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 亮
(湖南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湖南 長沙 410081)
舒位,少名佺,字立人,小字犀禪,號鐵云,直隸大興縣(今屬北京)人。舒位是乾嘉時期的著名詩人,是性靈派的一員大將,與王曇、孫原湘并稱為乾嘉“后三家”,著有《瓶水齋詩集》。乾隆五十一年,舒位在第二次參加順天府鄉(xiāng)試落第后,作《春秋詠史樂府》140首,后被收錄《瓶水齋詩別集》。舒位看到了在詠史樂府詩的發(fā)展史上,所詠內(nèi)容大多“詳于后代而略于春秋”不足,為了補闕,所以創(chuàng)作了春秋詠史樂府組詩。對這一詠史樂府詩發(fā)展史上非常重要的組詩,學(xué)界并無專題性研究。因此筆者擬從《春秋詠史樂府》補詠史樂府詩之闕的創(chuàng)作意識、對《左傳》史事的詩化書寫及其藝術(shù)特色三個方面對《春秋詠史樂府》進行探討,以就教于方家。
詠史樂府詩,即以樂府詩的形式詠寫相關(guān)歷史事件及歷史人物。就宋代以后詠史樂府詩而言,首屈一指的大家乃是元末以“鐵崖樂府”著稱的楊維楨。楊維楨自創(chuàng)新題的樂府詠史詩,其詩題根據(jù)所詠對象擬定,且多是三字為一題。楊維楨之后,李東陽以其為效仿對象,著有《擬古樂府》,此作一出,引起時人紛紛效仿。明末清初,詠史樂府詩的創(chuàng)作蔚然成風(fēng),且多為大型連章體組詩,如王士禛《小樂府》30首因讀《三國志》而作,尤侗作《明史樂府》100首等。清代中晚期,詠史樂府詩的創(chuàng)作更是進入了一個繁榮階段。此期較重要的詩人詩作,主要有熊金泰《三國志小樂府》一卷、洪亮吉《晉南北朝史樂府》二卷、《唐宋小樂府》一卷以及舒位《春秋詠史樂府》一卷。
通過梳理詠史樂府詩的發(fā)展歷程可知,詠史樂府詩發(fā)展到清代中晚期時,在題目的擬定方面,詩人們幾乎都自擬新題,而且詩題多以三字為一題;在篇幅體例方面,明末清初已出現(xiàn)大型連章體組詩。這兩個特征,舒位的《春秋詠史樂府》都符合,可以說,這卷140首的長篇巨制,順應(yīng)了詠史樂府詩的發(fā)展大勢。
《春秋詠史樂府》的題目都是“自擬新題”。這些題目都取材于《左傳》,舒位擬定的詩題,頗有巧思,且具畫龍點睛之妙。如《風(fēng)馬牛》一篇詠齊伐楚盟于召陵事,魯僖公四年,齊桓公侵蔡伐楚時,楚王派遣的使臣回答齊侯,聲稱齊、楚二國“風(fēng)馬牛不相及”[1]45,這是題目《風(fēng)馬?!返挠蓙?,同時也揭示了齊國發(fā)動這場戰(zhàn)爭的無理性;再如《鶴乘軒》詠嘆衛(wèi)懿公好鶴亡國之事,此題取自《左傳》閔公二年:“冬十有二月,狄人伐衛(wèi)。衛(wèi)懿公好鶴,鶴有乘軒者”[1]47。衛(wèi)國之所以遭受亡國之禍,根本原因在于衛(wèi)懿公的荒唐與無道,而“鶴乘軒”三字確將衛(wèi)懿公的荒唐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春秋詠史樂府》是大型的連章體組詩,正如舒位在自序中所說的那樣:“大旨以左氏內(nèi)傳為經(jīng),而以國語、公、谷梁為緯,并雜采他書之論春秋時事者,凡一百四十首”[2]726。該組詩以《左傳》為經(jīng),以《國語》、《公羊傳》、《谷梁傳》為緯,并雜采了“他書之論春秋時事者”,如《詩經(jīng)》、《史記》、《帝王世紀(jì)》等書。
