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長松
(淮陰師范學院 傳媒學院,江蘇 淮安 223300)
陳獨秀與鄒韜奮是中國新聞傳播史上兩位著名的報刊活動家,陳獨秀以一份報刊引領了一場運動,是近代中國公認的啟蒙思想家。鄒韜奮繼五四而起,以《生活》周刊展開生活啟蒙。通常認為,盡管鄒韜奮因為生活原因缺席了五四新文化運動,但學界公認五四新文化運動是鄒韜奮思想得以形成的一個重要來源。學界也普遍認為,鄒韜奮對五四啟蒙運動的“接受”主要與胡適有關,在討論鄒韜奮與五四思想家的研究中,研究的焦點多集中于鄒韜奮與胡適的“交往”,在鄒韜奮的文字中,陳獨秀是“缺席”的。
應該說,學界對陳獨秀、鄒韜奮兩人各自的研究成果雖然很多,汗牛充棟,但是對陳獨秀與鄒韜奮的比較研究則是“缺乏”的,造成這種現(xiàn)狀的原因可能在于:一是陳獨秀與鄒韜奮之間沒有“交往”的歷史。和鄒韜奮與胡適的“交往”相比,陳、鄒之間不僅缺少現(xiàn)實的交往互動,文字類的“精神交往”也基本沒有,這種“交往”“缺乏”的狀態(tài),無法為比較研究提供具體的文字佐證,這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比較研究的可能性;二是政治因素的影響。雖然陳獨秀是中共的創(chuàng)始人,但由于陳獨秀后來成為托派,與中共分道揚鑣,其政治地位僅限于中共的創(chuàng)始人而已,鄒韜奮則不同,鄒韜奮對中共的“趨近”,不僅有力“聲援”了中共,也表明中共路線的正確性與吸引力,這也成為鄒韜奮在中國新聞史上占據(jù)赫赫地位的一個重要原因。
然而,考察陳獨秀與鄒韜奮的啟蒙報刊實踐與思想轉變軌跡,兩人則有著驚人的相似性。兩份報刊都創(chuàng)立在上海,都以遠離現(xiàn)實政治,“輔導青年修養(yǎng)”為宗旨,刊物的欄目設置也是相似的,隨著民族危機的嚴重,兩份刊物最終也都走向了“激進化”,兩人的思想也從自由主義思想逐漸轉向共產(chǎn)主義,陳獨秀成為中共的創(chuàng)始人,鄒韜奮也通過積極的行動向中共靠攏,并最終成為中共黨員。因此,從這種“驚人”的“相似性”來看,學界應該關注陳獨秀與鄒韜奮的對比研究。這種比較研究不僅是可能的,而且也是有意義的。從可能性來看,兩者雖然缺乏“直接”的“交往”,但作為《新青年》的“靈魂”與《生活》(周刊)的主持人,可以通過《新青年》與《生活》的比較,如宗旨、內容、欄目設置與激進轉向等方面的比較討論兩者的“相似性”;從研究意義來看,陳獨秀作為啟蒙思想家是毋庸置疑的,鄒韜奮啟蒙思想家地位的“坐實”也需要通過與陳獨秀報刊啟蒙思想的進一步比較,更重要的是,通過比較也有助于發(fā)現(xiàn)中國報刊啟蒙的“共性”。
啟蒙與宣傳有著本質的不同,本文對陳獨秀與鄒韜奮報刊啟蒙思想的比較,主要選取《新青年》與《生活》周刊作為文本,兩人創(chuàng)辦(主辦)的其它報刊不納入考察范圍。這是因為這兩份刊物是兩人啟蒙報刊實踐的代表刊物,也是中國新聞傳播史上的代表性刊物,可以反映兩人的報刊啟蒙思想。本文對兩者報刊啟蒙思想的比較即以《新青年》與《生活》周刊為樣本,通過對宗旨、內容、欄目設置與激進轉向的比較討論兩者的“相似性”,從而“發(fā)現(xiàn)”中國報刊啟蒙的共性。
