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鳳雄
保 長
父親當保長的那個年頭,天下大旱,顆粒無收,餓蜉遍地,父親管轄的一區(qū)十三保當時討米逃荒者達百戶之眾。
作為鄉(xiāng)紳儒士,六十歲的父親其實也是很想有一番作為的。父親年輕時就是很有名望的私塾先生了,還在縣署當過參事,因政見不合憤然歸田,父親崇尚耕讀傳家,回鄉(xiāng)就重操舊業(yè),做了育人子弟的私塾先生,在花甲之年,因了眾鄉(xiāng)親的擁戴,又不得已做了保長。
連縣參事都不稀罕的父親,做保長自有他的道理,其時的保長想來與現(xiàn)今的村長差不多,屬民意選舉范疇,保里事務大至斷案收稅,小至婚喪嫁娶,都是保長的事。雖然父親對國民政府頗多微詞,但鄉(xiāng)親的擁戴卻是萬萬不可卻的,正所謂“士為知已者死”,父親是信人,是正人君子,卻之自是不恭。
父親做保長還有另外一個原因,當時湘黔邊地上的土匪就有三十六路,這三十六路煙塵后來糾集成團,號稱“靖國軍”。靖國軍控制了湘黔邊界的十幾區(qū)一百多個保,政府也奈何不得。于是十幾個區(qū)的民眾除了應繳政府的課稅,還添了一筆靖國軍的花貢,一區(qū)十三保便在此列。不少地方保長與土匪勾結,魚肉百姓,十三保前任保長唐大佑就在其中大撈油水,父親看不過眼,想不做保長也難。
在民國三十四年那個陽雀高飛的黃道吉日,父親在祠堂里召集各甲甲長開了簡短的交接會,就算走馬上任了。
保長父親侃侃而談的時候,坐在旁側的前任保長唐大佑臉色難看。保長父親不懂忘諱,一上任就宣稱要查賬,他說:“我輩遭逢亂世,實為不幸,往后更當體恤民情,潔身自好……”
話音未落,兩扇祠門咣當撞開,一個邪里邪氣的聲音響起:“新保長口氣蠻不小喲!”幾個腰插短槍的漢子大搖大擺進來。
眾人一驚,來者竟是靖國軍幾名小匪首。
于是保長父親在上任第一天就被土匪來了個下馬威,土匪將保長父親五花大綁,綁在祠堂銅柱上,土匪就在祠堂里和唐大佑劃拳喝酒去了。在這當口,早有人將消息傳開,十三保頓時像炸開了鍋,正在勞作的村人也撒腿趕來,一個個手鋤把老銃將祠堂圍個水泄不通。
土匪倒也并不驚慌,他們清楚靖國軍在地方上的威懾力,但也不敢造次,僵持了半天,土匪讓了步:“可以不找保長的麻煩,但花費到時是一個子兒也少不了的?!?/p>
“這個自然……”保長父親一口應承下來。
唐大佑卻慌了神,忙扯土匪的衣袖:“那我哩?……”幾個土匪一鼓鈴鐺眼,一把推開他,悻悻而去。
后來,靖國軍方面果然默認了保長父親,政府方面也予以承認。保長父親就在這個夾縫中頗費力氣地做起他的保長來。
保長父親大公無私地清理了堂兄唐大佑的賬目,抄了唐大佑貪污所得,退賠給保里鄉(xiāng)親。
也就在這年,天下大荒,保長父親面臨了一個難題:政府的課稅和土匪的花貢怎么辦?千般干系于一身,保長父親頗費躇躊。
當時流行一句俗話:“秋后算賬。”秋后是交貢的日子,保長父親心腸軟,他每在田疇上徘徊,淚水就止不了,拄著拐杖定定入神。
他的心事應該說不是鄉(xiāng)親不曉得,但鄉(xiāng)親們都無米下鍋了,而且,不知是哪一個慫恿,竟一窩峰似的外去討米逃荒了。保長父親日日就悶坐老屋,滿臉滄桑。
山上的土匪這日又來催貢。保長父親照舊敷衍,土匪不依,非綁了保長父親抓幾個女子上山不可,鬧得保里雞飛狗跳,正自凄慘,幾聲槍響,一隊湘西過來的紅軍神兵天降,撂倒了猖狂的土匪。
