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
他們曾經(jīng)親如父子,如今卻水火不容。激化他們矛盾的,是一間房子,這間房子位于上海市區(qū),沒有獨立的廚房和衛(wèi)生間,實際使用面積僅僅只有7平方米。前兩年,這套房子拆遷了,大伯洪先生獨自享有了168萬的拆遷補償金,這下侄子小洪不干了,他覺得這筆錢應該全部歸自己。那么,這套房子到底屬于誰呢?他們之間親如父子的親情究竟如何崩塌呢?
洪先生曾是抗美援朝的一名老兵,老家在江蘇丹陽。1953年戰(zhàn)爭結束后,他經(jīng)國家安排落戶上海,并在一家國有企業(yè)分配到了工作。
1993年,洪先生臨近退休。依照當時的政策,工人退休后可以由他的孩子頂替進廠。洪先生膝下無子,只有一個女兒。
當時,洪先生的哥哥找到他,訴苦說家里孩子多,困難多,就業(yè)機會少。洪先生心一軟,覺得自己可以解決哥哥家的困難。衡量再三,洪先生最終決定把頂替進廠的唯一機會給了他在老家的侄子小洪。
洪先生說,得知這個結果,自己的女兒要死要活,說他沒照顧她,自己的女兒也很希望能夠頂替到上海。但在當時,洪先生也有點自己的小心思,一來他是想幫哥哥一把,二來他的重男輕女思想在作祟,覺得女兒始終是要嫁出去的,早晚是別人家的人,男孩更靠得住些。
按照當時的政策,只有直系親屬方能頂替。因此,洪先生和小洪簽訂了遺贈撫養(yǎng)協(xié)議,小洪答應幫洪先生養(yǎng)老送終,而洪先生答應過世后把自己的彩電等送給小洪。于是,小洪以洪先生養(yǎng)子的身份頂替進廠。
在那個年代,頂替的另一個條件是兩人戶口必須對調(diào)。1993年8月,小洪順利頂替洪先生進入了工廠,相應地,小洪的戶口從老家江蘇農(nóng)村遷來了上海,而洪先生則放棄了自己的上海戶口,把戶口遷回了老家丹陽。
就這樣,洪先生把頂替來上海的機會和照顧扶養(yǎng)自己的責任都給了侄子,而他唯一的親生女兒,一直留在了江蘇老家?;剡^頭來看,洪先生當時的這一決定,讓他在多年后錯失了很多權益。如果戶口能夠留在上海,根據(jù)上海的社保政策,像他現(xiàn)在88歲高齡,即使沒有子女在身邊,也能夠享受居委會的居家養(yǎng)老待遇,相應的高齡補貼和低保保障。而如今,他雖然生活在上海,但這些卻都無法享受。只是,一切都沒有如果。
起初,叔侄倆人的關系十分融洽。在洪先生看來,自己將侄子小洪調(diào)來上海后,便能得到他的照顧,安安心心過余生??墒呛镁安婚L,意想不到的矛盾出現(xiàn)了。按照小洪的說法,自己在上海沒房,理應可以享受單位的福利分房,卻陰差陽錯地錯過了,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大伯洪先生。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恩情何以變成怨念呢?原來,早在上世紀50年代末,洪先生花了300元,從鄰居手里買下了上海市區(qū)里的一套小房子。該房屋實際使用面積僅7.2平方米,且沒有廚房、衛(wèi)生間。到了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這間房子在房改過程中收歸國有,成為租賃公房。小洪頂替來上海后,他的戶口遷入了該房屋,而洪先生的戶口雖然遷走,承租人卻始終沒更改過,依舊是洪先生。1993年,小洪曾親手寫下一張承諾書,表示自己不要房子,直到伯伯洪先生愿意給他。
