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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距離

      2018-03-26 06:43劉知章
      臺港文學(xué)選刊 2017年6期

      劉知章,1982年生,安徽渦陽人。圖書管理員?,F(xiàn)居福州。

      眼看就要畢業(yè)了,我的工作還沒有著落。我女朋友何苗考研失敗,之后也沒有去找工作,每天和我一起在校園里晃蕩。其實我挺焦慮的,可是又有什么辦法,這四年我什么也沒學(xué)到。何苗好像并不怎么著急,我知道那是因為她的心神都被另外一件事占據(jù)了——畢業(yè)后我們倆該何去何從。如果我順利找到工作,事情會簡單很多,我去哪里她跟著去就行了。然而,找工作對我來說是個難題,我不僅什么都沒學(xué)到,還對這一現(xiàn)狀感到難堪。在招聘會上,我就像一枚急流中的鵝卵石,被裹挾著走走停停。簡歷捏在手里,內(nèi)容比承載它的那張紙還要輕。我沒勇氣把它遞到招聘者的手中。

      除此之外,我有時候會問自己,畢業(yè)后,我們——何苗和我——還會在一起嗎?我百分之百相信,何苗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所以,我只是想一想,沒有得出過答案。

      這一天,我又睡到將近中午,起床后找何苗一起吃午飯。天氣很好,我們的心情都還不錯,我說戴著圓框眼睛的何苗像阿拉蕾,何苗笑著追打我。我們鬧了一會兒,她挽著我的胳膊,挽得緊緊地,好像要掛在我身上。

      在食堂門口,一張大大的海報吸引了我們的注意。那是一張軟件設(shè)計培訓(xùn)班的招生廣告,上面最粗大最醒目的一行字是:完成培訓(xùn)即安排就業(yè)。我們站在那里看了一會兒,都沒說什么,走進了食堂。吃飯過程中,我滿腦子都是海報上的內(nèi)容,特別是那行粗大的黑體字。其實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這肯定是騙人的。但那行字對面臨就業(yè)壓力的畢業(yè)生太有誘惑力。心不在焉地吃完飯,再次經(jīng)過那副海報時,我對何苗說,要不我去看一看吧。何苗很快地點了點頭,好像她一直在等著我問她。

      培訓(xùn)班的招生地點在一棟教學(xué)樓的一間教室里。這說明他們的招生是經(jīng)過學(xué)校同意的。我這樣想著,然后求證似地對何苗說了一遍。此后,我所做的所有咨詢和調(diào)查,也都與之類似——只是在為它的可信尋找證據(jù),為自己的孤注一擲尋找借口。

      在那間教室里,我第一次見到了楚妙妮。我先看到她的樣子,然后聽到她說出自己的名字。她是一個嬌小的女人,皮膚很白,但看上去有一種塑料感,棕色短發(fā)燙成滿滿一頭的卷兒。我最不喜歡她的嘴巴,薄薄的嘴唇上是一層亮亮的粉色唇彩。塑料感。更強的塑料感。這讓她與圍著她的學(xué)生明顯區(qū)別開來,雖然又矮又瘦,但她自身具有一種代言的意味,就是說,她讓人相信她是代表某個更大型的組織而來。當(dāng)我靠近她時,聞到了一種特別的味道——也可能并不特別,只是我以前沒有聞到過。該怎么命名這種味道呢?脂粉味。并不貼切,但在聽到她的名字之后,我還是將它們聯(lián)系到一起,就這樣記住了它們。

      楚妙妮微笑著,回答著學(xué)生們的提問。她會騙我們嗎?在咨詢了一系列問題之后,我仍在想這個。然而關(guān)于這一點,直到很久之后,我也沒有弄明白。

      我沒有立刻做決定,沒有立刻報名。還需要更多的東西,把這個念頭具化為一個行動。我問何苗怎么想,她沒有和我一起去咨詢,但我也沒有別人可問。何苗說她覺得也許是個機會,如果招聘海報上說的都是真的。應(yīng)該不至于是騙局,我對何苗說。然而還是下不了決心,我又去網(wǎng)上查找培訓(xùn)學(xué)校的資料,還撥打了114詢問,結(jié)果全部一無所獲。這樣的結(jié)果應(yīng)該讓我打消報名的念頭才對,奇怪的是,我卻愈發(fā)想要證明它的真實性。最后,我不得不撥通了楚妙妮的手機,直接說出了我的疑慮。楚妙妮給出了一個很有說服力的答案。

      “不需要?!彼f,“我們不需要做這種推廣。我們直接和企業(yè)合作,定向培訓(xùn)。完成培訓(xùn)就可以去工作,這是最好的廣告。”

      “是這樣?”我說。

      我的疑問顯得虛弱,因為她說話時的語氣,會讓你為對她的話產(chǎn)生懷疑而慚愧。她說她們的學(xué)校已經(jīng)創(chuàng)辦多年,在大連當(dāng)?shù)睾苡忻麣?,現(xiàn)在拓展市場,第一次在外地學(xué)校招生,因此學(xué)費也更優(yōu)惠。我說對學(xué)生來說,五千塊也是不小的數(shù)目,所以我才這么謹慎。

      楚妙妮好像猶豫了一下?!拔覍δ阌∠蠛苌?。”她突然這樣說,“我記得你?!彼诸D了頓,“因為你這個電話,以后我會優(yōu)先給你推薦工作,如果,如果你確實加入了我們。但學(xué)費是絕對不能少的?!?/p>

      這是個難得的機會。她強調(diào)說。機會留給勇敢的人。說完這些,她停下來,等著我。而我,還在回味著前面那句話——她說她對我印象很深。我在腦袋里把那句話重復(fù)了幾遍,想象著她發(fā)亮的嘴唇的開合——我對你印象很深。

      在我們內(nèi)心深處,是知道自己平凡的。但這個時候誰會承認呢,也許十幾二十年后,我們會接受它,但現(xiàn)在不可能。正因如此,我們總想證明自己是特別的,證明給別人看,也證明給自己看。楚妙妮這個從外面來的人,這個有更多閱歷的女人,她暗示了我的特別,我又怎么能視若不見。

      我再次去了那間教室,和何苗一起。其實我們做不了什么,無非是把之前的問題當(dāng)面問一遍,好像看著那些話從楚妙妮的口中說出來,會更加可信。后來我時常會再想到這一幕——我們在教室門口停下來,互相看了一眼,然后走進去,在楚妙妮微笑著的注視中,走到她面前坐下來,盡可能老練地問出那些問題。這一幕總會讓我傷感——他們像兩個茫然的孩子。

      楚妙妮給我們看了已經(jīng)報名的學(xué)生填寫的資料卡,對我說,其實報名已經(jīng)截止,因為滿員了。但是她申請?zhí)嘏艘粋€名額,等著我。

      從教室出來,我和何苗去了教學(xué)樓后的小樹林,坐在石凳上發(fā)呆,何苗也一聲不吭地陪著我。過了一會兒我說,報名吧。何苗說,報吧。表情也跟著輕松起來。接著她就說起楚妙妮,說她的長相看著不舒服。很難看嗎?我問。何苗趴在石桌上,手墊在下巴和桌面之間,皺著眉頭,盯著面前的一棵樹,好像樹干上有楚妙妮的臉。

      “不是難看,就是不舒服?!彼戳宋乙谎郏澳悴挥X得嗎?”