由于一些具體名詞的概念在學術上眾說紛紜,還存在一定爭議。為了將本文觀點闡述清晰,有必要對“啟蒙”、“報刊啟蒙”與“報刊啟蒙思想”等本文涉及的基本概念進行嘗試性地界定。
當代世界有關啟蒙的討論已成為宏大敘事,不同的人站在不同視角對啟蒙都可以展開“合理”論述,啟蒙內含的“自反性”也注定了啟蒙必然成為宏大敘事,這事實上給界定啟蒙增加了難度。本文并不打算給啟蒙下一個嚴格定義,只是結合相關定義,對啟蒙的內在特征作一描述,亦即啟蒙必須具備的一些特征。目前來看,康德有關“啟蒙”的界定影響最大??档抡J為,啟蒙就是“人們走出由他自己所招致的不成熟狀態(tài)”,而走出不成熟狀態(tài)必須依賴“理性”(無論“邏輯理性”還是“實踐理性”)的確立,這表明理性是啟蒙的一個根本特征。理性的確立則需要借助于反思與批判,這是毋庸置疑的。反思與批判的“實現(xiàn)”不僅需要借助于“新”的“知識資源”[1](無論是輸入的“異域”的知識資源,還是重新被挖掘的“傳統(tǒng)”的知識資源),而且還需要引路者(類如西方“啟蒙時代”的“哲人”,近代中國“啟蒙運動”的“思想者”或“先賢”)。本文認為理性、批判與反思、引路者及其引入的“新”的“知識資源”是構成啟蒙的三個基本要素。
在18世紀西方啟蒙運動中,承載啟蒙思想的傳播媒介主要是沙龍、學院和書籍等,其中又以書籍為主要載體。與此不同,在中國近代的啟蒙運動中,無論清末新政時期面向底層社會展開的思想啟蒙,還是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面向知識青年展開的思想啟蒙,報刊都無一例外地成為承載啟蒙思想的最重要的傳播媒介。事實上,如果從思想史、文化史的視角看,近代中國的三次辦報高潮也都發(fā)生在這一時期。因此,從傳布啟蒙思想主要載體的視角,近代中國的啟蒙運動可以稱之為報刊啟蒙。當然,報刊啟蒙的稱謂也意味著承認報刊對啟蒙思想的傳播存在相當?shù)挠绊懀踔猎谝欢ㄉ疃壬嫌绊懥藛⒚傻摹白呦颉?。比如,報刊與書籍是兩種不同的傳播媒介,相對來說,書籍可以在“封閉”的環(huán)境下“從容”地建構完整的敘事,報刊則是開放的、即時的,需要對外界話語保持高度的對話性,雖能取得“即時”的傳播效果,但必然對敘事的完整性造成負面影響。應該看到,報刊啟蒙在中國有著必然性,時勢日危與文人論政讓報刊成為介入社會的最佳工具。當然,在啟蒙的意義上,報刊只有具備前文所列啟蒙三個基本要素的基礎上,才能稱之為報刊啟蒙,相關報刊也稱之為啟蒙報刊。
在上文對啟蒙與報刊啟蒙簡要界定基礎上,本文所謂報刊啟蒙思想主要指報刊活動家指導其啟蒙報刊實踐的辦刊思想,這種辦刊思想或由報刊活動家相關的話語表達所構成或由其具體的啟蒙報刊實踐所呈現(xiàn)。本文重在比較陳獨秀與鄒韜奮的報刊啟蒙思想,不僅以此確立韜奮啟蒙思想家的地位,也由此發(fā)現(xiàn)中國報刊啟蒙的共性。兩位報刊活動家一生有著豐富的辦刊實踐,在中國新聞史上有著重要地位,但從啟蒙與報刊啟蒙來說,并非兩人創(chuàng)辦的所有刊物都可稱之為啟蒙報刊。相對來說,陳獨秀五四時期的報刊實踐(《新青年》《每周評論》)與鄒韜奮第二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時期創(chuàng)辦的《生活》(周刊)更符合啟蒙報刊的意涵。就陳獨秀來說,《新青年》與《每周評論》不僅成就了陳獨秀報人生涯的巔峰,而且也引領了五四新文化運動,兩份刊物所具有的啟蒙報刊性質是毋庸置疑的。