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姣(青島大學文學院,山東 青島 266100)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是20世紀世界文壇上的一位巨擘,他的小說在世界范圍內(nèi)具有廣泛的影響力。他早期的俄文小說《斬首之邀》看起來像是一場荒謬的戲劇,而人物在這場戲劇中全力扮演著自己的角色。本文從演員、道具、燈光、音樂、服裝、化妝等方面分析人物的表演特性。
戲劇是一種綜合的藝術(shù),演出元素包括演員、舞臺、道具、燈光、音效、服裝、化妝以及劇本、導演等,臺上演出與臺下互動的關(guān)系也包括在現(xiàn)代的戲劇概念中。而“舞臺布景與舞臺燈光、舞臺化妝、舞臺服裝、舞臺道具等是舞臺上無言的演員,也可稱為‘物造型’?!盵1]
道具是戲劇演出中所用的家具、器皿以及其他一切用具的通稱。在小說中馬思一家來看望辛辛那特斯時,戲劇中的道具家具、家用器皿和墻等紛紛上場,道具被搬上舞臺后象征著人物的表演開始。
“舞臺布景是舞臺演出視覺形象中構(gòu)成景物環(huán)境實體的部分,是最直接地作用于觀眾的舞臺構(gòu)成?!盵2]布景是舞臺的重要組成部分,決定著舞臺視覺效果,為劇中人物創(chuàng)造出典型環(huán)境。辛辛那特斯處決前,大街被招貼畫裝飾起來,天空中的白色云朵忽動忽停地反復飄過,這是戲劇中的舞臺布景,呈現(xiàn)出一派歡樂的氛圍,處決的悲涼與布景的歡慶形成了強大的反差,裝飾得愈為華麗隆重,辛辛那特斯的悲劇氣息就愈發(fā)濃厚。
這場演出包含了音樂的元素,音樂人士賣力地進行表演,為演出配置了歡快的音樂,傳達出一種忘乎所以的狂歡的氣息。劇中歡快的曲子與辛辛那特斯沮喪的心情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凸顯了辛辛那特斯的可憐無望。
在燈光方面,行刑前夜,公園里五彩斑斕的燈光渲染了宏偉壯麗的氛圍,人們沉浸這種夢幻的氛圍之中,這樣的燈光是一種欺騙、迷惑,仿佛世界就如這燈光般美好、絢爛。燈光組成的字母看似散發(fā)著人性的光輝,實則是一種諂媚,無比夸張、做作、令人作嘔,成為了皮埃爾等人行為的折射。
道具、布景、燈光、、音樂等都是構(gòu)成整個表演場景的不可或缺的元素,它們是臺上無言的演員,配合著演員的表演,烘托了表演的氛圍,推動著劇情的發(fā)展。
表演是各種藝術(shù)的綜合,人物的造型與化妝型對于凸顯人物的特征,延伸表演者的潛在張力具有重要的作用。小說中人物的化妝與造型烘托著表演者的情緒,營造了別樣的表演效果,不斷將表演推向高潮。小說中除了辛辛那特斯與個別角色之外,所有的人物都化了很濃的舞臺妝,每個人的服裝類似于演出服,具有儀式性的舞臺效果。比如辛辛那特斯的辯護律師羅曼,他臉部化妝,有著深藍色的眉毛和長長的兔唇,看不出其思想活動。衛(wèi)兵戴著猶如狗一樣的面具。一般說來,戲劇中人物的造型與化妝能起到張揚人物個性的作用,然而小說中這些人物的造型與化妝沒有個性可言,意味著他們已經(jīng)類別化,標簽化。
舞臺不同,作者對人物的化妝與造型也有所不同,將不同主題舞臺的表演特色展現(xiàn)出來。監(jiān)獄為了迎接皮埃爾的到來,換上了正式的禮服,阿諛奉承至態(tài)畢露。為了不同的場景和角色的需要,皮埃爾展現(xiàn)了精彩的換裝儀式,在執(zhí)行死刑時他穿上紅褲子,紅褲子是表演的高潮的一個預兆,它使得行刑地原本沉重的肅穆的意味變得荒誕滑稽,形成了一種舞臺劇的效果,極具諷刺意味。在這里,皮埃爾的造型設(shè)計與內(nèi)容的諷刺意義是相吻合的,豐富了表演的內(nèi)涵。
