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仇人

      2018-03-30 08:08周云和
      當代 2018年2期
      關鍵詞:生產隊

      周云和

      1

      乙未清明,回老家給父母上墳。晚上,大哥邀來幾個族人陪我吃飯,席間不知怎么談起尤月書死的事,說相幫的人都沒得幾個,還是當過他老婆的錢艷燕心腸好,花錢請人把他抬上山安埋的。大哥說完這個事,端起酒杯的手泊在桌子上空,招呼大家來喝了,一仰脖子干掉杯中酒,把酒杯筑在桌子上,邊搛菜吃邊發(fā)感慨:所以說人啦,活著的時候,死兒絕女的事不要做多了;不然,像尤月書,死了這么多年,墳上紙都沒得人去給他掛一張。

      我知道,大哥這話是有意談給我聽的,是想點燃我心中對尤月書的仇恨。要知道,三十多年前,憑著年輕人的血性和魯莽,我牙齒咬得咯咯響,暗下決心要砍死他,彎刀都磨得鋒快放好了。人,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是啥子事都做得出來的。所以,對很多飽受欺凌、天呼不應、地叫不靈情況下觸犯法律的人,有的媒體總愛端著架子,拿腔拿調地發(fā)表評論,假如當初能拿起法律的武器,去捍衛(wèi)自己正當合法權益,就不會走上犯罪道路,我見了總會按捺不住地嘲諷一句:站著說話不嫌腰痛。甚至動粗甩中指:說人家的<\\Xhyq\新華制作-源文件\期刊雜志\2018年當代\2018年當代\2#\鏈接\尸求.eps>。

      我沒附和大哥的話。下午回家的路上,從龍橋埂子下來,老遠就看見光禿禿的團包山嘴嘴上,埋了很大一座墳,已經長起青幽幽的草草了,心中暗自一驚:原來在老家時聽人說過,那是一穴絕地,埋了會斷子絕孫;哪個膽子好大,居然敢埋在那里?疑惑之間,碰上村民習光樹。問,他說是尤月書的。他詳細地跟我擺了為啥會把尤月書埋在那里的經過。我聽了很不是味道,有如一袋面粉裝在心里,此刻經大哥一番話的摻水搓揉發(fā)酵,突然對骨頭可能早就敲得鼓響了的尤月書憐憫起來,沒陪族人往夜的縱深喝酒,叫大嫂添來一碗飯,泡了湯

      幾口吃完之后,去了幾里路外的龍君廟,買回香燭紙錢鞭炮,讓大嫂給我準備一份刀頭敬酒。

      第二天正清明,我和大哥弟妹,帶著侄兒侄女七大八小一大家人,給爺爺婆婆父親母親上了墳,還要給寧氏家族另外的長輩上的時候,近便原因,我殺單槍,提了大嫂給我準備的那一份祭品,獨自朝團山包爬去。大哥瞇起那雙被歲月煙塵熏得黑洞洞的眼睛問我:你哪里去喲?我說順便去給尤月書上一個墳。大哥青筋暴露的手摸著尖瘦的下巴說:你咋個搞得來連仇人和先人都分不清楚了?

      不僅大哥不理解,后來聽說壩口上很多人同樣不理解。我那一餅一萬響的大地紅鞭炮,在尤月書墳尾噼里啪啦炸響開去,把整個山灣弄得山呼谷應,天崩地裂一般,壩口上的人們聽見了,一張張老臉驚訝得嘴歪鼻斜,眼光左搖右晃:稀奇,哪個會去給尤月書上墳呢,是不是走錯路了?

      有人手擋在眉骨上,橫看豎看:嗯,像是寧如剛。

      發(fā)問者繼續(xù)發(fā)問:他咋個會去給生死冤家上墳呢?

      2

      是的,我確實對尤月書恨之入骨;聽見這個名字,一股怒氣就從腳板底下?lián)淅饫馍鹬睕_腦門,恨不得一刀宰了他。

      尤月書是我們生產隊的隊長,別看官職泥蟲螞蟻一樣小,甚至可以說這根本算不上官,但在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卻是威震一方的一路諸侯,掌握著一個生產隊兩百多號人的身家性命;他叫你站著你不敢坐著,叫你吆雞你不敢攆鵝。他捆綁吊打過很多人,兇神惡煞的樣子,再調皮搗蛋、哭鬧著收不住風的娃兒,只要聽說尤月書來了,都會飛叉叉地跑開,找一個地方躲起來;或者一下?lián)溥M大人懷里,壁虎墻上一樣扒著,大氣不敢喘一口。

      一個大隊其他生產隊的隊長都要參加勞動,唯獨尤月書不。他最喜歡做的事就是開會,不是去公社大隊開,就是自己找人開。實在無會可開了,就扛一把鋤頭,一只手壓住鋤把,另一只手卡在腰眼兒上,上半個身子微微往前探去,好像在看地上是不是落得有錢。熱天就在頸子上搭一塊汗帕子,繞著生產隊這里轉過去,那里轉過來的,說是安排檢查生產。大家在田間地頭一邊干活,一邊嘻哈打笑擺龍門陣,遠遠地看見他,說一聲“尤月書來了”,就刀切一樣悶聲不語清風雅靜,把頭埋得低低地做自己手上的活路。尤月書則走一路罵一路,不是你草草沒有鏟干凈,就是挖地貓蓋屎;不是張三的雞吃了谷子,就是王四的鵝糟蹋了麥苗,反正都找得出事情來罵人。我被他當眾指斥過兩回。一次是薅紅苕,罵我:一個螞蟥腰桿伸起,你吃了扁擔彎不下去嗎?因為鏟、薅一類農活,腰彎得越低,做出的活兒越細。還有一次是打谷子,罵我:你打谷子還是打手錘兒?你不曉得谷把子在拌桶邊邊上擱一下嗎?因為打谷子時,手里的谷把子在拌桶內的檔夾子上搭一下,松開抖一下,再在拌桶另一邊絆一下,谷粒就不會拋落在田里;打手錘兒是不把谷把子松開,不在拌桶上絆一下,再舉起谷把子打的時候,谷粒順勢會像揚沙子一樣拋撒在田里。

      在川南,打手錘兒另有一層含意是手淫。尤月書這是一語雙關,有意臊我臉皮,好歹我還是生產隊的民兵排長,科研組長嘛。

      不虛妄語,當時的情形,是尤月書恨一個生產隊的人,一個生產隊的人恨尤月書。為啥這樣勢不兩立,水火不容?我揣測與尤月書的家庭有關。大家背地里罵尤月書:孤人心,門斗釘。不知道尤月書是孤人,無兒無女,才心腸歹毒,還是因為心腸歹毒,才無兒無女,成為孤人。要說也算運氣好,竟然娶了涂州城里一個叫母寧紅的女人做老婆。不過,上天是公平的。母寧紅雖然是城里人,但她齙牙齒,上面兩顆門牙如象牙一樣伸在嘴唇外面,虎視眈眈地,似乎稍不注意就會撲過來咬你一口;臉盤子尖窄不說,個子也很矮小,紙人兒一樣,風都吹得倒。尤月書呢,相貌堂堂,身材孔武,拿今天的標準來評判,當屬猛男帥哥一類。鄉(xiāng)下男人能娶城里女人做老婆,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是一件讓人羨慕得直吞口水的事;既然如此美事,身材懸殊就是母寧紅補給尤月書城鄉(xiāng)差別的差價;上天可能覺得尤月書都還占了便宜,竟然不讓母寧紅生兒育女,斷了尤月書的香火來實行二次補差。

      尤月書經常與母寧紅打架。每次只要一打架,母寧紅就跑到家背后大坪上埂子,瘋子一樣邊跑邊哭邊喊:尤月書打死人了,尤月書打死人了!尤月書呢,則把家里的壇壇罐罐、碗碗盞盞,抱來啪啦啪啦地摔在家門口檐坎下的石板上,酸菜生姜紅海椒泡蘿卜橫七豎八尸躺一地。母寧紅便跑回涂州,要不到兩天,就會看見她領著或男或女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的三五個娘家人,從青龍嘴一聳一聳地爬上坡,走過大坪上埂子,消失在他家背后竹林里的小路上。經過娘家人的調解,會相安無事一年半載,又會看見母寧紅一邊哭著叫著,一邊撩衣角抹眼淚回娘家叫人來。農村娃兒醒事遲,我二十出頭一兩尺了,對男女之事還懵懵懂懂,經常望著尤月書房背后那叢竹子想:尤月書給母寧紅親嘴,母寧紅伸在嘴唇外面的鮑牙齒,不把尤月書的舌頭掛出血來?還有,聽表嫂說,兩口子晚上是重起睡的,尤月書石板一樣的身子,重在母寧紅矮小的身子上,不把母寧紅壓扁壓斷氣?

      等到年齡大一點了我才想到,尤月書對生產隊的人,像借了他的谷子還的是秕殼一樣秋風黑臉,源于對家庭生活的不和諧美滿,從而把這種怨氣怒氣轉嫁到了社員們身上。

      或者是這樣的:附近的生產隊,分的嫩胡豆嫩豌豆是不折算糧食的,但我們生產隊,哪怕分指甲那么大一點東西,都要折算成糧食;別的隊分水谷子五折六折,我們隊八折八五折;人家分紅苕五斤折算一斤大米,我們隊五斤折算一斤谷子,而一斤谷子糧站只能換七兩大米。說起我們生產隊一年分三四百斤糧食,還不如別的生產隊分一兩百斤吃得飽。社員們很反感尤月書,背后罵他愛浮上水,愛在公社、大隊領導面前去顯屁股白凈。公社、大隊領導則表揚尤月書生產抓得好,糧食分得多,工分價值高。所以我猜,尤月書是在努力爭得上級領導表揚,去彌補家族雜草叢生、凋零衰敗的感情世界。

      直到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我都這樣認為,我是喊圖四芳的娃兒李武為尤武,得罪了尤月書,尤月書從此記下我的大可惡,才對我、對我一家人高粱棍兒搭橋——過不去的。

      那年我十二歲,還在當割草娃兒。一天,憤恨尤月書的習光樹,手里提了一窩花生,抖著對我說:你敢喊對面走過來的李武是尤武,我就把這窩花生拿給你吃。花生一顆一顆地懸在空中,隨習光樹手的抖動,風鈴一樣你撞我我撞你,有如俊俏乖巧的小妹子,在對我擠眉弄眼,想撲進我的懷中;一個叫口水的東西,井水一樣沁滿我的嘴。李武比我小得多,我鎮(zhèn)得住他,喊他一聲尤武就有花生吃,好事呀。于是,我就敞開喉嚨大聲武氣地喊李武道:尤武,你哪兒去喲?之后,得意揚揚地從習光樹手里接過花生,摘了一顆剝開扔進嘴里,有滋有味地剛嚼了一口,尤月書像從地下鉆出來一樣,手桿壓著肩頭的鋤把,站在我的面前問:你剛才是咋個喊李武的呢?再喊一聲給我聽聽。我怯怯地望著尤月書,見他臉上汪著笑,心想可能是我喊得好聽,他想聽我喊,便張開嘴巴大聲喊:尤武?!拔洹弊诌€沒出口,只聽得啪的一聲響,像誰放了一個二踢腳,隨即我左邊臉上傳出一個火辣辣的味道。仰臉看尤月書,他正伸手抓去我手里的花生:膽敢黃天白日偷生產隊的花生吃,你要翻天了。我手捂著臉說:是習光樹叫我喊李武是尤武拿給我吃的。邊說邊拿眼睛找習光樹,巴望他能站出來證明。習光樹不曉得跑得好快,鬼花花都沒見著。我闖大禍了,尤月書把我拉去見父母,叭一聲把那一窩花生丟在父母面前,說我偷生產隊的花生吃,要扣二十斤糧食。母親忙給尤月書賠罪:娃兒小,不懂事,大人不計小人過。父親虎著臉吼問我:咋個要去偷花生吃,家里沒拿飯給你吃嗎?我說:習光樹叫我喊李武是尤武拿給我的花生。想不到父親也甩手給了我一耳光,打得我兩眼火星子亂濺。父親還不解氣,嘴里罵著凈給老子惹禍,氣呼呼地去找荊條子抽我。我嚇得像一只獵狗追攆的野兔,飛叉叉地跑去找習光樹,希望他能站出來給我證明。等到太陽落山習光樹才回家。我抓住救命稻草一樣,要他去給我父母證明尤武是他讓我喊的,花生是他獎勵給我吃的。習光樹眉毛一立道:你不要誣賴我。我喊你喊李武是尤武,還拿花生給你吃,你闖著鬼了嗎?我喊你去吃屎,你去吃嘛!我吃驚道:你習光樹都大人了,咋個紅口白牙齒,說算不算話呀?

      晚上回家,我挨罰了半晚上跪。第二天晚

      上,生產隊開社員大會,尤月書說我偷花生吃,要父親在大會上作檢討,還要扣二十斤糧食。父親說:生產隊的制度,不是偷一窩花生,扣五斤糧食嗎?尤月書說:你娃兒性質惡劣,要是不服,還要加重處分。偷花生,偷,要是傳到學校去,傳進我喜歡的班上女同學尤玲玲耳朵里,我還有臉見人嗎?我挺想不通:會上尤月書只說我偷花生,咋個絕口不提我喊李武是尤武呢?李武尤武不就只錯一個字,用得著又打我又讓我父親檢討又扣我家里的糧食嗎?