      “還好吧……”

      “你是不是覺得她挺漂亮的?!?/p>

      “沒有?!蔽艺f,“妝化得太濃,像假的?!?/p>

      何苗撇撇嘴,笑了。

      “不管怎么樣,這是一件好事,大連是個好地方,我喜歡那里?!彼鹞业氖?,在手心里揉了揉。

      大連是個漂亮的城市,干凈、繁華,機會也多。它離學(xué)校不遠,我們曾經(jīng)去游玩過。在那里,我和何苗第一次看到海,并為之激動不已。那是個美好的回憶,但我從沒覺得它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那么現(xiàn)在,我就這樣跟它聯(lián)系在一起了?它會是另一個我將長期置身其中的城市?我和何苗一起?

      何苗應(yīng)該正在想象我們未來生活在大連的樣子。

      “你說,如果到最后還是沒有工作,怎么辦?”我控制不住要這樣說。我也不清楚,為什么對未來稍作美好的期待,就讓我有些煩躁。我說這些不是因為需要何苗的安慰,就是為了唱個反調(diào)。

      “不會的,那么多人報名,他們騙得了那么多人嗎?”何苗又揉了揉我的手,她在安慰我。

      我知道何苗一直在等。畢業(yè)來臨的時候,我們需要一個新的歸宿。她可以選擇回家——像大多數(shù)女孩那樣。也有一些女孩獨自去了陌生的城市工作,但何苗不是這樣的女孩,她需要有人陪伴。極少的女孩繼續(xù)和男朋友在一起,這需要運氣,也需要勇氣。何苗就是在等這個。其實,她只需要勇氣,需要我的勇氣。我們都知道勇氣來自哪里,這正是何苗失望所在。也是每天晚上,我們之間氣氛越來越凝重的原因。

      從談戀愛的第一天開始,每天晚飯之后,只要沒有特別的事情,我們都會一起出去走一走。操場、圖書館、宿舍區(qū)或者校外的馬路。最常去的是學(xué)校旁邊的公園。公園將廢未廢,夜色下透著寥落荒涼,但在情侶的眼里,它是個浪漫的所在,是約會的理想去處。我們在這個碩大的公園里的各個角落駐足過,做那些情侶都會做的事。有一次我們纏綿了很久,長久的親吻幾乎讓我的舌頭麻木,我的手把她的身體愛撫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我們說起了那件事,何苗很好奇為什么要做那件事。為什么一定要做愛呢?她問我。我想了想,對她說,以前我覺得是因為欲望,因為生理本能,但現(xiàn)在,我抱著你,吻了你很久,我想,那不只是欲望,是情到濃時的順其自然。這真是一句漂亮話不,是嗎?接著我們開始做那件事。我不知道具體時間,應(yīng)該很晚了,四下里寂靜無聲,也可能只是我聽不到。我讓何苗手扶著長椅彎下腰,借著微弱的星光,褪下她的褲子,也褪下自己的褲子。我們的褲子都堆在小腿上。四周漆黑漆黑,只有何苗的身體雪白,漂浮在我眼前。我走上前,可是不知道如何才能完成下一步,我不知道怎么進入她的身體。應(yīng)該是我的動作讓何苗不舒服了,也許是這個姿勢讓她感到羞恥,她站直身體,扭捏地提起褲子,她看了看我那里,低著頭說以后再試一下吧。我焦躁又沮喪,但毫無辦法,而且我總擔(dān)心會有人突然沖出來,只好說那好吧。我們整理好衣服,相視笑了起來。她緊緊挽住我的胳膊,向公園外走去。

      “有時候我想變得小小的,就躲在你身上不下來。”她的臉緊緊貼著我的胳膊,完全不去看路,任由我?guī)е白摺?/p>

      這些夜晚,我們心無旁騖,我們甚至不再是實體的,我們是奔涌的情感和欲望本身。

      也有些夜晚,我們?yōu)橐恍┦卖[別扭,互相不理會對方,甚至爭吵。有時候我想,應(yīng)該記住那些吵架的原因,回想起來一定很有意思,但事實上我?guī)缀跞纪?。就像那些說過的情話,大多也都忘記了。我還年輕,但我已經(jīng)知道,很多當(dāng)時以為特別的、重要的、嚴重的事物,并不真的是那樣。

      不過最近,無論我們做什么,都繞不開“畢業(yè)”這個東西。它確實是特別重要甚至是嚴重的。動情時爭吵時,我們都會說到它,至少也會想到它。隨著它越來越近,我們因為它而不愉快的次數(shù)也多起來。從什么時候開始,何苗時不時會問這樣一個問題——畢業(yè)后我們怎么辦?對此我能說什么呢?我說我也不知道,我說等找到工作再說,我說再給我點時間,或者干脆沉默。這時候她會哭,說要不分手吧,分手算了,為什么不分手……最后,我把她送到宿舍樓下,她總是抱著我,帶著重重的鼻音說明天見。

      何苗希望我說我們一直在一起,不管去哪里,有沒有工作,我們都一起面對。我很清楚,如果我這樣說,她一定不顧一切跟我走。可是我說不出口。畢業(yè)是怎么回事,對我來說,它是一次歷險,有無數(shù)未知也有各種可能。我會害怕,但某種程度上,我又希望這些能夠更加徹底。也許你會說,是我對何苗的感情不夠深,不夠真誠,不足以讓我下定決心。我無可辯駁,但我自己是不承認的。我不想承認自己的自私,也不愿意完全否定我們的感情。

      現(xiàn)在,有了這樣一個機會,何苗一定認為這是我們的運氣。但我的感覺更加復(fù)雜。我對何苗說,我沒有完全相信楚妙妮,但我愿意賭一次。

      決定報名后,我開始想辦法弄到學(xué)費。何苗說她可以跟她爸要,我沒同意。我沒辦法跟家里開口,當(dāng)然也不能讓她這么做。向同學(xué)借?幾個關(guān)系好到可以借錢的,都沒什么錢。何況我也不想讓他們知道我報這個班,他們一定會說這是個騙局,大肆嘲笑我。主要是,我怕被他們影響,動搖了決心,這是很有可能的。此外,不知道為什么,我總有做賊心虛的感覺,好像用了不正當(dāng)手段,好像背叛了什么。我跟何苗說,這件事不要告訴任何人。她疑惑地看了看我,然后又找到答案似地點了點頭。