《春秋詠史樂府》在詠史樂府詩史上具有重要地位,不僅因它在自擬新題與大型連章組詩方面順應(yīng)了詠史樂府詩的發(fā)展大勢,還因為它擴充了詠史樂府的題材時段,越三國、六朝、明代而上,詠及春秋歷史,誠如詩人自己所言:“顧皆詳于后代而略于春秋。今茲所詠,若補其闕”[2]726,補詠史樂府詩之闕,更確切地說,該作品補以樂府體專詠春秋時事之闕。以樂府體詠春秋時事,楊維楨已有《吳鉤行》、《要離塚》及《介山操》三篇,李東陽亦有《申生怨》、《綿山怨》、《屠兵來》、《避火行》、《掛劍曲》、《樹中餓》、《漸臺水》及《國士行》八篇,二者均間取史冊所載,詠春秋時事不過是偶然為之,所存篇目也較少。而舒位則專詠春秋時事,篇目有140首之多。
詠史樂府詩以詠史為詩之意、以樂府為詩之體。雖然舒位稱自己的春秋詠史樂府詩為“春秋詠史長短句詩”,但該作品仍具有樂府詩的某些特色?!氨臼隆笔菢犯姼柚邪髌沸畔⒆疃嗟囊?。向回對樂府詩的“本事”作出了如下定義:“樂府詩的本事,就是指那些與樂府曲調(diào)、曲名或歌辭的創(chuàng)作、傳播、變化等有關(guān)的歷史事實或民間傳聞?!盵3]據(jù)此而言,《春秋詠史樂府》的140個題目均取材于《左傳》,歌辭的創(chuàng)作也以“《左傳》為經(jīng),可以說《左傳》就是《春秋詠史樂府》的“本事”。140首春秋詠史樂府詩的敘事與議論均圍繞其“本事”——《左傳》展開。《春秋詠史樂府》以詩論春秋,是詩化了的《左傳》。
樂府詩的敘事性較強,詠史樂府詩也不例外??v覽140首春秋詠史樂府詩,舒位采用了《左傳》的編年順序,并汲取了《左傳》中大部分重要史實?!蹲髠鳌返臍v史敘事,注重事件的過程性、完整性、嚴(yán)肅性與真實性。而《春秋詠史樂府》的敘事在繼承《左傳》歷史敘事真實性的同時,還具有詩歌敘事的片段性和概括性,以及樂府詩歌敘事特有的詼諧性與靈活性。
如《風(fēng)馬?!芬黄価R伐楚盟于召陵事,全詩如下:“蔡姬蕩舟齊侯驚,楚人膠舟周王崩。侵蔡伐楚良有以,矧無縮酒包茅菁。管仲方相齊,子文亦相楚。彼夸城池堅,此耀甲兵武。馬牛其風(fēng)南海波,犀兕尚多棄則那。乃知城濮之議戰(zhàn),不若召陵之議和”[2]737。我們具體來看《風(fēng)馬?!芬辉姷臄⑹绿攸c:舒位首先將齊伐楚的“借口”概括為“二舟一不貢”事件?!岸邸笔录阂粸椴碳幹?,該事發(fā)生于魯僖公三年,“齊侯與蔡姬乘舟于囿,蕩公。公懼,變色;禁之,不可。公怒,歸之,未之絶也。蔡人嫁之”[1]45。這是齊侯侵蔡的理由,由于蔡侯將蔡姬又嫁給了楚王,所以齊桓公借此伐楚?!蹲髠鳌窋⑹率嫖粚⒋耸赂爬椤安碳幹埤R侯驚”七字,簡短有力;二為楚人膠舟導(dǎo)致周昭王南征不復(fù)之事,《左傳》僖公四年中只提及“昭王南征而不復(fù),寡人是問”[1]46,語焉不詳。周昭王乘膠舟駕崩事見于皇甫謐《帝王世紀(jì)》:“昭王在位五十一年,以德衰南征,及濟于漢,舡人惡之,乃膠船進王。王御船中流,膠液解,王及祭公俱沒水而崩”[4]92。很明顯,舒位在詩中所言“楚人膠舟周王崩”,借鑒了皇甫謐的說法,作為對《左傳》的補充。“一不貢”事件指的是“爾貢包茅不入,王祭不共,無以縮酒,寡人是征”[1]46,楚國不貢包茅,舒位將此概括為“矧無縮酒包茅菁”。