      對尤月書的仇恨,就這樣種在了我少年的心頭;尤其那一耳光,每想起一次,就給心里的仇恨澆了一次水,施了一次肥。

      3

      我這人天生倔強,母親經常罵我“犟拐拐”,學校班主任張老師則說我上進心特別強。后來長大了我才懂得,這叫一分為二,這叫橫看成嶺側成峰。當年每聽到母親這樣罵我一次,我就在心里告誡自己一次:犟拐拐就犟拐拐。

      我像張老師教我解一元一次二元一次方程題一樣,要解開李武和尤武究竟有啥子區(qū)別。我是寧三,不是很多人也喊我尤三嗎,這有啥子關系嘛。

      去割草的路上,我把想不通的事,問大我三歲的大哥。

      大哥幫我解開疑團:李武是尤月書跟圖四芳兩個人生的。

      我不信。我反駁:尤月書咋個會跟圖四芳兩個生娃兒呢?他應該和母寧紅兩個生,圖四芳應該和李純良兩個生才對頭嘛。

      大哥說:亂搞的。

      我的耳朵嗡的一聲響:亂搞能搞出娃兒來?——稍后才知道,圖四芳的男人外號叫李粑耳朵,圖四芳叫他站著不敢坐著。圖四芳是生產隊婦女隊長,尤月書經常單獨去她家里,找她商量婦女工作,商量去商量來的就商量出了李武。不要說,經大哥點破我才發(fā)現(xiàn),李武的模樣,真的像從尤月書模子里鑄出來的,方方正正的臉,眉毛尾巴有一點翹,鼻梁骨挺得很高;走路的架勢也像尤月書,有一點跩。大哥說,你喊李武是尤武,就等于喊李武是尤月書的私娃兒,尤月書咋個不打你嘛。我心里陡然發(fā)慌,我是寧三,好多人喊我尤三;聽人說尤月書經常單獨安排婦女勞動,大家私下喊他尤腳豬,一是尤月書的名字聽起像尤腳豬,二是他像腳豬仔一樣到處跟人配種,莫非我也是尤腳豬單獨安排我母親干活時配的種?問大哥,大哥說不清楚,你回家問母親嘛。我草都沒割,扭頭回家,找著正準備出工的母親問。母親笑笑說:鬼娃兒,問得怪,你是闖路明闖著的。我問:啥子叫闖路明?母親說:你幾個月的時候,每天晚上都要驚喳喳地哭,樣子也黃皮寡瘦的,吃了好多藥都沒有好轉。我抱你去算八字,八字先生說,你要去闖路明,闖一個保爺來保著才長得大。我就準備了刀頭敬酒,抱著你,躲在路邊的竹子籠籠里,遇到哪個人,就要拜敬哪個人當保爺,叫他給你取一個名字。你闖著的是尤繼生,他家有尤大姑、尤二娃了,按排行就喊你尤三。哦,怪不得每年過年的時候,母親都要叫我提一盒糖,去給尤繼生拜年。恨屋及烏吧,我從此再不準人喊我尤三了,我也再不喊尤繼安保保,過年提一盒糖去給他拜年了。

      圖四芳住在貓兒灣,同我家一灣之隔。從我家側邊不遠的那窩竹子底下望過灣去,圖四芳家里人進人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我眼前閃現(xiàn)出電影《渡江偵察記》中李連長帶領偵察戰(zhàn)士,渡過長江偵察敵情的情境。于是,我想學李連長,除了讀書割草以外的時間,都放在偵察圖四芳家里人進人出上,甚至割草都愛在她房子的周圍去割。我的想法是:只要偵察到圖四芳一個人在家里的時候,尤月書進了她的大門,我就叫人去逮他們“亂搞”。要知道,亂搞比誣賴我偷花生更丟丑,更不要臉;店子上雷明英有人說她跟王蜂子兩個亂搞,她還去跳水哩。我就想尤月書被人抓住了跟圖四芳兩個亂搞,沒臉見人了,像雷明英那樣去跳水。不,最好去跳巖,去跳黃桷巖;黃桷巖都矮了,去跳擦耳巖,又高又陡又在大路邊上,人來人往的,看見他摔得頭破血流,開腸破肚的,哎呀,這是哪個人喲?認不到嗎?尤月書啊。哈哈,好過癮好開懷好解氣喲!

      我是左手摸著左邊臉巴這樣設想的,似乎尤月書抽我那一耳光,現(xiàn)在還在火辣辣地痛。

      以致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看見尤月書,便本能地伸手去捂左臉。

      我真是自不量力,尤月書老偷油婆了,這種偷雞摸狗、見不得人的事,我這種打屁都不曉得臭的娃兒,發(fā)現(xiàn)得了嗎?不僅發(fā)現(xiàn)不了,我的偵察行動,反而轉彎抹角轉山延水傳進了尤月書的耳朵里。聽說做這種事,一般在擦黑時候。因此,我愛在這時候去家側邊不遠的那窩竹子底下,假裝掏地牯牛耍,眼睛放在貓兒灣圖四芳家里有無動靜上。一天打雞麻眼的時候,我正掏幾下地牯牛,往貓兒灣望兩眼;掏幾下地牯牛,往貓兒灣望兩眼的時候,尤月書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立眉立眼地問我:你往貓兒灣那邊望啥子?是不是打主意趁李純良家里沒得人的時候,晚上去偷東西?我一面伸手捂左邊臉,一面惶恐不安地站起身,有如犯大錯誤的小學生站在嚴厲的老師面前,結結巴巴道:我、我、我——。尤月書眼睛一瞪:想不到你還私娃兒懷胎——人小鬼大嗄。你再有事沒事就在這里一望一望的,謹防哪天我把你的眼珠子摳了。

      從此,我家里經常倒霉,凈遇到一些麻煩事。

      原來尤月書在“拿一個眼睛角角掛著”我們家。

      我父親是木匠,以前,鄰近幾個生產隊,要裝犁頭耙子,修水車風簸,喊一聲寧木匠,我父親背起家伙背篼去就是,一元錢一天,交生產隊六角評一天的工分,留四角家里打油打鹽。后來尤月書在生產隊社員大會上宣布:寧木匠出去做木工活必須請假;給的工錢,必須全部交生產隊評工分。父親爭辯道:我學木匠去了投師錢,幫人家做活路鋸子鑿子這一些家伙要錢買。尤月書口水暴濺地說:你幫人家做木工活,人家煮飯給你吃,你家里節(jié)約了糧食,還不夠你的投師錢和家伙消磨費嗎?你覺得吃虧了,不去做就是了。父親無話可說,又不服氣,再有人請,就晚上偷偷去做,白天仍然在生產隊干活;所得工錢,一分錢不交。尤月書知道后,在社員大會上大聲批評,這是小資產階級思想,這是走資本主義道路;再這樣偷著去做,得的錢全部沒收外,一晚上倒扣一天的工分。

      生產隊栽紅苕,大勢栽的時候,紅苕藤生長不贏,就規(guī)定每戶每人交十斤給生產隊,評十個工分。紅苕藤蟲害兇,豬兒蟲和土蠶子尤其厲害,稍不注意,兩天就把葉子吃成光刷刷。一般早晨趁有露水的時候,要在紅苕藤葉子上撒一些泡灰,豬兒蟲和土蠶子就無法去吃了。一天早晨,父親給紅苕藤撒了泡灰,天下起雨來。尤月書喊各家各戶要抓緊交紅苕藤給生產隊栽。父親和大哥割了兩挑挑去,結果被尤月書雞蛋里挑了骨頭,說父親曉得生產隊要收紅苕藤,有意撒泡灰在紅苕藤葉子上,增加重量,占集體小便宜;并把我父親和大哥挑去交的紅苕藤挑出一堆灰沾得最多的,叫一個社員抱著,跟在他屁股后面,到生產隊各個小組去說:看看寧某某這種行為像不像話,連鼻子尖尖上一點便宜都要占,必須處分。結果是我家交的不算數,必須重新再交八十斤。我父親氣得早飯都吃不下去。母親勸他:不要把病氣翻了;少吃兩服藥,啥子都補起來了。父親一筷頭子敲在我的頭上:爭,爭,都怪你這個鬼膽膽娃兒不懂事。我很委屈想反駁:咋個啥子事都怪在我頭上喲?見父親秋鼓眉瞪眼的,像馬上要刮大風打大雷下大雨,怕再挨筷頭子,慌忙把話吞下喉嚨。

      我對尤月書更是牛踩烏龜背——恨死他一淌血。

      4

      尤月書“拿眼睛角角掛著”我們家的事,上面我只揀了兩件現(xiàn)在還記得全的來說,其他還有很多只記得一鱗半爪、有頭無臉的事,就不贅述了吧。記得一天中午,生產隊收糞,說我大哥往茅廁里沖水,降低肥效,想多得工分,占集體便宜,我家交的糞不算數。父親坐在大門口叭著悶煙,眼神灶膛一樣空空洞洞望著大門外面。我放學回家,書包往墻壁釘子上掛好,爬上飯桌就拿碗吃飯。母親喊了父親幾次吃飯了,父親才在門檻上磕掉煙鍋巴坐上桌來,眼睛擱在我的臉上說:娃兒哩,你要發(fā)奮讀書喲,要不然我們這一家人,這一輩子就只有在尤月書駝背子樹下過日子了。

      父親說的事,其實我在心里也做著抗爭。你看,習光樹去當兵,軍裝一穿,好神氣喲。所以,我就一門心思想長大去當兵。讀書時,見

      到書上的字,像一只只屎蒼蠅,一堆堆臭狗屎,要多討厭有多討厭。當時學珠算,家里窮,買不起算盤,我借口沒有算盤不學。教打算盤的梁老師,家訪給我母親說了這件事,母親找人給我借了一把。上學的路上,我把算盤踩進水田的泥巴里,放學又去摳起來洗干凈拿回家。后來梁老師又問我母親:你說給寧如剛借算盤,沒有借到???母親說:借到了咹。梁老師說:咋個還是沒有帶算盤到學校來呢?珠算課每周三節(jié)。于是,再上珠算課我拿著算盤去上學時,母親就暗暗跟蹤,見我把算盤踩進田里走了,她去摳起來洗干凈拿回家。放學了,我去摳,沒得,心里恐慌,咋個回家交差?只好編謊話:在學校做課間操去了,被人偷走了?;丶遥赣H手背著問:算盤呢?我說了編好的謊話。母親背在身后的手一閃,叭一刷條子抽在的我身上:不好好讀書不說,還要撒謊,你要氣死老娘,你要氣死老娘?。∷l子密不通風層層疊疊深深淺淺地落在我身上,抽斷了,又換了一根接著抽。母親氣急敗壞暴跳如雷的樣子,至今我都記得一清二楚。

      挨了尤月書那一耳光后,我心里懵懵懂懂地意識到了一點啥子;挨了母親這一頓飽打之后,我心中豁然開朗。當兵固然神氣,但像習光樹,轉業(yè)回來,還不是照樣被尤月書管著;必須要像大溝頭牟剛定那樣,讀了大學在外面工作,才擺得脫尤月書的管束。我看見過尤月書見了牟剛定,平時黑著的一張馬臉,立刻笑成了河馬嘴。

      我就是要尤月書對我笑成河馬嘴。因此,再看見書上的字時,就像一條條魚兒在游,一只只貓兒在玩,我的眼睛就想方設法去抓住它。噼里啪啦的算盤聲,原來聽起來像錘石子,現(xiàn)在聽起來像唱秧歌。數學,原來一聽到就腦殼痛,現(xiàn)在我學它的勁頭有如涼水井的水,翻著一串一串亮汪汪的氣泡,嘟嚕嘟嚕不斷往外涌。我的學習成績像開了春竹林頭的筍子,嗖嗖嗖地直往上躥。班主任張老師很驚訝:這寧如剛咋個突然用功了,真的在磨盤上睡瞌睡——睡醒了?

      其實我還想過一個歪點子,確切點說是投降主義:長大了給尤月書當侄女婿,這樣尤月書就不會整我和我家人了。他遠房侄女尤玲玲,我們小學初中都在一個班讀書。尤玲玲樣兒很乖,大家都喜歡她,但誰都不親近她,不和她一起玩。原因在于,她母親晚上守夜看苞谷,跟她大伯兩個在泥船里做聽大人們說“那種好耍的事”。她爸爸知道了,拿了一把殺豬刀,摸起去殺她大伯。她大伯搶過刀來,反而殺了她爸爸十七刀,差一點丟了老命。后來她爸爸被判了一個監(jiān)外執(zhí)行,她大伯則被判了十年勞改。聽人說,女謄媽,媽都要亂搞,女肯定要亂搞,并且又是那么好看的一朵花。我不怕,我想,我只要把她管緊一點,一天到黑跟著她,她想亂搞也搞不成。所以我主動接近她,叫她寫作文寫不起的字、做數學做不起的題,都拿來問我。

      最終,我以全班第一名的學習成績初中畢業(yè)。

      “文革”時期,初中升高中,是大隊、生產隊推薦,一個大隊一個名額。聽說大隊開推薦會時,尤月書極力反對,說我家里小資產階級思想嚴重,經常占生產隊的便宜;說我雖然家庭成分貧農,但大舅舊社會當過甲長,成分不干凈。但是,班主任張老師和吳校長堅決要推薦我,說不推薦第一名讀高中不公平合理。大隊黨支部畢支書,平時是給尤月書一個鼻孔出氣的,但在推薦我上高中這個問題上,跟尤月書產生了意見分歧,說我不但學習成績好,而且算盤打得好,字也寫得好,不推薦他推薦哪一個?