      不能跟家里要,不能向同學(xué)借。學(xué)費成了難題。我思前想后,最后,想到了黃海。

      黃海是班級輔導(dǎo)員,也是我們的師兄。我們?nèi)雽W(xué)時他剛畢業(yè),并留校任教,只是在代課之前,要先做輔導(dǎo)員。因為年齡相差不多,他與我們相處得不錯,經(jīng)常一起打球、吃飯,更像是朋友關(guān)系。有一次開班會時,他說,畢業(yè)時會面臨很多問題,如果誰有困難,可以找他。他說他知道這是學(xué)生們最難的時候,有需要他一定會全力幫忙。

      我記得他說這些話時,就坐在第一排的課桌上。這是他的習(xí)慣,他既不站在講臺上,也不在過道上走來走去——像很多老師做得那樣。他總是側(cè)身坐在某一張課桌上,和我們聊這聊那。他長得頗帥氣,那樣隨性地坐在那里,侃侃而談地樣子,很有魅力。

      我和他關(guān)系一般,比普通師生多一點,比朋友少一點。也正因為這樣,向他借錢反而沒有太多顧慮。我先給他打了電話,說我需要借一些錢。他沒有表現(xiàn)出意外,只問需要借多少。我不由得頓了頓——五千塊并不是小數(shù)目。

      “需要……五千塊?!蔽艺f。好像在用舌頭把—個個字趕出嘴巴。

      “行?!彼⒖袒卮稹?/p>

      “沒問題?!币娢覜]反應(yīng),他又補充了一句。

      這個結(jié)果在預(yù)料之中,我知道他肯定會答應(yīng)。只是在我的預(yù)想中,他會問我這些錢的具體用處。我當(dāng)然不會把真正的原因告訴他,為此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借口。然而他什么都沒問,直接說了“行”。我感到輕松的同時,反倒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了。

      “你明天下午到辦公室找我吧?!彼终f。

      “我會盡快還?!蔽矣X得應(yīng)該表明態(tài)度,可是說完卻有些尷尬。“謝謝黃老師,謝謝……”我趕緊說,急于把前面的話遮住。

      “沒事,不著急?!彼p松地說。

      “明天到辦公室找我?!彼貜?fù)了一遍。

      黃海一定是信任我的,沒有理由不信任,我也信任自己,我說我會盡快還的時候,心里想的就是一定要盡快還。這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后來,發(fā)生了什么讓它變得復(fù)雜起來了呢?

      第二天下午,我去了黃海的辦公室。他正和另一個班的輔導(dǎo)員聊天。我敲了敲開著的門,盡量保持表情自然,跟兩位老師打招呼。進來進來。黃海說著對我招招手,然后彎腰拉開辦公桌的抽屜,拿出一個厚厚的信封。我走到他對面時,他把信封隨手放在我們之間的桌面上,對著它抬了抬下巴。拿著吧。數(shù)一數(shù)看有沒有錯。我拿起信封,它沉甸甸的。不用數(shù)不用數(shù)。我說。

      “黃老師對你們多好,可不能一畢業(yè)就找不到人了?!绷硪粋€老師笑著說。黃海也笑了。

      我當(dāng)然也笑了?!澳遣粫?。”我說,“我畢業(yè)去大連,沒走太遠,會經(jīng)常回來玩的?!?/p>

      “工作找好了?”

      “有個親戚在大連,我畢業(yè)去他那里,他能幫忙找工作?!?/p>

      “那很好,大連不錯?!蹦莻€老師說。

      黃海一直都沒說什么,他一直低著頭整理辦公桌,好像并不關(guān)心這些。這樣更好,我也不想多說。謊話越說越真,也越來越荒謬。

      “何苗呢?”他說,“你們……怎么樣?”他抬起頭,用關(guān)切的眼神看著我,我強撐著沒有移開目光。

      “挺好的。她也喜歡大連?!?/p>

      說話時,我的眼睛仍然看著黃海,可是卻沒有聚焦在他臉上。而無論我說什么,都好像隔了一層毛玻璃,模糊、錯位。這樣的對話我實在不想繼續(xù)下去,盡快找了個借口,離開了黃海的辦公室。

      我來到外面的空地上,把那個裝著五千塊的信封舉到眼前,從信封的開口看進去——厚厚的一疊,整整齊齊。我想象一雙手拿著那些錢,把每一邊都在光滑的桌面上撞了撞。我沒有去數(shù)它們,甚至沒有把它們拿出來。不一會兒,我就把信封原封不動地交到了楚妙妮手上。

      我看著她打開信封,拿出一疊錢,放進點鈔機。鈔票齊刷刷地通過點鈔機時,發(fā)出密集而又果斷的聲響。

      合計金額五千元。一個機械的電子合成聲報出數(shù)字。

      培訓(xùn)班如期開課,有軟件設(shè)計和日語兩門課程。楚妙妮說,大連的軟件公司多數(shù)都跟日企合作,學(xué)會基本的日語,找工作會事半功倍。

      比較而言,我更喜歡學(xué)日語。雖然是理科生,但我熱衷于閱讀,相信語言和文字的力量。編程語言也是一種語言,不過它冰冷得多。學(xué)校專業(yè)課程里也有編程語言,我?guī)缀鯖]去上過課,即使坐在教室里,也是躲在后面看小說。諷刺的是,現(xiàn)在卻要花更多的錢去上培訓(xùn)班。我曾跟何苗說過,如果選擇了文科,也許大學(xué)四年里,我會是另一個樣子。這當(dāng)然是在為自己的荒廢時光找借口和自我安慰。何苗沒有揭穿我,她只說,那我也要選文科,這樣我們又能在一起了。

      何苗比我更應(yīng)該選文科,她不僅喜歡閱讀,還自己寫小說。在我們談戀愛之前,我就讀過她寫的小說,是關(guān)于高中生戀情的。她說其實那不是小說,是她的回憶錄,里面的故事都是真實的。我讀過之后覺得,真實是真實,但肯定被她美化過了。她寫到她喜歡的那個男孩子——他的發(fā)腳跳動,折射了夕陽,在她眼前浮起七彩的光。這怎么可能呢,當(dāng)時我就這樣想。

      那是在寫作選修課上,我們不期而遇。我才知道,原來還有人和我一樣。我問何苗,如果不是不約而同地報了寫作選修課,我們會不會就只是普通的同學(xué)而已。何苗搖搖頭。一定還會在其他地方遇到的。她篤定地說。是嗎?我很懷疑。我并不認為我們還有更多共通的地方。甚至我寫的文章,何苗也不是很喜歡。她沒有說不喜歡,但我看得出來,她并沒有共鳴。

