沉浸在婆婆的故事里。我感到有些窒息,出不過氣來。

      好半天我都說不出話。我只感到有一個巨大的東西哽在喉中。

      婆婆嘆了口氣,又接著講起來。

      “過了年,他就出門打工去了。每個月給我打一次電話,問我們母子過得好不好,說他掙了多少多少錢等等。半年以后,他從郵局里匯了三千塊錢給我,要我把樂子送去縣醫(yī)院修嘴兒。

      “過年時他回來,帶回來了幾千塊錢。又去鄉(xiāng)的預(yù)制板廠拉回來幾車預(yù)制板,說預(yù)制板以后會漲價,先把預(yù)制板買了,明年掙了錢就可以買磚和水泥。再有兩年,就可以給我建磚房子了。哪里知道,第二年到工地不久,他就死了。他開攪拌機(jī),一頭栽到攪拌機(jī)肚子里去了,連骨頭都攪爛了。

      “他就這樣丟下我和樂子走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我遇到的人都好,可是都不到頭。

      “工地上賠了我們幾萬塊錢。那時錢值錢。我就用這幾萬塊錢,建起了磚房子。我之所以要建磚房子,并不是我想住那種房子,而是這是他的心愿?!?/p>

      “那房子呢?為什么你現(xiàn)在還住在這種土房子里呢?”

      “樂子住著。樂子談上朋友了。樂子的女朋友說,怕看見我這張臉?!?/p>

      “什么?”我情不自禁叫起來,“你這不是……被兒子拋棄了嗎?”

      “其實樂子對我很好。樂子的女朋友也好。年輕的姑娘嘛,膽子小,還愛個面子。再說,這種土房子,我住著蠻舒服。冬暖夏涼。田也在跟前,管起來方便。你看到屋前屋后的橙子樹了嗎?這都是這幾年發(fā)展起來的。前年就開始賣果子了,收橙子的車可以開到院壩里來。多好啊,開花的季節(jié),又漂亮,空氣都是香的。”

      婆婆臉上現(xiàn)出一種迷人的色彩。我相信她這話是真的。

      我感到不理解。婆婆這輩子真不容易,一出生就被遺棄,一生都在被遺棄。任誰都覺得她可憐??伤稽c兒也不覺得自己悲苦。她講出來的都是美好——即使她被遺棄,她被剝奪了一個女人珍視的貞潔、漂亮等等,我不知道是歲月把她生活中的那些殘忍過濾掉了,還是她寬宥了生活的冷酷。

      婆婆見我不說話,笑了笑,說,“時間不早了,我領(lǐng)你去睡吧。我今天很高興,你能聽我講這些高興事。”

      我收拾挎包,把除草劑往包里放時,婆婆又說,“姑娘,人心要寬些,心一寬,什么日子都是好日子。世界上總歸是好人多?!?/p>

      我這時才意識到,婆婆一定是看見了這瓶除草劑才要跟我嘮叨,她可能是有意開導(dǎo)我。

      “世上的事,轉(zhuǎn)個身就是另外一個樣子。不相信你可以試一試?!逼牌耪f。

      我望了一眼婆婆。婆婆又說,“你現(xiàn)在可以聽到外面的蟲兒叫,可以聞到風(fēng)里的香了嗎?”

      我用力吸了吸氣,真的聞到了一種花香。我已經(jīng)有好一陣子沒聞到花香了。我說,“是橙子花?”婆婆說,“是的?!?/p>

      客鋪在樓上,婆婆把我領(lǐng)上樓,問我愿不愿意明天就在她家里吃早飯。我答應(yīng)吃了早飯走。她說,“你們城市里一般都是七點鐘吃飯,樂子都跟我說過了,就七點鐘吃吧。我給你煮面條?!?/p>

      熄了燈睡覺,卻睡不著。動不動想起婆婆來。眼前一時是一個臉上爬滿了螞蟻的新生嬰兒,一個流浪在街上的小姑娘,一時又是一個被幾個男人糟蹋的小演員,一個被除草劑奪去了美麗臉龐的少婦……