      還有一個重要原因,當時大隊成立了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大唱樣板戲,我演《智取威虎山》中楊子榮出了名。公社新調來牛書記,是回龍公社連山大隊的民兵連長,學毛主席著作學成了縣里先進分子被破格提拔。來公社后,要組織一支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去回龍公社慰問演出——其實是回老家顯擺,一聽我們大隊這支宣傳隊不錯,叫我們去公社試演后,代表公社去新振演出。牛書記聽了我唱的共產黨時刻聽從黨召喚,穿林海跨雪原,說我唱得顫巍巍的,不錯不錯。所以,畢支書說我表現(xiàn)好,連公社牛書記都說不錯;家里有小資產階級思想,大舅當過甲長,這與他本人無關。于是,三個月后,我一頭挑著鋪蓋谷草,一頭挑著箱子木桶,沿著長江邊上那條彎彎曲曲、高坡矮坎的路,去了三十里

      外那個叫山泉的縣城讀高中。

      尤月書房背后的路匾上,有一片青枝綠葉的涼姜葉。每到過年,他婆娘母寧紅就去割來包黃粑,等著涂州的親戚們來吃。去讀書的頭一天晚上,我找尤月書蓋入學介紹信公章,路過那一片涼姜葉時,特意取出襠間玩意兒,瞄準那一片綠得瑩潤、寬過巴掌的葉片們,腰桿揚起盡力朝前挺,讓尿線沖得更高更遠,沖得涼姜葉們鬼哭狼嚎喊爹喊娘。

      5

      高中兩年,眨眼就畢業(yè)了。政策規(guī)定,要回原籍勞動兩年,才具備推薦升大學資格。僅僅是資格,大隊、生產隊推不推薦是另一回事。我說不出高興還是敗興,揣著高中畢業(yè)證回到老家,心里叮囑自己:好好表現(xiàn),努力勞動,爭取兩年推薦出去。

      高中生,在那時的大隊生產隊,算高級知識分子。于是,我當了科研小組長,帶著四個青年人,把水田放干撒紫云英做豬飼料,或者用犁來漚爛做肥料;搞紅苕尖越冬試驗,栽大窩苕;糞團育玉米秧,小麥品種對比試驗;水稻雜交試驗,等等。在農民眼里,這一些都是不出力就拿工分的輕巧活。當時我想起一個私心,給尤月書建議,把心儀著的尤玲玲調來科研組,但不好開口。其后我很快當上生產隊民兵排長,大隊團支部副書記。有人悄悄告訴我,畢支書對我很滿意,要培養(yǎng)我接他的班,當大隊黨支部書記。

      腳下的路,似乎順風順水,滿耳凱歌。一天晚上,吃過夜飯準備洗腳睡覺,母親喊住我,斥退大哥和弟妹們,像撿了金元寶一樣笑瞇瞇地對我說:外向坪勾大娘給你介紹了一個對象,你猜是哪個?我毫無思想準備,懵懵懂懂地望著母親不知如何回答。說老實話,我一直懷揣鯉魚跳龍門的野心,對個人問題,從來沒有考慮過;雖然喜歡尤玲玲,也僅僅是喜歡而已,并沒有娶她當老婆的打算。母親見我半天答不上來,滿臉喜氣道:畢支書的女兒畢光鮮。我想都沒有想就堅定果斷一口否決:不!母親一愣:這個親事成了,我們家就挺起腰桿了,尤月書就再也欺負不到了。我頂撞母親道:我寧愿受尤月書欺負一輩子,打一輩子光棍,也不給畢支書當女婿。母親還要勸我,父親冒火了:不愿意就算了,我們都幾十歲的人了,眼睛一閉,兩腳一伸,走了就完了;他要吃苦要受罪,也怪不著我們大人。

      畢光鮮的模樣,實在太悲情太任性太對社會不負責任了。她個子矮胖矮胖,我和大哥私下說她高不像冬瓜矮不像葫蘆;寬皮大臉,笑起來比哭難看一百倍——大哥說她面帶哭相;重要的是一個壩口的人都在傳說,畢光鮮手掌心里有鑼兒,坐不得月子,否則會死在月子頭。

      我沖起去睡了,望著草房上面一蕩一蕩的陽塵想,怪不得回農村這大半年來,尤月書除了當眾說我挖地貓蓋屎、薅紅苕伸螞蟥腰桿這一類風涼話臊我臉皮外,沒有對我家里生事,也沒有扣工分扣糧食一類事情發(fā)生,尤月書肯定知道畢支書要培養(yǎng)我當女婿,打狗要看主人面,想欺負也不敢欺負我。如果我不同意這一門親事,意味著頭上就沒有保護傘了,我就只有太陽天光著腦殼走路——硬曬了。哼,硬曬就硬曬,只要不死人,我不怕!這畢光鮮咋個不是尤玲玲呢?要是尤玲玲,我磕巴都不打一個,一口就同意了,還不需要媒人來介紹。可見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難以十全十美。我說給大哥聽,大哥說你干脆這樣,把親事應承下來,等當了大隊支書后,要不再等過一年吧,推薦出去讀大學了,就把她一腳蹬了。要我當萬世留臭名的陳世美,這種缺德事,我當然不會干;何況我走了,我的家,我的父母兄弟姊妹還在人家的駝背子樹下。

      我還說我人生遇到貴人,天上掉餡餅了,結果遇到欺騙圈套,遇到陰謀暗算。

      剛好這時征兵,正好契合我少小時的志向,想一走了之。條條大路通北京,我在部隊舍生忘死好好表現(xiàn),弄一個排長、連長來干干,就算當不上志愿兵,也不會轉業(yè)回生產隊。于是,我便報名應征。

      在兩龍口體檢,上午八點開始。離家二十里路,應該頭一天下午去,在兩龍口住一晚上旅館,第二天起來,上街吃點早飯去剛好合適。但住一晚上旅館,至少要五角錢,我沒有。于是,天剛麻麻亮,我急走慢跑去了兩龍口,沒有耽擱體檢時間,可量血壓的那個四十來歲、態(tài)度還算和藹的女醫(yī)生說:血壓高了。

      按規(guī)定可以再量一次,你去旁邊歇一會兒再來。我歇了一會兒又去量。女醫(yī)生說:血壓降低了,但還是不合格。下一個!我只好把腦殼夾在褲襠里,垂頭喪氣地回家去了。

      聽人說,我去體檢時,尤月書到我們小組對挖紅苕的人說:當兵,當土匪都不要他。

      罷罷罷,烏龜吃巴豆子——龜命該絕,我只有聽天由命了!

      6

      果然,我家再度陷入水深火熱之中。原來是尤月書一個人整,現(xiàn)在多了一個幫兇或者說高參,慘景雪上加霜。

      紅苕尖越冬失敗,紫云英也長得不好,癩子腦殼一樣,尤月書罵我責任心不強,把我科研組長免了。地主分子胡陽氏去走親戚——其實是上巖找柴,沒跟我請假,尤月書指斥我:有意不管,放縱“五類分子”胡作非為,存心讓她搞破壞,復辟資本主義道路,顛覆無產階級專政。這樣的人還當民兵排長,不是把槍桿子拿給“地富反壞右”的代言人掌握嗎?

      撤銷大隊團支部副書記沒有說理由,只聽大隊團支部書記在會上說:共青團是先進青年組織,是黨的助手和后備軍。根據大隊黨支部的意見,我們要純潔團組織。

      我是白骨精,被孫悟空一金箍棒打回了原形。

      這都其次,本來科研組長、民兵排長、團支部副書記這一些職位,是給大隊畢支書未來的女婿預留的,就像白宮是美國總統(tǒng)的官邸,當總統(tǒng)就搬進去住,沒當總統(tǒng)就搬走滾蛋一樣,我沒當支書女婿,理應該毫不留戀地把這一些職位還給人家,不外乎少開一點會,不再觀察麥苗分蘗,檢測薄膜覆蓋下的苕尖溫度了,還少挨社員們一些罵:龜兒子的,凈做輕巧活,吃粑粑工分。

      不吃粑粑工分無所謂,問題是我太低估了他們的能量,沒多久,一個浪頭打來,我不僅僅是嗆了兩口水,而是差點陷入滅頂之災。

      事情其實很簡單,但我年輕氣盛,不服軟,把事情鬧大了。

      我父親小時候曾惹過一場大禍:幫干壩子一戶人家當看牛娃兒,一天翹著屁股磨鐮刀,平時開慣了玩笑的李老表走過去,說屁股拿來摸一下,伸手就去摸。父親本能地一甩手,磨得鋒快的鐮刀砍著了李老表的手頸動脈,李老表血流過多不治身亡。雖然是開玩笑不是故意的,人又小,不告官府查辦,但人死了安葬費總該出。我爺爺家里窮,只有高利貸借錢安葬,然后打工掙錢來還。父輩六姊妹,父親繼續(xù)干壩子幫人看牛,二爹則被送去納溪學找扎匠,三爹學篾匠,六姨、幺爹小,送人;四爹到大不到小,一個人出去跑攤兒打爛仗,一二十年不知去向,一九七六年才聯(lián)系上,在涼山冕寧縣瀘姑磚瓦廠當工人,回來尋親時,要把我四妹帶去耍半年。那時生產隊分糧是基本口糧加工分比例糧,各占六成與四成。尤月書就說我四妹出去了,不應該分基本口糧。我四妹十二歲,不能出工干活,不算勞動力,并且走的時候跟尤月書說過的。同時隊上尤月書的大嫂,五十多歲,長年累月在涂州幫人,按理她還是生產隊的勞動力,出去也沒請假,生產隊并沒有扣她一顆糧食。太不公平合理了嘛,這不是明目張膽整人嗎?我找生產隊、大隊反映,一切無濟于事。我強烈不服,在生產隊分糧食時,扣了我家一百二十斤谷子,我叫保管、會計稱給我。保管、會計說:生產隊這個處理是不合理,但尤隊長沒打招呼,我們不敢稱給你。我說我不為難你們,我自己稱,你們給我看一下秤,證明我沒有多稱就行了。于是,我撮了大半挑谷子,叫兩個人幫我抬一下,掌秤稱了被扣下的糧食。

      那天很冷,頭一天晚上下過雨,黃泥巴路又爛又溜又滑,我挑回家的路上還摔了一筋斗,幸好扁擔丟得快,沒有把谷子打倒。我知道腳肚子拗不過大腿,這樣做要惹大禍,頭一天晚上寫了一份檢討,谷子挑回家后,有意穿了一件爛得開花的棉襖,用一根谷草繩子拴住腰,扮得像喜兒她爹楊白勞,希望能贏得人們的憐憫與同情,點燃他們眼里憤恨尤月書的怒火。我揣上檢討,溜溜滑滑去了大隊團支部書記家里,把檢討交給了團支部書記;我清楚,團支部書記會很快轉交給尤月書畢支書的。從團支部書記家出來,我突然想到一個人,公社牛書記。他領我們去他老家回龍公社演樣板戲的時候,夸過我,應該有印象,記得住我。我

      便餓著肚皮去了十里之遙的公社,想找牛書記檢討,請他多多批評的同時,給大隊、生產隊打一個招呼,糾正他們的錯誤做法。

      我沒有找著牛書記。問,縣里開會去了。

      我沒想過要去給大隊畢支書作檢討的。從公社回家的路上,我改變了想法,認錯不該死,還是去給畢支書檢討一下吧,陳述一下事情經過,讓他知道事出有因,我是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才這樣做的。于是,我徑直去了畢支書家。

      畢光鮮在家,還有幾個弟弟妹妹。在這種狼狽不堪、窩囊至極的情況下,看見畢光鮮,我還是像見了一團臭狗屎一樣,本能地捂了捂鼻子。

      畢光鮮端來一條小板凳,對站在門檻外面、說明了來意的我說:進來坐嘛。我爸爸縣里開四干會去了,還有兩天才回來。

      我愣了愣,說不打攪了,等兩天我再來找他。

      回家的路上,我惴惴地想:要是娶她當婆娘,就不會發(fā)生這一些怪事,吃這一些啞巴虧,受這一些窩囊氣了。其實很多人都勸過我:該給畢支書當女婿的,要不然你去年就怕被推薦出去讀大學了。

      我一九七三年高中畢業(yè),一九七五年具備推薦資格;推薦是大隊、生產隊提名,不是報名。兩年來,大隊、生產隊不說推薦,連我的名都沒有提一下。

      院子邊上表嫂笑我:給支書當女婿都不干,憨包兒;丑一點怪一點關啥子事嘛,燈吹了女人都一個味道。

      天已經黑下來了,走過大魚塘的時候,我突然站住腳:畢支書縣里開會去了,他老婆又不在家,只有畢光鮮幾姊妹在,我干脆折轉去找畢光鮮說說,愿意和她兩個耍朋友。她對父母一說,肯定滿天烏云風吹散,等躲過這一劫再說。

      甚至,她要留我歇,把我睡了都要得。說穿了,我不外乎就是一個高中生,有點文化,人也長得伸抖,就這一點本錢;像現(xiàn)在這個樣子,文化再高又有啥子用?人再伸抖,拔了毛的鳳凰不如雞,伸抖不能當飯吃當衣穿當錢用;何況家里又窮,住的草房被麻雀刨得稀爛,泥漏壁穿的;人家是大隊支書的女兒,住的是瓦房,有權有勢有人緣,娶畢光鮮當婆娘,不受人欺負,獲得幸福,哪里不好嘛!要漂亮尤玲玲就漂亮,家庭也富裕,住的又是瓦房,可二十二歲,本該媒人踏破門檻了,到現(xiàn)在還沒有人上門做媒提親,你敢娶她嗎?