      “說不定我們會一起報這個培訓(xùn)班?!彼χf。

      完全不可能。首先她肯定不會報名去學(xué)什么軟件設(shè)計,其次我肯定不會在這時候想著去追求女孩子。然而,可以肯定的是,我們已經(jīng)遇到了,在寫作課上,我們了解了彼此,我被她的某種特質(zhì)吸引,相信她也是一樣。課程結(jié)束時,我告訴她我喜歡她,牽起她的手。整個過程像一條小河一樣平靜暢快的流淌,是的,這個比喻很恰當(dāng),那么現(xiàn)在,這條小河遇到了急彎。

      開始在培訓(xùn)班上課后,我們之間平靜了一陣子。我會去大連工作,何苗會和我一起去大連。這好像成了默認的事實。然而我似乎仍懷著隱秘的心思,對一切都感到不確定。即使我和何苗仍然每晚四處游蕩,即使我按部就班地接受著培訓(xùn),我能做什么呢?只能看著時間不斷推移。

      讓我猝不及防的是,很多人來問我,關(guān)于大連的那個親戚。

      他是我表哥,是我們那里的傳奇人物。他又聰明又帥氣,可是偏偏因為小兒麻痹癥成了殘疾,他的其中一條腿(我記不清是哪條了)又細又短,還像嬰兒時一樣,所以一走路就左搖右擺??赡苁且驗閺男【捅蝗⌒Γ庥行┕殴?。有一次,我看到他在學(xué)校操場上騎自行車,他當(dāng)然不會騎,一次又一次摔倒,一次又一次艱難地爬起來,她的妹妹(和我是同班同學(xué))留著淚跟在后面,可是她每次要去扶她的哥哥,都被他一把推開。后來他以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縣一中,再后來又考上了大連最好的大學(xué),畢業(yè)后留在大連工作,好像已經(jīng)買房了。他有沒有學(xué)會騎自行車?這個我也不知道,那天我沒看到最后,誰忍心看到最后呢??偠灾?,以他現(xiàn)在的實力,幫我找份工作,不成問題。

      以上這些,并不是無中生有,確實有這樣一個人,關(guān)于他的那些事也都是真實的,甚至他的妹妹真的是我的同班同學(xué),只是他不是我的表哥,我們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這樣半真半假的故事,最不容易被識破。當(dāng)然,也不會有人去懷疑它的真實性,因為沒有必要。

      可是麻煩事還是來了。

      這一天,羅明吳找到我。去喝點兒。他這樣說,像以前很多次一樣。我欣然應(yīng)允,在喝酒上,我們是最好的搭檔和對手。他說要帶我去一個新的地方,那里提供扎啤——酒水從桶里,經(jīng)過一個龍頭,流進很大的杯子里。今天不喝那些綠棒子了,他說,帶你嘗點新鮮的。他總是一副大哥的樣子,說話舉止都有些粗魯,但我很喜歡他,他很簡單。

      幾道小菜,兩扎啤酒,擺在桌面上??粗鼈兾铱偸切那橛鋹?。羅明吳提議干杯,要一口氣把一整杯的啤酒倒進肚子里。來吧。我說。然后,啤酒從我們的口腔流下,在咽喉處發(fā)出咕咚咕咚的聲音。啤酒太涼,后腦勺處一陣被凍傷似的鈍痛。我搖了搖頭,看到羅明吳在后腦勺上猛拍了幾下——啪啪啪,聲音清脆響亮。我們起身,又去盛了一杯。

      “跟你說個事兒。”他看著我。我覺得他不想看著我,卻努力地看著我。

      “我直說了?!彼f,“跟你表哥說說,給我也介紹個工作?!彼Z速很快,語氣輕松,但臉上還是訕訕的。

      我要怎么回答他。直接回絕肯定不行。

      羅明吳端起杯子又喝了一通?!案墒裁炊夹??!?/p>

      “他也只是個小領(lǐng)導(dǎo)……”我小心地組織語句,可下半句還是空空蕩蕩。

      “你就隨便提一嘴?!绷_明吳接過話頭,“行就行,不行就拉倒。沒事?!睙o所謂的表情代替了訕訕的表情。他的眼神卻暗了一暗。

      我說行啊,說不定他真有辦法呢。我的“表哥”必須繼續(xù)存在下去,對羅明吳我也無法說出實情。實情是我不聲不響地上著培訓(xùn)班,學(xué)習(xí)編程和日語,等著那個女人給我一份工作。其實就是在聽天由命。

      我仍然有些懷疑,培訓(xùn)班上有二十幾個學(xué)生,真的都能得到工作?有時我打量著他們,思考著我和他們之間的相同和不同,我想到我們?nèi)紩ゴ筮B,像一把沙子一樣撒進去,不真實感便無法抑制。講臺上的日語老師——楚妙妮本人,正在教授發(fā)音。她自信美麗,贏得了學(xué)生們的信賴,有些學(xué)生喜歡找她談心,談工作、未來,和感情問題。班上有一對情侶,他們希望以后可以去同一個公司工作。楚妙妮時常鼓勵他們,只要他們認真培訓(xùn),她一定會幫他們達成愿望。她亮亮的嘴唇開合著,發(fā)出頓挫的語調(diào)。大家都在認真聽課,我卻時常走神。我是不是也應(yīng)該找她談?wù)勑摹?/p>

      又開始翹課了。“翹課”,這兩個字是怎么連在一起的。我總說四年里翹掉的課要遠多于上過的課,好像在說一項壯舉?,F(xiàn)在,又開始翹培訓(xùn)班的課。至于原因,楚妙妮打電話來催我的時候,我說要做畢業(yè)設(shè)計,實際上,大多數(shù)時間都用在了打球喝酒和麻將上,學(xué)生時代就要結(jié)束了,我們這些掉在夾縫里人,不用學(xué)習(xí),沒有工作,留戀迷茫傷感恐懼,進入一種輕飄飄的放縱狀態(tài)。墮落的慣性。我在何苗面前自嘲。她也拿我沒辦法。我想她一定又開始感覺不安了。有一次她說她越來越?jīng)]有安全感。安全感是什么,怎樣才有安全感。我想這樣問卻沒問,讓這個話題不了了之了。

      楚妙妮催我去上課時,語氣中總帶著關(guān)切和些許責(zé)備。她會說,你這個小孩兒,怎么不聽話。有時又說,安排工作之前也是要考核的,于老師(編程老師)總夸你聰明,但不上課可不行。這時我就會聽話地去上一次課。到了培訓(xùn)的后半程,我一點上課的心思都沒了,找借口說我和女朋友之間出了問題,心情非常低落。這也是半真半假的話,很適合作為借口。怎么了?出了什么問題?楚妙妮在電話里問我。我想這正好是個機會。