就鄒韜奮來看,《生活》周刊是鄒韜奮主持時間最長的刊物,不僅反映了鄒韜奮由民主主義而逐漸左傾的思想轉變軌跡,還反映出鄒韜奮的報刊思想尤其是報刊啟蒙思想。當然最重要的是,在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尾聲,鄒韜奮接辦主持《生活》周刊,兩份刊物在宗旨、內容、欄目設置與激進轉向等方面都存在“驚人”的“相似性”。這表明通過比較兩份刊物能開展兩者報刊啟蒙思想比較的可能性。
盡管創(chuàng)刊時代背景不同,兩份刊物在辦刊宗旨上呈現(xiàn)出相似性,都以提高讀者修養(yǎng),進而改造社會為目標?!缎虑嗄辍芬浴案脑烨嗄曛枷?,輔導青年之修養(yǎng)”為“天職”,希望借助青年的思想改造再造新的國家;《生活》周刊在鄒韜奮的主持下逐漸形成了“暗示人生修養(yǎng),喚起服務精神,力謀社會改造”的辦刊宗旨。
《青年雜志》(《新青年》)的創(chuàng)辦既緣于陳獨秀個人的反思,也緣于其時不斷惡化的政治社會現(xiàn)實。民元初年的政治社會現(xiàn)實不僅沒有按照民主共和的道路前進,而且大有退回封建帝制的可能。政像日亂、一切如故的社會政治現(xiàn)實,不僅讓知識精英無所適從,也讓普通民眾產(chǎn)生“今不如昔”的感覺。中國社會亟需補課,如果民眾思想沒有根本轉變的話,“共和的招牌”是掛不長久的。陳獨秀認為,無窮無盡的政治空談無濟于事,只有從思想倫理這一“最后的覺悟”著手,喚醒青年一代,國家社會問題才有被徹底改造的可能。為此,陳獨秀創(chuàng)辦《青年雜志》,中國近代史上最為動人的思想革命也由此開始。陳獨秀在《新青年》創(chuàng)刊號(《青年雜志》第一卷第1號)明確表明刊物以“改造青年之思想,輔導青年之修養(yǎng)”為“天職”,“批評時政,非其旨也?!贝撕笥终f,“介紹西方學說,改造社會”為“本志唯一之宗旨”。這表明陳獨秀希圖透過對青年的思想文化改造,再造新國民,再造新國家。應該說,陳獨秀對中國問題所開出的這一文化藥方頗為有效。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發(fā)生,已經(jīng)證明《新青年》對青年的改造是有成效的,五四之后,經(jīng)過改造的“新青年”則成為國共兩黨看重的國民革命的生力軍,這又再次證明《新青年》改造青年的有效性。五四新文化運動后興起的國民革命也正式拉響了國家改造、社會改造的大幕。
起初,《生活》周刊是中華職業(yè)教育社的機關刊物,“傳布職業(yè)教育的信息”是刊物最初的宗旨。與陳獨秀在“亂世”中創(chuàng)辦《新青年》不同,鄒韜奮主持《生活》周刊主要是在所謂國民政府“黃金十年”(1927-1937)的前五年。這一時期是中國自鴉片戰(zhàn)爭以來最好的國家發(fā)展時期,對國民政府直接控制的江浙滬地區(qū)來說更是如此,經(jīng)濟發(fā)展、政治穩(wěn)定,新興城市的發(fā)展為青年就業(yè)、生活提供了新的可能性。盡管如此,如何適應新興的城市環(huán)境,如何將個人與國家建設相結合都是職業(yè)青年面臨的新命題。為了幫助職業(yè)青年適應新的城市生活,實現(xiàn)個人職業(yè)與國家改造的結合,鄒韜奮主持《生活》周刊期間,刊物不僅經(jīng)歷了從中華職業(yè)教育社機關刊物到都市通俗文化生活雜志再到時事政治周刊的發(fā)展轉變,而且還逐步確立了“暗示人生修養(yǎng),喚起服務精神,力謀社會改造”的辦刊宗旨。