“十三保大禍臨頭啦……”保長父親當時迎著這支友善的隊伍,說不出是喜還是悲。土匪死在十三保,這梁子就結定了。
這支紅軍在保里逗留下來,也許是長時間戰(zhàn)斗和饑餓所致,他們一個個面黃寡瘦,疲憊不堪。但個個很守禮節(jié)。保長父親身雖在野,但也對紅軍略知一二。紅軍首長不解地問起他不少人家關門閉戶不見人的原因,得知都外去討米逃荒了,也是難過:“戰(zhàn)火不熄,民無寧日呀?!?/p>
這話保長父親很受用,也許是沖著這句話,保長父親才決心做出那樁流傳至今的事體來??傊敃r保長父親就很欣喜地回房去了,他撬開暗室,搬出他父親的父親保存下來的那壇銀元,打算送給這支紅軍。搬著壇子剛出門,就見外頭不知何時已圍滿了那些外出討米的鄉(xiāng)親,一個個篳路藍縷,卻在門前堆了小山似的一堆糧食,保長父親剎時全明白了,他眼噙熱淚,使勁地揮手:“不行的,不行的,你們都拿回去吧……”
“我們討米要飯,也不能讓您老為我們受苦呀……”鄉(xiāng)親們一個個飲泣漣漣。
紅軍們見此情景,也不由悄悄地揩淚。
待保長父親從百感交集中冷靜下來,卻怎么也找不到那群鄉(xiāng)親了。遠遠的長道上,依稀有鄉(xiāng)親們的身影。就在這一刻,保長父親已堅定念頭。他找到紅軍首長,不發(fā)一言,撲通跪了下去,首長趕緊相扶,保長父親就說:“你不答應我一件事,我就不起來。”
首長欣然答應,當知曉是要答應收下那壇銀元和那些糧食時,長官又頗為躇躊:“老表,不行啊,這是你們的命根子呀……”
“反正留不住,你們不要,那些喪盡天良的土匪也會搶了去……”保長父親愴然淚下:“我這個保長,就當為大伙做一樁善事吧……我看得出,你們才是救苦救難的好人……天大的事,我來擔當!……”保長父親豪氣橫生。
保長父親一生中就做了這一場流芳百世的大事。和紅軍首長談了一席話,就將這筆關系到自己身家性命的錢糧送給了紅軍。當時誰也沒有懷疑他是做錯了還是做對了,保長父親就憑直感賭了一博。
這樣做的結局自然很悲慘。靖國軍得知保長父親“貪污”了花貢,再也威逼不出,便將他吊起半邊豬,年過花甲的老人于是悲壯地與世長辭了。、
繡花針
一個平淡無奇的秋日,馬轡市鄉(xiāng)紳唐上彪的閨女針兒在閨房繡花,聞聽得山里鷓鴣的叫聲透過高高的院墻傳來,眼神就有些恍惚,繡花針不經意地一起一落,不慎就蟄了一下手指,殷紅的鮮血滴落在絲帕上,讓淡淡的秋陽襯托得分外嬌艷。手指刺痛,針兒不由“喲”地驚叫一聲。
就在此時,女傭散亂著頭發(fā)慌慌張張跑進房來:“小姐,不好了,不好了……”針兒從女傭臉上看到了一臉恐懼,她輕輕嘆口氣,繡的花帕悄然落地。她理理衣衫就往外走,女傭一把拉住她:“老爺被他們抓了……你還去送死不成……”說話間已有沓沓腳步聲自外而進,人聲嘈雜。果是傳稱赤匪的紅軍來了,聽說赤匪一個個都是殺人不眨眼的。
那紅軍高連長就帶著十幾名戰(zhàn)士在勸群情激昂飛舞鐮刀鋤頭的雇農。幾名雇農還是怒不可竭地沖進針兒的閨房,一條繩索綁了楚楚可憐的針兒,拖著就往外拉。針兒淚珠簌簌往下落,她心里明白自家經營了幾生幾世的基業(yè)如今是徹底毀了。她看見父親唐上彪就綁在宅前的銅柱上,衣袍讓鞭子抽得破爛不堪,昔日驕橫跋扈的眼珠死魚一樣歪在一處,他感到了女兒的到來,說聲“給老子報仇!”就咽了氣。她哭了一聲“爹”,就軟軟地癱倒在地,在長長的鷓鴣聲中不省人事。