然而,到了1998年,那時候國企還有福利分房的政策。小洪希望洪先生能將房子承租人的名字改為自己,這樣他就能以名下只有7平方米房屋的困難戶身份優(yōu)先獲得福利分房。但是洪先生拒絕了他的要求。
據(jù)小洪說,當年他找到單位,要求分房子。單位領導給他的答復是,需要把承租人的名字改成小洪的,這樣一來,他有一間7.2平方米的房子,就能滿足困難戶的條件,這才可以享受單位的福利分房。
當小洪向洪先生提出這一要求的時候,洪先生一口拒絕了。洪先生說,自己在上海就只有這一套房子,他自己要居住的。況且,小洪5年前白紙黑字寫過承諾書的,許諾不要房子,怎能出爾反爾。
就這樣,為了更改承租人的事,叔侄兩人徹底反目。小洪認為洪先生不把承租權變更給他,是他在單位無法取得最后一次福利分房的一個決定性因素。后來,小洪的妻子和他分手,他把這一切又都歸咎于房子,自此便開始憎恨洪先生。
那事實真的如此嗎?實際上,單位雖然沒有分房給小洪,但考慮到他的實際困難,2003年曾經(jīng)以貨幣分房的形式,一次性給付了小洪購房補貼7萬余元。在當時,7萬元并不是個小數(shù)目,足以在工廠附近買一間一室戶的房子,可小洪卻一直隱瞞著此事。
這之后,兩人關系緊張,矛盾頻發(fā)。小洪不僅不再照顧伯伯,甚至還出拳相向。洪先生還保留了一張當年由單位出具的證明,上面寫著“由于房子一事,養(yǎng)子常與老人發(fā)生糾紛,并毆打多次,致使老人身心受到嚴重虐待,單位無法解決”,而對這個說法,小洪矢口否認。
房子已然成為叔侄倆心中共同的痛處。小洪越來越覺得自己被洪先生欺騙了。在他看來,當初洪先生以遺贈撫養(yǎng)協(xié)議“誘”他來滬照顧自己,卻暗自留了一手,把小洪戶口所在的房子占為己有,剝奪了他作為一個上海公民應有的福利分房權利,導致他現(xiàn)在一無所有。
2004年,小洪將洪先生告上法庭,要求確認自己在這套房子里的居住權。叔侄倆在原閘北法院的主持調(diào)解下達成了一致,第一,確認小洪擁有這套系爭房屋的居住權;第二,若將來房屋動遷,則雙方協(xié)商分配動遷補償利益。
小洪說,他自己覺得被騙了,房子嘛房子分不到,拆遷嘛拆遷利益也撈不到,只能一輩子在上海租房子,難道自己一個城市戶口,不應該享有權利嗎?自己的這些損失,都是伯伯洪先生造成的。
而站在洪先生的角度,他真是每每回憶過去,都想抽自己耳光。原本心里想人老了以后有個男孩子靠靠,不曾想千挑萬選,選了一個來搶自己房子的。
最終,在原閘北法院的主持調(diào)解下,雙方達成一致,這套房子確定由洪先生居住,一直等洪先生過世之后,小洪才有居住權。
這場官司打完,叔侄倆消停了十幾年,撕破了臉的雙方再也沒什么來往。這期間,日漸年邁的洪先生身體每況愈下,住慣了上海的他在原先的閘北區(qū)租借了一間一室戶,每月租金2000多元。為了照顧老人,女兒每月從老家來上海幾天,幫著父親配藥看病。而洪先生這才意識到,還是自己的女兒好。于是,他重新寫了一份遺囑,決定把所有財產(chǎn)留給女兒。
本以為老年生活就此平靜,但讓洪先生萬萬沒想到的是,多年后,他再一次收到了侄子的消息,這一次是一張傳票——他又被小洪告了。
原來,這間7平方米房子真的拆遷了。洪先生作為唯一的承租人,獨自領取了共計168萬的動遷補償款。這下子小洪急瘋了,自己是這套住房里面唯一的戶主,拆遷這么大的事,自己怎么能被蒙在鼓里呢?