鄒韜奮希望借助《生活》與青年們討論城市生活的實然與應然,引導青年踏上一條將個人工作、生活與國家改造相結合的理想之路。應該說,鄒韜奮對職業(yè)青年開出的生活的“藥方”也是頗為成功的,刊物不但受到廣大青年讀者的歡迎,還得到了國民政府上海市教育的“褒揚”,《生活》周刊也成為民國時期最有影響的雜志之一,發(fā)行量更一度創(chuàng)下民國期刊發(fā)行量的最高記錄。
兩份刊物的內容也緊密圍繞刊物宗旨展開?!缎虑嗄辍返膬热葜饕獓@思想啟蒙而展開,《生活》主要圍繞生活啟蒙而生發(fā),但在“立人”這一點上,《生活》周刊的生活啟蒙承繼了《新青年》提出的“立人”的啟蒙命題。本文并不打算詳細展開兩份刊物內容的文本研究,嘗試根據(jù)已有相關成果分析在“立人”這一點上《生活》所表現(xiàn)出的對《新青年》的承繼性,揭示思想啟蒙與生活啟蒙的復雜勾連。
思想啟蒙需要引入“新”的“思想資源”,并通過相關的批判與反思以實現(xiàn)對相關新思想的“接受”。如前所述,這里“新”的“思想資源”主要由兩部分構成,一是從西方輸入的“異域”的思想資源,二是由傳統(tǒng)思想資源中“挖掘”出的“新”的思想資源。對西方思想資源主要以輸入為主,對傳統(tǒng)思想資源的“挖掘”則以批判、反思為主。當然,這里還存在一個激烈的中西思想資源的對比,即以西方的思想資源審視、批判傳統(tǒng)的思想資源,這個過程是殘酷的,最終導致了中國傳統(tǒng)的知識資源淪為學術資源,然而,這是思想啟蒙的內在要求。唯有如此,才能讓“青年”舍舊求新,實現(xiàn)對青年的思想改造。因此,《新青年》以“哲學文學為是”,內容主要涉及對儒學孔教的批判與反思,對婦女問題的關注,對青年自覺、覺醒的強調,對個人主義的倡導,對白話文學的學理探討與文學實踐,對美學、宗教、教育的探討,對西方哲學、社會科學的引介等等。應該說《新青年》所輸入、討論的“學理”是極為成功的,《新青年》因之成為新文化運動的“元典”,成為各方爭奪利用的“符號”。然而,從傳播效果層面來看,《新青年》“成功”地讓“理性”“個人解放”等啟蒙理念進入了青年的“頭腦”,鼓勵他們運用個人的理性,選擇自己的未來之路。五四新文化運動結束后,知識青年雖然存在左翼右翼之分,但都“勇敢”地投入到國民革命的洪流,這與前七卷“以哲學文學為是”的《新青年》的影響是分不開的。
《新青年》聚焦于思想啟蒙,內容以“哲學文學為是”,《生活》周刊聚焦于生活啟蒙,內容以城市生活為主?!缎虑嗄辍泛粲鮽€人的解放,鼓勵青年成為“自己”,勇于選擇自己的路,然而如何實踐,尤其是城市青年在“新”的城市環(huán)境中具體的生活實踐,《新青年》同人雖提出了“立人”的命題,但在新的城市環(huán)境下如何“落地”則是一個實踐問題。換句話說,《新青年》的思想啟蒙并不能解決思想的實踐問題?!缎虑嗄辍冯m然促成了青年的“覺醒”,但“覺醒”的青年仍然處在新舊思想交替的過渡階段。一方面,青年在實際生活中仍受到傳統(tǒng)家庭觀念和婚姻觀念等的束縛而苦難重重,另一方面,新興的城市在為青年提供相對便利的職業(yè)通道的同時,也對青年如何融入城市新生活提出了挑戰(zhàn)。于是,青年在人生觀和世界觀上陷入困惑,在現(xiàn)實面前變得迷茫掙扎。