      然而,這個意念剛露出頭來,我還是果斷地毫不留情地把它槍斃了。

      我想起了父親的話:人,餓要餓得新鮮,窮要窮得硬氣。

      據說,尤月書知道我在保管室稱糧食后,攆去保管室,跳起腳臭罵了保管、會計一通:你們是干啥子的,為啥子不阻攔他?你們不去找他把稱的糧食挑回來,我就處分你兩個。會計小聲地噥了一句:扣人家的糧食,是有一點不合理。尤月書聽見了,指著會計的鼻子尖尖:你還敢公開站出來替他說話,是不是不想當會計了,嗯?然后屁顛屁顛跩起去縣里,找畢支書匯報去了。

      兩天后,畢支書開完縣里的會回來,專門參加了尤月書召開的隊委會,對我做出處理:生產隊開大會作檢討,翻一倍扣糧食。

      這個處理,說輕不輕,說重不重。

      半年后的一天,我去公社辦事,無意中碰見牛書記。他對我講:當時你們生產隊的尤隊長來縣上,跟畢支書一起找到我,說你無法無天,膽敢黃天白日明目張膽搶保管室。說你是“四人幫”的爪牙,要把你作為“四人幫”打、砸、搶的典型壞分子送到縣里去,同縣里抓的“四人幫”打、砸、搶壞分子一起,戴高帽,掛黑牌,全縣游斗。我不同意,說你還年輕,不能一棍子打死。

      我人生有兩個淚點,這是其中一個。在后來的日子里,只要想起這一件事,眼眶里就會情不自禁地涌滿淚花子;給人講起這一個事,說不了幾句,就會哽咽難語,泣不成聲。

      記得那一次牛書記還教育我:你要跟大隊、生產隊搞好關系;我曉得你讀高中時成績優(yōu)秀,是年級團支部書記,學校團委副書記,是一個人才,想栽培你??梢唤o大隊說,大隊開始說要培養(yǎng)來大隊使用;后來就說你變得快,不是這里有缺點,就是那里有問題,我就不好再跟他們提說你的事了。

      對于牛書記,我一直心存感激;在歲月的

      長河里,一直想找到他,請他喝一臺酒。但我考大學出來以后,聽說他喜歡單獨和女知青交心談心,特別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后來談進了監(jiān)獄。十二年出來后,去當兵轉業(yè)到新疆工作的兒子那里了,然后就再也打聽不出他的音訊來。

      《紅燈記》里李鐵梅說:仇恨入心要發(fā)芽。我對尤月書的仇恨,當然順便也要把畢支書捎帶上,像茅廁坎上的野草,因肥料充足而蓬蓬勃勃一派瘋長;不過,還沒有到想殺他的地步。

      7

      我考上大學,畢業(yè)參加工作后,曾去一個叫雙河的地方調研,鄉(xiāng)黨委書記,鄉(xiāng)長,好歹要帶我去參觀他們那里一個叫金雞洞的溶洞,說極具開發(fā)潛力,擬作為一大旅游景點來打造,請我指導指導。

      我們用電筒照明,爬坎下梯,走進了溶洞可能有兩三公里的深處。我叫大家把電筒關了,不要說話。大家關了電筒,黑暗瞬間將我們掩埋,沒有蛛絲粗細一點亮光,全是密不透風的壓抑得令人窒息的黑色,深沉的令人恐慌得立即就要發(fā)瘋的死寂;耳朵嗡的一聲鳴叫,根本辨別不了東南西北。我突然想起當年我在生產隊時的人生前程,完全處在這樣一個眼前一團漆黑、沒有些許亮光的絕望之中。每天不是扛著鋤頭就是挑著糞桶,跟隨父老鄉(xiāng)親們日出而作,日沒而息,其間經歷了許多雜七雜八許的事,一言難盡提起心酸不如不說。母親勸我不要再犟了,認命,討一門親好好過日子。雖然我家窮,雖然我在落難,但還是有很多人瞧得起我,來給我提親。男人在區(qū)供銷社工作的林紅英,主動要把同前夫生的女兒嫁給我。我統(tǒng)統(tǒng)拒絕,立志打光棍也要與尤月書抗爭到底。不過,要是有人給我介紹尤玲玲,或許我會動搖這個決心,當然我也不會主動托媒介紹。今天想起這一個事,我心頭都有一種既酸澀又甜蜜的味道,覺得尤玲玲對我是有意思的。她去趕場,該走一碗水那條近便的路,都要繞上一段路,走我家門前的大路。生產隊勞動時,工間休息她愛到我家里找水喝,或者找一條板凳坐一會兒。每次我們相見,我的心都會怦怦直跳,但我們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話。記得有一早晨收拾紅苕種,只有我們兩個人,不外三米遠的距離,也沒有誰用一個字來打破沉默,哪怕禮節(jié)性象征性的問候一句。我注意過她,臉色始終是憂郁的,似乎從來就不會笑;眼光一落到我身上,有如野兔見了獵人的槍口,立即撒腿飛快潛逃。后來我深挖過我的心理,還是因為尤玲玲姓尤,又是尤月書的侄女,我斗氣也不會娶尤姓人當婆娘。

      二爹讓我學陰陽,語氣中透著得意地說:二兩羅盤一背,出去有內人吃,有三酉喝,還有禮錢拿?!皟热恕笔侨?,“三酉”是酒,只有我二爹才這樣說。他是做紙火的找扎匠,這里打紙錢,那里扎靈房,手藝做得好,周圍幾十里死了人都要請他。按現(xiàn)在來說,紙火應該歸類為非物質文化遺產,不過那時是迷信活,抓住是要挨批斗的,只能做賊一樣偷偷摸摸地做。我當過民兵排長,多多少少還要顧點面子,不可能去學道士陰陽巫婆一類名堂。

      開始,看見比我高中遲畢業(yè)一兩年的人,都相繼推薦出去,關系硬的讀大學,關系差一點的讀中專,我望著人家離去的背影,徒生悲傷。后來,我知道自己推薦無望,漸漸地就麻木了。那時是找不到書看的,唯獨生產隊訂有一份《四川日報》,尤月書放在家里管著,我當然不會去借來看。唯一的精神享受,就是逢趕場天,去十里之外一個叫青皮樹的鄉(xiāng)場上那個文化站看半天書。生產隊規(guī)定,每月每人可以請兩天假,一個月四周,四個半天剛好兩天,其他就再也接觸不到有字的東西了。文化生活一片沙漠,晚上難熬,只有伙起兩三個耍得好的年輕人吹干殼子。要是遇上犁田挑糞、栽秧打谷,累得氣都喘不過,晚上一點照得見人影子的稀飯一喝,便倒頭呼呼大睡。

      日子,就這樣艱難地、苦澀地熬著,熬著,熬著,我心里對尤月書的仇恨,一天天地長著,長著,長著。所以后來參加工作后,領導總是批評我思想幼稚,分不清輕重。我確實做了一些一個公務員不該做的事,熱心替弱勢群體東奔西走,經常帶著一些上訪戶去找領導反映問題,幫被城管攆得雞飛狗跳的個體攤販說話,去管一些我確實見不得的不公不平、恃強凌弱的人和事,站出來為所謂的圍攻政府部門、擾亂正常辦公秩序的老百姓叫屈。

      還支持過一件想起都會出一身冷汗的事:一個村辦了一個酒廠,十余年后賣給了一個老板,所得的錢,村里不是分給群眾,而是報鎮(zhèn)里批準發(fā)放代金券,叫群眾六十歲以后去領取。物價在漲,快滿六十的人不說了,二三十歲的人得等多少年???顯然這既是荒唐透頂的做法,又是中國人民銀行嚴令禁止曉得了要被罰款的事情。那個村的群眾當然不服,到市里上訪。市里不是批評這個鎮(zhèn)的領導做法錯誤而予以糾正,反而批評群眾不該市里上訪,派出公安干警武力強行驅逐群眾——這是我人生的第二個淚點,只要向人講起這個場面,我就會管不住眼淚——有人暗地里拍下許多照片傳給我。幾個月后,我選了兩張傳給北京一位敢于站出來為群眾說話、給百姓代言的人,心想讓他了解一下基層情況,作為案例當資料保存。哪知這人看了義憤填膺,拍案而起,掛在網上,公然向我們市委書記討說法;遠方衛(wèi)視知道了,跟蹤報道,頓時掀起軒然大波。我引火燒身,知道這個事的同事們朋友們?yōu)槲覔?,清查起來咋個得了?但我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丟工作坐牢也不懼怕。好在后來只查了一個開頭,領命查辦的市紀委書記被雙規(guī),市里忙著撲那一團火去了而不了了之。只有受過欺凌、受過不公正待遇的人,才理解得到被欺凌、被不公不平困擾的人的那種心情。

      天無絕人之路。正在我前程一派混沌、一片黑暗的一天,我去青皮樹文化站看書,見報紙上登了國家恢復高考制度的消息,我既興奮,又惶恐。

      興奮是覺得眼前有一道閃電,照亮了我腳下黑暗泥濘坎坷的路;惶恐是我可不可以考?沒有一星半點復習資料,沒有老師指點,如何去考?我懷著一種酸甜苦辣五味俱全的心境,一打聽,我可以參加高考?;氐郊依?,心想找高中的書和作業(yè)本來復習一下,結果書本在屋角的一個籮筐里,早被老鼠咬成一堆廢紙渣渣。我打算第一年去看看考場,第二年再認真復習迎考。

      親愛的縣城,親愛的學校,親愛的教室,我來了!沒想到一考又考上了。當年高考政策規(guī)定,考試成績合格,需要經過政審。不用說,一政審我便被審掉了。來我們大隊插隊的一個重慶知青告訴我,大隊叫他把我的政審表送去公社的路上,他偷偷地拆開信封來看了,生產隊在政審表上簽的意見是“四人幫”打、砸、搶分子,家庭小資產階級思想嚴重,干擾和阻礙生產隊走社會主義道路,不合格。大隊簽的是同意生產隊意見。

      前兩條罪狀不說了。后面一條所謂干擾和阻礙生產隊走社會主義道路,是當時生產隊大力發(fā)展柑橘,我家屋側邊不遠那一籠竹子——我曾蹲在那里異想天開偵察尤月書去圖四芳家“亂搞”的竹子,尤月書叫我砍了,不然要蔭著坎下生產隊栽的柑子。我給父親說,父親眼一瞪:砍了,住的是草房,今后翻蓋房子押脊桿都找不到一根,哪里有錢去買?畢竟是私有財產,尤月書不敢強行叫人來砍,于是安上了這個罪名。

      挨了尤月書黑整,沒被錄取,心里很失落,但還是沒有想到要殺尤月書,因為我考的是大學,這一次是讀大學成績不夠,打下來讀中專。我要老太婆打摩登紅——抹一點顏色給尤月書看,要考就考大學。我進城找了我高中班主任兼教語文的王老師,希望能幫我找一些高考復習資料。她一聽我說考上了沒走成,埋怨我道:你咋個不給我說一聲?我的一個朋友就在縣招生辦公室,我給他打一個招呼,未必這個幫他都幫不到?然后她找了學校考上了大學的一個學生的復習資料給我,還說她注意一下,只要牽涉到對我復習有幫助的資料就給我撿起來,讓我過一段時間進城去拿。

      8

      難忘復習高考那一個個讓人頭皮發(fā)麻心里發(fā)嘔的日子。

      當時高中課程只開設了語文、政治、數學、物理、化學、外語、工基(工業(yè)基礎知識)、農基(農業(yè)基礎知識)。語文、政治主要學毛主席語錄,數學只學到換底公式,解析幾何只學過勾股弦定理,三角函數都沒有學過;對物理、化學我既不感興趣,復習又沒有老師指導,于是打定考文科。雖然沒有學過歷史、地理,但這一些可以不要老師指導,下功夫死記硬背就行了。

      我給自己制訂了學習計劃:語文、歷史、地理、政治自學;外語放棄,考試時瞎貓撞上死耗

      子,亂勾亂填蒙著一分算一分,何況又只作錄取參考不記入總成績的;數學呢,我們大隊學校曹老師的愛人鄧老師,在青皮樹中學教“英格兒里斜”,做不起的題我就寫在一張紙上,托他請他們學校數學老師幫忙做好帶給我。很多題他們學校數學老師也做不起,我就用信寄給在龍洞四中讀書的老表,請他找教他的數學的老師做好寄給我。

      問題來了,生產隊規(guī)定,主要勞動力每月只能請兩天假,否則耽擱一天扣一天的工分,我只能晚上復習。那是一個糧棉布任何物品都要憑票供應的年代,煤油一戶一月供應半斤,最少時二兩。晚上復習要點燈,父親不高興,罵我:一個月就只供應那一點煤油,你點完了,晚上宰豬草,你媽做鞋子補衣裳,咋個看得見?我知道父親的心思:大哥小學沒讀滿,就輟學跟他學木匠分擔家庭負擔,他要手板手背都是肉,怕我讀到書,大哥沒有讀到書,對他有意見,何況我已經讀過高中了。

      讓父親罵去,我照樣復習不誤。只是在如何節(jié)省煤油上,我確實動了一番心思。燈是一個藍墨水瓶瓶兒做的,用牙膏皮做燈桿,燈草做燈芯。那才叫燈火如豆?。∥抑挥靡桓鶡舨葑鰺粜?,把亮度調整到我把書湊到燈面前,剛好看得清楚字為宜。光亮弱,一點瓤瓤風就吹熄了。我想了想,拿兩本書剖開,圍墻一樣圍著燈。思考問題、背誦有關內容時,我把燈吹熄。需要做題,寫東西,看書時,劃一根火柴點亮——我?guī)煼洞髮W畢業(yè),教了一年書,見學生們在皎潔的燈光下不認真學習,總會提出嚴厲批評。一天晚自習,有四個學生居然堂而皇之地在教室里打撲克,我把他們叫到辦公室批評,剛問了一句誰帶的頭,你們對得起燈光嗎?突然抑不住先是哽咽抽泣,繼而放聲大哭起來,四個學生愣怔怔地看著我,丈二尺高的和尚摸不著頭腦。我不知怎么,突然間想起了當年那一豆燈光——母親心疼我,豬草盡量白天宰,縫縫補補衣裳褲子的事盡量白天做,把煤油節(jié)省給我用。盡管如此,那一點煤油還是要不了幾天就點完了。母親又去地里摘一些絲瓜豇豆茄子,給商店里的繆孃孃提去,找繆孃孃悄悄“拼”上一兩二兩給她,提回家交給我。