      又想這真是命嗎?是,又好像不是。可前前后后又存在著某些因果。譬如說她的不能生育,原因也許真的就是戲班子那幾個男人作孽。如果沒有那幾個男人作孽,也許她的生活會是另一種樣子。再譬如,如果她生在一個正常的家庭,她知道一些保護(hù)自己的常識,也就不會輕易被那幾個男人玩弄,結(jié)局也許是另一種……

      早晨,鳥鳴聲把我叫醒了。睜開眼,陽光從瓦縫間射進(jìn)來。我頓時有一種一縷陽光照進(jìn)了生活的感覺。下了樓,婆婆立刻打了洗臉?biāo)说教梦荨?/p>

      出門漱口,看見滿眼的橙子樹開得花蓬蓬的,花香襲人,蜜蜂在花間飛舞。我頓時相信了婆婆說住在這里很舒服的話。

      走的時候,婆婆把我昨天給她的兩百塊錢遞給我,任我怎么說,她都不收下。

      回到武漢已是傍晚。到家,洗了澡,好好地睡了一覺。

      起床后,我突然覺得應(yīng)該先收拾收拾屋里。自從易斌拎著包出去后,我再沒有認(rèn)真打理過這個家??蛷d和廚房里,到處都是方便面盒、酸奶瓶、飲料瓶,洗衣機(jī)里、沙發(fā)上堆著臟衣服。

      收拾完房子,我又去美發(fā)店。我覺得不能以一個棄婦的形象出現(xiàn)在人前。我想起了婆婆“轉(zhuǎn)身”的話。

      第二天早晨吃過早餐,我突然覺得自己應(yīng)該去一趟公司。我已經(jīng)一個多月沒去公司了。

      我把一些應(yīng)該處理的事都處理清楚了,才開始思考如何用除草劑報復(fù)張二鳳和易斌的事。我終于想到一個法子:將除草劑裝進(jìn)護(hù)膚水的小瓶里,然后悄悄放到他們的衛(wèi)生間里。我知道張二鳳和易斌使用什么樣的護(hù)膚水。

      我知道這個方案很不可靠。除草劑和護(hù)膚水顏色不一樣,而且有氣味。也許他們一擰開瓶蓋就會發(fā)覺不對;也許他們往手上一倒就會有感覺;也許那么一點根本就壞不了他們的臉……

      可是,我還是準(zhǔn)備實施這個方案,一是因為我沒想出更好的方案;二是因為——我不想再為這事挖空心思、絞盡腦汁,我想把結(jié)果交給他們的命運。

      是呀,早晨他們那么匆忙,也許根本就不會注意護(hù)膚水的顏色氣味等等,他們拍到臉上就出門了,等到臉上發(fā)燒,他們意識到護(hù)膚水有問題時,一切都已經(jīng)晚了。我這樣說服自己。

      可真正行動我又拖了好幾天。到最后,我已經(jīng)有點為行動而行動的意思了。我已經(jīng)不關(guān)注結(jié)果,只在意是否行動了。似乎不行動,就對不住自己似的。

      我給張二鳳打電話,說水電費過戶要易斌的身份證,然后去了張二鳳那兒。

      張二鳳在家等著我。見我進(jìn)屋,忙給我倒水,問我過得怎么樣,談了男朋友沒有。我說,“一個棄婦,生活會怎么樣呢,你想象不到嗎?”張二鳳說,“你原諒我好嗎?我們還是好姐妹?!蔽业闪怂谎?。真說得出口,搶了人家的老公,還要當(dāng)姐妹。“你覺得我們還是姐妹?還好?”張二鳳沒接我的話,問我,“要不要一杯咖啡?”

