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薇
李一諾女士患上了中耳炎,在斷斷續(xù)續(xù)燒了近兩周之后,這天下午,她遵醫(yī)囑,取消了晚上飛多哈參加一場教育論壇的航班。但這并不意味著她會讓自己閑適起來,她安排了《人物》的采訪,見縫插針。此時她低燒未退,臉上浮著一層蠟黃,怎么看都不是一個好狀態(tài)。
她沒把這些當回事,還向《人物》記者提議,“咱們別傻坐著,那多沒意思啊,出去走走啊。”她引著路,直奔離她家不遠的朝陽公園。2017年11月中旬的北京,偌大的公園人跡寥寥,風在空曠中呼嘯著橫沖過來。像忽略低燒和中耳炎一樣,她也沒在意冷風,只管興致盎然地一通走,步伐和語速都快得驚人。要跟上她的節(jié)奏,必須全神貫注。
采訪前兩天,李一諾邁進了40歲的門檻。她不避談年齡,甚至生日前5天還在個人微信公號上發(fā)了一篇人到中年的感言,《生于1977》。沒有小情小調(diào)、傷春悲秋,她談衰老和死亡,消失的故鄉(xiāng)和謀食的異地,中國與世界的變化,個體的力量,乃至人到中年的理想主義—宏大的議題很容易陷入無解的茫然,但她交織著自己的經(jīng)歷和思考,開出了一份解藥。
她稱自己是現(xiàn)實的理想主義者。如果給人生畫一個曲線圖,她的那根線飛揚得惹眼—前麥肯錫全球合伙人,蓋茨基金會北京代表處首席代表,創(chuàng)新學校一土學校的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學校成立一年多了,吸引了不少媒體的報道……以及,她還是三個孩子的母親。
從商業(yè)到慈善,再跨界到教育,這就罷了,她居然還能兼顧家庭。憑什么她能同時做這么多?這是她最常被問到的。
“做個貪心的人”,她這么主張。李一諾不止一次公開地講“貪心”和“野心”。有時是在“奴隸社會”公號上,有時是在受邀參加的論壇中。她知道這么說會招人罵,可她還是選擇了自我暴露:“貪心一點,想要就要”,以及,“野心不是件壞事情?!?/p>
她厭惡無效的市井智慧,比如,女生不能學理工科、女人生了孩子就不能干這個……她信奉“從‘目標開始,而不是從‘限制開始”。
這讓她成為國內(nèi)少有的公開宣揚野心的女性之一。有人喜歡她,愿意追隨她。2017年6月,她在“奴隸社會”上發(fā)了篇招志愿者的文章,《一諾:和我工作一年》,她給這個招人項目暫定的稱呼叫“一諾Fellow”,要做的事情,和她相關(guān),和一土、公益相關(guān)。一個月內(nèi),竟收到了1000多份申請,而她只需要10位。
但也有人覺得她的布道不過是碗“雞湯”。知乎上,針對“女性家庭和個人追求怎樣盡量平衡”的提問,她描述自己的“貪心”和不設(shè)限,見山開路,見水搭橋,還秀出了靚麗的馬甲線照片。很快,有人反駁她的觀念太過精英,忽略了普通人有限的個人選擇和經(jīng)濟能力,還有人在評論里猜測著,“坦白吧,你家?guī)讉€阿姨司機圍著你轉(zhuǎn),給你管孩子?別來這里誤導大家了?!边@條得了200來個贊。
她家有一個阿姨。晚上盡量由她或先生接娃放學和哄娃入睡。她習慣在10點后繼續(xù)工作,深夜里寫好公號文章,《人物》記者不止一次在凌晨過后收到了她發(fā)來的最新的文章預覽。此前《人物》拍攝,她會在發(fā)著燒拍攝的間隙抽出一本書來看。還有一次,她在跑步機上接受了一家自媒體采訪。
她有一套自己管理時間的“理論”:事情不分“正事”和“閑事”,凡是規(guī)劃過的事就盡力去完成;最浪費時間的事情,不是因為時間表管理不好,是跟錯人,走錯方向;把想做的事情做了,其他事情會自己消失,時間會“自己管理自己”。她還有一個兩分鐘法則:看到的事情,2分鐘能做完的,都馬上行動,即時清除。
也有人詬病李一諾的跨界辦學。不懂教育,怎么就敢辦學校?怎么能做好?