      尤月書知道我在復習,不是拿一個眼睛角角掛著我,而是把眼睛全部放在我身上——真正是關懷備至,體貼入微啊!生產隊開會,我一般坐在角落里看書。尤月書見了,把我叫去坐在他的旁邊;會前等人,就叫我給社員們讀報紙。一般開社員大會每家去一個代表,有時父親去。尤月書見不是我,馬上追問我父親:寧如剛呢?然后借口有什么事,非讓我去參加不可,叫父親回家把我叫去。大家背地里叫尤月書“會販子”,每個月要開五六次社員大會,他的話又多,一講就是半天,講得大家昏昏欲睡。有一次熱天,在大敞壩開會,晚上十二點過才結束。散會了,沒有多少人走;一看,一個兩個東倒西歪睡著了;喊,才揉揉眼睛起身回家。第二天大家還要按時出工,不像尤月書,早晨起來扛著鋤頭生產隊遛一圈就不見了。我只有貓頭鷹跟著鹽耗子飛——陪著熬干夜。天氣稍微暖和一點,會就在敞壩頭開,黑黢黢的,只有尤月書點一個馬燈放在自己面前,燈光要死不活的,看見就想睡覺。那種場合,就是叫你看書你都沒辦法看。很多時候,我認為會是尤月書專門為我開的。

      只要沒出工,尤月書馬上就攆起來追問我:為啥子不干活路?我發(fā)明了一個較好的復習辦法,有很多需要記憶的東西,如公式定理、名詞解釋等等,開始我寫在紙上,揣在包包里,要看時摸出來。但干活路的時候,要把紙摸出牽開,看了還要折好揣回去,很不方便。后來我改變了方法,寫在手背手桿上,熱天甚至寫在大腿上,記不住,需要看,瞄一眼,果然方便多了,旁人也不知道我看沒看。尤月書罵我伸著一個螞蟥腰桿,彎不下去嗎?就是一天上午薅紅苕的時候,我一邊薅一邊在背歷史,看手掌手桿上寫的內容,尤月書幾時走到我的身旁我都沒有警覺到。他伸手抓住我的左手桿,我本能地抬手捂曾被他抽過的左臉,他以為我要反抗,加重力氣把我的手桿扳下來,眼睛放在我的手背手桿上——原來他要看那上面寫的是啥子。很多字我寫得很潦草,只有我自己認得到,所以他念得結結巴巴:什么是井田田制,什么是陳勝吳廣起義的意義。他驀地仰起頭,眼睛寒光閃閃地盯著我,大聲質問道:你是在干活路嘛還是在偷奸?;吭龠@樣一心二用,不專專心心干活路,我扣你的工分,你信不信?

      當時城里辦起高考補習班了,我想過請假去補習,一是尤月書肯定不會準假;二來即使準了,要交補習費,吃住需自己解決,我沒有錢,城里也沒有親戚朋友可寄住,只有死掉去補習的心,只有自己復習。還不能請假,只能這樣做賊一樣偷偷摸摸地復習,可這樣偷偷摸摸地復習也不行!

      很快我的工作有了變動,尤月書安排我去抬倒虹管。

      公社牛書記干勁十足,要學愚公移山精神,把二十公里外的堰塘溪水庫的水引下來,解決我們大隊和新民大隊的干旱問題。沒有鐵管子,只能土法上馬,開山取石,用近一米方正的石礅子,中間摳出一個一尺左右的圓洞,連接著砌起來引水。石礅子每砣重達千斤,需要八個人用龍桿抬。這是十分累人的體力活,表面看起來,一千斤八個人抬,平攤重量不過一百二三十斤,但在轉彎抹角爬坡下坎時,石頭重心傾斜搖擺不定,有時要攤上兩三百斤。我知道尤月書收拾我,也不怕,抬就抬,手背手桿上照樣寫滿東西,畢竟抬了石頭打轉身時可以看,畢竟工間休息可以看,畢竟早晨晚上可以看;就是累散架了,我照樣要把一天規(guī)定的內容看完才睡。

      抬倒虹管期間,尤月書來檢查過幾次工作。有三次來都是工間休息,別的人在抽煙,我則坐在一旁摸出紙片在看。他不敢說我這一不該看,石頭大家抬,力氣共同出,不可能我沒抬沒出力。但每一次他見我坐在旁邊看復習資料的時候,臉上那不陰不陽的表情,那鼻頭一扇的冷笑,總讓我像不小心吃下了一只屎蒼蠅,半天不舒服。

      兩個月后,尤月書找到我說:我看你遭不住累,干脆去打沼氣,這個活路輕巧得多。

      尤月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在打沼氣的過程中,我才醒悟道,原來他是貓哭老鼠——假慈悲,變他一個人監(jiān)督,為眾多人變相監(jiān)督,不讓我有時間復習。

      當時全縣提倡打沼氣,要求每家每戶至少要建一口沼氣池。這是一項雖然比抬倒虹管輕巧很多的活路,但也是一項體力活路。池子呈圓桶形,大的深達五六米,小的也是三四米,用石頭砌,水泥糊,還要抹水玻璃,避免沁水漏水跑氣,搬上搬下建材很虧體力。池頂用磚砌,稍不注意就要砌垮,所以這又是一項細致的技術活。很多人家,沒有地方打沼氣池,就改用茅廁來建。做的時候,要把糞舀干,淘盡屎尿。很多茅廁地勢狹窄,連轉身都不行,那個鉆心的臭啊,不說嘍。好處是打沼氣天天滿分,幫哪家打沼氣,哪家人要管一天三頓飯;家境好一點主人賢惠一點的,還有酒喝偶爾還有牙祭打。

      正因為人家管了一日三餐,作為一種感情回報吧,一般天蒙蒙亮就要到人家家里去;很多人家耍小心眼讓你多干活路,天黑下來了才煮一點飯給你吃,回家時已經晚上九十點鐘了。如此早出晚歸,加上累,根本沒時間看一字半句書,也不可能工間休息時在人家屋里坐下看一會兒;很多時候為了討主人好感,根本不休息。我心里發(fā)毛了,照這樣下去肯定不行,但說不愿意打沼氣了也不行,尤月書會往頭上扣上不服從安排的帽子。我就有意打爛兩口沼氣,讓主人家找尤月書反映,說我的技術差,不請我。真是我有七算尤月書有八算,我有長籮繩尤月書有翹扁擔。他對我說:你手藝沒過關,我給你請一個師傅來帶你。當徒弟更辛苦,所有挑抬臟活累活都該徒弟干。沒辦法,我只得好好地給人家打沼氣。尤月書知道這一些特點,就是要套死我打沼氣,就是要想方設法不讓我有時間去復習。

      高考的日子刀鋒一樣一天一天逼近,按照復習大綱要求,我雖然拉通復習了一遍,可需要強化加深的地方還多得很。眼看不到一個月了,我想隔三岔五抽一早晨來復習,就頭一天晚上臨走時,給打沼氣的人家說:明早晨有事耽擱,早飯吃了來。

      但凡一個人,一輩總有最記住的一兩句話,我刻骨銘心記得的有兩句。一句是在雅水縣委宣傳部工作時,我愛晚上在辦公室做事寫文章——我一個人辦著一張縣報,所需經費全部自籌,白天東跑西顛,晚上寫稿編稿,忙得一塌糊涂,想不到竟然有人找領導反映,說我“點公家的電燈,寫自己的文章,占單位的便宜”。我辦公室在二樓,底樓是縣委統(tǒng)戰(zhàn)部辦公室,每天晚上,曾部長都會和三個人在那里打牌,七點準時,很難看見一晚上不打,卻沒有人說

      他們點公家的燈,打自己的牌,贏別人的錢。

      另一句就是尤月書說的話。

      記得剛抽早晨復習的第一天,可能黎明時分,我躲在屋背后檐坎的谷草上,正在看書入迷,尤月書竟然找來了,竟然把我找到了,肩上扛的鋤頭往地上一筑道:寧如剛,你不去打沼氣嗎?我惶然伸手捂在左邊臉上:要咹。尤月書說:要,要咋個不去打呢?我說快要高考了,想偶爾耽擱過一兩早晨看看書。尤月書冷冷一笑:看書?哼哼,變哪條蟲,就要打哪棵樹;你一心想往外頭鉆,是資產階級思想呦。

      現(xiàn)在這話聽起來是鬼話,是天方夜譚;但在那個荒唐年代,這則是冠冕堂皇,無可反駁的正道理。

      我訕訕地從檐坎上的谷草堆里跳下來,不早不晚的,去打沼氣吧,怕人家認為我混早飯吃,何況又給人家說了早晨有事要耽擱的,只好無可奈何地進屋幫母親燒火煮飯,吃了去幫人打沼氣。但是我的心里并沒屈服尤月書的淫威,相反下了更大的決心:想往外鉆就往外鉆,資產階級思想就資產階級思想,只要卡不死我,我就要同你抗爭到底。

      9

      一波三折,或者說好事多磨。第二年高考,錄取線二百八十五分,我考了二百八十四分。

      我只徘徊大學的校門口。當去兩龍口拿到成績單時,我心情沉重如灌鉛,雙腳如李玉和拖了鐵鐐上刑場。頭頂上,陰風里,我覺得尤月書正哈哈大笑;笑過之后,拿腔拿調地對我說:孫猴子本事再大,也逃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

      我去城里,給王老師報告了我的成績。王老師半天提不起氣來說話:要是你聽我的話,來參加一個月的補習班補習,這一分都上去了。我想對王老師說:不要說一個月的補習,能靜下心來,沒有干擾,心情愉快地復習一天,說不一定這一分都上去了。真的,就是參加高考,我也只找尤月書請了三天假;超的一天,我都給他說,下一個月多做一天來補上。

      我沒有眼淚,沒有悲傷,又麻煩王老師,找來學校當年考上大學的人不要了的書。王老師遞給我時說:你先將就看著,等復習大綱和復習資料出來以后,我?guī)湍阗I一套,再按照那個系統(tǒng)復習。要是想進補習班,給我說一聲,我?guī)湍懵?lián)系。我接過復習的書連聲道謝,然后轉身趁黑走了四十多里路回家,雖然已經精疲力竭了,但我熬著,看了一個通宵的書。我發(fā)誓,要把歷史、地理、政治不說背得一字不漏至少滾瓜爛熟,語文加強古文和寫作練習,數學五十四分的基礎上爭取增加六分,外語還是放棄。

      這一年,值得記載的有兩件事。數學我仍然把做不起的題,寫成信寄給龍洞的表弟,讓他找他就讀的四中老師做好寄給我。但經常這樣麻煩老師也不對,表弟叫我還是去一趟,請老師吃一個飯;至于如何請,不用我操心,他母親我六孃操辦就是。我去了。一來不好趕車,二則要一塊多錢車費,我便走路去,一百三十來里,天不亮起程,晚上七點過才走到。途中下了小雨,我沒戴斗笠草帽,只有硬淋,心想感冒了大不了睡兩天。在夕佳山前面一個陡坡處,一輛拉煤的車子像蝸牛爬行,我靈機一動爬了上去。走了可能十多里后,車子拐進了另一條小公路,我連忙跳車;跳不來,叭一聲摔在地上,摔著了尾巴骨,痛得我張開嘴巴咝咝抽冷氣,在地上坐了好一會兒才站起身來,一拐一踮試著走。一身稀泥,去路邊上的田里澆水洗了洗,濕透了,包包里有一套干凈的衣裳褲子,但不敢拿出來換;要是再打濕弄臟,到了表弟家里就沒有換的了。

      另一件事,是家里自留地扳了苞谷后,紅苕需要管理一遍,步驟是將紅苕埂子上的泥土鏟一層下來,施一道糞,再將鏟下來的泥土覆回去。要在生產隊出工,只能抽時間做。大哥天不亮起來薅幾壟,中午晚上再薅幾壟,薅了三天才薅完。中午吃過飯,雷公火閃要下大雨,大哥忙不過來,叫我?guī)椭魩滋艏S施一下,他去覆紅苕埂子;不然,得等天晴了重返一道工。我坐在大門口看書,對大哥的話當耳邊風,屁股都沒抬一下。后來下過大雨,大哥又忙了兩三天,才將紅苕地打理好。要是當時我放下書去幫一下忙,大哥就少干很多冤枉活路了。每每想起這一件事,我都覺得十分愧對大哥。一次大哥來我家里耍,我花了一把錢,給他買了一件鄂爾多斯羊絨衣,妻子嫌我買貴

      了,說自己都舍不得買一件來穿。她哪里曉得我潛藏在內心深處的那一份對大哥的歉疚啊!還有我不管讀書,不管復習高考,活路他頂著干,從來沒對我說過一個不字。大哥的這一份情這一份愛,我今生今世也還不清!

      這一年中,尤月書估計我考不上;就算考上了,還不是要經過他政審,他不外乎像前年那樣,把那幾條意見在政審表上重新填寫一遍罷了。所以這一年他除了重演一些故技外,幾乎沒有變出新的花招整我。

      我產生要殺尤月書的動機,是高考結束回家后。大哥告訴我:你去考試的時候,尤月書故意來我們組,當著大家的面喊著我問,寧如明,寧如剛哪里去了呢?我又不好不回答,說到城頭考大學去了。尤月書冷笑了兩聲說,考大學?就算考上了,還是要經過生產隊簽政審意見噻?