蘇醒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一張床上,女傭守護著她,那紅軍高連長提著盒子槍,面容嚴肅地在一旁踱來踱去。
“你父親做絕了壞事,死有余辜!……”高連長顯然受不了針兒的悲傷,暖和了口氣說:“你雖然是他女兒,但沒有做壞事,我們的政策不是錯殺一個好人,你還是快走吧……”
在這個月黑風高之夜,針兒走出深深的唐宅,乘著夜色投奔舅家。
翌日高連長帶領隊伍繼續(xù)行軍,路過一片翠綠的荷田,荷田道中央立著素裝的針兒。“連長,你就收下我吧……我真的無家可歸了……”針兒滿腮淚花,讓人心動。
高連長很是躊躇了一陣,淡紅的夕陽投過來,淡青的遠山若有若無。
“你跟我們走,會吃很多苦的……”高連長告訴她,他們在進行萬里長征,說不定哪天就餓死在雪山草地上了。其它戰(zhàn)士都不屑地打量這個平素足不出戶的大小姐,嘻嘻哈哈地說笑起來。
針兒卻是倔犟地立在道中央,淚水嘩啦流得更厲害。
“都是你那土豪父親做的孽!”高連長一把捏了一片荷葉,狠狠地撕爛,豹子頭猛回頭一瞪那些兵?。骸靶κ裁葱Γ俊庇謬绤柕爻槂阂话迥槪骸巴竽闵賮砜捱@套!”
地主家的千金小姐針兒就這樣跟著這隊不速之客上路了。
他們誰也沒料想到,纖弱的針兒是讓一股復仇的強烈欲望剌激得精神抖擻的,羊腸子一般陡峭窄小的山徑她輕巧巧就走過來了。
行軍一天,一個個累得腰酸體痛,夜里下來就幕天席地宿營,這支清一色男人的隊伍遇上了新問題,不知該拿針兒怎么辦,那個高連長不好意思地問低眉不語的針兒:“你就睡我那床被子吧……”針兒眼皮子發(fā)跳,聲如蚊哼地應了。
她睡在距那些兵丁數(shù)米外的樹下,行軍被的汗臭味嗆得她心里作嘔,她滿心悲愴地脫去女衫,露出曲線玲瓏的胴體,捂著紅兜內衣里的繡花針心跳得厲害。她想今夜若能殺了仇人,自己這具身體玷污了也值了,想著想著淚水就下來了。
高連長果然夜里幾次爬起來,朝她這方張望一陣,又睡著了。
一直捱到后半夜,針兒實在困了,就睡了過去。
一覺醒來是天曉,他們竟沒有欺負她這個弱女子。
此后幾天,針兒的計劃一直未能夠得以實施。
高連長他們在路上很順利,很少遇到敵軍,追趕他們的國民黨十三師也在大渡河邊不走了,高連長他們于是可以從容地打土豪分田地。
針兒也穿上了一身紅軍服裝,且和高連長他們混得很熟了,不過,那根繡花針一直藏在她身上。在她鄉(xiāng)里,女紅是每個女子必修之課,同時繡花針也是女子的防身武器,涂上一種特制的毒藥,可見血封喉。那毒無色無味,肉眼是識不出來的。
又一個土豪被鎮(zhèn)壓了。
這是一個民憤極大的土豪,高連長他們將土豪反綁了雙手,押到一棵大槐樹下,一名戰(zhàn)士“砰”地放了一槍,土豪俯面倒下,后背肥油流了一地。針兒忙將臉歪過去,恍見父親慘死之狀。
在和一股地主武裝交戰(zhàn)時,針兒發(fā)現(xiàn)高連長他們原來都是有血有肉的好人,當時,她見敵人在他們埋伏的不遠處經過,靈機一動,失聲驚叫,敵人的長槍就雨點般射過來,高連長把驚慌失措的她護在身下,讓幾發(fā)子彈打中了自己的肩膀。
高連長冒死救了她。
服待高連長養(yǎng)傷的日子,針兒心想機會終于來了,而面對負傷的高連長,她拿繡花針的手卻使不出勁來。一恩一仇,如何了斷?她心亂如麻,自己發(fā)了毒誓的,不讓仇人嘗此毒,就自嘗此毒。思之再三,她一狠心,手攥繡花針突然朝自己刺去,她靜等著死期到來,卻不見有什么反應。