法院公開庭審理了這個案子。侄子小洪要求大伯洪先生返還全部的拆遷補償款,共計168萬余元。雙方在法庭上就房屋的承租人和同住人爭論不下,而這是決定雙方是否有資格分得拆遷安置利益的核心問題。
據(jù)洪先生說,動遷時,自己作為這套房子唯一的承租人,和政府簽了一個征收利益的合同,他比較喜歡住市區(qū),不想拿郊區(qū)的房子,畢竟年紀大了,郊區(qū)看病也確實不方便,就選擇了拿160多萬的拆遷補償金,想用這些錢在市區(qū)買一套小一點的房子。他認為,小洪沒有在這套系爭房屋內(nèi)住過一天,屬于空掛戶口,因而不能享受動拆遷補償。
然而,小洪認為,大伯的戶口早在20多年前就已經(jīng)遷離了這套房子,有什么資格簽字領取動遷款呢?而他才是這套住房里面唯一的戶口,又是戶主,拆遷這么大的事,自己怎么能被蒙在鼓里呢?自己作為拆遷房屋的戶主,理應享有這套房子的拆遷房屋價值補償金,及各類補貼獎勵共計169萬多元。
庭審中,洪先生的律師調(diào)查到了小洪一直隱瞞的事實,在庭上提到了一個重要細節(jié),那就是在2003年底,也就是小洪第一次向法院起訴大伯要求確認居住權之前,單位曾經(jīng)以貨幣分房的形式,一次性給付了小洪購房補貼7萬余元。在當時,7萬元并不是個小數(shù)目,足以在工廠附近買一間一室戶的房子,可小洪卻將這筆錢挪作他用。
在洪先生看來,小洪明明享受到了單位的福利,卻不用來買房,并主張自己無房,要搶自己的房子,實在是“門檻太精”,這個行為本身也是有悖于誠信和公序良俗的。小洪的解釋是,他當時拿這筆錢沒有改善居住條件,是因為全都花費在給妻子看病了。
2017年7月,法院對此案做出了一審宣判,判定侄子小洪應分得系爭房屋的征收補償款60萬元,剩余的108萬余元歸大伯洪先生所有。
法院認為,洪先生是房屋出租部門出具的使用權證上認可的承租人,且?guī)资陙韽奈醋兏_認無疑。而小洪在2004年的訴訟中爭取到了系爭房屋的居住權,因而其同住人身份予以確認。在動遷款項的分割上,考慮了雙方的居住困難,同時認為洪先生對系爭房屋的貢獻更大,因而取得更多的安置利益。
雙方為了房子的動遷款爭執(zhí)不下,似乎已經(jīng)忘記最初他們曾是互相扶持的叔侄血親。而當法官走訪叔侄二人各自的出租屋時,也深切體會到兩家人住房條件的艱苦。那么多年來,由于房價飛漲,小洪一直無力買房,只得在外租房。
小洪家就在工廠后面的一個公寓小區(qū)里,每層樓面有幾十戶住戶,每家住戶都只有十來個平方。擁擠的空間,狹窄的窗戶,樓上只能放一張床,而小洪的日常生活起居都在這個逼仄的空間里。小洪就連想開窗通風,也只能開半扇窗,否則就會影響到隔壁居民。走進衛(wèi)生間,淋浴龍頭就在抽水馬桶的斜上方,每次淋浴,馬桶就會全部被打濕。為此,小洪幾乎都是在廠里洗澡。
再看洪先生的出租房,也是殘破不堪。退休之后,洪先生雖然戶口遷離了上海,但他住慣了大城市,再也沒有回過老家丹陽。和侄子鬧翻后,年邁的他基本獨自生活,女兒每個月從老家來上海一次。每次來,50多歲的女兒只能睡在地上,就算冬天也只能如此。
洪先生的女兒說,小洪戶口上來后,就對自己父親越來越不好,從來沒照顧過自己的父親。洪先生的女兒在責怪小洪的同時,也責備自己的父親,誰讓洪先生自己當年要做出那樣的決定。本來是給小洪條路讓他走的,現(xiàn)在人家反過來倒打一耙,還問你要房子,這能怨誰呢?只能怨洪先生自己當初錯誤的決定。
結合雙方的實際居住情況,法院認為酌情應該多考慮洪先生的居住困難。故此,法院判定小洪分得征收補償款60萬元,剩余的108萬余元歸洪先生所有。
官司算是結束了。其實,當年侄子頂替大伯來到大上海,獲得上海戶口和穩(wěn)定的工作,而大伯也因此覺得有人為他養(yǎng)老送終。這一切,原本應是一個皆大歡喜的局面,如果小洪對洪先生多一些感恩,洪先生對小洪少一些防備,叔侄倆或許都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而在這些年里,洪先生的女兒不計前嫌兩地奔波,照顧老人,則讓我們看到了真正的親情。
(文中人物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