但同為麥肯錫出身的邱天卻欣賞好友身上這份突破邊界的勇氣。在她看來,這種勇氣有一部分是基于在麥肯錫的訓練有素。在麥肯錫,客戶花大價錢購買的咨詢服務(wù),一般都是用來解決棘手的項目。常年在麥肯錫工作的人,有一套解決問題的方法和迅速了解一個行業(yè)框架的能力。這讓他們離開麥肯錫后能如魚得水地進入各種行業(yè),對行業(yè)的邊界不太恐懼。
“現(xiàn)在如果讓我去做一個校長,了解教育體系怎么回事,可能一兩周,我就可以對這個領(lǐng)域有一個框架性的認識,這是麥肯錫給我們的訓練?!奔幢闳绱?,邱天也覺得李一諾膽子太大了?!拔覀冏鲞^好多項目,知道一個項目真正要成功實施,是需要抽絲剝繭不斷往前推進的……在執(zhí)行方案的過程當中,會不斷地調(diào)整、摸索、領(lǐng)悟才能繼續(xù)往前推?!?/p>
但邱天篤定,“一諾知道她自己選擇的是條什么樣的道路?!?/p>
“我們很怕的都是泯然眾人?!崩钜恢Z的好友、大學時期的同學、同樣履歷開掛的科學家顏寧這樣理解閨蜜的選擇。至于為什么李一諾可以辦成那么多事,顏寧的回答是一記反問,“你不覺得好多時候,都是人自己作繭自縛嗎?”
這對好友的邏輯,幾乎如出一轍。
李一諾的繭,是30歲以后才破的。
此前,她是順風順水的學霸模式,從山東保送進清華大學生物系本科,又一路成了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分子生物學博士,她是優(yōu)等生,直到開啟真正的選擇:察覺自己對科研之外的真實世界的巨大好奇,博士畢業(yè)后入職了麥肯錫。
少數(shù)裔、毫無商科背景,比起跟她一起入職的MBA畢業(yè)生們,28歲的她,突然從一個“聰明能干的學霸”成了“啥都不行”的邊緣人。
開會躲在一角,發(fā)言畏畏縮縮,別人講的聽不懂,每日擔心自己會被炒掉,自信全線垮塌。這樣的低谷一直持續(xù)到半年后,她做的一個數(shù)據(jù)模型獲得當時麥肯錫的一位全球副董事的當面夸獎。
來自他人的認可,成了她建立自信的開始,也是她在麥肯錫的重要轉(zhuǎn)折點。她開始領(lǐng)略做咨詢與做科研的相似之處:把復雜問題簡單化,看到核心問題在哪兒。以及,也開始覺察到性別文化下女性的短板正是自己的限制。
比如,女性不敢發(fā)出自己的聲音,以及不愿去做那個扭轉(zhuǎn)大局的人。而男人呢,“我來了就要有個聲音有個觀點,哪怕這是一個bullshit。”
身邊的男同事給了她不少啟發(fā)。一次在討論某個問題時,她一直在發(fā)言里說各種問題,一個項目經(jīng)理聽不下去了,當著一屋子人的面,他直接將小黑板的筆遞給她,說,一諾,寫下你的解決方案。在另一場角色扮演的工作坊中,一位同事扮演銷售主管,抱怨個不停,他的搭檔直接將一只黑椅子放在他身后,摁他坐下,然后推他到中間,“現(xiàn)在你在駕駛座,你來驅(qū)動。”
女性似乎很不容易站出來發(fā)出自己的主張。“你是誰呀你憑什么呀。”李一諾描述著一度扎根在她腦海里的聲音。她把這種恥感總結(jié)為,“你太在乎你自己了。”
一次,她的職場教練問她,你是不是任何時候都覺得自己非常特別?她說的確是,“我一直覺得我挺特別的,你看就我成績好,就我能把這事說清楚……”教練告訴她,這種強自我一方面能給人帶去信心,另一方面也能陷害人,因為這會讓人覺得,什么事都是關(guān)于我,成了是我,不成也是因為我。