高連長忽然睜開了眼,笑得憨厚:“針兒,你不恨我了么?”他把繡花針輕輕從花兒手里拿過來,“你這針是已去了毒的……”
原來如此!針兒眼前一片模糊,她現(xiàn)在真的感激高連長偷偷去了繡花針之毒,解了她的難題,更令她感動的是,高連長明知她是想復仇,還把她這顆釘子帶在身邊。何等的豁達仁厚啊。
“如果你還恨我,就殺了我了……”高連長笑著將繡花針還給她。
她將繡花針遠遠地拋開,繡花針劃了個美麗的弧線不復見了。
后來,她就成了高連長的愛妻。
陳年舊事
在唐猛子爺爺手里,此地出一樁奇事。那條平常溫馴不過的娘溪谷雨前后竟吞噬了十二個放排佬的性命,爺爺是放排行當?shù)募s定俗成的管事,爺爺是神秘死亡的十二個放排佬中之一個。
當年的時光一晃而過,唐猛子繼承了爺爺?shù)囊吕?,在那條碧藍如鏡的溪里營生了。其時也不知是民國哪一年了,此地盛產的木材依然要從水路運出去,運到漢口。干放排行當是苦力活,要手到,心到,神到,遇上險灘,稍有不慎,就有人死排破的危險。唐猛子長得爺爺般武高武大,大巴掌、大腳板,兼有一拳打死牛的蠻氣力,自然被眾人推舉為管事。
那年頭,溪水不涸,放排佬難得空閑,背個衣裳包裹,就出了家門,頭也不回上路,一雙草鞋走了一天山路,就到伐木場。伐木有其他苦力,他們只須辦個交接,就將一根根木材捆綁成一張張木排。這是精致活,要用上大半天工夫,方便的是此處多是有婦人經營的小店的,吃住全包,更有相好的還能快活一宿。唐猛子一來二去,就與那小地主的小老婆勾搭上了,小地主的木材總不能爛在山里頭,還得仗賴放排佬,也只好睜只眼閉只眼。唐猛子每回和小老婆做愛,都有一種出生入死的感覺?!拔铱墒翘嶂X殼吃飯呀,我死了,你就另找個相好的……”唐猛子每次都這樣對她說。
“不嘛……”小老婆嬌媚著臉就將溫軟的身子貼過來,小老婆雖浪,卻是真心看中了唐猛子的。
幾十里彎彎長長的娘溪,波瀾不驚卻無限神秘地靜靜流淌著,唐猛子不怕急彎險灘,卻怕這幾十里平灘,爺爺他們就在此處神秘死亡。
唐猛子領教了這幾十里平灘的險惡的,常常一個小漩渦就將木排吸引過去了,若非察覺快,已遭不測。在唐猛子爺爺他們遇難后,這路平灘就稱作鬼灘,放排佬放這路平灘,于是一個個心驚膽戰(zhàn)的。唐猛子卻不明白老把式的爺爺怎么栽在了鬼灘。
又在小老婆床上,唐猛子累得四腳八叉,小老婆猛然感嘆一聲:“你爺爺也就是這樣子的……”唐猛子一驚:“你和我爺爺好過?”“你爺爺叫我花兒……”小老婆凄美地一笑。
花兒終于向唐猛子講敘了她們的故事:一支北上抗日的婦女衛(wèi)生隊從四川那邊溯江而上,到了這里。彈盡糧竭,寸步難行,在這深山溝里迷了路。幸存的三十多名婦女只得隱去身分在深山里安下身來。她們得知唯有水路可行后絕望了,有的做了地主的小老婆,有的成了農婦。放排佬的出現(xiàn)又給她們一線生機,而排幫的規(guī)矩是不搭女人的,于是她們中的一個漂亮女人也就是花兒,為了姐妹能搭上放排佬的木排走出深山抗日,就做了他們的相好。
唐猛子恍然大悟,他明白了,爺爺他們?yōu)榇烁冻龅拇鷥r就是斷送了性命。
“還有我十幾個姐妹的命……”花兒淚流滿面,她告訴他,她們僅有十三個人了,不趕到前線參加抗日,她們死不瞑目。
血氣方剛的唐猛子騰地站起來,一碗喝干辣得嗓門冒火的包谷酒,而后將碗砰地摔碎,粗著脖子吼一聲:“老子豁出去了!”
