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亮
她再遇到他,是一個黃昏。
她下了72路公交車,走向街心廣場。廣場上響著喜洋洋的音樂。一群半老的女人,穿著艷麗的練功服,喜氣洋洋地扭動,扭得豪氣干云。杜雨潔頭腦里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詞,“中國大媽”。據(jù)說這個詞,就要被收入《牛津英語詞典》了。和去年四月的舊聞相關(guān),“高盛退出做空黃金,中國大媽完勝華爾街大鱷?!彪m然情勢急轉(zhuǎn)直下,但是大媽們?nèi)允鞘繗飧甙旱哪?,“輸錢不輸陣”,令全球瞠目。
在《最炫民族風(fēng)》豪邁的節(jié)奏中,杜雨潔看見了自己的母親。母親的步伐顯然還有些跟不上趟,又擔(dān)心周遭的人發(fā)現(xiàn)自己的笨拙,神情未免有些犧惶。她的衣服是新的,也鮮亮一些。腰上的飄帶過于長了,襯得她的身形更為瘦弱。當(dāng)她揚(yáng)起臉的瞬間,杜雨潔將頭低了下去。她不想讓母親看見自己。她并沒有停下步伐,卻不小心撞到了一個人。撞得猛了,一副眼鏡掉在了地上。她嘴里忙不迭地說“對不起”,蹲下去撿那眼鏡,抬起眼睛卻看到一個人。男人用身體支住未停好的自行車,從她手里接過眼鏡,摸索著戴上。
杜雨潔卻愣住了,說:聶老師。男人看了看她,也有些意外:杜,杜小姐。真巧。杜雨潔想一想說:真巧。您怎么在這兒?
男人用中指將眼鏡在鼻梁上頂了頂,說:我,我找找靈感。
在這兒找靈感?杜雨潔脫口而出。
說出來,兩個人都有些尷尬。男人終于使勁握了握自行車的把手,說:我先走了。
他垂下了臉。杜雨潔看到他微禿的頭上,一塊淺紅色的頭皮,有一些細(xì)幼的頭發(fā)覆蓋著。
男人的肩膀挺了一下,讓自己的姿勢不那么僵硬,慢慢地走遠(yuǎn)了。杜雨潔想,他應(yīng)該是意識到自己在看他了。
杜雨潔回了家。母親已經(jīng)回來了,手里拎著一籃菜。自從退休后,她堅(jiān)決地將小阿姨辭掉了。理由是,以后要由她來掌管家里的起居用度,說不想就此成為一個無用的人。
跟外面又磨蹭了好一會兒,還是撞上了母親在廚房里勞作的情景。在母親的強(qiáng)迫下,她只能選擇袖手旁觀。這在杜雨潔看來,簡直是種罪惡。但是,母親說,君子遠(yuǎn)庖廚。有工作的人,無分男女,都是君子。她要將自己迅速嵌進(jìn)一個家庭主婦的角色。
幾十年大學(xué)的教學(xué)生涯,讓母親覺出了人生塵埃落定的意味。她略帶興奮地投入了另一種開始。杜雨潔看著她戴著老花鏡,將一顆香菇放到鼻子邊上,聞一聞。然后有些笨拙地掰開了剛剛洗好的西芹,放在了案板上。杜雨潔幾乎起了身,她想母親還未準(zhǔn)備好,如何處理這么龐大的蔬菜。但是,她終于忍住了。她知道,或許母親更需要的,是鼓勵。