      “老師什么時候有空,我能和你聊聊嗎?”我說。也許我真的會跟她聊一聊感情問題,她與我的過去毫不相干,似乎還對我另眼相看,是一個很好的傾訴對象。不過主要目的,還是打探工作的情況,我知道培訓(xùn)課我不太可能去上了,除了復(fù)雜的心緒所致,我還同時抱有另外兩個奇怪的念頭——如果是假的,去上課又有什么用;如果是真的,上不上課也不會太大影響。畢竟我是她眼里“特別”的那一個。

      我們把見面的地點定在了學(xué)校旁邊的公園門口。天氣已經(jīng)熱起來,楚妙妮穿著帶花朵圖案的淺紫色連衣裙和肉色絲襪,上身罩了一件薄薄的針織衫。我一身籃球服,坐在臺階上,看見她在街對面揮了揮手,好像還說了句什么,我沒有聽清。不一會兒,她穿過街道,不急不慢走過來。我聽到高跟鞋踩在路面發(fā)出的咔噠聲。她的小腿曲線不太好看,肌肉過于發(fā)達,但絲襪的光澤不時顯現(xiàn)。等到再近一些,還有一陣清淡但有力的香味——香水,應(yīng)該是香水。我坐在臺階上等楚妙妮的十幾分鐘里,打球流的汗水已經(jīng)被下午的微風(fēng)吹干,我低頭聞了聞——這不重要,我根本不在乎這個。

      公園里的小徑分岔互通,我和楚妙妮邊說邊走,沒有認真看路。我以為我們一直在兜圈子,可是一聲某種動物的怪叫把我驚醒,我從傾訴的快感中抬起頭,發(fā)現(xiàn)竟然走到了動物園。這里是公園的極深處,為數(shù)不多的動物們,全都病怏怏的,脫毛,皮膚潰爛,眼角堆滿分泌物?;膹U公園里的荒廢動物園,很少有人會到這里來。我轉(zhuǎn)頭看了看楚妙妮,她的眼睛里還有殘留的驚恐,那聲動物的怪叫,使她本能地抓住了我的胳膊。沒事的,是個動物園。我說。嚇?biāo)懒恕Kf著放開手。我笑了笑,指著不遠處的亭子說,休息一下吧,你一定走累了。

      在亭子坐著,我們不再像剛才那樣密集地說話。剛才我都說了些什么,大學(xué)生活,就業(yè)的壓力,甚至我的家庭出身。其間楚妙妮問我的理想是什么,我撓撓頭做出痛苦的表情,我好像沒有這個東西。其實也沒關(guān)系,人在不斷成長,不同階段想做的事情也不一樣,你還年輕。我不喜歡自己年輕,我覺得年輕很蠢。她笑起來,說她想年輕也不可能了,你應(yīng)該珍惜。

      “老師很年輕啊?!蔽艺f,“比我們……都好。”我不知道該用什么詞——優(yōu)秀,成熟,都不合適。

      她看著我?!澳愀渌『翰惶粯??!彼恼Z氣輕描淡寫。不等我做出反應(yīng),她立刻又說起了別的話題,似乎剛才只是不經(jīng)意的情感流露。

      這足以讓我雀躍——內(nèi)心雀躍。我們肩并肩走著,浮云投下的陰影從身上掠過,路邊灌木的枝葉撫過手臂,鳥雀一頭扎進草叢又忽得飛起。楚妙妮又說了什么。她問起何苗,你和你女朋友?怎么樣了?

      我不想說這個,我說起自己的愛好,我喜歡讀小說,也嘗試著去寫,但是一直沒有寫出來。她說很好啊,說不定有一天你會成為一個作家,你才二十二歲,有無限的可能。我一直相信這句話是真的,即使其他都很可疑,我仍然相信這句話是真的,而且越來越相信。因為我開始明白時間與一個人的關(guān)系,你正永遠失去它,可它沒有消失,它出現(xiàn)在另外一些人的身上。

      楚妙妮靠著涼亭的柱子,把腿伸直,平放在石椅上。我以為她會把高跟鞋脫下來,但是她沒有。我坐在另一根柱子旁邊,看上面的刻痕。放了它們吧。有人用黑色的圓珠筆寫道。我告訴楚妙妮,動物園里有一只不停流淚的猩猩。這怪叫的是什么?不知道,還有一些我不認識的動物。

      我記得,何苗難過了一整天,在我們逛完動物園之后。第二天,她告訴我,她夢到了那只獨自坐在秋千上搖晃的黑猩猩,在她的夢里,它不停地流著眼淚。我不喜歡這個夢。一廂情愿的泛濫的同情心。可那只黑猩猩,此后我每次想起它,它都在流著淚。

      何苗有一陣子沒有問我培訓(xùn)和工作的事了。我們對以后不聞不問,也不管對方為什么不聞不問,只是更長時間地膩在一起。何苗提議遠足一次,她說城市的東南遠郊有一片小山,山坳里有一個水庫,她想去看看。在我的想象里,水庫是一種極其龐大的水泥建筑,嚴嚴實實地密封著,里面當(dāng)然裝滿了水。我也看到過有人淹死在水庫里的新聞,那些人是怎么進去的?水庫又有什么好看呢?何苗笑得幾乎站立不穩(wěn)。水庫就是一個可以儲水放水的大湖啊。她大笑著說。原來是這樣。這就說得通了,所有的湖泊里,都有人捕魚、游泳和溺斃。但這一點都不神秘??墒秋L(fēng)景很好。何苗說。她讓我一定要陪她去。我想像那個龐大的水泥建筑,它只有一個模糊的輪廓,沒有任何細節(jié),以后也不會有。這樣也不錯。

      我們一大早出發(fā),先是乘公交車,一直到終點,然后換城鄉(xiāng)巴士。天空是很陳舊的灰,我們站在一個水泥建筑下,抬頭向上看,太陽像裝在布袋里,亮著,但沒有光芒,眼看就要落到水泥建筑后面去了。我聽到司機大喊,去水庫的,趕緊下車。車窗外已經(jīng)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何苗還靠在我肩膀上睡著。我叫醒她,她迷迷糊糊地跟著我下了車。這是哪里呀。我們站在路邊四下看了好一會兒,沒有找到水庫的影子。城鄉(xiāng)巴士的轟響漸漸消失。我說,要記得這條路,還要從這里回去。

      水庫肯定就藏在某座山的后面,我們最終沒有找到。這里的山很荒涼,只有一些瘦小的植物長在石縫里,很多已經(jīng)干枯,裸露的石頭也有了風(fēng)化的跡象。但四野空曠,天幕藍白分明,我和何苗對著空山大喊了幾聲,聽著回音激蕩擴散,興致也高起來。在山頂,我們看到更多的山。何苗想再爬過一座去找水庫。于是稍作休息之后,我們再次上路。水庫并不重要,說不定有其他有意思的東西。我站在崖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向山下小便??墒俏覀兙褪莵砜此畮斓摹:蚊邕h遠地站在我身后,大聲說。你小心點啊。

