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葉 勐
B哥的酒館本來是沒有門的,后來把臨街的窗戶擴大了,就成了門。
B哥的酒館本來是沒有名字的,有一天城管讓B哥把門恢復成原來的樣子,B哥沒說什么就答應(yīng)了。城管臨走時補充了一句,門壘上就行了,窗戶可以留著。從此,B哥酒館臨街的窗戶外面就多了一塊牌子,寫著“B館”。有人說這個名字起得不好,還是換換吧,誰家開個館子叫B(閉)館呢?B哥說,閉就閉吧,早就不想開了。雖是這么說,B館還是照樣開著。B哥怕真閉了館,酒膩子們沒地兒喝酒了,他怕傷了酒膩子們的心。
夜里,三廠的人要貼標語,具體貼哪兒不知道,反正檢查團沿線都得擱人盯著,貼一張撕一張。工人要是不干,可以適當嘮嘮,但不能激化矛盾,更不能有肢體沖突。不許請假,零點必須到位。
十點,為民接的電話,他看看表,還有兩個鐘頭到崗,就死活張羅再打兩圈。老莫說啥也不陪著了,怕回家挨媳婦削。二頭到里邊踅摸酒膩子,看老冒還清醒著。
十點四十,老冒晃悠著來了,大校跟為民正嘮嘮呢。
“半夜貼小廣告,你們咋知道的,是出了叛徒不?”
“那叫線人?!?/p>
“真能整,無間道唄,給錢不?”
“三萬。”大校打出一張牌。
“愛給不給,不給更好,他嘴皮子一動,我成狗了?!睘槊裾f,“六條?!?/p>
六條沒人要,二頭摸牌。
“等會,六條碰?!崩厦罢f。
“干啥呢,下回早點說?!倍^擱手里捏著牌,不想往回放。
“早說,早說他還能打嗎?”老冒站起來夠,沒站好又坐下了。
為民看老冒也是到量了,把六條給他彈過去。
為民的電話又響了,老冒手里拿著六條,眼睛上下打量為民。
“三廠?我就三廠的,沒人通知我呀?”老冒說,“幺雞?!?/p>
“去,這些年頭回聽說你還有班。二,你知道不?”大校說。
二頭瞄一眼老冒,搖搖頭。
為民聽說老冒是三廠的,條件反射一般,不吃不吐,盯著老冒。
“麻溜的。”二頭說。幺雞、為民和了,他看看老冒,沒推。
“五筒。你三廠的?知道擱哪兒貼不?”為民說。
“聽他扒瞎還有個完,你見過他上班沒?”大校說。
“上不上班跟你有一毛錢關(guān)系沒?有沒有一毛錢關(guān)系,大校我告給你,我上班是三廠的人,不上班是三廠的閑人……”
“你也別光擱這兒說,你要是三廠的,你幫老民把地方問出來?!贝笮Uf,“幺雞?!?/p>
為民又和了,又沒推。
“我勒個去,不掏出來你是真不知道幺雞有多大個?!崩厦疤褪謾C,沒拿住,嘣噔,掉牌桌上了。
“您所撥叫的用戶不在服務(wù)區(qū)?!?/p>
連著倆關(guān)機的。這個通了。老冒一邊摸牌,一邊拿眼珠子盯著大校。
“哎,我。晚上有行動是不,也不告我一聲?!?/p>
“你聽誰說的?”
“廠子的事還能背住我!”
“你也不差這點事,別跟著摻和了。”
“三廠人辦事,吹牛逼……擱哪兒,麻溜的?!?/p>
老冒把電話撂邊上,手往底下摸煙,喝多了動作大,肩膀直晃悠。
為民給上煙,老冒推開為民的火,沖著大校:“點上啊?!?/p>
大校探身給他點上。
“五筒杠?!?/p>
“滾蛋,那上圈的?!?/p>
“這扯不扯,光打電話了。我行不行呀?”老冒瞅著大校,“咋的,沒電了?”