      年齡大了,這一年要是沒考上,或者考上了沒走成,來年就超齡,沒有再考的資格了。同時宣告我真正變成農村一條蟲,只能打農村這一棵樹了。人,最怕逼上絕路;只要逼上絕路,是不計后果,什么事都做得出來的。聽大哥那樣說,我也學尤月書,哼哼地冷笑了兩聲,趕場天背了一背紅苕,去青皮樹賣了一元六角錢,去正街上的五金店,花了一元五角錢買了一把彎刀,拿回家悄悄找了一塊磨刀石,把彎刀磨得鋒快,用一張廢報紙包好,放在床上枕頭下面。我橫下心來,沒有考上,我就認命,農村待一輩子;要是考上大學,尤月書又借政審整我,我就毫不猶豫,不計一切后果地砍了他。怎么砍?他房背后那一條兩邊長滿絲茅草、鐵線草的路,是他進出的必經之道。那一片涼姜葉長得很好,一人多高,我躲在里面不顯眼,等他路過,我猛然躥出去,瞄準腦殼,亂刀猛砍。殺不殺畢支書呢?一看情況妙不妙,二看心情好不好,因為一個夠本了;如果情況不妙,心情不好,就把畢支書一起殺了,反正槍子是吃定了的,殺一個是死,多殺一個還是死,但我賺了一個,這一輩子也沒有枉自來人世間走了一趟。

      高考剛剛半個月的那一天,我去青皮樹文化站看了半天書回家,父親坐在家門口,抬臉望望我,蒼老的臉上掛著少見的喜氣,噗一聲吹掉煙桿里的煙鍋巴,在門檻上磕磕煙油,邊磕邊對我說:你大哥今天去兩龍口買農藥,公社王秘書告訴他,說你考上大學了,喊你去兩龍口教辦領成績通知單。聽到這個喜訊,相信很多人都會飛身跳起來,欣喜異?!遗畠嚎忌洗髮W,我告訴她消息,她就是火箭上天那樣,身子往上一蹦的;可是,我則像一砣倒虹管石頭滾來壓在心頭,一沉再沉:我不知道這是喜訊,還是噩耗;是永遠的希望,還是最后的絕望:成績通知單,說不一定是發(fā)給我去鬼門關報到的介紹信。很簡單,只要尤月書在政審表上一簽字,我折死萬力,登上萬丈懸?guī)r絕壁采摘到的果實,被他一巴掌給我打翻在地,一場流血慘案將不可避免地發(fā)生;只要一發(fā)生,我的結局可想而知。

      我不知道在啥子心境支配下,去兩龍口區(qū)教辦拿成績通知單的。我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地看了成績,總分三百一十二分。拿成績單給我的,是一個絡腮胡子剃得干干凈凈、個子不高、身板子壯實的人。他先祝賀我,然后告訴我,他叫朱鵬舉,東山小學的校長,區(qū)上專門抽出來負責我政審的;錄取線跟上年一樣,二百八十五分,你已經達于重點本科錄取分數了。我一聽他說是負責我政審的,急忙問他今年如何政審?他說:按規(guī)定要從生產隊、大隊一級一級地來。但你的情況我聽說過,前年你就考上了應該走的,結果被政審卡住了。今年我給你寫一個鑒定,找公社王秘書蓋一個章,交給縣招生辦公室就行了。我說:按規(guī)定要經過生產隊、大隊政審,你不經過,他們曉得了,不找你鬧?。恐煨iL說:我不怕。要是他們來找我鬧,我就教育他們,現(xiàn)在不像前幾年那樣了,黨中央明確提出,要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由不得你們想咋個整人就咋個整人了。

      咚!宛如高巖飛石,我一直懸在嗓子眼的心,一下落在地面。我抓住朱校長的手,眼淚漲潮一樣涌滿眼眶,激動得說不出話來,突然有想給他下跪的欲望。

      朱校長拍拍我的肩膀:我理解你的心情?,F(xiàn)在好了,一切都過去了。后天縣里體檢填志愿,你準備好按時去吧。

      那一年,全縣只有四十七個人上錄取線,我們區(qū)只有我一個人,周圍十里八鄉(xiāng)傳開去,

      哎呀,錦衣村寧如剛考上大學了。所在的生產隊、大隊,更是家喻戶曉,人人皆知。三天后,我從縣里體檢和填好志愿回家,大哥告訴我:尤月書正等著政審你,見半天沒有動靜,跑去公社問王秘書咋個一回事。王秘書告訴他,政審表已經簽好意見,交到縣招生辦公室去了。我猜想,尤月書聽到這個消息的那一瞬間,見整不到我了,腦殼肯定像霜打的茄葉,一下耷拉下來,無比失望,不,無比絕望地回到家中,從碗柜里拿出酒瓶喝悶酒,叫齙牙齒婆娘母寧紅給他弄一點下酒菜來;母寧紅不樂意,尤月書伸手揪住她的頭發(fā),嘡就給她一耳光,母寧紅又披頭散發(fā),跑到大坪上哇啦哇啦大喊大叫,尤月書打死人了;而尤月書呢,操起一根木棒,把家里的箱箱柜柜、壇壇罐罐打得鬼哭狼嚎,抱頭鼠竄!哈哈哈,好開懷,好解恨!

      下午從縣城回家的路上,我設計了一個方案,只要錄取通知書一到,我就寫一張大紅喜報,夸獎他整我整得好,找大隊學校借用一下那一套大銅鼓,請宣傳隊時鼓擂得最圓的王龍廷等人,咚咚鏘——咚咚鏘——咚——鏘——咚——鏘——咚咚鏘,把大銅鼓敲得山呼谷應九天回響地給尤月書送去。

      不,不用錄取通知書到手,要痛打落水狗,趁現(xiàn)在尤月書正在氣頭上,這就去商店頭買回紅紙筆墨,連夜寫好喜報,借好銅鼓,請好王龍廷等人,明天一大早就給尤月書送去,不把他氣斷氣,也要氣他個半死!

      然而尤月書的舉止,與我的想象南轅北轍。我到家屁股還沒坐穩(wěn),拗著箢箕準備去挑灰的大哥告訴我:昨天尤月書跑到大隊學校去,給老師和學生們講,我們生產隊出大學生了,這是大家的光榮。你們讀書要向寧如剛學習,好用功發(fā)奮喲,把要記的東西,寫在手桿腳桿上,邊干活路邊背,就連屙屎屙尿手頭都拿著一本書在看。我聽了爆發(fā)出一陣哈哈哈大笑。笑過之后,突然覺得有一拳頭打在棉團上的感覺:尤月書,尤腳豬,是對的你就去找朱校長,找縣招生辦公室鬧,問寧如剛咋個不經過你就政審過關了?

      大哥忙活路去了,剛剛轉身走,母親拿著一把彎刀問我:你哪里得一把彎刀,放在枕頭底下?我撒謊道:家里那把口子都沒得了,那天我去砍竹子,刀背一樣,砍都砍不動,就把紅苕賣了買了一把,怕擱在外面,弟妹們拿來耍割著手。

      我趁機要過彎刀,走到房背后,隨手摔進了魚塘中間。

      摔的時候,我詛咒道:尤月書,你不得好死!

      10

      大學填的志愿,全是遠離家鄉(xiāng)的學校。家鄉(xiāng)對我來說,不是回味、眷戀、向往,而是哀傷、仇恨、噩夢,我恨不得從此遠走高飛,再不走進那片貧瘠的土地;甚至,屙尿都不想朝著那個方向。

      所以,讀書的四年間,我沒有回過一次老家。不愿意再看到尤月書那張恨不得一瓶硫酸給他潑去的老臉是一個原因,更重要的是家里兄弟姊妹多,窮,來去花路費。留在學校,可以勤工儉學,掙錢買穿戴用品。直到大學畢業(yè),等分配的時候,我才回了一次家。

      就那么怪,不想見的人,偏偏第一個見到的就是他。剛到大坪上,就看見尤月書在他的責任地里挑糞施紅苕。

      我非常驚奇,生產隊時,我從來沒有看見他挖過一鋤地,扯過一根草;不是說“文革”時挨批斗,被習光樹打了,再也伸不直腰,干不得活路了嗎?心存疑問,回家還沒放下背包,就問了母親這個事。母親說:現(xiàn)在土地下放到戶了,他不干就沒得吃的。我抽腳往外走。我想背著手,昂著頭,假裝從尤月書面前經過,借關心之名,行挖苦之實:呃,尤隊長,你都干得活路了???不是被習光樹打了腰桿,干不得活路了嗎?不行哦,你原來把一個生產隊領導得那么好,年年公社、大隊先進典型,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沒有苦勞也有疲勞,得叫生產隊派人給干才行。母親問我:你哪兒去喲?我說去看尤月書干活路。母親說:曉得你要去做過場。算了,過了的事,不要再去計較了。他干活路,也是三十晚上殺貓過年,沒得辦法了。要說生產隊時,他一天到晚沒干啥子活路,其實生產安排,檢查督促也很勞神費力。一個大隊幾個生產隊,你是曉得的,哪一個有我們生產隊糧食分得多?他愛罵人,也要整人,這不假;反過來

      想,就像一個大家庭,七爺子八條心,他沒有一點殺氣,不兇不惡,管得住嗎?

      母親這么說,并且也說得有道理,我不好再去。母親是菩薩心腸,當年我當民兵排長時,守夜看胡豆,抓到了一個人偷胡豆。那人苦苦哀求放了他。要是放了,我不但要挨尤月書的罵,還要被扣糧食,只能送給尤月書去處理。第二天,尤月書叫那人背著偷的胡豆,到全生產隊去喊:我是強盜,昨天晚上偷了生產隊的胡豆。獎了我十斤谷子。我把谷子拿回家,母親罵我少在外面造點孽。晚上,母親把谷子給那人送去,還給人家賠禮道歉:我娃兒不懂事,怪我沒有教育得好。

      這一次回家,路上碰到習光樹,我專門問了他是咋個打到尤月書腰桿的事。習光樹一否定,說尤月書是騙人的。

      尤月書為人霸道,做事只顧政績不顧群眾利益,社員們對他一肚子怨氣?!拔母铩眮砹?,社員們找到了發(fā)泄口,揪這個生產隊最大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來批判。大會上,當革命群眾把他揪出來的時候,他站直身子,抻抻衣裳,從背在身上的一個包舌上印有“為人民服務”五個紅字的語錄包里,摸出毛主席紅寶書來,說首先讓我們共同學習三段最高指示。他接著伸出一根指頭,在嘴邊上蘸一點口水,抖抖索索地翻開紅寶書朗讀道,毛主席說,領導我們事業(yè)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黨,指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是馬克思列寧主義。毛主席說,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毛主席說,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在路線問題上沒有調和的余地。三段學習完畢,合上紅寶書,揣進語錄包時又大聲道:毛主席最新指示,要文斗,不要武斗。按理,批判大會上,應該由主持會議的人領頭學習毛主席最高指示,他卻要去領頭學習,以此顯示他的威風不倒。習光樹很氣憤,沖上前去,在他的后腦勺上拍了一巴掌,叫他把腦殼低下去。他不,習光樹又在腰桿上推了一下,叫他態(tài)度放端正點。這下惹到了,尤月書順勢倒在地上,像大肥豬拉上殺凳一樣哇啦啦大喊大叫,說習光樹使陰拳打了他的肋巴骨,躺在地上不起來,從此腰桿再也伸不直了。

      順便說幾句題外話,尤月書奪回被奪走的權力后,習光樹也像我們家一樣受到尤月書的“特殊關照”。為啥我喊一聲李武為尤武,尤月書恨得那么兇?其時尤月書正在積極爭取入黨,有人向公社、大隊反映,說他與婦女隊長圖四芳有作風問題;我那樣喊,不是證明他確實與圖四芳有問題嗎?當然,習光樹引誘我那樣喊了后,尤月書也沒有給他好果子吃,精心制造了一起強奸未遂案,弄他去坐了兩年監(jiān)獄。

      參加工作后,我更難得回一次老家,一來路途迢遙,二則工作糾纏,三是家室拖累。一九九三年母親重病,大哥打電話來說:你再不回來看一眼,可能就看不到母親了。我一聽,放下一切事情,給領導請了假,迅速趕回老家。到屋的第一天,就聽到好幾個人開玩笑說:我們壩口上哪個人敢日媽?只有尤月書。

      尤月書的婆娘母寧紅,具體死于哪年,怎么死的,我在外面不知道。大嫂說是“尤月書把她氣死的”。生產隊時,我們隊有一戶特殊人家,就是想把女兒介紹給我做老婆的林紅英。她雖說是二婚,但人長得漂亮,所以嫁給了我們生產隊在鄉(xiāng)供銷社工作、吃國家糧食的卓天全。只要看見卓天全不是背著一包包,就是提著一袋東西走在大坪上的大路上,我們就知道是周末了,因為每個周末卓天全都要雷打不動地回家來。林紅英從來不參加生產隊勞動,年年是生產隊的倒補戶。反正無所謂,卓天全有一份國家工資,再差得多都補得起。周一至周六卓天全不在家的時候,尤月書這一只腳豬仔就經常去找林紅英擺龍門陣。大家都心照不宣,曉得他們是擺一個永遠都擺不完的話題。當年我之所以不愿意娶林紅英的女兒錢艷燕做老婆,發(fā)奮鯉魚跳龍門是主要原因;其次,錢艷燕是跟著母親嫁人的“豬蹄殼”,說起來不好聽;再者,她母親跟尤月書兩個搞不伸展,我怕錢艷燕學她老娘,給我戴綠帽子。

      我有一個初中同學叫尤宗平,長尤月書一輩,尤月書喊他四叔。我不愿意娶錢艷燕后,林紅英托人把女兒介紹給了尤宗平,這樣錢艷燕就跟尤月書當了四嬸。在我印象中,錢艷燕模樣兒不說漂亮,但周周正正,也算過得去。她嫻靜少語,不愛與人交往。聽人說她到城里張老表家里去耍,褲帶拴松了,輕而易舉就被

      張老表解開了。尤宗平知道后,氣得沖起去跳長江,尤月書攆去拉都沒有拉住,留下錢艷燕一兒狗狗一女草草三個人相依為命。那一年錢艷燕三十四歲,尤月書六十一歲,兩家是鄰居,一來二去,尤月書就搬進錢艷燕的家里,周吳鄭王地住在一起了。有人說是林紅英瞧得起尤月書的幾間大瓦房,又富裕,主動把女兒嫁給尤月書的。有人說尤月書乘虛而入,“砍竹子又扳筍子”。不管怎么說,尤月書成功地把嬸娘變成了婆娘,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那一句尤月書膽子大,媽都敢日的玩笑話,也就廣為傳播開去。尤月書排行占八,狗狗草草原來喊他八哥。現(xiàn)在當了繼父,改口叫爹又有一點礙口,不改口仍然叫八哥又有一點說不過去。壩口上的人說,喊哥喊爹都無所謂,反正都姓尤,肉爛了在鍋頭。后來狗狗一天一天地長大了,與人起糾紛,人家就捏著軟處罵他,說他一家人都在亂搞。狗狗面子上掛不住,回家叫尤月書滾出去,把尤月書的衣裳褲子和鋪蓋蚊帳抱來摔在大門外,指著尤月書的鼻尖尖說:你膽敢再跨門檻一步,我認得到你,扁擔認不得你。尤月書只好灰溜溜地撿起地上的東西,搬回家去住,從此過著孤苦伶仃的生活,年歲大了,連吃水都成了問題。我知道這一切后,心里又涌起要去看看他的下場的沖動。我要問他:你也有今天???還記得起當年你做的那一些壞事不?