      山與山之間的距離,不能通過眼睛來預(yù)測。看似近在眼前的山,卻怎么也走不到。我們來到一片人工種植的樹林里,這里的地面有一層落葉,像一塊天然的毯子。我們就坐下來,決定不再往前走。上下都靜悄悄的。何苗躺倒我的懷里,我低頭親吻她。我們吻得輕柔,好像害怕打破了這寂靜。然后我們躺下來,我翻身壓到何苗身上,但她制止了我,抓住我在她身上游走的手。我們就這樣躺著好嗎。她定定地看著我,眼睛里蒙了一層水霧。我點點頭,和她并排躺下來。何苗握著我的手,偶有聲響——鳥鳴,樹枝斷裂——她就會輕輕用力。

      回去的城鄉(xiāng)巴士上,何苗告訴我一件事。

      前幾天,一個何苗完全不知道的表姐聯(lián)系到她,是她小姨的女兒,何苗也不知道有這個小姨,但是她們在電話里說起她媽媽的事,讓何苗確信她們確實是她失聯(lián)多年的親戚。這件事喚醒了何苗一個久遠的記憶——她和爸媽一起,乘坐幾天的火車去看外公。外公不久前去世了,帶著對大女兒的愧疚。小姨在電話里痛哭。姐姐命苦,因為窮被嫁(也可以是被賣)到那么遠的地方,又因為生活的不如意自殺。孩子你也可憐哦,小姨說,那么小就沒了媽媽。何苗也跟著落淚,倒不是可憐自己,只是覺得怎么會有那么多苦難呢。

      然后呢?然后,她們知道我馬上要畢業(yè)了,讓我去找她們。她們想見我,說不一定可以一起生活。你要去嗎?我不知道,還沒想好。你覺得我要不要去。我更不知道了。

      之后我們一路沉默著回到學(xué)校。越來越多的可能和越來越多的不確定。如果何苗去她小姨那里,我不是就可以無所顧忌了嗎?把工作、去處、未來都暫時拋到一邊。但我清楚,沒這么簡單,因為隨之而來的是分別。

      何苗突然說:“英子(她的室友)前兩天告訴我,她看到你跟一個女人一起吃飯,是楚妙妮吧。”

      我愣了一下?!笆前?。”我說,“怎么了?”

      “你在為工作的事想辦法,為以后做打算??墒悄銢]跟我說過,可能我不在你的以后里?!?/p>

      “你想太多了?!蔽艺f不出別的什么。何苗轉(zhuǎn)身走進宿舍樓的大門。

      那次談話之后,楚妙妮沒有再給我打過電話。她是怎么想的,她真的會對我特別照顧嗎?我一點都不確定。實際上,那天我們完全沒有正面說到工作的事,倒是說了一些相對來說比較私密的話題。

      從公園出來,我和楚妙妮去了一家火鍋店——她提議一起吃個飯。我們面對面坐著,她又問起何苗。說說吧,你的女朋友,你們有什么打算。

      “沒有什么打算,這就是問題。”我說。我和何苗之間,比我想象得還要難以表述。我說我可以喝啤酒嗎?楚妙妮說當(dāng)然可以,她也想喝一點。

      我把兩個杯子都倒?jié)M,端起來等著楚妙妮,她也端起杯子,我稍稍起身和她碰了碰杯。給老師添麻煩了,我說。應(yīng)該是在說以后安排工作的事。她笑了笑,沒有說話。我們喝掉了杯里的酒。

      “你不喜歡她了嗎?”她又問。

      “喜歡?!蔽艺f,沒有猶豫。說完,我又想了想“喜歡”這個詞,沒錯啊,它就在那里。

      我知道了。我大概明白。水又沸了,霧氣蒸騰起來,楚妙妮在霧氣的后面說,你喜歡她,你還喜歡更多別的什么,以后可能會出現(xiàn)的別的什么。

      她說的也許是對的。但我在搖頭,好像是在否定她的話,又好像只是表示我的無奈?!爸皇恰辔粗獢?shù),好像看不到以后。”我看了看楚妙妮,她正認真地聽我說話。她看著我,好像在看一只不知道該拿線團怎么辦的貓?!八芤蕾囄?,但我似乎不值得依賴。這讓我害怕?!?/p>

      “你們是不是已經(jīng)……做過了?”她微微向前探著身,直視著我。

      “做過”這個說法很突兀。這個問題本身就很突兀,完全沒有必要。后來我想,她是故意的,要為我們的對話制造私密的氣氛。我尷尬地(在楚妙妮看來可能是羞澀地)笑了一笑,沒有回答。顯然,她不需要我的回答。

      “其實在感情上,我給不了你什么建議?!彼龘芰藫茴~前的頭發(fā),說:“我也是這個失敗者。”她的聲音在奇異地變軟。

      “我曾經(jīng)出軌過?!彼f。

      火鍋還在咕嘟咕嘟地翻騰著,有兩桌學(xué)生模樣的客人在大聲說笑。傍晚的陽光透過餐廳的落地玻璃照射進來,外面不停有行人走過。這是一個完全開放的空間,可是我卻感覺有什么把我和楚妙妮單獨包圍了起來,她的話語在我們之間傳遞,然后向上升去,而不朝四周擴散。

      在楚妙妮講述的過程中,我一句話都沒有說。她說的那段往事里,有一個極具魅力的男人(這是肯定的,她還說到了他的胡茬和他用的什么香水),一對逐漸互相漠視的愛人,和一顆不甘寂寞的心。這樣故事一點都不可信,但有人把它親口告訴你的時候,又另當(dāng)別論。

      然后,事發(fā),悔悟,原諒,和解。

      我想起她說她是個感情上的失敗者,這多少有些矛盾。她失敗了嗎?當(dāng)然,這取決于她怎么定義失敗。

      “不管你做了什么選擇,都要承擔(dān)起它帶來的后果?!弊詈螅钅菡f了這句話。我不知道這跟她的故事有什么關(guān)系,跟我面臨的問題又有什么關(guān)系??赡芩皇切枰痪湓拋斫Y(jié)束我們的談話吧。

      互道再見之后,楚妙妮走到路邊揚了揚手,一輛出租車停在她面前。坐進車里之后,她降下車窗看著我。出租車開走了,我仿佛看到她說的話,講的故事,她的表情、動作,都跟在車后轟轟隆隆地一起跑走了。就是這樣,她一旦走開,我和她所有的聯(lián)系似乎就消失了。

      我困惑于我和楚妙妮之間的關(guān)系,說我們是陌生人也未嘗不可,只是那些私密的對談,刻意的私密,形式化的私密,讓陌生的硬核上,包裹了一層可互相謀取些什么的果肉。