“女性是很不容易‘不要臉的,非常容易自我懷疑……我們特別害怕被評判?!痹谒磥?,“不要臉”是一個境界,不再在意自己,在意的是事情能不能成,只要事情值得做,自己的姿勢不好看沒關(guān)系。一旦突破了這個階段,“慢慢地把你小女生的這些東西轉(zhuǎn)換掉……你的女性的光環(huán)就顯示出來了?!?/p>
參選合伙人是她麥肯錫生涯中的另一重要轉(zhuǎn)折點。
當時,已經(jīng)做到了全球副董事的李一諾遇上了個她特別討厭的同事,那人“傲慢、做一說十、時常不兌現(xiàn)承諾”,級別還在她之上,給她發(fā)號施令?!熬拖胛也桓闪?,我為什么跟這種人在一塊呢,這種爛人浪費我的時間,浪費我的生命?!绷硪晃槐人缫荒赀M入麥肯錫的女同事問她,一諾你是不是覺得你做的東西或者你做的選擇就是對的?你要想讓你認為對的東西能被執(zhí)行,那只有你自己當領(lǐng)導。
這些對她有極大的觸動,她意識到,她需要“贏”,想贏。而之前,她不過是“想被認可”。她花了大量的時間來適應(yīng)自己的野心勃勃。從不大敢公開講自己想成為合伙人,轉(zhuǎn)變成主動去找所有合作過的同事聊,去獲得他們的支持(麥肯錫的全球合伙人的評價機制是,公司會委派一位與申請人無任何接觸的資深合伙人做甄選者,他會尋找申請人過去三年里共事過的同事聽取反饋,最后形成一個綜合意見)。
聊著聊著,她覺察到,這種“想要就要”的自我暴露反而讓自己更真實了,“承認自己不夠好,這就是我,真實地去跟別人講我現(xiàn)在的想法,我擅長什么,我享受什么。”
2011年,34歲的李一諾成為了麥肯錫的全球合伙人。她告別了6年前那個藏得嚴嚴實實的自己。
更進一步站出來則是在3年后。2014年的除夕前一天,正懷著老三的她看到身邊的年輕人被所謂市井經(jīng)驗誤導著:當時家里親戚的小孩找工作,跟她聊起來找工作的方法,說起市面上一堆不靠譜的面試指南,端著裝著,表面花招;以及當時她的一個清華生物系畢業(yè)的師妹,跟她說,自己現(xiàn)在就是想去當一個中學的生物老師,為啥呀,因為有戶口。
李一諾被先生華章攛掇著開了公號。從面試的學問寫起,她開始了自己的輸出。不僅自己寫,還邀請了身邊一眾麥肯錫的朋友們寫。這一寫就沒停下來。
邱天是最早一批“奴隸社會”撰稿人之一。她們活躍在一個三四十人的群里,一半以上是麥肯錫的同事。在這期間,她才和李一諾漸漸熟絡(luò)了起來。邱天發(fā)現(xiàn),李一諾對稿件的甄選范圍比她寬,有些她不喜歡的稿件,李一諾卻可以欣賞其中的好。“她并不笨,她可能也看到這個觀點的不足之處,但她包容。她能夠看到這里面的美,力量,看到這個作者的獨立思考,也容易打心眼里被那些作者和文章感動。”
邱天覺得,聰明人容易看到系統(tǒng)當中的很多問題,也容易變得傲慢,李一諾卻不。
蓋茨基金會北京辦事處,即將迎來一位新任首席代表。當時辦事處里的很多人存疑,一諾這么年輕,她行不行?她才三十幾歲。
2015年,李一諾降薪2/3,從麥肯錫跳到了蓋茨基金會,像是一場“職業(yè)自殺”。但李一諾知道,她追求的不是錢,也并不甘心于只解決商業(yè)上的問題。她的野心更大,渴望參與解決更大的社會問題。
第一次見比爾·蓋茨,與他長達兩個小時的對談中,蓋茨說的一句話格外打動李一諾—他開始關(guān)注生意以外的事情之后,發(fā)現(xiàn)在解決全球維度至關(guān)重要的問題上,存在的空白是巨大的。
這是一份面臨更多復雜問題的工作。首先,蓋茨基金會工作的核心是解決更大的、更復雜的、著眼全球的問題,包括支持中國加快實現(xiàn)自身一些重大健康和發(fā)展領(lǐng)域的目標和進程,如公共衛(wèi)生領(lǐng)域結(jié)核病和艾滋病防控、控煙等;以及,支持中國成為推動全球健康和發(fā)展的強有力的合作伙伴—這只是擺在明面上的復雜。