      我的心思又被母親看透了。她從病床上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拉住我的手,費力地說:娃兒啦,你不要有那樣強的記恨心。當年他不整你,你就不曉得發(fā)奮讀書,說不一定你就沒得今天。

      母親接著伸出手,把我們幾個兄弟姊妹招到病床前叮囑道:你們隔三岔五地去給他挑一點水;地頭的蔬菜瓜果,時不時地給他摘一點去,當打發(fā)叫花子,當喂野狗,讓他自己去想。

      母親的話,聽得我想掉眼淚,沒想到這成了母親的遺囑。母親走后,安埋好她老人家,回到幾百公里之外的單位,時常想起母親的話來。仔細思量,我至少有兩點應該感謝尤月書。一、體力,要是沒有當年在生產隊栽秧打谷、抬倒虹管石頭、打沼氣池等強體力勞動鍛煉,我不會有今天這個健壯的體魄。真的,我已快耳順之年,還耳不聾,眼不花,吃得跑得;噔噔噔,七樓的樓梯,一步兩梯躥上去,氣不喘,心不跳,很多人很羨慕我,說你是咋個鍛煉身體的哦。我大聲地告訴他們:我以前鍛煉得好,有老本吃。二、抗打擊力,很多同事和朋友都特別贊賞我這個功力。機關中人,難免不遇到不公不平、捧紅踏黑、趨炎附勢、曲意逢迎、名利之爭、權力之斗如此一類糟心事;這一些于我,都是輕煙浮云。我經常對同事和朋友們說:我算是死過一次的人了,很難有放不下的心、看不穿的事。真的,盡管這個思想,嚴重羈絆了我追求仕途進步的腳步,但看到身邊那一些平時日得蜂子坐得蛇,走路煽得起風的人,如今身陷囹圄,見人兩手垂在褲縫處,站直身子喊報告那個可憐可悲可憎可恨的樣子,我真的應該好好感謝尤月書。

      特別是尤月書抽我的那一記耳光,可以說打出了我別樣的人生,以至于在混機關的日子里,我懂得了靠羞辱踐踏他人,去換得“一窩花生吃”的做法,是何等卑鄙齷齪,令人不齒!

      11

      隨著增多的閱歷和見識,我心中對尤月書的恩恩怨怨,慢慢稀釋殆盡。人生短暫,沒有必要把一些死結系在心頭。做夢都想不到,竟有人站出來替我收拾尤月書。誰?李武,尤月書的私生子;我喊他尤武,被尤月書重重抽了一記耳光的那一個人。

      這一次回家,我不是在路上碰到習光樹了嗎?這事,是習光樹講給我聽的;講的時候,他一副幸災樂禍的模樣。

      對于李武,就是站在我的面前,我也肯定不認識他。因為我考上大學出去過后,再也沒有見過他了。只依稀記得他小時候的模樣,流著鼻涕,一撮頭發(fā)經常跑到額頭前面擋住他的眼睛,他的頭便輕輕地往上一擺,劃出一段弧,把頭發(fā)甩上去歸順;鼻涕也跑出來了,有如兩條胖嘟嘟的豬兒蟲;他呼兒一吸氣,豬兒蟲又縮進鼻孔,他牽起衣袖一抹。所以,他的衣袖像布殼,亮光光的,大家說剪來做鞋底子都要得。

      李武的父親李純良,知道李武不是他播的種,對李武的一切從來不聞不問。我們當地流行一個說法,私娃兒聰明。不知是不是凡具有

      偷情能力的人,不是有權,就是有錢,或者權也有錢也有的人;而能弄到權掙到錢的人,一般都不會是傻瓜蛋,自然種子優(yōu)質,哪怕鹽堿地,也能結出好果子。李武是壩口上繼我之后考出去的第二個大學生。習光樹說,李武考上大學,尤月書非常高興,但又不敢明目張膽,只能叫花子打手錘兒——偷著樂。他揣了在錢艷燕密切監(jiān)視下費盡心機攢的一點錢送給李武,表達為父的一片心意。李武一巴掌給他打在地上:警告你,少在我面前晃去晃來的!我猜想,尤月書的錢被李武一巴掌打在地上的感覺,肯定比當年我挨他抽的那一耳光還要痛十倍百倍;他抽在我的臉上,李武是打在他的心上。

      狗狗不是把尤月書攆出家門了嗎?外人看來,尤月書肯定十分痛苦孤獨凄涼,尤月書才不這樣認為呢。李武讀大學花銷大,父親李純良,頭上被沉重的綠帽子磐石一樣壓著,心里不舒服,只要有兩分錢就去打酒喝,從不過問李武情況,監(jiān)管重任落在圖四芳身上??勺鳛榕说膱D四芳,當婦女隊長時,盡管名聲不好,但有尤月書罩著,在社會上在家庭中還可以吆五喝六,占據一席之地,田土下放后,她沒這福氣了,運氣也不好,喂豬豬死,喂鵝鵝瘟,要擔負起李武整個讀書開支,有如只有五十斤的力氣,偏叫挑一百斤的擔子去爬坡,只有暗中向尤月書求助。尤月書呢,原來在家里是絕對權威,母寧紅根本不是他的下飯菜,要出去亂搞,錢往外亂拿,母寧紅見了,眉毛都不敢皺一下,錢艷燕就不同了,雖然不愛開腔,但農村人說的,埋頭漢耷耳狗,口頭沒有心頭有,家里一分半文收支,她心里一千瓦的電燈一樣照著清楚得很。有一次尤月書上街賣雞,五斤七兩,十四塊半錢一斤,賣了八十二元六角五,他只交給錢艷燕七十一元五角五。錢艷燕說不對,你扣了錢。尤月書報賬道:雞五斤三兩,十三塊半錢一斤,不是七十一元五角五是多少嘛。雞有多重,錢艷燕事先稱過的,一口咬定說:雞五斤九兩,就算屙了屎折了一兩,也該五斤八兩。尤月書見錢艷燕說的比他賣的實際重量還重了一兩,怕抗拒從嚴,只好坦白從寬:只有五斤七兩。錢艷燕乘勝追擊:就算五斤七兩,也不是五斤三兩噻。還有賣價,你賣了多少錢一斤,已經有人給我說了,你當我不曉得。其實街上雞的行情,錢艷燕只知道一個輪廓,但她清楚尤月書的性格,不會說老實話,大膽地打了一個帽榨子,沒想一榨就把尤月書榨出來了。尤月書憂憂地想,自己都是老偷油婆了,沒想遇到了偷油婆的媽,極不情愿地從貼身的內衣包包里,摸出分開來揣的十一元一角錢,像把心愛的女兒送到強奸犯手中一樣,遞進錢艷燕伸出的手板心里。

      為掩飾尷尬,尤月書說:我還說留點錢起來,給草草買一雙運動鞋。

      錢艷燕有幾分錢都緊緊地拴在褲腰帶上,尤月書想要不給,想摳不行;而沒和錢艷燕結婚前私自攢下的幾個老本,早已經拿光了。怎么辦?他只有撕下老臉,下涂州到前妻母寧紅的侄兒那里要一點拿給圖四芳,聊以貼補私生子李武讀書耗費。他深感在家庭中失去財政大權的窩囊,因此,狗狗叫他滾出去,他沒有被掃地出門之憂,竟有放下一副千斤重擔,身心為之一輕之感。他規(guī)劃著喂豬喂雞喂鵝,拼了老命,一年也要掙個三千五千,光明正大地拿給圖四芳,以解決李武讀書之需。

      李武讀的是蜀州農業(yè)專科學校,畢業(yè)分配在我們老家陽春鄉(xiāng)農技站當農技員。差兩個月才十年,他就華麗地轉身成為鄉(xiāng)黨委書記,可見李武之不簡單。其時,尤月書正處在人生極度困難時期,年紀大了,又有了心臟病,挑水拿柴都成了問題??陕槔K專斷細的一股,尤月書不小心,摔了一筋斗,弄了一個小腿骨折。

      關鍵這一筋斗還是為李武摔的。

      新官上任三把火。李武當上鄉(xiāng)黨委書記后,把胸口拍得嘭嘭響地給縣委書記表示:力爭三年時間,把陽春鄉(xiāng)建設成為山區(qū)經濟高速發(fā)展的先進典型。經濟是基礎,李武大抓鄉(xiāng)村經濟發(fā)展,首先為鄉(xiāng)里引進一個煉焦廠項目。他以為各個村知道后,會像饑饉年間賑災施粥,大家都拿著飯碗擠破腦殼來爭來搶。各村一打聽,是外地一家淘汰企業(yè),污染嚴重,煉焦時散發(fā)出來的怪味,又刺鼻子又嗆人,都說他們村不具備條件而婉拒。李武想去想來,決定放在老家村壩口上,美其名曰他是從壩口上出去的人,家鄉(xiāng)父老養(yǎng)育了他,他要好好地報答鄉(xiāng)親父老。其實他想的是老家的人際關系熟悉,做起思想工作來容易一些;何況壩口上相

      對于別的村,土地開闊平坦一些,適合建廠。但是,壩口上很多人外出打工,走南闖北的,知道煉焦廠是污染企業(yè),弄得草不生,莊稼不長不說,還會讓人得怪病。于是有人提出質疑:李武這個私娃子是不是整壩口上的人喲?慢慢反對聲漸起。這時,有一個人堅定地站了出來。誰?尤月書。

      李純良天天喝酒,酒精中毒死了,早已“滾”出錢艷燕家門的尤月書,眼前噗地爆了一個燈花兒,以為與圖四芳修成正果喜結連理的機會到了??衫钗湓谏饺抢镔I了房子,把圖四芳接進城里給他帶娃兒去了,尤月書只能眼巴巴地干望著,抹抹嘴巴,吞吞口水。他心知肚明,李武不認他這一個野老漢,每一次看到他,就像見了一堆臭狗屎,繃臉皺眉轉開眼睛。但尤月書心里有李武。李武考上大學,參加工作,當了鄉(xiāng)農技站副站長、站長、副鄉(xiāng)長、鄉(xiāng)長,每一次進步,他都會像逢年過節(jié)做生請客一樣,一個人好好地置辦一桌好菜,仿佛桌子對面坐著李武,放上一個碗、一雙筷子、一個酒杯。開餐了,先給對面酒杯斟滿酒,才給自己斟上,然后舉起杯子說:武,祝賀你,敬你一杯,喝!一仰脖子干掉后,扯袖口抹一下嘴巴,操起筷子再往對面碗里夾一塊臘肉,或者一塊雞肉,說吃吃吃,敞開吃;之后,才夾一筷子菜,填進自己嘴巴里,有滋有味地嚼起來。

      哈哈,武當書記了,有出息。老黨員尤月書,聽到村支委會傳達貫徹鄉(xiāng)黨委人事變動會議精神后,激動得渾身發(fā)抖。當人們站出來反對李武在壩口上建煉焦廠時,尤月書心急如焚,以老黨員的身份,義不容辭地站了出來,發(fā)揮當年當生產隊長的本事,晨出晚歸挨家挨戶找人做工作,苦口婆心勸說大家,要聽鄉(xiāng)黨委的話,要同鄉(xiāng)黨委保持一致。說穿了,是要聽李武的話,同李武保持一致。尤月書甚至天真地想,只要他賣力地幫李武的忙,李武終究一天會回心轉意,來認他這個準父親,說不一定還會把他接進城里去和他母親團圓。一天,他從卓家做了思想工作回家,天已黑透,又沒帶電筒,走到家背后那個涼姜葉匾匾上時,踩虛了腳,一筋斗摔在近三米高的坡坎下,痛得鉆心子;后來痛麻木了,不如何痛了,他才試著站起身走回家;可站不起來,才曉得小腿骨摔斷了。想喊,住家戶隔得遠,喊破喉嚨人家也聽不見。他沮喪地坐在地上,心想看有沒有人從那里路過??墒堑攘税胩欤ㄓ谢_蚊子來關心問候他;大頭螞蟻滿懷好奇心,順著大腿爬進褲襠,要去瞻仰當年制造出野種的陽具有多威武;除此之外,鬼都沒一個。他只好熬著,慢慢地爬回家,艱難地躺上床。第二天下午,我大哥給他挑水去才曉得他摔筋斗了。大哥見尤月書痛得焦眉爛眼,餓得奄奄一息,回家讓大嫂給他熬了一小鍋稀飯端去,并把這個事告訴了錢艷燕、遠房侄女尤玲玲。這兩個女人,也沒有錢送他去縣醫(yī)院治療,商量著去請來馬龍埂的接骨醫(yī)生,給他敷了草藥,打了夾板,剩下的事只有等他躺在床上自生自滅了。