      之后,我沒有再去上課,也沒有再跟楚妙妮有任何聯(lián)系。直到培訓(xùn)課程結(jié)束的那一天,楚妙妮打來電話,這時同學(xué)們正在陸續(xù)離校,我的情緒處在極度敏感和脆弱的狀態(tài),每天喝很多酒,半醉半醒,什么也顧不了。我看著手機屏幕上楚妙妮的名字。她把手機的一端貼著耳朵,另一端靠近嘴巴。鮑家街43號大聲唱著我需要你我需要你。我需要什么。歌聲停止,手機屏幕暗下去。

      畢業(yè)答辯時,黃海召集全班的人一起拍畢業(yè)照,照例邀請了系里的領(lǐng)導(dǎo)和主要授課老師。畢業(yè)答辯是人員最齊的時候,但最終的照片里還是少了兩個人,我和何苗都沒有出現(xiàn)。

      黃海真的很生氣。在他的辦公室里,他說他不知道我們腦子里在想什么。你們太不懂事了,到底為什么不來拍畢業(yè)合照。何苗低著頭不說話,我只好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

      “昨晚我倆吵架吵到快天亮,早上實在爬不起來?!?/p>

      黃海一幅難以置信的表情。四年同學(xué),還沒有睡覺重要?

      “我們沒吵架?!焙蚊缤蝗徽f,“我就是不想拍照,重不重要跟拍照也沒關(guān)系。”

      昨晚何苗說她不想去拍畢業(yè)照。留著那張照片有什么用,很久之后,拿出來猜他們的名字嗎?會記得的總會記得,會忘掉的就不要再想起了。我點頭稱是,決定也不去拍照。記得還是忘掉,我沒想這么多,我只是覺得不去拍畢業(yè)照這件事本身挺特別的。

      我很不好意思地看了黃海一眼,他倒笑了起來,一邊搖了搖頭。算是個忠告吧,他說,出了學(xué)校不能太自我。

      何苗又不說話了。我點點頭,說我們會記住的。

      “何苗和你一起去大連嗎?”黃??粗蚊鐔栁?。

      何苗沒有讓我回答這個問題。我不去大連。我有自己要去的地方。她說完就轉(zhuǎn)身走了,留下我和黃海愣在那里。黃海很識趣地沒有再問下去,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這方面的困難我就幫不了你了。我想他可能是在提醒我,在其他方面對我的幫助,不管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我打算再次表明態(tài)度,讓他放心??稍撛趺凑f呢。我滿腦子都是何苗的那句話,她要去哪里?

      黃海擺擺手?;厝グ?。晚上的散伙飯一定要來,帶何苗一起。看我還站那里沒動,又拍了拍我的肩膀。去吧,沒事了。他說。我低頭走出了辦公室。

      圖書館前的廣場上一個人都沒有,我以為何苗會在這里等我,然后告訴我她做了什么決定,要去哪里。昨晚我們就坐在這里的臺階上,零零散散地說了很多話,一直到天快亮了才回去。何苗問我想成為什么樣的人,我說我也不清楚,但我想多賺些錢。你會繼續(xù)寫東西嗎?她問,成為一個作家。我搖搖頭,我沒有那個天分。這樣說著,我又有些難過。兩個人都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兒,我問她,你呢?她說她只想有份安定的工作,過些安穩(wěn)的小日子。我真的不知道,我說,不知道想要什么,但我想出去看看。我斜靠著欄桿,何苗坐在下一級,扒在我的腿上。我摸摸她的頭發(fā),她沒有動,好像睡著了。我一口一口地喝著啤酒,有時候也要睡著,風(fēng)一吹又醒過來。我們自始至終沒有說眼下的打算。

      我又在臺階上坐下來,發(fā)信息給何苗,問她在哪里。她沒有告訴我,只說晚上再見。我一個人坐著,不知道為什么,想起我曾在夜里,坐在一條大河邊,看黑色的河水翻涌流動。那時剛下過暴雨,水面離我很近,我能聽到暗涌低沉的鳴響。水面下有些什么,都被裹挾著一往無前。那時我莫名感到一陣心悸。

      傍晚,何苗到宿舍來找我,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還去其他幾個宿舍轉(zhuǎn)了一圈,跟要好的同學(xué)說說笑笑??墒窃陲堊郎?,她卻先哭了起來。像是憑空打開了一個閥門,所有人都哭起來,包括黃海。四年時光,總歸是值得一哭的。

      一些人醉到了,醉得不省人事。我還好,只是走不穩(wěn)。何苗扶著我,走在所有人的后面,一路跌跌撞撞。何苗一聲不吭,抓著我不放。我覺得走了很久,卻一直沒走到終點。何苗把我放在路邊的一條長椅上,我仰面躺著,大聲說,何苗你要去哪呀?何苗說她要去找她小姨,聽說她和媽媽長得很像。她是不是這樣說的,我醉得那么厲害,也許都是我的想象。我好像吐了,嗓子和鼻腔要燒起來了。何苗在拍打我的背。我唔噥著,我不想讓你一個人走。何苗又哭起來。

      第二天一早,何苗就走了。我還在宿醉中,她沒有和我告別。

      不停地有人離開。晚上,剩下的人還是去喝酒。喝醉之后,我才給何苗打電話,她說了什么我完全聽不清,她是說我可以去找她嗎?我神志不清,總覺得她還是在宿舍里,看著窗外,接聽我的電話。實際上,這時她應(yīng)該還在行駛的火車上,她要去那個地方很遠。

      我留到最后,送走了所有人。這次倒不是要特立獨行,實在是不知道要去哪里。一個人站在一片狼藉的宿舍,周圍空空蕩蕩,我也空空蕩蕩。收拾行李時,甚至不能彎腰,因為眼淚會自己掉下來。我為自己的失控感到驚訝,宿舍是不能在待下去了。我把行李丟在一邊,走進校園。

      校園里一切如故,籃球場傳來幾十個皮球撞擊地面發(fā)出的悶響。課間鈴聲仍然可以傳遍每個角落。學(xué)生們背著書包,挽著胳膊,走向食堂、教室、宿舍。什么都被沒變,都在繼續(xù)。宿舍和這里,簡直是兩個世界。就在剛才我還覺得一切都可有可無,現(xiàn)在,又突然什么都想要。我最后一次走在校園的主干道上,撥通了楚妙妮的電話。

      “老師。我畢業(yè)了?!蔽揖従彽卣f,“我可以去大連找你嗎?”