更棘手的暗流是,西方對于中國的刻板理解。入職后,她發(fā)現(xiàn)大家對中國工作有許多誤解、擔心和壓力。在蓋茨基金會的高層里,除了她和中國辦公室,中國人和中國的聲音很少,大家對于中國的理解基本來自于西方媒體的報道。
比如,蓋茨基金會的一大塊業(yè)務(wù)是推進全球農(nóng)業(yè)發(fā)展,“我說你們既然要解決農(nóng)業(yè)問題,靠農(nóng)業(yè)脫貧,而且是以小農(nóng)戶為主的脫貧方式,為什么沒有人去看中國的模式呢?當時就有一個人說,我們不看中國的模式,因為中國不合適,我說為什么中國不合適呢?他說因為中國的體制不一樣。”
她帶領(lǐng)蓋茨基金會北京代表處,花了9個月做戰(zhàn)略,分了四大塊,第一塊就是講中國的農(nóng)業(yè),用英語,用他們能聽得懂的方式去分析中國的歷次農(nóng)業(yè)改革。
“寫東西,讓大家了解真實的中國。講中國,用他們聽得懂的語言,安排他們尊敬的人講?!彼_始策劃一個Get Smart on China(聰明看中國)系列,郵件群發(fā)給蓋茨基金會中國以外的同事,每兩周一發(fā)。春運、微信、摩拜、中國的教育……都被她寫入其中。
這種行動力,讓余進拍案叫絕。余進也是前麥肯錫全球合伙人,她在一篇寫給“奴隸社會”的文章中分析,“很多精英素質(zhì)都是精益求精、追求極致的……(但)如果覺得不夠超級標準不一炮打響索性不做反而制約了行動力?!倍钜恢Z是,“想到就做到,從能做到的先開始?!?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8/03/29/qkimagesrewurewu201803rewu20180319-4-l.jpg"/>
三年來,可以說她的成績斐然:基金會北京辦事處的核心預算漲了四倍,開始了支持中國扶貧,支持中國藥監(jiān)局改革,中國農(nóng)業(yè)經(jīng)驗支持非洲發(fā)展等新的大項目,還有更多西雅圖的項目團隊將中國納入自己的核心戰(zhàn)略,希望借鑒中國的發(fā)展經(jīng)驗來實現(xiàn)全球項目目標。更有意思的是,Get Smart on China系列出現(xiàn)了跟風版,比如,印度辦事處搞了一個Insight India。
不受限于完美主義,想到就做到,在《人物》記者的采訪中,不止一個人提到李一諾的這個特質(zhì)。她的前同事、好友Shine記得,一次回到北京,李一諾和她臨時約了一場公園野餐。這天晚上兩人都忙到很晚,Shine擔心來不及準備,李一諾說,別擔心,我都有。Shine尋思著,怎么著也該有水果吧,也許還會有一個野餐墊吧。第二天,她眼見著李一諾在家門口包子鋪里買了三十來個包子,當時就懵了?!斑@感覺很不一樣。你能看見她在里面釋放出來的自由度吧?!盨hine說。
李一諾自己的經(jīng)驗是,“人類社會,最擅長做的就是建墻?!比绾巫鲆粋€砸墻者?“從人開始。意識到不管多么嚇人的名頭,后面都是一個真實的人,認識他們,了解他們的世界,聊聊天,從他的角度看墻?!币约肮糙A——“我的成功不意味著你的失敗,不必零和。砸了墻不僅幫助我,也幫助你,所以一塊玩?!?/p>
這樣的信念和方法論是鼓舞人的。美國人Kathleen是蓋茨基金會北京辦事處的戰(zhàn)略副主任,她說,“一諾走在我們的前面,我們希望能跟上她。因為我們真的相信,我們可以改變些什么。”
