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荔
阿月在古鎮(zhèn)開茶樓,茶樓是父親買下的。阿月的父親喜歡去茶樓喝茶,泡一壺好茶,清茶的香氣就在身邊繚繞,聽周圍的人談古論今,說東道西,其樂無窮。
茶樓是兩層的小樓,木格子窗戶,舊木桌子,舊木凳子,還有舊竹子藤椅。阿月負責送茶,客人一落座,阿月輕輕地走過去,手提一個冒著白色煙霧的長嘴銅壺,緩緩將開水倒入放好茶葉的白瓷杯里,動作輕柔,行云流水般。茶葉在三起三落間,沉入杯底,未飲,清香飄出,不知不覺間讓客人沉醉了。
這天茶樓里來了一位穿軍裝的年輕人,年輕人一臉沉郁的表情,他竟要了一杯苦丁茶,苦丁茶,聞著香,喝下去苦。年輕人啜幾口茶,皺了一下眉頭,望著窗外的風景像是在思索什么。阿月問年輕人,你不怕這茶苦嗎?年輕人說,喝著苦,回味是甘的,澀后而爽,其實苦丁茶最耐品。阿月說,你是軍人吧。她的眼神里滿是羨慕。年輕人說,我們部隊離你們這古鎮(zhèn)很近,他還說自己叫陳墨。
阿月問,你什么時候退伍?陳墨說還有四年。阿月一臉的驚奇,你當兵怎么這么長時間,我還是第一次聽說。陳墨說,我是志愿軍。陳墨細細品著茶,聽周圍人談?wù)撝裁?,表情看上去很落寞。陳墨結(jié)賬的時候,阿月禮貌性地說:歡迎下次再來茶樓。
陳墨后來經(jīng)常來茶樓,他依然點那種微苦的苦丁茶,阿月想說,你可以點別的茶,話到嘴邊,還是沒有說,因為點了不喜歡的茶就等于浪費錢。有的客人喜歡找阿月聊天,阿月就做出虔誠的表情,聽他們談自己的過往經(jīng)歷,她是沒有多少故事可以交換,但是客人們能找到一雙傾聽的耳朵,已經(jīng)很滿足了。有時客人說到傷心處,那眼神望著阿月好像是在望著老朋友,也許這也是茶樓生意一直很好的緣故吧。
有一天,阿月送給陳墨一杯茶,她微笑著說,你該換一種口味了,你品一品有沒有一種溫柔的味道。陳墨把白瓷杯放在鼻前,聞著很香,細細品味,確實有阿月說的溫柔的味道,他不由喜歡上這味道。
有一天,陳墨在阿月面前談起了自己的初戀,這深埋在心底的無法向人訴說的往事,一觸即痛。他說認識初戀女孩時,女孩在河邊鍛煉身體,女孩因為身體不好而休學,胃疼,有時疼得身體像刺猬一樣蜷縮在一起。一次女孩正跑著步,胃疼突然發(fā)作,額頭都是冷汗,他緊張地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一只手扶著她,女孩靠在一棵樹上,臉上表情因疼痛而扭曲,卻反倒安慰他,過去這一陣就好了,她的臉色變得煞白。
后來,他陪著女孩去鍛煉,有一次他因家里有事,幾天沒能去。清晨,河邊飄著淡淡的薄霧,女孩一見到他就滿臉焦灼地說,我以為你發(fā)生什么事了呢。他輕輕牽起女孩的手,緊張的手心都是汗。女孩身體恢復(fù)好后,又去讀書。以后同他見面,不知怎的,兩人總是爭吵,吵著吵著女孩就掉下了眼淚,他總是抱住女孩說自己不好,女孩便破涕為笑。在他參軍一年后,女孩卻提出了分手,這讓他的心說不出的疼痛,他把自己改成志愿軍,為的是不再回到那個傷心的城市。陳墨問阿月你見過大海嗎?阿月說我沒離開過小鎮(zhèn)。陳墨說我湊假期帶你去看海吧。阿月?lián)u搖頭說,你帶回幾張照片讓我看看就可以了。陳墨說,我曾經(jīng)有一天來到大海面前,面對遼闊的大海,我感到自己真的很渺小,那些人間的苦痛也就算不了什么。陳墨還說,阿月你真的打算一輩子不離開小鎮(zhèn),像小龍女不離開古墓一樣嗎?阿月的眼神突然變得像茶一樣悠悠,什么也沒說。
一個星期后,陳墨再來茶樓,茶樓忽然關(guān)門了,關(guān)的莫名其妙。陳墨心里是那樣空落,他發(fā)覺自己很牽掛那個笑容安靜,身上散發(fā)著淡淡的茶般清香的阿月,阿月去了哪里呢?