      楚妙妮輕嘆了一口氣?!澳氵@小孩兒,怎么就消失了?”她說。

      “發(fā)生了好多事情……”

      “你讓我怎么辦?”她好像很不忍心,可是又沒有辦法。

      “什么工作都行?!蔽艺f,“你一定有辦法的。”

      電話里沉默了下來。猶如從明亮的室外,突然走進陰暗房間的瞬間。然后,她的聲音再次響起

      “你來吧。到了打我電話?!?/p>

      大連有我的幾個同學(xué),羅明吳也在其中。他們都知道我也會去大連,因為我的表哥在那里,而且會給我安排工作。羅明吳離校前,問我什么時候過去,我臨時想了個借口,說要等表哥出差回來。他說他先去找房子,我到了可以直接一起住。那時我還沒有決定去找楚妙妮,我接連喝酒,再說下去我會徹底絕望。

      現(xiàn)在我到了大連,但是沒有告訴羅明吳,我打算先聯(lián)系楚妙妮,我想知道到底會發(fā)生什么。在火車站廣場的大太陽下,我撥打楚妙妮的電話。在接下來的一個小時里,我又撥打了五次——全都沒有打通。您撥打的手機暫時無法接通。汗水已經(jīng)濕透了后背的衣服,我的憤怒遠大于失望。然而喉頭仍有些哽咽,倒不至于哭泣(腦海里還是浮現(xiàn)了自己抹眼淚的樣子),但是憋屈的感覺無法控制。我咬咬牙,決定去找她的培訓(xùn)學(xué)校。那個學(xué)校叫什么來著?

      出租車在我說的那條路上跑了兩個來回,也沒有找到什么培訓(xùn)學(xué)校,甚至外表像學(xué)校的建筑都沒出現(xiàn)。司機說這條路上從來沒有學(xué)校,我說的學(xué)校名字他也從來沒聽說過。我只好又回到火車站,不甘心地再次撥打楚妙妮的電話,依然沒有接通。天漸漸暗下來,我沒有別的選擇了,只有羅明吳,他應(yīng)該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可是,不行,事情不應(yīng)該是這樣。我收起手機,拖著行李箱,向一個破舊的樓房走去。剛從出站口出來時,我就看到了遠處樓頂上那一塊貼片大招牌,上面用油漆手寫著兩個紅色大字一一住店。那兩個字那么醒目,似乎能聞到油漆的刺鼻氣味。

      早晨,我早早醒了??赡苁翘v,昨晚一夜無夢,睡得非常香甜,醒來時卻感覺渾身無力。我直挺挺地躺在那兒,盯著天花板上污漬,辨認出一些動物的形體和人的臉龐。有多少人曾像我這樣躺在這里,他們都去了哪兒?她們呢?何苗現(xiàn)在在哪兒?總不能一直在火車上。她離校后就沒有給我打過電話,信息都沒有一條。她一定見到了小姨和表姐,在享受天倫之樂。楚妙妮呢?她在這個城市的某處,我卻找不到她。我沒有辦法再撥她的電話。

      然而,電話響了。

      楚妙妮向我道歉,昨天她一直在外面忙,手機沒電也沒充,半夜回到家累得倒頭就睡了過去。早晨醒來才想起我。她一口氣把這些說完,又接著道歉。

      “實在對不起,實在對不起?!彼恢闭f。

      我出奇地平靜,還有一些失而復(fù)得的快慰?!皼]事?!蔽艺f。

      “你在哪?我去找你?!?/p>

      “我不知道這是哪兒,火車站附近的小旅館。”

      她想了想說,“就在火車站吧,那里有個星巴克,你在那等我?!?/p>

      我起床洗漱,然后又洗了澡。從洗手間出來時,房間好像變了個樣,變得狹小陰暗,昨晚我一點都沒有意識到,那時它就是個房間而已。

      夏天的陽光貼滿了所有物體的表面,然后照到眼睛里。眼睛勉強睜開,不一會兒就隱隱作痛。裸露的手臂和后頸也隱隱作痛。我抬起手,擋在眼睛上面,給它一小片陰影。星巴克就在前面。我站到門口的陰涼處等楚妙妮,面對著寬闊的火車站廣場,好像面對一個巨大凸透鏡。

      十幾分鐘后,一輛出租車停在我面前。車窗玻璃緩緩降下,楚妙妮在車里先跟我打招呼,然后付車費。她帶著太陽眼鏡,我?guī)缀鯖]認出她。車門打開,一條腿伸下來,小腿和大腿一起反射陽光,白得刺眼。楚妙妮穿著牛仔短褲和T血,是我沒見過的休閑裝扮。她站在我身邊時更加嬌小了,我這才注意她沒穿高跟鞋,腳上是一雙白色的涼拖鞋,鞋面上一朵大大的花。

      “昨天一定著急了吧?!彼绿栄坨R,伸手捏了捏我的手臂。

      我笑了笑。她好像知道我不想聽她一直道歉,只說,你沒事就好。

      她還沒有吃早飯。打完電話就趕過來了。她說。又問我吃了沒有。我也沒有吃。我們就到星巴克點了些東西作早餐,一邊吃一邊聊天。她吃了幾口就停下來,給我講幾個學(xué)員的就業(yè)情況——其中有兩個去了很有名氣的公司,那對情侶也已經(jīng)開始一起上下班了。

      “你的情況比較特殊,不過我會想辦法的?!彼p啜著咖啡,指了指我的咖啡杯,“你怎么不喝?”

      還是一樣的焦苦味。不過,我應(yīng)該會把它喝完。楚妙妮看著我,即使她盡量避免,眼神還是帶有自上而下的俯視感,但還有別的。

      楚妙妮沒怎么吃東西,慢慢地喝著咖啡。她讓我先找個地方住下來,因為工作需要一段時間。我可以和同學(xué)一起住。我說。她點點頭。

      “你昨晚住哪里?”她問。

      昨晚我朝著那個招牌的方向,先過了一個天橋,又過了一個地下通道,在一個小坡上,找到了那家旅館。原來不止是山,樓的距離也一樣不能目測。它比我想象的遠得多。楚妙妮一只手托著臉頰,聽我描述那個旅館,它的紅字招牌,逼仄的房間,時冷時熱的淋浴,凹凸不平的床墊。

      “帶我去看看?!背钅葜币曋业难劬Γ孟袷且盐业难劬催M她的眼睛里。

      我怔了一怔??词裁茨??要去嗎?

      “要去啊?!彼匀恢币曋?。我的心跳亂了兩拍。

      到了外面,楚妙妮戴上了太陽眼鏡。又在手臂和腿上涂上一層?xùn)|西——她說是防曬霜。我指給她看那個紅字招牌。就是那里。她抬頭看了看。我們走吧。她說著就走到前面去。我們一起上了天橋,接著找到那個地下通道。從地下出來,我揉了揉眼睛,以適應(yīng)強烈的光線。

      可是,接下來呢,那個斜坡在哪里?我?guī)е钅荩谒闹苻D(zhuǎn)來轉(zhuǎn)去,怎么也找不到那家旅館,附近全是破敗的樓房,偏偏找不到昨晚的那一幢。怎么辦?我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周圍的一些人開始注意到我們,投來奇異的目光。我該去哪兒?我們?我向上看,紅字招牌也不見了。

      責(zé)任編輯 游錦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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