《風(fēng)馬?!芬辉姅⑹碌脑溨C性主要表現(xiàn)在詩歌敘事的寓莊于諧,靈活性主要體現(xiàn)在詩歌的句式變化之中。該詩首句“蔡姬蕩舟齊侯驚,楚人膠舟周王崩”,這是齊伐楚的原因。涉及兩國交戰(zhàn)大事,本該極為嚴(yán)肅莊重,而詩人卻似不以為然,以此十四字將原因輕描淡寫,詼諧之處可見一斑。句式方面,該詩的句式長短不拘,五、七言句雜用。舒位在《春秋詠史樂府》的自序中稱自己的詠史樂府詩為“長短句詩”,這就表明了其詠史樂府詩在句式上所表現(xiàn)出的長短不拘的靈活性。
舒位不僅在春秋詠史樂府詩的本事上沿用了《左傳》,還繼承了《左傳》的“君子曰”,非常注重詠史樂府詩中的議論。正如舒位在《春秋詠史樂府》的序中所言:“今茲所詠,若補其闕,或褒焉,或譏焉,或存而不論焉。”[2]726他對詩中所詠的史實和人物或褒或譏,或存而不論,以春秋筆法詠春秋。如《藐諸孤》一詩,詠魯僖公十年晉國大夫荀息死殉公子卓事?!蹲髠鳌返摹熬印睂Υ耸略u論如下:“君子曰:《詩》所謂‘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為也?!飨⒂醒伞!盵1]51-52?!蹲髠鳌穼飨⑺姥彻幼渴碌脑u價為“荀息有焉”,此語之意有爭論。《晉語》認(rèn)為荀息“不食其言”,司馬遷認(rèn)為荀息“不負(fù)其言”,杜預(yù)也認(rèn)為荀息有詩人重言之義。而司馬光則認(rèn)為杜預(yù)曲解了左氏之意,認(rèn)為荀息在晉獻公托孤之際不但不能阻止獻公廢長立幼的行為,反而還輕易許下了“以死繼之”的諾言,先是失言,后又未能力挽狂瀾,所以左氏對荀息的評價應(yīng)該是貶。司馬光此論后,楊慎、朱鶴齡等人也認(rèn)同司馬氏的說法。
我們來分析舒位對荀息死殉之事的看法,《藐諸孤》全詩如下:“慶父殺般成季奔,里克殺卓荀息死。死者非,奔者是。非謂奔者是,死者不得其所死。君言藐諸孤,辱在荀大夫。大夫曰貞貞乃諒,大夫曰忠忠則愚。忠貞既竭股肱力,猶幸當(dāng)年言不食。雖不食,竟何益!吾聞伐虢取虞皆荀息,奈何不能殺里克!信不近義謀不臧,白圭白圭磨不得?!盵2]739首先,舒位選取春秋時期魯國慶父殺公子般的事與晉國里克殺公子卓這件事進行了對比,認(rèn)為這兩件事的性質(zhì)一樣。但同樣作為輔政大夫的成季和荀息,他們的做法卻截然相反,成季出逃,而荀息卻選擇了死殉。舒位對此二人的評價是:“死者非,奔者是”,他對成季是褒,對荀息是貶。一字寓褒貶后,他接著分析了自己為何會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非謂奔者是,死者不得其所死”,是因為荀息的死殉并無實際意義,乃是不得其死。雖然荀息之死履行了對晉獻公的承諾,但他的死對晉國無益,只是枉死罷了,“雖不食,竟何益”?!靶挪唤x謀不臧,白圭白圭磨不得”,舒位認(rèn)為荀息的許下的“信”不符合“義”,乃是失言。如此看來,舒位對荀息死殉的看法與司馬光、楊慎、朱鶴齡等人類似,并未拘泥于司馬遷、杜預(yù)等人的說法。而且,舒位將荀息死殉之事娓娓道來,夾敘夾議,得出最后的結(jié)論乃是水到渠成。