青年問題成為時代的焦點問題?!渡睢分芸皶r彌補了這一缺憾,與都市職業(yè)青年一起探索城市青年應有的理想生活?!渡睢诽岢隽恕傲⑷恕钡挠^念,希望青年人能不斷提升自身的修養(yǎng),培養(yǎng)堅強樂觀的心智,鍛煉適應社會的能力。在內容上,《生活》不僅僅關注青年人的就業(yè)現(xiàn)狀,為他們提供職業(yè)指導,更將關注的視野觸及到職業(yè)青年城市日常生活的各個方面,尤其是婚姻、戀愛、教育、職業(yè)修養(yǎng)等方面,而且這構成了《生活》的主體內容。因此,一定意義上,《生活》確是在延續(xù)并實踐《新青年》提出的“立人”命題,而且在效果層面頗為成功。
對于具有啟蒙報刊性質的報刊媒介來說,“通信”欄是吸引讀者參與討論,將報刊論域引向縱深的一個重要手段。正因如此,學界對《新青年》與《生活》的欄目研究也主要集中于“通信”與“讀者信箱”。“通信”與“讀者信箱”在中國新聞傳播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已經(jīng)成為報刊與讀者交流欄目的“典范”,唯一不同的是,“通信”逐漸成為《新青年》同人“自己的園地”,“讀者信箱”則始終是廣大《生活》讀者發(fā)表意見的“公共領域”。
《新青年》成立之初即設立“通信”欄,原意在于吸納社外文字。在陳獨秀遷居北京,《新青年》成為同人刊物之前,“通信”欄逐漸成為讀者發(fā)表意見、商榷學理的“公共園地”。不僅參與人數(shù)眾多,內容也很豐富,從問學到商榷學理,從文學改良到孔教入學,從世界語到標點符號,學理的商榷頗激烈?!缎虑嗄辍愤w辦北京成為同人刊物后,“通信”欄逐漸轉為《新青年》同人“自己的園地”,外來文字減少,以至于除非必要,外來文字絕少刊登。李憲瑜認為,綜合主題的選擇、學術性的加強以及編輯方式的改動等原因導致了“通信”欄“由公眾論壇而趨向自己的園地”。[2]應該說,這個論斷有其合理之處。就報刊論域的廣度與深度而言,《新青年》同人有必要利用這一“自己的園地”“穿針引線”,[3]將不同欄目、不同文體、不同話題“糾合”在一起,從而便于推進《新青年》論域在廣度與深度兩個方向上拓展。然而,要指出的是,“通信”欄成為“自己的園地”后,雖限制了社外意見的發(fā)表,但讀者對刊物論題的“參與”并沒有減少。陳獨秀來到北大之后,成功地將青年的思想改造與北京大學的教育實踐結合起來,以往單純的文字閱讀與有限的通信問答迅速被師生、同學間的相互討論所取代,不僅課堂可以問學,宿舍也可以商榷,甚至還有專供討論商榷的“飽無堂”和“群言堂”。[4]應該說,觀點的公開討論與相互交鋒所帶來的傳播效果無疑要比單純的文字閱讀來得好,而這種效果又因同學之間的異地通信被進一步“放大”。因此,盡管對社外來信的“封閉”讓“通信”很難稱為嚴格意義上的“公共領域”,但是“通信”欄并沒有減損讀者的“參與”。于是,《新青年》同人“自己的園地”成為啟蒙青年讀者的“前沿陣地”。