結(jié)束了朝陽公園的暴走后,天色已暗,采訪繼續(xù)。李一諾這才盤著腿坐在了家里的沙發(fā)上。她和華章沒買房,住的地方是租的。
家里的一層,基本上成了半公共空間,承擔著會客廳、一土學校管理團隊的會議室等各種功能。藍色的氫氣球們飄浮在一側(cè)屋頂,就像是剛剛結(jié)束了一場派對。門口的鞋柜處,往往白天擠著一地各式各樣的鞋,到了晚上,鞋隨他們的主人離開了,這一帶才清爽了起來。
5點多,孩子們放學回來了。三只生猛的小獸挨個兒撲進她懷里,最小的妹妹更是賴著不走,還在媽媽腿上打起了秋千。
2016年,當從美國回到北京的李一諾決定辦一土學校時,邱天震驚極了,“在中國辦學校是超級難的一件事,一定會克服很多體制上的困難。教育這是多么大的責任?!?/p>
顏寧卻不怎么驚訝,“當時已經(jīng)有端倪了,她要給自己的小孩找一所合適的學校。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她有一點點小焦慮,說她的孩子怎么辦,她有三個孩子?!?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8/03/29/qkimagesrewurewu201803rewu20180319-5-l.jpg"/>
“把自己欣賞的一種模式實施出來,很典型的一諾?!鳖亴幷f。
2015年風靡硅谷的新型小學AltSchool剛出現(xiàn)的時候,李一諾和華章兩口子立刻就給大兒子安迪報了名。那年12月底,兩口子還去了加州參觀了可汗實驗學院,900平方米大,50多個孩子,7個老師。學校介紹的第一句話就打動了李一諾—“可汗實驗學校的建立是基于這樣一種信念,年輕人的能力遠遠超過了當今社會的認識?!?/p>
比起國內(nèi)“到處彌漫著的一種所謂為了孩子‘前途的焦慮情緒,遠遠偏離了教育的本質(zhì)”,可汗實驗學校的信仰太清澈宜人了。
作為互聯(lián)網(wǎng)領(lǐng)域的持續(xù)創(chuàng)業(yè)者,華章早已思考過AltSchool的模式。他慫恿著妻子,“一諾是做管理咨詢的,然后我是做互聯(lián)網(wǎng)的,我們家一次提供兩個嘛,這就容易了很多。”從商業(yè)競爭的角度來講,“就是創(chuàng)業(yè)嘛,我們就缺一個懂教育的,然后我們這三個人的組合,別人是很難湊出來的。”再加上“奴隸社會”當時的40萬粉絲,用戶基礎(chǔ)也有了。
李一諾動了心思。
是要迎合所謂焦慮的心態(tài),還是跳出來,重新來看教育的本質(zhì),他們選擇了后者—絕不能把學校當一個典型的生意來做,而是要做成社會創(chuàng)新的項目,這也意味著,做高品質(zhì)的教育,但不把教育當成賺錢的工具。
“錢呢?證呢?學籍呢?地方呢?老師呢?學生呢?這我都明白,也想過。不過還是做了決定要做這件事?!崩钜恢Z邊說邊輕松地笑了起來,“說實話就跟懷了一個非常不安分的想法一樣,很緊張我當時,因為沒干過嘛。就好像今天咱倆決定去做登月火箭了一樣,就覺得這事兒挺不靠譜的?!?/p>
2016年4月1日,愚人節(jié),她在“奴隸社會”上發(fā)了一篇《你也為孩子上學發(fā)愁嗎?》,將自己辦校的決定廣而告之。光預覽版,閱讀量就有個小一萬。正式推送后,“嘩啦嘩啦嘩啦”,李一諾形容著,八百多封反饋郵件就來了。就像做一個高效的項目管理,李一諾記得那段日子沒日沒夜的,籌辦一土的微信群,“真是24小時,嘩啦嘩啦干活?!?/p>
一邊做蓋茨基金會的工作,一邊運籌一土。 從0到1,他們花了170天。9月1日,一土學校開學了,開學典禮選在了故宮的文淵閣?!叭缓笳嫫饋砹四?,逗吧!”