舒位在其《瓶水齋詩話》中論及詠史詩時曾言:“詠史詩不著議論,有似彈詞;太著議論,又如史斷?!盵2]822詠史彈詞重在“敘事”,舒位認(rèn)為若詠史詩中只重敘事不重議論,那便跟彈詞這種通俗歷史讀物一樣了?!疤h論,又如史斷”,“太著議論”便會像“史斷”一樣失去了詩味。他在“著”與“不著”之間進行精心研磨,因此也在藝術(shù)上取得了相較一般詩人高出一籌的成就。
舒位在《春秋詠史樂府》序中言:“今茲所詠,若補其闕,或褒焉,或譏焉,或存而不論焉。長言不足,則他事相形;莊論易倦,則詼諧間出?!盵2]726沈叔埏在《舒鐵云位春秋樂府序》中也有同樣的看法:“今鐵云擷盲左之菁華,補西涯之遺漏,固非效顰學(xué)步者可同年語。而本事之外,刺取時事,相形無不吻合。精心結(jié)撰,亦復(fù)以諧噱,出之天然?!盵5]72可見,舒位采用了對比與詼諧兩種手法對140首春秋詠史樂府詩歌的議論進行了藝術(shù)化處理。
《春秋詠史樂府》以《左傳》為本事,在敘事中已經(jīng)隱括春秋史實,本身就是典故。舒位在對“本事”進行議論時,常在本事之外再提到與之具有相似性或關(guān)聯(lián)性的其他史事,相形對比之下,新義自見。放在一起進行對比的既有春秋時事,亦有后世史實。如《公傷股》一詩,舒位將齊魯長勺之戰(zhàn)與宋楚泓水之戰(zhàn)進行對比,拈出兩場戰(zhàn)爭的“不鼓”問題:“魯人戰(zhàn)齊人,公將鼓。劌曰不可,齊避魯。宋人戰(zhàn)楚人,公不鼓。公曰未可,宋逃楚”[2]743,極具畫面感和戲劇性。再如《四字獄》一詩詠晉太子申生被驪姬陷害之事。舒位在敘述此事時,將申生的冤案與后世的兩大冤案放在了一起:“于少保,兩字獄;岳將軍,三字獄;賊由太子四字獄?!盵2]738于謙冤由“奪門”二字,岳飛冤由“莫須有”三字,而申生冤由“賊由太子”四字,呈遞進次序,三大冤案齊聚此詩,增強了讀者的悲憤之感。
舒位在創(chuàng)作春秋詠史樂府詩的過程中,意識到對“本事”的議論若僅僅以春秋筆法出之,則很容易出現(xiàn)“莊論易倦”的問題,所以他選擇了“詼諧間出”的手法進行調(diào)節(jié)。如《慶父材》一詩末尾有言;“哀姜不足哀,文姜何以文?人言齊二女,能殺魯三公。”[2]736舒位在此借哀姜和文姜的謚號譏諷了她們二人,哀姜不足哀,她的結(jié)局完全是咎由自??;文姜何以文,舒位認(rèn)為文姜的淫蕩和狠辣擔(dān)當(dāng)不起“文”的謚號。再如《綿上田》一詩詠晉文公火燒綿山之事:“既焚介推山,亦爇負(fù)羈宮。求賢與報德,皆用烈火攻。”[2]744介之推與曹國大夫僖負(fù)羈在重耳逃亡途中都對重耳有恩,但重耳即位之后,對兩位恩人的回報都是“烈火攻”。雖說二者均非晉文公本意,但后果已經(jīng)釀成,“皆用烈火攻”,是舒位對重耳的嘲諷。
總之,舒位《春秋詠史樂府》,傳承良多。史事多采自《左傳》,以詩傳史;于詩史上,效法詠史樂府的楊李諸人。在傳承基礎(chǔ)之上,又展現(xiàn)出獨特的鐵云體風(fēng)格,在詠史樂府詩史中獨樹一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