《生活》周刊的“讀者信箱”欄目是鄒韜奮接任《生活》周刊主編后開設,主要刊登讀者所遇到的婚戀、教育、人生及社會方面的困惑與意見,通過編者與讀者的溝通釋惑,幫助讀者解決生活上和精神上遇到的困難。“讀者信箱”在吸納讀者“參與”方面表現(xiàn)出3個主要特征:1.讀者來信多。自設立信箱欄以來,來信數(shù)量由最初每日幾封逐漸達到千封以上。2.內容涉及面廣,但前后偏重有別。前五卷以婚姻、戀愛、教育、職業(yè)修養(yǎng)等方面的內容為主,較少涉及現(xiàn)實政治;五卷后則相反,政治、社會議題增多,婚姻、戀愛等內容減少,甚至一時成為抗日救亡問題的專欄。3.交流的平等性。通過“讀者信箱”,編者與讀者建立了平等的編讀互動關系,淡化了編者和讀者之間程式化、固定化的身份色彩?!白x者信箱”欄的上述特征“暗合”“公共領域”要求的開放性、平等性、討論性等基本特征,當前相關從公共領域角度討論《生活》周刊的研究成果也多以“讀者信箱”欄為研究樣本。因此,一定意義上,將“讀者信箱”看成是公共領域是合適的。這里有待進一步討論的是“讀者信箱”的啟蒙色彩。有研究認為,九一八事變前,“讀者信箱”富有啟蒙色彩,九一八事變后,信箱內容從前期豐富的內容題材變?yōu)閱我坏陌l(fā)表抗日救亡問題的園地,雖然增強了戰(zhàn)斗性,但啟蒙色彩大大減弱。然而,如果考慮到鄒韜奮此時所持的無黨派立場,考慮到其立論的出發(fā)點是民族大義而非黨派視角,我們仍可以稱之為“啟蒙”,畢竟這與純粹的政黨宣傳存在根本的不同。由這個視角看,《生活》周刊的“讀者信箱”始終表現(xiàn)出了啟蒙性。
兩份刊物在創(chuàng)刊之初都與現(xiàn)實政治保持相當?shù)木嚯x,而隨著國內外社會政治環(huán)境的變化,兩份刊物都開始介入現(xiàn)實政治,陳獨秀開始“談政治”,并迅速“左轉”創(chuàng)建中共,刊物也轉為中共上海發(fā)起組的機關刊物;鄒韜奮由“參與政治”到“批評政治”,刊物逐漸“激進化”,刊物轉為“新聞評述性質”的周刊,鄒氏本人也不斷趨近“共產(chǎn)主義”。
當前學界對《新青年》是否談政治存在不同的觀點,然而很明顯,如果從批評時政的視角,《新青年》尤其是轉向共產(chǎn)主義之前的同人雜志時期還是很好地遵循了雜志創(chuàng)辦之初確立的“批評時政,非其旨也”的宗旨,與現(xiàn)實政治還是保持了“相當”的距離。陳獨秀公開談政治可以《談政治》(《新青年》第八卷第1號,1920年9月1日)一文為標志,而此時《新青年》已經(jīng)成為本年8月在上海成立的中共發(fā)起組的機關刊物,開始偏離“以哲學文學為是”內容定位而逐漸成為“顏色過于鮮明”的宣傳刊物了。當然,我們還可以1918年12月22日《每周評論》的創(chuàng)辦來討論陳獨秀的“談政治”。《每周評論》的創(chuàng)辦確是緣于《新青年》同人“談政治”的需要。《每周評論》的“談政治”是以“公理戰(zhàn)勝強權”,以及“輸入新思想、提倡新文學”的宗旨為基礎的,與其說是直接地介入政治,不如說是通過評論實現(xiàn)政治社會思潮的思想啟蒙。然而,隨著巴黎和會山東問題的交涉失敗,陳獨秀開始轉而提倡“強力擁護公理,平民征服政府”,不僅以言論介入現(xiàn)實政治,而且親自行動。盡管此時陳獨秀批評時政的出發(fā)點是“平民政治”而非“政黨政治”,他的“直接行動”也非“倡導暴力革命”,但隨著“直接行動”的失敗,陳獨秀開始接受政黨政治。因此,我們可以把《每周評論》的“談政治”看成是陳獨秀利用《新青年》“談政治”、宣傳共產(chǎn)主義的“先聲”。這個過程表明陳獨秀由遠離時政到批評時政,由平民政治到政黨政治,終至創(chuàng)建中共,報刊于是轉為中共宣傳和組織革命的“利器”。