也是一通砸墻的過程。她不想把學校做成孤島,而是做以學校為中心的教育生態(tài),“讓很多原來和教育不沾邊的資源能投入到基礎(chǔ)教育來,能有體制內(nèi),體制外,教育,管理,技術(shù),互聯(lián)網(wǎng)這些領(lǐng)域的人和資源良性互動,得到1+1大于 N的效果。”
一年多下來,一土的學生從三十來個變成了一百多個。一土還將教師培訓作為產(chǎn)品,賣給了為北京市公立教師做培訓的北京教育學?!?017年在四個區(qū)縣新入職的1200個新老師參加了一土設(shè)計的教師培訓。
有時,她會像個男人一樣吹噓,絕不謙虛,“牛津的教育學里邊全是一土粉!”談一土的愿景時也野心勃勃,“將一土做成教育界的麥肯錫!”但她也不怕露出自己女性柔軟和脆弱的一面,“為資質(zhì)和場地發(fā)愁,那真是愁,這張照片是去年為學校發(fā)愁,早上起來突然發(fā)現(xiàn)眉心出了一道血印,真是裝都裝不了?!鄙踔僚紶柖疾谎谧约旱谋^,“一土倒地的那一天,大家不妨預測下會是什么時候。”
“變成網(wǎng)紅挺好的?!彼龑Α度宋铩酚浾弑磉_過。好友Shine也和李一諾聊天討論過,如果非從財富、權(quán)力和名聲里挑一個放在她身上,肯定是名聲。李一諾同意?!八固故幨幊姓J的時候,我一點也不意外?!盨hine說。
“你非要讓我在這里面選,肯定追求名,但并不是說我想有名,你明白嗎?”對于這一點,李一諾直截了
當?shù)卣f,“因為我覺得影響力對做成一件事是最有用的資本。”
影響力是工具,甚至她自己都是成就一件事的工具。她時刻提醒自己遠離這種敘事模式—“做成一件事,是因為做事的人有眼光、有魄力、有能力、有資源、有領(lǐng)導力。這些也許都對,但又都不是根本。這種敘事模式的假設(shè),是‘我很重要,因為‘我這件事才能做成?!彼J可的是,“做成一件事,其實首先因為這件事是一件對的事,所以如果不是甲做,也會有乙做。不是我做,也會有別人來做。我們?nèi)绻袡C會做這件事,是因為我們恰巧在某個時間某個情境碰到了這個機會,來成為做成這件事的‘工具。”
在Shine眼里,多年過去,李一諾變化之一是,她的ego變小了,她比以前更低調(diào)、更謙遜?!霸缒甑臅r候還是有,就是說你不管是故意的還是不經(jīng)意透露的,還是有一種很‘秀的感覺,就是什么事情先說,先把標簽打出來對吧—三個娃的媽,麥肯錫合伙人,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PHD。就是說對自己對得到關(guān)注和肯定和對光環(huán)的那種需要,這個東西在這幾年我會認為它在縮小?!?/p>
但也恰恰因為自我的縮小,她反倒在某種更開闊的意義上完成了自我成就—在顏寧看來,因為一土,李一諾成了獨一無二的the one?!八绻プ鲆粋€合伙人,去做麥肯錫的,拜托,世界上四大咨詢公司,合伙人合起來好幾千呢,you are one of them。那她做這件事情,you are the one,對吧,我覺得其實大家可能骨子里都是有點追求。”
她有氣場,又沒有氣場。她野心勃勃,但又不咄咄逼人。采訪過程中,總能輕易收獲到關(guān)于李一諾的這類評價。歸根到底,她善于理解人,親近人,更善于讓人感到舒適。她打翻了傳統(tǒng)觀念里“強大女性必然不近人情”的刻板印象,甚至,你干脆不愿把女強人這種字眼安在她身上。
在一次蓋茨基金會北京辦事處的高層會議上,因為觀點分歧,Alex和李一諾激烈地爭吵了起來。Alex是蓋茨基金會北京辦事處負責健康項目的副主任,李一諾從麥肯錫挖來的。
“I know the issue, we are not well positioned to do this!”
“I disagree, we should do this! ……”
“you are not listening.” 李一諾打斷了Alex。
“Yinuo,shut up ,let me finish.”