      幾天后,李武帶著一大群人,來壩口上落實煉焦廠地址。村支書特意給他匯報了尤月書做群眾思想摔斷小腿的事,雖然口頭不好說,但心里清楚你李武是尤月書的種;盡管野的,但畢竟是他的種,希望能去關心一下,點一個頭,村上就以工傷的名義,向鄉(xiāng)民政辦打一個申請,申請一點錢;或者讓煉焦廠老板出一點錢,送去縣醫(yī)院醫(yī)。這對鄉(xiāng)黨委書記李武來說,是壇子頭捉烏龜,手到就擒的事,于公于私都說得過去??衫钗淠?,不僅沒有同意這樣做,相反眼珠子一瞪,批評村支書:黑燈瞎火的,你敢保證他不是去做偷雞摸狗的事?村支書真想回他一句:他不偷雞摸狗,能有你李武嗎?當然村支書知道利害得失,話到喉嚨,毫不猶豫地把它咽進了肚子里。

      尤月書體質急劇下降,獨自凄涼地在床上熬著晚景。煉焦廠落成剪彩的那一天,尤月書一命嗚呼。噼里啪啦的鞭炮,既慶賀煉焦廠建成投產,同時也跟尤月書黃泉路上送行。李武完成剪彩儀式臨走,村支書告訴了他尤月書命歸西天一事。已經縮身坐進車子的李武,臉斜斜地向上一仰,質問村支書:你這是啥子意思?嗯?簡直莫名其妙!砰一聲拉攏車門,對司機手一揮:走。

      走在黃泉路上的尤月書有知,不知會有何感想。聽說尤月書一個人死在床上,一天多了,才被人發(fā)現(xiàn)。進屋一看,尤月書一只手學生答問一樣張開五個指頭舉著,眼睛睜著,還以為沒死。錢艷燕去收尸,把指頭給他捏攏,

      手扳倒,眼皮抹攏;可尤月書又慢慢張開五指,抬起手來,褪開眼皮。反復幾次都是這樣,如同在與錢艷燕較勁兒。有人說,死了已經僵化定型。錢艷燕不信,忍不住罵了一句:曉得你想看一眼你那個私娃兒。給你說,人家是當官的,不得理你,更不得認你。尤月書眼角滾出一滴淚珠子,漸漸合上兩片眼皮,緩緩放下那只手桿,慢慢并攏五個指頭……

      12

      我懷疑尤月書燈枯油盡的情景,是人們傳他的神,特意托大嫂去問錢艷燕。大嫂告訴我:錢艷燕說確實是真的,當時我都在場。

      真的確有其事,說明尤月書還是有人性,希望人生有一個大團圓的美好結局。然而,他的希望泡了湯。我揣測那一刻,尤月書渴求臨終能見李武一面而見不到,那個心境該是何等的悲愴絕望與不甘心??!我油然想起扔彎刀時曾咒罵尤月書不得好死的話來,在自責當年年少無知、心胸狹窄、言辭刻薄的同時,一顆憐憫與同情的種子,在我心底里破土發(fā)芽。

      但這時我并沒有產生要去給尤月書上墳的想法。

      不知其他地方怎么做的,我們老家那一方安葬亡人,一般盡量選擇在自己的自留山和責任地上。要是安葬在別人的地界上,需要求人不說,還要給錢買地。尤月書最先是埋在他的責任地里的,整個安葬儀式,全是錢艷燕出面。這一點,錢艷燕贏得了家鄉(xiāng)人們的好評,說這個女人心腸好,沒跟尤月書住在一起了,還來管尤月書的后事,好多人做得到喲。尤月書被埋在一個窩凼里,錢艷燕沒給他請陰陽看風水,說:管它是不是絕地、吉利不吉利,反正他是一個孤人,盡量少花錢,埋下去上算。尤月書風風雨雨是是非非一輩子,死了沒有暴尸荒野,也算人生有了一個好的交代。

      想不到,尤月書清清靜靜躺在那里沒幾年,要在那個地方修新農村了。

      這是陽春鄉(xiāng)黨委書記李武的偉大決策。

      李武說:我是從壩口上出去的人,現(xiàn)在有了一官半職,就要好好報答壩口人民的養(yǎng)育之恩,把老家建設成為“美麗壩口,幸福壩口”。口號是推進城鎮(zhèn)化,建設新農村。措施是全村兩集中:人口集中,統(tǒng)一住新村,安上自來水,接通天然氣,讓父老鄉(xiāng)親們有一個安逸舒適的生存環(huán)境;田土集中,統(tǒng)一整理成幾十上百畝的大田大土,實行機械化操作,引進香港一個老板來建設蔬菜基地,把壩口打造成旅游觀光的農業(yè)樣板,帶動以農家樂為龍頭的第三產業(yè)發(fā)展,讓父老鄉(xiāng)親們的錢袋子鼓起來。

      新農村地址上,有十九座墳需要遷走,包括尤月書那一座在內。

      遷一座墳,補助四百元。村民扳著指頭一算,重新置備棺材、買墓地、請人幫忙等等,花銷至少在五千元以上。要是把墳砌好一點,安一個碑,就要上萬元。平白無故就要花掉一大筆錢,很多人不想遷。但鄉(xiāng)里已來貼出公告,十五天內不遷走,就當無主墳挖掉或填埋掉。神明在天,祖先為敬,不遷,這不辱沒先人,被旁人咒罵后人死絕了嗎?沒辦法,只好咬緊牙關,勒緊褲帶,或借或賒,把墳遷走。

      尤月書是孤人,沒有后人為他遷墳,孤零零地躺在那個窩凼里。這個地方,按設計圖紙,要用棄土填平,鋪筑大路。開挖挖機的小伙子見墳沒遷走,怕引起糾紛,問村民這一座墳是誰的?被問的村民惡作劇,說是李書記父親的。開挖挖機的小伙子一聽,嚇得臉色大變,忙打電話請示負責這里房地產開發(fā)的成老板。成老板聽了也嚇壞了,打電話給鄉(xiāng)里請示,表態(tài)說真的是李書記父親的墳,花再多的錢他們公司出了就是。鄉(xiāng)里的人不知道這個事,直接跟李武請示。李武聽了,向來溫和的笑容陡然間凍死在臉上,但像打了一個盹,瞬間又復活過來。他懂得一堆屎干了不臭踩爛臭,反正鄉(xiāng)上的人也不曉得這一件事的來龍去脈,便堅定豪邁大義滅親:按規(guī)定十五天內沒有遷走填了就是。我是有意不遷走的,目的是做出表率,讓村民們明白,鄉(xiāng)黨委、政府說出的話,一句是一句,不是兒戲;但這事悄悄做了就是,不宣傳不報道。

      習光樹說:我和幾個村民專門去看過,那個路繞開來修,還能修成一條直路。李武之所以現(xiàn)場指揮規(guī)劃,路要彎過去從尤月書墳上經過,是存心想把尤月書的墳填埋掉,讓尤月書從人們眼睛里頭徹底消失掉,免得讓人再去指指戳戳,說三道四。

      我忍不住問:怎么把尤月書的墳,埋在了團山包嘴嘴上的呢?

      習光樹有一些厚的嘴唇一咧:成老板干的。

      原來,成老板想討好李武,沒執(zhí)行傳達下來把尤月書的墳填埋掉的指示,花了一萬多元錢,遷埋在了團山包嘴嘴上。成老板怕另外遷走墳的人去找他鬧事,說我們遷一座只補償四百元,咋個遷尤月書的墳你們花一萬多元呢?不行,得增加補償。他便耍小心眼,裝豬吃象地說:那么多墳都遷走了,只剩下一座不遷,還被填埋在大路底下,讓千人踩萬人踏,他的陰魂不找著你們鬧嗎?你們住在新農村里會安寧嗎?所以啊,也要給他安一個新居,讓他能在地下安息。成老板根本沒有想到,李武反而嫌棄他了,后來到壩口上檢查新農村工作,檢查到成老板的工程“有嚴重質量問題”,狠狠地罰了他一大筆款,說他你不是錢多得找不到地方花了嗎?

      聽習光樹這樣說,我想起曾經遇見過的很多拍馬拍在馬蹄上的人,附和地笑笑,想起了另一個問題:我以前聽說過團山包嘴嘴是一個絕地,成老板咋個把尤月書埋在那里呢?

      習光樹說:是我給那成老板出的點子。尤月書整人,說穿了,真正整的,只是幾個對他有意見的人。李武呢,像對壩口上的人都懷有刻骨仇恨一樣,把污染企業(yè)拿到壩口上來辦,害得大家種不出莊稼來,菜吃不得,還得怪病。這把房子給你拆了,地給你征了,把你生存的命根子斷了,大家住在新農村去喝西北風???所以,李武這一類人該斷子絕孫。他想填埋掉尤月書,想掩蓋住他不光彩的來歷,我們偏要找一個顯眼的地方來埋尤月書;只要有人問那一座墳是哪個的,我們就說,是李武李書記父親的。

      你的德性還沒改。我說習光樹。望望天色,像有人在天上撒灰,牛蚊子也在飛,說明已是薄暮時候了,便與習光樹告辭,說空了再聊。

      重新挪開腳步,始終覺得尤月書的墳,膠水一樣粘著我的視線,我走墳也走。莫非他要向我訴說,生前李武不認他也就算了,不該在他去了陰曹地府還不放過他,還要把他的墳填埋掉,斷絕他跟人世間的最后一點聯(lián)系,做得太過分太不像話了?我沒有冷笑他,也沒有為他自己制造了一個掘墓人而看他報應的想法。想起母親說的話,再聯(lián)想到自己在外闖蕩這么一些年的人生經歷與感悟,尤月書這一輩子也過得不容易。要全面正確客觀公正地評價一個人難啦。認知能力,立場觀點,個人欲望,成見偏見,恩怨情仇等等,總會站出來施展障眼法,遮蔽事實真相,攪擾我們的判斷力。不知不覺,心底里破土發(fā)芽的那顆同情憐憫的種子長成小樹,迎著和風細雨,茁茁壯壯分枝展葉生長起來。當晚在飯桌子上,大哥說起尤月書死了幾年了,墳上紙都沒得哪個給他掛一張時,我心靈深處那一根柔弱的神經不禁一顫,汽油遇上火星子一樣,突然迸發(fā)出要去給尤月書上墳的念頭,并且非常強烈,非常迫切,有如子彈要出膛、水要破堤一樣不可遏止。

      一個靈異的現(xiàn)象驟然揪住我的心,在給尤月書上墳的時候,我把那餅一萬響的鞭炮,掛在墳尾那一棵水梨子樹上點燃,在他墳前擺放好刀頭敬酒,燒了紙錢點了蠟燭,恭恭敬敬地給他拱手作揖道:尤月書,我替李武給你上墳來了,愿你在地下好好安息,來生少做最好不做壞事,多做好人好事。同時我也要好好地感謝你對我人生的激將鞭策,不然,我也會像我的祖輩父輩們一樣,在農村挖一輩子螞蟥腦殼;雖然我在外面也過得很艱難,但畢竟比父老鄉(xiāng)親們好得多。作過揖抬起頭,整座墳場沒有一星半點風,可尤月書墳上腿肚高的絲茅草馬胡草,如同被大風猛烈地刮著,全部一個方向,朝我一起一伏一起一伏的。我很驚訝,是鞭炮炸響的聲浪驅趕所致,還是尤月書的陰魂感知到了,想向我訴說什么?

      也就在這驚訝的一刻,我心里又突然產生出給尤月書修墳立碑的念頭;不但修,還要給他修得結實牢固,像模像樣,并在墓碑上深深刻下“仇人尤月書”五個大字,讓世人去猜測,遐想,評說……

      初稿于2015年6月3日

      改定于2015年8月8日

      責任編輯 石一楓

      猜你喜歡
      生產隊
      一頭老黃牛的尊嚴
      一頭老黃牛的尊嚴
      一頭老黃牛的尊嚴
      塬上千陽(外一篇)
      淺析生產隊政治夜校對農民的影響
      塬上千陽(外一篇)
      生產隊的那些日子
      生產隊里開大會
      一定還有什么醒著(外一首)
      把好豆種換給集體
      新乡市| 昌黎县| 炎陵县| 城固县| 吉林省| 呼和浩特市| 城固县| 四平市| 齐河县| 沈丘县| 宁安市| 广灵县| 牙克石市| 介休市| 什邡市| 丰都县| 金华市| 清水县| 贵州省| 元谋县| 黎城县| 德钦县| 金华市| 临湘市| 红桥区| 济源市| 大丰市| 建阳市| 黄山市| 余姚市| 和平区| 九寨沟县| 如皋市| 遵化市| 黄陵县| 介休市| 格尔木市| 桦南县| 霍山县| 马公市| 宣武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