在眾多的人物中,皮埃爾將表演詮釋得淋漓盡致,他是一出斬首劇完美演出中的主角與大師。他在不同的場合他靈活地發(fā)揮自己的表演才能。
在行刑前夜的聚會上,他成功地把觀眾的目光引到他為辛辛那特斯夾菜的動作上,以此表現(xiàn)他對辛辛那特斯的溫情。在舞臺上他揮灑自如,而且具有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性。為了緩解辛辛那特斯不喝酒的尷尬,他“把一滴葡萄酒從他杯里倒到辛辛那特斯頭上,然后也灑向自己?!盵3]從而贏得了觀眾的叫好和驚喜。他具有良好的心理素質(zhì),能夠臨危不亂,在尷尬的場合下也不會緊張失控。
在辛辛那特斯即將斬首時,為了讓他在斬首的砧板上放松,皮埃爾親自嘗試趴在砧板上,調(diào)整好合適的位置,然后邀請他趴下。情感是表演的靈魂,然而,皮埃爾也最缺乏這一點。這個細節(jié)想來令人毛骨悚然,為了刑場上奪目的那一刻,皮埃爾蓄謀已久。在主人公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沒能喚起皮埃爾先生的半點同情,他挖空心思不放過任何表現(xiàn)自己的機會。
在談到《斬首之邀》,納博科夫說這部作品“寫的是一個反叛者,他被某一個極權(quán)政權(quán)的小丑和惡棍監(jiān)禁在一個風景如畫的要塞”。[4]皮埃爾就是這個罪大惡極的丑角。
監(jiān)獄長、獄卒等人是配角,配合著皮埃爾的表演。他們對辛辛那特斯表現(xiàn)出友善慈祥,聲稱保障他的生活,然而他們將辛辛那特斯囚禁在一個矗立于陡峭懸崖邊的監(jiān)獄里,而且辛辛那特斯是監(jiān)獄里唯一的犯人,杜絕了逃跑的任何可能。
馬思一家看望辛辛那特斯的情節(jié)就像一場戲劇上演。帷幕拉開,馬思一家上場。每個人物都竭力展示自己的表演才能?!霸栏冈谘菡f達到高潮時突然噎住,把椅子猛地一扭,波琳正安靜地站在他旁邊注視他的嘴”[5]。此刻岳父的言說已經(jīng)不再被傾聽,而是被觀看。馬思和她的新情人也在辛辛那特斯面前極力表演,兩人之間可能并無深厚的感情,但是馬思的情人表現(xiàn)得對她極為溫柔,就像一個真正的丈夫照顧他真正的妻子,而馬思也對她的情人溫柔耳語。
辛辛那特斯最親近的人都只關(guān)注自我的利益,而對他們的看望對象沒有同情。帷幕落下,人物悉數(shù)退出,只留下辛辛那特斯。
毫無疑問,馬思一家人都在辛辛那特斯面前表演,對他的探望也只是儀式性的。然而就連他的母親也在他的面前表演。然而一些細節(jié)性的破綻卻無法逃脫他的眼睛,冒著大雨來看望他的母親鞋子卻是干的。當她離開之時,作者用了“退場”一詞,更是將母親表演的實質(zhì)暴露無遺,具有強烈的反諷意味。在現(xiàn)實中辛辛那特斯的母親極為擔心兒子會連累到自己,讓人心生唏噓。
群眾演員也是演出中必不可少的角色。在《斬首之邀》這部小說中有兩個群像的集中表現(xiàn),一為行刑前夜,參加聚會的有各色群眾“演員”,包括城市噴泉看管人、物資供應主管等,群眾演員配合著主角皮埃爾的表演,根據(jù)皮埃爾的角色需要而隨機應變。當皮埃爾講完老太太的故事之后,“四周傳來‘好啊’的歡呼聲,鄰桌互相望著,以啞劇形式表達各自的驚喜,堅硬的杯子放在一起。”[6]這里他們是沒有自我意識的機器,配合主角共同將這場荒誕劇演繹得有聲有色。
另一個群像的集中表現(xiàn)則在行刑廣場。同樣各色人等也參與了這場大型表演。在眾多的觀眾中,作者給了一個年輕人特寫的鏡頭,年輕人到達了處決的年齡猶如成人禮一般重要,母親的眼淚和祖母、小弟弟的殷勤是做作的、夸張的。在行刑觀看臺上,作者更是把群眾們描繪成了布景一樣的存在,他們面目模糊,“在遠處有灰蒙蒙的幾層,在灰色中有彼此相同的臉一一最遠的背景上涂得很糟?!盵7]這里作者用諷刺的手法,把他們描繪為具有相同的臉的人,暗示著群眾主體意識、個性的缺失。