一個月后陳墨見到了阿月,阿月面容憔悴,一下瘦了許多。阿月說,我父親去世了,父親走得很急,像是另一個世界等不及了。陳墨說,茶樓還開嗎?阿月停了很久,說,開,我是依靠茶樓生存的。
一個下雨的清晨,陳墨竟接到初戀女友的電話,說來看他,陳墨想女友怎么輾轉(zhuǎn)找到部隊的電話?陳墨驚喜地對阿月說,初戀女友要來看他了,陳墨已經(jīng)習慣了有事就對阿月說,她好似他的樹洞。阿月說這是好事,好事,女孩可能念及你的好,重續(xù)舊情。但眼神里卻都是落寞。
陳墨的初戀女友果然來了,和她一起來的還有她的幾位同學,他們是來古鎮(zhèn)旅游的,順便看看陳墨,這讓陳墨很是失望。女友參加工作了,穿戴很時尚,這讓一身肥大軍裝的陳墨很是自卑。陳墨在餐館里請他們吃了一頓飯,又帶他們參觀了自己簡陋的營房。陳墨把這些都對阿月說了,阿月靜靜地安慰傷感的陳墨,陳墨一杯接一杯地喝茶,似乎要把自己喝醉。阿月說,陳墨,你真好,不喝酒,男人心情不好時總愛喝酒。陳墨說,喝酒容易上癮,上癮的東西不容易戒掉,還是不接觸為好。阿月笑了,淡淡的笑容像茶香。
陳墨忽然對阿月說,阿月你嫁給我吧。阿月臉一下子紅了,阿月說我想想,我想想。
阿月一直沒有回答陳墨,她擔心自己僅是陳墨初戀女友的替身,她知道陳墨愛上茶,是因為內(nèi)心的孤獨,她知道他們之間隔著一段距離,在八十年代,城市和小鎮(zhèn)間有著很長很長的距離。陳墨數(shù)不清的光陰都給了茶樓,他不知自己是愛上茶,還是愛上像茶一樣清雅的阿月。阿月身上總散發(fā)著一種獨特的韻味,柔和的目光,恰到好處的微笑,不緊不慢的言語,賞心悅目的衣衫,像一棵寧靜行走的茶樹,這是陳墨青春記憶里無法抹去的風景。
陳墨后來被調(diào)往幾百里外的部隊,因為首長缺一位司機,陳墨所在的連隊又恰好是汽車連,汽車連的兵駕駛技術(shù)都是很好的。陳墨未來得及向阿月告別就走了,這一走就是二十年的光陰。多年之后,阿月去城里開了茶樓,這是阿月怎么也沒有想到的,這時的阿月眼角已有細細的魚尾紋,她早已有了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丈夫也是退伍軍人。有一天阿月看到一個中年客人在窗前慢慢地喝茶,中年人看上去有些面熟,她想起來了,是像曾經(jīng)的陳墨。阿月寫了一個紙條讓侍者送去,紙條上寫著:先生,您是陳墨嗎?您還記得阿月嗎?阿月遠遠地看到那位客人看到紙條后,眼神在愣愣地四處尋找,眼里蓄著淚花。
曾經(jīng)的歲月就那么呼啦啦地過去了,已是中年的阿月和陳墨再見時,有種滄海桑田的感覺。古箏《漁舟唱晚》在茶樓里低低回放,有一種禪的意境,陳墨說自己也有了家,妻子很像阿月,連笑容都像,陳墨再說下去,阿月的眼淚就要流下來了。陳墨依然喜歡去茶樓喝茶,隔了二十年,陳墨依然喜歡對著阿月敘說,說過去的生活,說孩子,說現(xiàn)在的工作,他們之間的情愫像悠悠的茶香,淡淡地彌散在各自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