巧合的是,《生活》周刊也存在一個由“不談政治”到“談政治”的變化。這個變化大致以“九一八事變”為界。前期多談個人問題,避談政治,主張通過個體的“進德修業(yè)”,最后達到健全理想的國家社會;“九一八事變”后,隨著民族危機的日益加深,《生活》開始批評時政,介入“現(xiàn)實政治”,刊物在成為主持正義的輿論機關的同時逐漸“激進化”,并最終于1933年12月被國民黨當局查封。這里有兩個問題需要闡明,一是前期的“避談政治”并非不談政治,二是后期的“激進”并不意味著“共產(chǎn)主義”?!渡睢非捌凇安徽務巍辈⒉皇腔乇苷?,而是避免批評時政。與《新青年》不一樣,《生活》雖“以社會而非政治為旨趣”,但卻一直是“參與政治”的,套用時髦的話說,參與國民政府的“政治建設”。比如刊載孫中山及其三民主義的文章,刊載吳稚暉、戴季陶等國民黨要人的事跡和言論的文章,再如《每周大事記》專欄中對蔣介石“剿匪”訓令和進程的報道;將共產(chǎn)黨人描述為“‘燒殺劫掠’的‘變態(tài)’” 與“猖獗”的“赤化分子”[6]等等。事實上,鄒韜奮、畢云程等《生活》的編者對“三民主義”的信仰是由衷的,甚至后期談政治、激烈抨擊國民政府時,他們仍視三民主義為“正途”。《生活》后期開始批評時政并逐漸“激進化”,但這種“激進化”并不意味編輯接受了“共產(chǎn)主義”——站在中共的立場批評時政。前文已經(jīng)指出了鄒韜奮、畢云程等人對“三民主義”的由衷信仰,編者是站在“匡扶”政府的角度提出“建設性”的批評。鄒韜奮本人這一時期也再三強調自己的無黨派立場,鄒韜奮對共產(chǎn)主義的信仰與追求是在其逃亡及以后的報刊實踐、蘇區(qū)考察后逐漸形成的。當然,鄒韜奮批評時政的出發(fā)點是愛國主義與民族大義,這一點與中共的部分主張不謀而合,也是他最終走向共產(chǎn)主義的思想基礎。
前文已對陳獨秀與鄒韜奮的啟蒙報刊實踐進行了比較,通過比較可以發(fā)現(xiàn)兩者啟蒙報刊實踐存在的相似性與不同之處。兩者都重視青年讀者,都希望通過對青年的思想改造實現(xiàn)國家、社會的“再造”。然而,囿于刊物創(chuàng)辦時代社會背景的不同,陳獨秀以全體社會“青年”為預期受眾,希望全面、徹底地改造他們的思想,因而《新青年》的啟蒙著力于思想啟蒙,由此《新青年》同人必然以師者的姿態(tài)面向青年,這也必然減少青年讀者對刊物的“直接”參與,但這并不意味著刊物對青年讀者的“疏離”,恰恰相反,雜志在成為啟蒙思想“前沿陣地”的同時成功吸引了青年讀者的“間接參與”。鄒韜奮沒有趕上《新青年》同人“激揚文字”的好時光,但他深受五四新文化運動尤其是胡適的影響,在“和平時期”主持《生活》周刊,力求成為城市職業(yè)青年的“好朋友”,引導他們學會“生活”“參與政治”,實現(xiàn)個人發(fā)展與國家建設的“雙贏”。在“新”的城市環(huán)境中討論、引導職業(yè)青年應有的“城市生活”,繼續(xù)《新青年》同人提出但缺少實踐的“立人”命題,這是韜奮《生活》周刊表現(xiàn)出啟蒙色彩的根本所在和可貴之處,這也決定了鄒韜奮辦刊的“朋友的姿態(tài)”,在成功吸引廣大青年讀者“直接參與”的同時,讓《生活》成為中國報刊史頗具典范意義的“公共領域”。