唐猛子醒過酒,就自責自己的孟浪,他想花兒如果走了,日子還有什么滋味?
于是這件事就拖延下來。
對于唐猛子的敷衍,花兒敏感到了,這日她到了和唐猛子幽會的窩棚,她還帶來一把剪刀。唐猛子吃了一驚:“你這是搞么子嘛?”
“我只為姐妹們的任務而來!”花兒一臉冷艷。她將剪刀舉起,倏地朝自己腿根一刺,唐猛子想攔已來不及,見鮮血漓漓綻于玉腿之上,又是憐惜又是驚愕:“你又是搞么子嘛!”
花兒竟一臉平靜:“我是早答應過你爺爺不走的,你若還有擔心,我可以把心剜出來的……”她默默的瞳仁幽怨地直視唐猛子,直看得他心里發(fā)毛。
“花兒,我真是豬狗不如啊……”唐猛子雙膝一軟,撲通就朝花兒跪下了,豆大的淚珠滾滾而下,在花兒面前,他真的臉紅了。
一個鷓鴣啁啾的艷陽天,唐猛子等放排佬們搭著十三名落難女兵離開了這深山老林。唐猛子和放排佬們都是懷著深深的悲壯感的,他們卻別無選擇。
唐猛子把花兒也抱到了木排上?;▋阂炎詳嗄_筋。
十幾張木排如箭舒緩地在幾十里平灘滑過,每遇漩渦,他們就拋下一截截在尿水里泡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枯木,據說那東西能鎮(zhèn)邪。唐猛子他們居然平安闖過了平灘。
也不知基于何種心理,這些五大三粗的放排佬就把這些女兵送了一程又一程,竟拋下放排行當,遠遠地走了。
自然,他們也一個沒回來,他們都跟那些女兵去抗日了。此地人以為他們死了,驚為奇案。這又是此地發(fā)生的另一樁奇事了。
中 蠱
李小哥那年當兵到過一個土名叫梨院子的地方。那是一個苗家村寨,百十戶人家在蒼黑的吊腳樓里演繹著日子,院子前頭有一條清清粼粼的魚尾溪,日日夜夜不停地流淌。
見到這個世外桃源一樣的村寨,連續(xù)行軍的隊伍頓覺眼前一亮,不僅僅只是李小哥扯開喉嚨唱起了山歌,引得寨里跑出一個個頭裹羅帕的苗家少女,一個個欲看還休,慌慌張張又折回屋去。
隊伍在梨院子整編,李小哥就這樣認識了多情的向妹子。
一日清晨,稠稠的白霧尚未消散,李小哥爬下老鄉(xiāng)的床,站在坪里不著邊際地想心事,忽然看見一團白影飄向魚尾溪邊,他就跑過去。在濃霧里只聽見嘩嘩水響,卻不見人,不由“喂喂”喊了幾聲。
“你喂么子喂!”竟是一個清脆的少女聲音。
李小哥以為她有什么事想不開想跳河自盡,便顧不得多想,風風火火就往霧里撞,撲通踩進水里,濺了一身水珠。那濃霧里咯咯笑了起來,一張俏麗的臉影影綽綽露出。李小哥定眼細看,原來那女子低頭在溪里弄什么東西,頭盤羅帕,長長的烏亮辮子垂進了水里。
李小哥這才意識到齊膝深的溪水淹不死一個大活人的,松了口氣,卻又好奇:“喂,小姑娘,你在干嘛呀?”
“哪個是小姑娘?我今年都十八歲啦……”女子活潑地朗生生說道。
話不投機,李小哥無話可說了,捋著褲管往岸上蹭。
其時濃霧已消散許多,李小哥上岸就看女子更真切了。她彎腰站在不寬的溪水中央,挎了個小魚簍,一對如水明眸緊張兮兮地盯著碧藍的溪水。李小哥忍不住又問:“喂,你找么子嘛?”