      張二鳳去煮咖啡時,我拉開手包,把兩瓶“護(hù)膚水”拿出來揣進(jìn)兜里進(jìn)了衛(wèi)生間,把他們的護(hù)膚水換了下來。

      張二鳳煮好咖啡放到我面前,我啜了一口,便問她能不能把易斌的身份證交給我,她說她拿不到易斌的身份證,但她給易斌打過電話了,易斌說他會陪我去。

      我知道她或他是什么心事。我現(xiàn)在成了一個陌生人,或者說敵人,他怎么能隨便把身份證交給我呢?“好吧,那我就不等了,他回來了你跟他說,讓他打我電話?!?/p>

      水電費過戶本來就是我找的一個借口。我拎了手包站起來。

      可張二鳳挽留我,說有一件事告訴我。我不想聽她說什么,“你覺得我還會聽你說什么嗎?”張二鳳說:“是關(guān)于易斌的?!蔽艺f:“易斌和我有關(guān)系嗎?”張二鳳說:“他病了?!?/p>

      “呵呵?!蔽倚南?,世上真的有報應(yīng)?

      “白血病,前幾天確診了?!睆埗P說時眼睛里滾下兩顆淚來?!八蛔屛腋阏f,不想讓任何人知道?!?/p>

      我坐下來。張二鳳這時便向我懺悔起來,說當(dāng)時她太不冷靜了,被人甩了,心里難受,恨全世界的人,才做出那種不仁不義的事……

      她找原因了,她是受害者,她被人遺棄了,她就有理由讓別人被遺棄。別人害了她,她就可以害別人,這是什么邏輯?我也可以去撬別人的老公?我想這樣質(zhì)問她,可我沒有。

      我揶揄道,“你可以和他離了,另覓高枝不是?”

      張二鳳瞪了我一眼,“你把我看成了什么人?”

      我不想再和她說下去,連挖苦她、罵她的興趣都沒有。正要走時,易斌進(jìn)門了。他剃了個光頭。我瞪著他看時,他嘻嘻一笑,手在光頭上摳了幾下,問我,“我這個發(fā)型怎么樣?我想變個形象,現(xiàn)在光頭很酷的。”

      說著,又以手握拳,舉起來,向下拉,擺一個健美POSE,“說實話吧,我是準(zhǔn)備去少林寺學(xué)功夫的。我早就迷上少林功夫了?!?/p>

      易斌明顯瘦了很多,臉寡白寡白。聽到他這樣的“實話”,我心里涌起一股難以名狀的難受。雖然我和他現(xiàn)在什么關(guān)系都沒有了,但現(xiàn)在,這種結(jié)果還是讓我心痛。我有了一種要哭的感覺。

      我去衛(wèi)生間里,把“護(hù)膚水”倒掉了。

      對著鏡子看自己,發(fā)覺眼角掛著一滴淚。我抬起手抹了,用水洗了一把臉。我突然想到,易斌是不是早知道自己身體有問題才要離婚?

      從衛(wèi)生間出來時,易斌已坐到沙發(fā)上了。他望著我說,“我知道你已經(jīng)知道了,其實這病沒那么可怕,現(xiàn)在醫(yī)學(xué)發(fā)達(dá),也就跟一次重感冒差不了多少。找到配型的骨髓,一移植,就沒事了?!?/p>

      回到家后,我打電話問易斌是不是早知道身體病了,易斌說,“我有那么崇高,或者陰暗?張二鳳我是真喜歡她的?!?/p>

      我終究不能確定易斌究竟是知道自己病了才離婚,還是離了才知道自己病了??墒俏曳置鞲械轿乙呀?jīng)不恨他和張二鳳了。我把幾張銀行卡的錢集中起來,總共有四十幾萬打到了易斌的賬戶上。我想這對他骨髓移植有用。

      周末,我從柜子里找出那瓶除草劑,到了樓下。然后去買了一個小噴霧器,將除草劑灌進(jìn)噴霧器里,朝小區(qū)綠化帶的雜草噴去……

      原載《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第3期

      原刊責(zé)編 劉升盈

      本刊責(zé)編 吳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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