啟蒙的本意是“使之為人”,“人們走出由他自己所招致的不成熟狀態(tài)”,要實現(xiàn)“不成熟”向“成熟”狀態(tài)的轉化,人們必須依賴建基于反思與批判基礎上“理性”原則的確立,這又需要引路者及其引入的“新”的“思想資源”,啟蒙的最終結果是培養(yǎng)獨立、理性的個體。盡管相較而言,《生活》周刊在反思與批判精神以及“新”的“思想資源”的引入上要遜于《新青年》,但兩份刊物均致力于培養(yǎng)獨立、理性的青年讀者,《新青年》鼓勵他們擺脫封建思想的束縛,追求個性與解放;《生活》則鼓勵職業(yè)青年養(yǎng)成獨立自由的思想品格,追求健康向上的城市生活。尤為重要的是,兩份刊物都成功地將對青年的思想改造與國家、民族的前途命運結合在了一起,《新青年》為青年讀者開啟了理性之光,為其后興起的國民革命提供了生力軍,左翼青年更隨著《新青年》的革命轉向而投身共產(chǎn)主義革命洪流;《生活》周刊以朋友的姿態(tài)啟發(fā)青年通過每個個體的“健康向上”以養(yǎng)成“健全的社會”,在民族危機日益危重之時,鄒韜奮以自己的“政治覺醒”“喚起民眾”“延安青年們,幾乎每一個都述說自己曾受過韜奮同志的影響、幫助而走上革命的道路的事實?!盵7]
陳獨秀與鄒韜奮的啟蒙報刊實踐都由啟蒙始,革命終,經(jīng)典“演繹”了近代中國“救亡壓倒啟蒙”的時代命題。他們創(chuàng)辦啟蒙報刊,致力于培養(yǎng)理性、獨立的青年個體,希望通過青年個體的覺醒實現(xiàn)國家、民族的獨立與富強,而當國家、民族危機趨于嚴重時,他們則毅然選擇了革命之路,面向青年宣傳革命,引導青年走上革命救亡之路。作為青年的啟蒙者,他們是獨立、理性的思想者;作為革命者,他們是革命的前行者與領路人。由啟蒙轉向革命意味著啟蒙的“終結”,思想的多元性被革命思想的“獨尊”所取代,獨立與理性也被統(tǒng)一到革命的組織性之下。盡管令人扼腕,然而應該看到,陳獨秀、鄒韜奮等人的啟蒙報刊實踐所閃耀的理性之光,更應看到促成他們由啟蒙轉向革命的對國家、民族及普羅大眾深沉的愛,這是陳獨秀、鄒韜奮啟蒙報刊實踐對于中國新聞傳播史做出的最重要的貢獻。
[1]章清.傳統(tǒng):由“知識資源”到“學術資源”——簡析20世紀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失落及其成因[J].中國社會科學, 2000(4):190-203.
[2]李憲瑜.“公眾論壇”與“自己的園地”——《新青年》雜志“通信”欄[J].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 2002(3): 32-44.
[3]陳平原.思想史視野中的文學——《新青年》研究:下[J].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 2003(1): 116-155.
[4]羅家倫.北京大學與五四運動[M]// 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全國委員會文史資料委員會.五四運動親歷記.北京: 中國文史出版社, 1999: 58-60.
[5]心水.病根[N].生活, 1930-08-24(01).
[6]韜奮.由學生而晚而弟[N].生活, 1928-03-18(01).
[7]蕭三.韜奮同志——文化界的勞動英雄[M]// 鄒嘉驪.憶韜奮.上海: 學林出版社, 1985: 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