這時候,她不由自主地望了一眼父親的遺像。父親燒得一手好菜,寵壞了母親,卻教會了她。她知道,父親是欣賞她身上某種來自于遺傳的粗糲勁兒。母親的存在,只與詩詞與歌劇相關(guān)。父親對母親的影響,也是如此的形而上。她第一次陪著母親去買菜,在退休后那個秋天的午后。母親在一個攤檔上,精心地挑選了番茄、花椰菜和茄子。然后很客氣地對檔主說:麻煩你將這些菜的價錢∑一下。這個中年男人茫然地望著她。他抬抬手,望著這個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的微笑的大媽,猶豫地說:那你,買是不買?母親鎮(zhèn)定地說:買,我挑了這么久,請你∑一下。她在旁邊,終于搶過話頭:這些菜,一共多少錢?說完這些,她迅速地付了錢,拉著母親離開了。這一路上,母親沒有再說話。她看到母親微紅著臉,眼睛里是難以形容的黯然。她想起,∑是做數(shù)學(xué)教授的父親最喜歡用的一個詞?!奥犝f香港一個奧運(yùn)冠軍,說培養(yǎng)一個小孩長大,用掉的錢∑有四百萬”;“擴(kuò)招得也太離譜了,今年的名額∑起來,是去年的兩倍都不止。”這個詞被父親用得自如而入世,怎么換到了母親身上,就笨拙了。
母親終于做好了兩個菜,一個湯。給杜雨潔盛了一碗飯。還好,米沒有夾生。母親在菜里翻了一下,撿起一塊香菇,放在女兒的碗里。杜雨潔笑了笑,嚼一口,就聽到嘴里發(fā)出碎裂的聲音。是個小石子硌了牙。香菇里的泥沙沒淘洗干凈。她本能地想吐出來,可看到母親那期待的眼神,便一狠心,咽了下去。她對母親報(bào)以一個微笑,說:真好吃。母親臉上便露出松心的笑容,說:你還別說,我把這菜譜研究了老半天,就是琢磨不透這“少許”究竟是多少,下個胡椒粉心里都抖活。杜雨潔說:媽,這就是個經(jīng)驗(yàn)。您說您教課教了這么久,“一片孤城萬仞山”,“白發(fā)三千丈”,不都是個虛指嗎,差不離就行了。
母親說:真是除了教書,我啥都不會。今天去跳那廣場舞,就數(shù)我笨了。混在一群老太太中間,怎么都跟不上,我也真不喜歡那曲子,吵得腦仁都疼。杜雨潔將一塊炒老的咕嚕肉,使勁地咬下一塊,說:上回給您報(bào)個書法班,您不是嫌那老師寫得還沒您好不是?您腰椎不好,多活動活動有好處。誰也不認(rèn)識誰,就搭個伴兒鍛煉身體。母親就放下碗,低了頭。半晌,聲音突然有些哽咽,說:我就想和你父親搭個伴,他不是一走了之,不要我了嗎?
杜雨潔一邊安慰母親,一邊知道自己又說錯了話。想不說錯也難,千兜萬轉(zhuǎn),母親總是能兜到這一塊來。說到廣場舞,一忽悠地,她竟又想起傍晚撞見的那個人,不免有些分神。
母親這說了老半天,竟全都沒聽進(jìn)去。直到問她:怎么了?她才笑一笑,寬慰老人家,說自己好得很。
杜雨潔和聶傳慶認(rèn)識,實(shí)在是個偶然。那天她拜訪一個熟人,去了臨近的小區(qū)。出來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幾個保安在推搡一個人。她本不是個多事的,但那天不知怎么回事,竟然就走過去。和保安發(fā)生爭執(zhí)的,是個中年的男人。樣貌原是本分的,但因?yàn)槟樕藭r通紅,有些扭曲。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灰色襯衫,在拉扯間,領(lǐng)口的扣子已經(jīng)崩掉了。一個保安揪著他的領(lǐng)子,他用力要掙脫,肩膀便暴露出來,白慘慘的。他看見了杜雨潔,似乎突然覺得難堪,停止了動作,只是不問斷地問:你們到底要干什么。
