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鍵
康熙帝將羅剎視為肘腋之患,已然隱忍很久了。
康熙二十一年(1682)冬,郎談、朋春等人受命探察雅克薩歸來,信心滿滿,向皇上請求整軍速戰(zhàn),一鼓拿下敵人的要塞,沒想到竟被拒絕??滴醯壑I以“兵非善事,宜暫停攻取”,也讓幾位武將一頭霧水。孰不知其心中正謀劃著一盤通局大棋,不僅僅是要毀掉一座敵堡,而且要為本朝興建一座更大的城,名字就叫“黑龍江城”??滴醭砥诳睖y繪制的《皇輿全覽圖》,標注了此城的滿語名稱“薩哈連烏拉和屯”,薩哈連烏拉,即黑龍江,和屯指城鎮(zhèn)。
俄人在黑龍江流域建造城寨營壘,算來已經超過30年了。不管是上游的雅克薩堡,中游的庫馬拉堡,還是精奇里江的上結雅斯克堡與靠近璦琿的結雅堡,都是你建我拆,拆了再建,建了又拆,幾經反復,如牛皮癬小廣告一般難以根除。再一次將雅克薩蕩平,的確不太難,甚至連三千官軍也不要,但怎么能保證敵人不卷土重來呢?如果派軍隊駐守,也存在不少現(xiàn)實問題:人數(shù)多難以保障糧草供應,而少了又極為危險,隨時有被哥薩克匪幫吃掉的可能。
奉旨領兵前來的副都統(tǒng)薩布素,奏請以烏喇寧古塔所屬三千官軍,分為三班,由將軍都統(tǒng)分別率領,在中游設立木城輪流駐扎。其思路仍將這里歸屬寧古塔將軍兼管,康熙帝不允。他決定設置由黑龍江將軍統(tǒng)轄的軍政一體的大區(qū),興筑黑龍江城,直接升格為獨立的將軍衙署??滴醯垡矊υ摮邱v軍作出安排,命調1500名官兵來此戍守,攜帶家屬,屯田戍邊,并配屬水師艦船、紅衣大炮與鳥槍。這是一個重新規(guī)劃邊疆政區(qū)的舉措,極具戰(zhàn)略大局的發(fā)展眼光。
既然命名為黑龍江城,自然要建在黑龍江畔,但該江綿延數(shù)千里,在哪個河段興建這座軍鎮(zhèn)?建在左岸還是右岸?
康熙帝將建城地點定在黑龍江左岸的璦琿。
清末,哥薩克騎兵軍官在中國北部的村莊。1893年《倫敦新聞畫報》繪題
璦琿,得名于一條不大的艾渾河(俄名芒嘎河)。這里曾是達斡爾人的村落,明代典籍中已有記錄,譯作艾呼、艾滸等,在精奇里江口以東數(shù)十里處。璦琿土地平沃肥美,居住著很多從事農業(yè)種植的百姓,便于軍糧的就地征集;又能控馭兩條大江,扼住哥薩克的侵略要沖,不管是從雅庫次克越山南下的,還是由雅克薩沿江東進的,都將在璦琿被堵截。而選擇在江左設置將軍衙署,必然要下設副都統(tǒng)和總管衙門,各有專城,也會將卡倫軍臺推向更遠,有利于保衛(wèi)邊境和安定民心。這里位置適中,為水陸交通的樞紐:向西十余日抵達雅克薩,可以鎮(zhèn)撫黑龍江上游地域;向北十余日可達精奇里江上游,便于清剿越過外興安嶺進犯之敵。至于與后方的聯(lián)系,既有陸路,又有航道,不至于孤懸邊地。選址之恰當,令人贊嘆!