這場伴隨著拍桌子的高分貝爭吵,以李一諾的閉嘴結(jié)束。她聽完了Alex的想法,隔天又跟他去做了實地驗證,最終她承認自己的想法是錯的。
“我覺得有這個信任,你尊重對方,才愿意去跟她爭論得那么厲害。我不擔心因為我們吵了以后,她對于我有什么壞的影響?!盇lex說。他有時會擔心,李一諾同時做的事情太多了,他會直接跟李一諾講,“你可以慢慢下來,緩一緩,再上去?!?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8/03/29/qkimagesrewurewu201803rewu20180319-7-l.jpg"/>
她不想制造明顯的上下級關(guān)系,而是強調(diào)每個人的心理安全感。
每一年,她都要和自己的員工一一談話,傾聽他們的想法和需要。這不是制度上的規(guī)定,而是她自己的做法。高級新聞官李光和她提到一件往事。2016年9月,蓋茨基金會在紐約有一場大型活動,之后安排了李一諾去當?shù)氐囊患译娨暸_接受專訪。李光打了Uber,但填錯了地址,原本只需要5分鐘到10分鐘的車程,車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開了四五十分鐘才到。因為自己的失誤而耽誤了這么多時間,李光尷尬極了。而李一諾沒責備他,還用了一句話就安撫了他,“訪談長了有長了的做法,短了有短的做法?!?/p>
他告訴李一諾,那句話對他來說非常重要。李一諾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說了什么,但聽到李光說這個事,“哎,我還挺感動的?!?/p>
Appreciate(感激、感動),在采訪中,這個詞從她嘴里高頻出現(xiàn)。在她分析自己何以成為現(xiàn)在的李一諾的過程中,她屢次提及來自他人的善意和力量。
最感激的,還是她的母親李蓮娜。母親是她的“role model(榜樣)”,從價值觀到思維方式,母親對她影響最大。
母親是個“女強人”,40歲不到就在3000多人的化工廠做總工程師,副廠長,也是那里第一個女總工程師。有理想,有擔當,這是母親對她最大的影響。
李一諾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一次化工廠出事故大爆炸?!奥犖覌屚抡f,所有人都往外跑,唯有我媽朝著爆炸現(xiàn)場往里跑。我后來問我媽,你不怕死么?我媽說,那時候就一個想法, 我是搞技術(shù)的,出了這么大事故,我不去看誰去看?”
母親38歲時和父親離了婚,但她從未看到媽媽真正低落過,而是記得,媽媽最愛掛在嘴邊的話是,“都已經(jīng)這樣了,想辦法唄?!蹦赣H這種對待失敗的態(tài)度,也是李一諾后來心理“強大”的一塊基石。
而媽媽在她記憶里的一個最深的瞬間,其實是一件小事。
李一諾剛上清華那會兒,和很多剛進清華的學生一樣,每天早出晚歸,壓力巨大。媽媽去看她,看她愁眉苦臉、壓力重重的樣子,最后說了一句李一諾至今都記得的話, “哎去它的吧,走,咱倆出去玩玩,放松放松?!?/p>
那個周末,校園之外,10塊錢一斤的獼猴桃、遙遠的天壇、小個子媽媽騎著有點夠不到腳蹬的自行車的一幕,成為李一諾清華時光的一個大亮點。
在母親李蓮娜的講述中,母女之間的故事有另外一番細節(jié)。女兒想得多,經(jīng)常問她一些她都沒想過的事。
李蓮娜記得,李一諾上中學時,一天回到家就在屋里哭,叫她吃飯,還在哭。到底哭什么?李一諾說,媽,你看,老師在政治課上講的東西,和走出校門以后看到的東西,差別太大了。她說,你看,我們改變社會吧,就像螞蟻啃骨頭,但是要社會改變我們,就像骨頭砸螞蟻一樣。
想了想女兒的困惑,李蓮娜給出的答案是,“我說丹丹(李一諾小名),其實呢,大環(huán)境我們改變不了,但是我們能創(chuàng)造小環(huán)境。我說你看,這是一個房間,外面下著大雪,我們在屋里生一個爐子,屋里就會暖和?!?/p>
上大學后,李一諾跟李蓮娜說,原來她拼命努力是為了進一個好初中,進一個好高中,進中國最好的大學,現(xiàn)在她進來了,卻突然失去目標了。那么,媽媽,你說人活著為什么呢?
人活著為什么?李蓮娜哪有空想?!罢f老實話,我真是活著是為了別人,為了工作,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完了她這么一說,我就在想,人活著為什么?”她又是一邊想,一邊給了女兒一個樸素的答案,“我說人活著,它就和動物不一樣……我說你一旦來到這個世上,你一旦已經(jīng)長成了一個人,我說你就得為你周圍的事情負責任?!?/p>
總之,女兒有病時,她有藥。目睹了李一諾這么多年做的事,李蓮娜說了幾次“我覺得我女兒真的挺好的?!?/p>
她也知道女兒的難。每當李一諾被人評價說辦學是為了賺錢或家里若干個阿姨圍著轉(zhuǎn)時,李蓮娜總擔心李一諾會去反駁,偶爾她發(fā)微信囑咐,別人愛怎么想怎么想,我們不是為他做人,我們是為我們自己做人。
看到李一諾回她,媽,我不會的,李蓮娜就放心了。她知道,女兒真的已經(jīng)是個大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