“誰知道那邊說啥了?!?/p>
“還是不信。一會兒一塊去。兄弟咱倆頭回,擱B哥這館里沒外人,我告你了你可別告別人?!崩厦皼_著為民說話,小煙一頂,眼神有點愣怔。
“五筒,趕緊杠。”二頭又打一個。
“哈哈,整錯了,杠四筒?!?/p>
“四筒?!贝笮E某鰜硪粋€。
“我這是幾筒???”老冒把牌都快貼眼皮上了,“為民兄弟咱倆頭回,哥喝多了別笑哥啊,三廠我那幫兄弟不容易啊,這年頭用錢的地方多,我不沖那個,人活著得有個人味兒對不,一塊喝酒趴女澡堂子過來的,有事我不能貓著,一會兒咱倆一塊去,哥搭你個車?!?/p>
為民聽了,眼珠子一大。
“說好了啊兄弟,擱這兒沒說的,到了地咱可就不能一幫了,別怪哥啊,隔天咱還是兄弟。三廠我那幫兄弟,不容易啊。南風!”老冒一拍桌子,外頭咔嚓一大霹雷。
一陣邪風,啪嚓,B哥墻外頭梯子倒了。
大雨說來就來,聽著跟酒膩子喝多了似的,嗷嗷吐。
為民的電話響了:“哥,天好,踏實擱家睡覺吧啊,行動取消了?!?/p>
為民撂了電話,老冒又一拍桌子:“哎呀,三廠我那幫兄弟呀,老天爺都不給面子,你說還誰能給你面子。和了!”
老冒一推牌。
大校:“倆六筒一個五筒你和誰呢?”
“哪是五筒了?”老冒把五筒拿起來往眼皮上貼。
“沒事沒事,”為民說,“撤了吧?!?/p>
“往哪兒撤,全國都解放了,你往哪兒撤,進屋整點?!崩厦袄鵀槊裢起^走,“不整事不是兄弟?!?/p>
為民沖著面兒進了酒館,開車不喝酒,喝酒不開車,為民沒喝酒,大校沒兩下就上聽了,跟酒膩子們開始膩上了。為民撒了泡尿,臨走把桌錢給二頭放牌桌上。一開門,雨就灌進來,為民回身找半天沒找著傘,就那么出去,到外邊才知道,拿著傘也沒用,雨是橫著來的,一秒鐘連褲衩都濕了。
為民鉆進車里,想起啥,趕緊從兜里往外掏手機,跟水里撈出來似的,一按,還能亮。
為民往家去,過地道橋往左是他家,往右就是老冒說的那個地兒,還真是檢查團的路線。為民想著就到了橋底下了,遠看有點水,不深,開進去可就不行了,排氣管子冒了幾個泡,車就熄火了。再打也沒戲。眼瞅著水往上漲,剛下車在腿肚子,這會兒到膝蓋了。為民又鉆進去,拿手機。
大校喝酒是真不行,老冒都第三頓了,還讓老冒給放倒了。手機在一邊響,沒人接。
響第二回,老冒給接了。
為民說:“這工夫,沒睡的也就你們了,離得也近,趕緊的,車泡橋底下了?!?/p>
老冒說:“為民吧,現(xiàn)在能動的就我了,三廠人辦事……等著啊?!?/p>
為民聽出來是老冒,哪能好意思,趕緊又給B哥打電話。為民一邊打電話,一邊摸煙,哪還有干的,為民把煙盒扔水里,水都到車門子了。
電話響了,大校的號碼,說話的還是老冒。
“兄弟,哪個橋啊?”
啪,火機著了,大雨天見著火苗子了,可是沒煙了。
“別急啊,兄弟,我叫人過去了。”
啪,啪,啪,橋洞子里除了火機,就沒干的東西了。
不一會兒有人來了,五六個老爺們兒,說:“你是為民吧?冒哥叫我們來的,這點也就我們沒睡了?!?/p>
“車呢?哥兒幾個,麻溜的?!?/p>
為民有點磨不開面了,指指橋洞子里頭,一洞子水,早沒頂了。
“我勒個去?!币粋€說,“那還取不取了?”
“那得游進去?!?/p>
“叫板!”
為民說:“拉倒吧,哥兒幾個,誰有煙呢?”
哥兒幾個點著了抽著,橋那頭,老冒跟B哥也來了。
老冒問:“上來了嗎?”
一個爺們兒指指水里,又看看為民。
過不了河,B哥跟老冒回去了,臨走老冒說:“那誰,你給我為民兄弟送家去啊。”
那誰就說:“必須的?!?/p>
“說必須的就必須的,你叫為民吧,冒哥朋友就是我朋友,三廠人辦事……”
臨出橋洞子,那誰給了為民個避孕套,新的。
“給手機套上,防雨,還能打電話?!?/p>
多少年沒坐自行車了,為民覺得車后架沒從前大了,坐不下,也可能是屁股大了。
雨大,兩人都濕透了。那誰愛嘮嗑,這會兒也沒法嘮了,一張嘴,水就往里灌。
為民拿著戴套的手機,給老冒打了個電話,說:“辛苦大伙了,改天都叫上,好好喝?!?/p>
老冒在避孕套里說:“那是必須的,三廠人辦事……”
B哥正睡覺呢,電話響了,掛了,又響。
B嫂在電話里說,麻溜過來,店讓人撬了。
小電動沒充電,B哥叫了個車。司機問去哪兒,B哥說,古玩城。
“西頭還是蓮花?”