好像動作激烈的默劇。杜雨潔拿掉耳機(jī),問保安:怎么回事?因?yàn)槭沁@個小區(qū)的老住戶,保安們都認(rèn)識她,也就很客氣地說:杜小姐,這個人,在我們小區(qū)貼小單張,貼得滿墻都是。上次就被人投訴,抓到一次,說了又不聽,又來貼。我們不抓他,住戶們就又要罵我們,說我們收了管理費(fèi)不干事。我們冤不冤。
杜雨潔撿起地上的一張單張。印刷質(zhì)量不太好,字卻還看得清。寫著:“聶老師,鋼琴演奏級,7-14歲,上門教學(xué),風(fēng)雨無阻。”在單張的下方,是個很夸張的爆炸樣的圖框,里面是墨黑的美術(shù)字:“為您打造未來之星,超越郎朗,傲視云迪?!比缓笫且淮謾C(jī)號碼。
杜雨潔撥了這個號碼。有聲音從男人的腰間傳來,是德彪西的《月光曲》。循著聲音,杜雨潔看見男人的西褲上,有一塊油漬。她掛了線,對保安隊(duì)長說:我認(rèn)識這個人,讓他走吧。
隊(duì)長迷惑地看她一眼,說:杜小姐,他可不是第一次了,下次又來,跟個狗皮膏藥似的。
杜雨潔打斷他,說:我認(rèn)識他。誰也有個沒辦法的時候,我勸勸他。如果再犯,你們就找我。
保安走了。男人弓下腰,將地上的單張撿起來。一陣小風(fēng)吹過來,有一張被吹到綠化帶的冬青樹上。杜雨潔從樹枝上取下來,遞給他。男人沒有抬頭,接過來,塞到口袋里。
他走了兩步,扶起輛漆色斑駁的自行車,將車龍頭正了正。
聶老師杜雨潔喚他。大概是本能的反應(yīng),男人“嗯”了一下,轉(zhuǎn)過頭。她看見他青白的臉上恍惚了一下。然后,他說:你真的認(rèn)識我?聲音是很厚實(shí)的男中音。
杜雨潔揚(yáng)了一下手里的單張:你不謝謝我?
男人明白過來,嘆了一口氣,說:斯文掃地,斯文掃地。
杜雨潔這才注意到他的自行車是女式的。在靠近龍頭的位置上,綴著一個Hello Kitty的絨毛玩具,也已經(jīng)很骯臟了。杜雨潔說:你為什么老到這個小區(qū)來。
他想想回答她:他們說,在這個小區(qū)住的人,平均素質(zhì)比較高。
他們?他們是誰。
他沒有再說話,對她點(diǎn)點(diǎn)頭,慢慢地推著車子,走了。身形有些佝僂。在臨近大門口的時候,才上了車,蹬了幾蹬遠(yuǎn)遠(yuǎn)地不見了。
晚上的時候,杜雨潔聽到手機(jī)響了一下,看到一條短信:“萍水相逢,謝謝你?!?/p>
她笑一笑。母親問她:笑什么,誰的?
她搖搖頭,將手邊的美劇看完。然后將電話撥回去。對方的聲音有些緊張。她說:我有個朋友,在給孩子找鋼琴老師。小學(xué)三年級,有二級的基礎(chǔ)了。你給她打個電話吧,號碼我發(fā)到你手機(jī)上去。
對面沉默了很久。在她準(zhǔn)備掛斷時,聲音傳過來:你為什么幫我?