總之,作者通過對群眾演員的描寫展現(xiàn)了荒誕、滑稽、丑陋的眾生相。
“《斬首之邀》戲擬了后現(xiàn)代主義荒誕派戲劇?!盵8]納博科夫以幽默滑稽的語言寫各種人物的表演,用喜劇的形式展現(xiàn)悲劇的內(nèi)容,對人的心靈造成沖擊力和震撼力。在這部小說中,各種人物的表演大行其道。表演已經(jīng)泛化到各個階層、各個領(lǐng)域,不管是以皮埃爾為代表的權(quán)力階層,辛辛那特斯的家人還是普通的民眾,都深諳表演之道。
表演是自我防衛(wèi)、自我保護的一種方式,社會的壓力驅(qū)使著人們以表演的方式“掩飾”自己的“本相”。在小說中人們極力配合著別人的表演,偽裝成健談、善良、幽默、有趣的人,營造出一種高尚的、關(guān)心別人的假象。而辛辛那特斯不會表演,他被群體排斥,處于極其孤獨無助的境地。越真實反而在這世界上立足之地,虛假反而構(gòu)成了世界的真實面目。表達真實想法被視為違法。表演不僅僅是一種被社會同化的無意識的行為,還是一種有意的行為。無意識和意識共同作用于人物的表演。
出于自我保護的表演本無可厚非,但是在《斬首之邀》中,人物的表演已經(jīng)超越了自我保護的層面,危及到別人的權(quán)益。在小說中,表演已經(jīng)成為一種罪惡的偽裝。群眾表演的無意識性占據(jù)主導,他們自身可能無法預料到他們的表演對辛辛那特斯一類的人造成的傷害,群眾表演的規(guī)模是龐大的,因而對于別人無形中造成的傷害是無法估計的。群體觀看表演是正常的,這是一種在社會壓力下的正常的心理宣泄。然而當行刑場成為一種表演現(xiàn)場,揭示的社會現(xiàn)象是可怕的荒誕的,它反映的是現(xiàn)代人的心靈的極度扭曲和空虛。表演者和觀看者都失去了最基本的道德底線。
像皮埃爾一類的人更多的是有意的表演者,他們的表演背后存在著巨大的陰謀,他們通過這種虛假的、欺騙性的甚至是迫害性的表演維護自身的利益,包括權(quán)勢榮譽等,不惜以犧牲別人的利益甚至是生命為代價。這些人物表面上是正義君子,實則無比狡詐、陰暗、虛偽。他們以各種夸張的表演偽裝,但是無法掩蓋人類獸性的黑暗面。在辛辛那特斯即將面臨著行刑時,獄長竟然提議把斬首時的喀嚓延長幾次,以享受觀看辛辛那特斯被斬首的刺激,人物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讓人毛骨悚然。以獄長為代表的這些人都是劊子手,是造成辛辛那特斯悲慘命運的共謀。
納博科夫精心描繪人物的這些表演,暗示著人物的“透明”只不過是偽裝,是假象,而深藏于這些視覺的幻術(shù)背后的,不僅僅是人與人之間的隔膜與疏離,更是狡猾、欺騙、惡毒,他消解了正義與善良。作者不對人物的心理進行描寫,而人物的內(nèi)心通過作者對其言行舉止的精細的描繪而暴露無遺,這是一種殘酷的真實。
納博科夫不是直接揭露現(xiàn)實,而是運用了黑色幽默的手法,他寫各種人物的表演,展現(xiàn)了西方現(xiàn)實社會深刻的精神危機,體現(xiàn)了他對現(xiàn)實的諷刺和批判。他把笑、幽默、平靜與殘酷、血腥、痛苦并置在一起,產(chǎn)生了極大的反差,具有強烈的反諷效果。
《斬首之邀》小說獨具特色的藝術(shù)形式下隱藏著納博科夫深刻的思想內(nèi)容和人文關(guān)懷,寄寓著深刻的現(xiàn)實意蘊。納博科夫?qū)懭宋锏谋硌荩衣读宋鞣缴鐣幕恼Q現(xiàn)實,表現(xiàn)了他對極權(quán)統(tǒng)治的極端排斥,對政府官僚體制的昏庸與腐化和人情淡薄的諷刺,以及對人們空虛、荒謬、孤獨的精神現(xiàn)狀的擔憂、無奈與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