由于當?shù)厝鄙俅笈繜拼u瓦的先例,加上木材豐富,新建的黑龍江城主體為木城。所謂“木城”,是指城墻與城內建筑物多數(shù)以木頭建造,與內地的高大城池有很大區(qū)別。黑龍江流域此類木城甚多,有清朝地方各衙門建的,達斡爾人建的,也有俄國人建的,規(guī)模不一,堅固與簡陋的差異也很大。但建造一座內設將軍、副都統(tǒng)衙署的黑龍江城,規(guī)格則大為不同。1683年秋,薩布素奏請從寧古塔調500人來興建城池,皇上認為該鎮(zhèn)抽調已多,另派600名盛京士兵攜帶工程器械趕來。同時命薩布素率軍越精奇里江西進,沿黑龍江上行100余里,在一個叫額蘇里的地方構建屯兵大營。額蘇里也曾是達斡爾古寨,田畝相連,原住民為躲避哥薩克內遷。清軍營建了木城、軍港和糧倉,玄燁也命于此設兵駐守,與璦琿的黑龍江城形成呼應之勢。
有關第一座黑龍江城的規(guī)制,《盛京通志》記載甚簡:“周圍九百四十步,門五?!敝傅氖莾瘸?,與同類城池大致一個規(guī)格。據(jù)《寧古塔紀略》《柳邊紀略》諸書記載:寧古塔城,核心也是各衙署所在木城(即內城),周回約二里半,東西南各一門,因北部為將軍衙門所在,不設門。外為官兵與百姓所居,再環(huán)以土城,周長八里,四面有城門。再如烏喇城:衙署在木城,城外為濠溝,濠外再筑土墻,“康熙十五年春移寧古塔將軍鎮(zhèn)之,中土流人千余家,西關百貨湊集,旗亭戲館,無一不有”。流人雖大多窮苦潦倒,卻也能促進邊鎮(zhèn)的繁榮。
《黑龍江外記》卷二,說黑龍江內城與齊齊哈爾相同:“排木為重垣,實以土,具雉堞之觀,四門皆有樓櫓,方一千三百步,崇丈八尺?!敝劣谕獬?,周遭十里,在西南北三面也是排木為墻,東面臨江。因為臨江就不立墻垣,吉林烏喇也是如此,倒也省錢省工,可難道不知羅剎多來自江上?
對于一座歷史名城、邊疆重鎮(zhèn),以上記述太過簡略。倒是俄人馬克的《黑龍江旅行記》一書,作了較為詳細的描述:
要塞呈四方形,每邊長約一百俄丈。整個要塞是由內外兩道柵墻構成的,外柵墻高七俄尺,內柵墻高四俄尺半。外柵墻距內柵墻一俄丈。兩道柵墻固定在一排橫木上,相互之間距離也是一俄丈。內外柵墻之間有一道高二俄尺的土堤。應當指出,每道柵墻都是用一些不太粗的木樁夾成,外柵墻的木樁上端削尖。要塞的每邊中間均開著大門。四角各修著塔形突出部,高度與要塞相等。每座大門旁邊也都有這種突出部。此外,要塞四角與大門之間還各修兩個突出部……(第五章:在璦琿城的逗留)
他說的要塞即是內城,是已遷至該江右岸、降為副都統(tǒng)衙署的璦琿木城,但仍保留著原黑龍江城的格局。不管是內城,還是外城,都沒有太大變化,靠江的一側仍沒有城墻。書中寫到的突出部當是樓櫓,矮矮地連在木樁土堤之上,大約一兩炮就會灰飛煙滅。毋怪馬克忍不住要發(fā)出譏笑,說:“整個要塞的建筑表明,中國的軍事技術處在可憐的原始狀態(tài)。”
新興的黑龍江城是一座軍鎮(zhèn),將軍衙門之下為五司四協(xié)領,首先進駐的是1500名烏喇寧古塔官兵,以及就近征調的1000多名索倫兵,編為八旗二十四佐,并有漢軍兩佐、水師一營。最早的璦琿城居民,是陸續(xù)到來的官兵家屬與嗅覺靈敏的商人??滴醯圻€指名將一些犯事官員流放至此地。1687年春,原云貴總督蔡毓榮貪腐事發(fā),刑部擬為斬立決,欽命免死發(fā)往黑龍江;幾天后,審理此案的刑部尚書禧佛、侍郎敦多禮因徇私包庇,也被革職遣發(fā)黑龍江。兩個月后,原杭州將軍、正白旗都統(tǒng)馬哈達也被革職,“發(fā)往黑龍江效力”,罪名是推薦任用屬下時有私心。呵呵,若說蔡毓榮在攻占昆明后侵吞逆產、納吳三桂孫女為妾是犯了大罪(其實清軍入關之初,將帥幾乎人人如此),禧佛、馬哈達只能算是過錯,本不至于流遣??傆X得玄燁有意讓新城多點兒人氣,有調過來的,有派過來的,也有流配來的,反正都來到黑龍江城。清代的流放制度,規(guī)定妻室與成年兒子跟隨。這些昔日大員連同家屬仆役,幾乎每人都像擁有個小部落,也能對開發(fā)邊疆起到一些作用吧。(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