“啥?”
“去哪個古玩城?”
“有幾個?”
“西頭一個,蓮花一個。”
B哥卡殼了,起頭他就瞧不上B嫂干那個,一次沒去過。
“喂,你媽店擱哪兒?”
“蓮花?!?/p>
“師傅,蓮花?!?/p>
“別撂,哪廳?”
“D區(qū)?!?/p>
“說全了?!?/p>
“D……不知道啊?!?/p>
“你媽店你不知道幾號?”
“那她還你老丈母娘呢?!?/p>
“幾樓!”
“平房,哪有樓?!?/p>
“叫啥?”
“聚寶閣?!?/p>
“真能整,還聚寶閣,都聚你那了,能不丟?”
⊙ 何大草· 里爾克
司機樂了:“都這么叫,吹唄?!?/p>
“那別人咋不丟?”
“那是真有貨,讓人盯上了?!?/p>
“她能有啥貨?”
“大哥你一看你不玩這個,那玩意兒老貴了,小不點珠子要你個一千兩千的,不帶眨巴眼……大哥你看是那家不?”
司機眼尖,路邊停著個警車,一幫人圍著。
古玩城是舊倉庫改的,B嫂店把頭,賊從氣窗上翻進去了。一個警察跟B嫂了解情況,旁邊一幫人圍著個大胖子,嘴角都是白沫子。
“看見沒,這是個飛賊呀。這氣窗離地四米,離頂兩米,兩頭不挨著,你說擱一般人誰能上去?這得用軟繩。”大胖子說。
“啥軟繩?”
“飛狐爪,聽過沒,啪,勾到窗沿上,拽著繩子往上爬,《七俠五義》看過沒?這沒兩下子誰能上去?手再高點,先擱那邊過來,從底下放氫氣球,把攝像頭擋上?!?/p>
“我說老塊,你干的吧?”
老塊就是那個大胖子。
“扒瞎,他上去不得卡氣窗子上?”
又一個警察來了,跟這個警察說,攝像頭還真給擋上了。
“我擱這干半輩子了,啥沒見過?!崩蠅K得意了,“以前看倉庫那會兒,偷東西的仨人搭伙疊羅漢,耍單幫的就是飛狐爪,八三年那個越獄犯也擱這逮的知道吧?我在呢,那真是飛賊,小偷我見多了,沒一個能比了,那輕功……”
“走??!”B嫂一聲斷喝,“你心可真大,還擱這聽。”
從所里回來,B嫂點貨,B哥在門口抽煙,聽B嫂叨叨,這會兒得有個聽她叨叨的,B哥心里明鏡,幫與不幫都不能走。
“你說要你干啥,擱這杵著?!?/p>
B哥不說話,又點一根煙。
啪,B嫂沒拿好,念珠掉地上了。
“拾起來??!”
B哥過去撿起來,放柜臺上。
“放哪兒?那堆點過了?!?/p>
B哥又從堆里扒出來,擱手里拿著。
“悠搭啥,那玩意兒是悠搭的?”
B哥不悠搭了。
“撂哪兒呀?”
B哥不知道撂哪兒了。
“杵著!”
B哥真沒主意了,又把珠子放地上,出去了。
“你趕緊走,消失?!盉嫂一聲吼,整個古玩城都聽見了。
老塊來了,跟B哥點個頭,B哥起來給遞煙,老塊一按B哥,說:“坐你的,我一天光坐著了?!崩蠅K扒頭看看,小聲跟B哥說:“都這樣,再忍會兒?!?/p>
B哥苦笑。
“跟弟妹說,查完數(shù)多寫點,這賊能抓著?!崩蠅K瞇著一只眼,一臉老江湖,B哥也算老炮了,還真沒瞅出有啥破綻。
“都有數(shù)的,多寫人家能認?”