杜雨潔說:喜歡音樂的,不會是太壞的人。
這話是父親說的。想到這里,杜雨潔起身,幫母親收拾了碗筷。
待收拾好了。陪母親坐下。母親正襟危坐在酸枝椅子上。她不喜歡坐沙發(fā),因?yàn)檠甸g盤突出,要坐硬的。
杜雨潔說:我去給你泡杯龍井。新出的雨前茶,陳叔叔送來的。
母親沒吱聲,只喃喃地說:又有人丟了,這是什么世道,老是有人丟了。
她回過頭,看電視上有張照片一閃,是張年輕的面龐。很快便切換了畫面。某個城郊的豆腐渣工程曝光,工程負(fù)責(zé)人一臉的惡形惡狀。
杜雨潔接受圖書館的這份工作,算是兩代人意愿的折衷。那年高考落敗,她就沒打算再復(fù)讀。畢竟她從來沒將心思放在讀書上。依她年輕時的性格,很想與更多的人打交道。自己去應(yīng)聘了一家涉外酒店的前臺,錄取了,父母卻終究不讓她去。
最終還是父親托了個老熟人,讓她做了市立圖書館的管理員。畢竟是兩個教授的女兒,不能“腹有詩書氣自華”,天天能有油墨味道熏一熏也是好的。剛?cè)サ臅r候,真是覺得悶。那個時候,館藏還沒有電腦聯(lián)網(wǎng)。一天里,倒有半天整理圖書卡片。要不,就一頭埋在“過刊部”的故紙堆里去。有一日,眼看著一只書蟲從本民國的舊雜志《紫羅蘭》里鉆了出來。她一個機(jī)靈,一抬手將它拍死在雜志上。青綠色的污跡印在發(fā)黃的紙頁上。她心里泛起一陣惡心,左右望一望,用張紙巾擦掉了。
“戶樞不蠹”的道理她是懂的。她似乎從這本雜志上看到了自己前程的慘淡。心一橫,決定改變,就主動要求調(diào)到柜臺“借還處”。長期以來,借還處都是給職員輪班,或者磨練新人的部門。放棄了份輕松的工作,到了這么個偷不得懶的地方。在旁人看來,有些不智,但杜雨潔樂在其中??磥韥硗模际撬夭幌嘧R的人。真真假假地聊上幾句,也可以打發(fā)大半的時光。漸漸的,也有了???。一個穿著校服的高中男生,總是借各種推理小說,從橫溝正史,到鐵伊、勞倫斯·卜洛克。他并不怎么說話,只是將書輕輕放在柜臺上。辦好了手續(xù),會說一句謝謝。自己的臉先紅起來,臉頰上的青春痘也成了赤紅的顏色。還有一個女孩子,則很健談。人少的時候,她就會說上許久。她是附近一家餐廳的紅案配菜員。話題總是離不開廚師之間的齟齬,餐飲界互挖墻腳導(dǎo)致的異動。這些事情,在她的口中并不像是杯水風(fēng)波,總是有些人生蒼涼的意味。“到頭來還不是……”這是她的口頭禪。她愛借的書,是瓊瑤和張小嫻的小說。后來竟是全套的張愛玲。有一次,還來的一本《十八春》封面上有了油斑。另一個管理員小張就要她賠償。小姑娘這才沒有了往日的神氣。杜雨潔就將同事敷衍了過去,這事就算了。女孩因此與她有了更好的交情。還有一個,是個退休的工程師,一口的煙臺腔。他借的書也奇怪,多是些小縣城的《地方志》或者是偏門極了的明清筆記。像是《白下瑣言》,《客座贅語》什么的。經(jīng)常為了給他找書,要費(fèi)去許多周章。書還回來的時候,往往會包著玻璃紙的書封。問起來,他便說:書是好書,別可惜了。說完這句,他看杜雨潔一眼,說:閨女,你是個好人。
這天老人走了。旁邊的同事小張就說:老頭的眼神,不大規(guī)矩。杜雨潔就說:你這孩子,他年紀(jì)都夠做你爺爺了。
小張是個九0后,本科讀的是資訊管理專業(yè)。大學(xué)擴(kuò)招了幾輪,畢業(yè)以后工作越發(fā)不好找。家里就想辦法給她安插到了這里。不要動什么腦子,也好一邊準(zhǔn)備考研。這姑娘是有些生冷的性格,這來了一年,才和杜雨潔算熟識了些。雖然整天埋著頭,卻也并沒有看什么考試的資料。只是盯著手機(jī)和iPad。電話一響,就跑到后面房間里去,打上一個小時才出來。好在杜雨潔厚道,從來不說她??偹闩斯媚锏男模苷f上些體己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