“一條魚?!迸觿偘l(fā)現(xiàn)什么,欣喜地嬌吟一聲,卻又失望地嬌哼一聲。
李小哥又跳進水里,他覺得女子很像他的什么人:“我來幫你……”女子臉一紅,急急地說:“不用你幫不用你幫……”李小哥卻已覷見水里那條尾巴紅似火的紅尾巴魚了,手掌迅疾一抓,竟將那活魚捉了起來。
“給!”李小哥捉著活蹦亂跳的紅尾巴魚,往女子魚簍里一丟。他奇怪地看到女子的杏臉一紅一紅,羞答答地一摔辮子,揚腳跑得飛快,雪白的浪花亂濺。
一個土人在不遠外的草坡上嗬嗬地唱山歌,牽著大水牛牯過來招呼:“小伙子,你還不去追她?”
“追她?”見李小哥一副懵懂模樣,土人告訴他,這里的姑娘上了年紀就下溪里捉紅尾巴魚,那紅尾巴魚是姻緣魚,捉住了用一只缸子裝了,再放入那女子的口水和鮮血,就成了情蠱,給心上人喝了,她的郎君就天涯海角也忘不了她的?!澳氵€給她捉了紅尾巴魚,好,你們的姻緣沒說的了……”土人告訴他,那女子名叫向妹子。
就在李小哥發(fā)愣的當兒,又有幾個姑娘去溪里捉紅尾巴魚了。李小哥不敢再看,慌忙逃開。
李小哥和向妹子就這樣奇異地相識。李小哥覺得這種事很荒唐,遂不再理會。心里卻怎么也忘不了向妹子。他這個年齡,潛意識里也是很想有些事情發(fā)生。
而當這事情真的發(fā)生了,李小哥卻又坐立不安起來。那日和向妹子相識后沒兩天,向妹子的父母代表向妹子請李小哥去家里喝茶。
李小哥也是很想向妹子的,便去了。
在向妹子那蒼黑的吊腳樓里,李小哥見識了那種情蠱的東西。它被向妹子用紅綢布緊緊裹住,供放在神龕上,向妹子已裝束一新地端立在神龕下了,見李小哥來,秀臉羞紅。
那一日,李小哥喝了那缸情蠱。他后來才知道,一見鐘情原來就是不計后果。
在隊伍休整的空隙,李小哥有空就往向妹子家里跑。
終于在不久后的一天,李小哥前來向向妹子辭行了。隊伍立即北上,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到梨院子。
“你……”向妹子一聽急白了臉,一摔辮子哭著回了屋。
李小哥也無辭,愣愣地站在吊腳樓巨大的陰影里,看著前頭清清粼粼的魚尾溪,感覺如夢一樣。
向妹子的父母也很生氣,咕噥了許多,大意是看不上他女兒,就不應該捉那姻緣魚,更不要喝情蠱酒。
但李小哥心意已決。他愛向妹子,但不能當逃兵。他思忖將這意思向向妹子講清楚,求得她的諒解,一進屋,卻見纖弱的向妹子已一根繩子懸在梁上,手里竟是攥著那只小魚簍。
奇異的鄉(xiāng)俗造成了奇異的悲劇。
來不及有更多的懺悔和悲傷,李小哥就隨隊伍出發(fā)了。此后轉戰(zhàn)南北,日月如白駒過隙,世事如棋,但李小哥再也忘不了梨院子向妹子。
李小哥知道,情蠱已深植心中。還有,向妹子臨死之際一定是發(fā)過誓的,而他身經百戰(zhàn)竟未死。也許,就是向妹子在庇佑他。
冥冥之中,李小哥恍悟,向妹子下蠱不過為一個愿望而已,為了能再為他捉紅尾巴魚。
向妹子死前沒有說什么,死后卻用小魚簍暗示給了他。
一個癡情女子復雜純真的愿望。
“向妹,我李小哥欠了你一條命呀……”其時已入中年的李小哥嗚嗚大哭。
在那個白鶯紛飛的春日,野草寂寞瘋長的梨院子奇怪地出現(xiàn)一個中年漢子,神情落寞,踽踽獨行。他一個人在淺淺的魚尾溪里捉魚,手卻顫得厲害,一條紅尾巴魚也沒有捉到。
有好心土人上前詢問,駭然看見漢子炯炯有神的瞳仁里竟印著一個女子的面孔。
“這個人中了情蠱……”土人恍然大悟。只是為梨院子女子中蠱的人很多,不知這女子又是誰呢?
上了年紀的土人仔細端詳,認出漢子瞳仁里的女子竟是三十年前自盡了的向妹子。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