“有個屁數(shù),這偷法,一看就是外行,白瞎好身手。”
“外行個屁,外行能撿值錢的偷?”B嫂干著活兒,話一句沒耽誤。
老塊沒接茬,拍拍B哥肩膀,走了。
打那天起B(yǎng)哥心里就打鼓,老想問問B嫂咋報的數(shù),話到嘴邊又繃住了,他知道也問不出來啥,一問準翻。
沒過幾天,派出所來信說賊抓了。真讓老塊說準了,生手,東西一分兩半;一半放西頭古玩城了,另一半打包藏了。巧了,藏的那包東西讓撿破爛的給翻著了,整包拿到蓮花賣,店主一看就趕緊喊B嫂。
“咋樣,啊,咋樣?新手吧?”那把老塊嘚瑟的,可著古玩城就數(shù)他了。
到所里一審,警察就過去蹲坑,真就給蹲著了。那兩天西頭和蓮花都炸了窩了,西頭那個銷贓的也給抄了,東西賣出去三件,賣價比B嫂報的高多了。照坊間的說法,賊是上店里玩,一看生意不錯,出貨快,要價高,就留個心眼,一下午把值錢的都給記了個大概。晚上翻到B嫂店里一看,樂了,值錢東西都擱一堆放著呢。
“我說啥了,我說啥了,值錢的別擱一堆放著,小羅,小馬,那天還誰在,我說沒說?”
那幾天,蓮花城除了老塊可是沒誰了,也別說,他說得還都對,賊就是沒個數(shù),一共偷了多少,有啥東西,啥拿西頭了,啥藏起來了,全都蒙噔,問急眼了就說,你們說多少就是多少吧,你們說了算。這話傳到B哥耳朵里,B哥就更不踏實了,就怕B嫂給整多了,照他們那個賣法,多一條串子可就多一沓錢哪,連以前穿門簾子的玩意兒都當串子賣了,B哥也真是替賊不值,要這樣還不如搶銀行呢。
數(shù)查完了,除去賣出去的三條串子,差得不多。B哥一塊石頭算落地了,心說這事得給B嫂點個贊了,要聽老塊的,那得昧多大良心呢。不能光心里頭想,該說也得說,B哥都多少年沒夸過B嫂了,話到嘴邊就沒法說。B哥沒張嘴,B嫂先說話了。B嫂問,上回二頭麻將館讓人抄了,是不是找過二表哥?B哥想想,是有那么回事。B嫂說,你再給找找二表哥,問問不告了行不?
“哎呀媽呀,你說有沒有那么巧的事了,下午那小子媳婦上店里去了,我倆嘮會兒唄,一對口音還攀上老鄉(xiāng)了,再一嘮,哪是老鄉(xiāng)呀,還攀上親戚了?!?/p>
“我媳婦她爺郭二龍,他媳婦她奶叫田四鳳,鬧日本鬼子時倆人處過對象,”B哥跟三毛說,“那對象處的,日本鬼子大晚上讓看鐵路,擱不遠一個人,半小時一報告,一個人傳一個人,誰知道傳到哪兒了,她爺郭二龍就想她奶田四鳳了,就讓旁邊那小子給傳話。那大半夜的,干杵著都該瘋了,結(jié)果就傳開嘍……”
“到底日沒?”
“那誰知道,借引子讓二表哥給查查DNA唄。”
“我勒個……這事你老婆子都想的出來,太有才了,你當測血糖哪?想驗一把就驗一把?”
“不的,找二表哥是想問問,不告了行不行?親戚告啥告,那小子也不容易,差錢給田四鳳看病,才想這么個招。錢沒整來,人還進去了,這叫啥玩意兒?”
“不告就不告唄,不你兩口子一句話的事?!?/p>
“要那么簡單還找二表哥,人家立了案了,不是你想不告就不告的。”
“那咋整?”
“少報點行不行,你說這一兜子破串子,擱過去穿門簾子都嫌不好使,擱現(xiàn)在咋整這大一出?”
“多大一出都是你老婆子報的,現(xiàn)在咋又成小錢了,不用二表哥,擱我都說不通?!?/p>
“就說都假貨?!?/p>
“假貨賣那老些錢,你這是親老婆子不?”
“那咋整?”
“咋整也不咋整,東西在那,你說多說少都不能聽你的,得做鑒定,看《鑒寶》不看?人家定多就是多,定少就是少?!?/p>
“誰定,找找能管事?”
“那叫做偽證,懂點法行嗎?他老娘們也是,早咋不嘮?”
“廢話,早不還沒抓嗎?”
“也對,抓了嘮,沒抓就白撿了哈。這年頭,人都會講故事,你倆能長點心不?”
B哥從三毛那兒出來,奔聚寶閣,B嫂又上貨了,一幫人在那兒喝茶,B哥進門,老塊正叨叨B嫂呢:“你能長點心不,值錢的又往一塊堆湊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