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欣 黃佳麗
(哈爾濱工程大學外語學院 黑龍江哈爾濱 150001)
20世紀的“空間轉(zhuǎn)向”掀起了一股廣泛的,跨學科的“空間浪潮”,以列斐弗爾、??聻榇淼囊慌鞣秸軐W家、思想家、社會理論學家對空間進行了更為深入的研究。空間不再被認為是簡單的物質(zhì)存在,而是一切權利運作的基礎,是一種復雜的生產(chǎn)形式。“任何一個社會,任何一種生產(chǎn)方式,都會生產(chǎn)出自身的空間。”[1](P31)空間是由一定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和生產(chǎn)關系決定的,因而空間不可避免地具備了某種政治性。正因為空間具有生產(chǎn)性、政治性,文學作品中所體現(xiàn)的各種生活空間也應該被看作蘊含豐富文化意義的場域,而不是單純的敘事背景。文學通過創(chuàng)造性的敘事手段,直接參與空間社會性、政治性、歷史性的建構,賦予空間以豐富的意義和內(nèi)涵,成為空間生產(chǎn)的重要組成部分。弗吉尼亞·伍爾夫以其對社會現(xiàn)實的敏感性和她在社會空間中所處的邊緣位置,覺察到了空間生產(chǎn)所具有的政治隱喻,并將其滲透到文學創(chuàng)作中。本文基于空間理論,分別從家庭空間、社會空間、他者空間三個維度深入探討《達洛衛(wèi)夫人》中所體現(xiàn)的空間政治,揭示空間生產(chǎn)背后所隱匿的性別、階級和民族層面的沖突,以及家庭空間中所體現(xiàn)的兩性不平等地位、社會空間中暴露的階級矛盾和他者空間中殖民地人民所遭受的歧視和壓迫。
亨利·列斐弗爾指出:“空間是社會性的,它牽涉到再生產(chǎn)的社會關系,亦即性別、年齡與特定家庭組織之間的生物——生理關系?!盵2](P48)家庭空間中所體現(xiàn)的性別政治反映了父權制社會男女不平等的社會關系。在該空間中,女性一直處于邊緣位置,狹小的家庭空間成為女性的主要活動場所,廣闊的外部世界則與她們無關,而男性卻處于絕對的中心地位,外部世界由他們來支配。父權制社會中性別空間政治是伍爾夫在創(chuàng)作中始終關注的主題,這種性別空間的意識形態(tài)使得女性的勞動被合法化地剝削,女性的自主權受到限制。
《達洛衛(wèi)夫人》中的主人公克拉麗莎恪守著家庭空間中這樣一種從屬的邊緣地位。年輕時,她放棄了情投意合的戀人彼得,恪守社會規(guī)則,嫁給了身份地位更高一籌的議員理查德·達洛衛(wèi),成為了高貴的達洛衛(wèi)夫人。在她的意識里,女性依附于男性,女性地位的高低是由男性賦予的,所以她只能選擇世俗,而放棄自己的愛情??死惿炎约簝?nèi)心深處對于自由和愛情的渴望封閉起來,很快成為地地道道的家庭主婦,對丈夫百依百順,即便是要求她“午飯后安安靜靜地躺一會”[3](P107)她也會乖乖躺在沙發(fā)上休息;她本不愿請埃利·亨德森出席她的宴會,只因達洛衛(wèi)先生一句“可憐的埃利·亨德森”[3](P107)她便立即邀請亨德森出席她的宴會。她不懂政治,不會思考,寫作,“至今都不知道赤道是什么東西”[3](P110),對她來說為丈夫設宴,款待賓客就是她全部生活的意義。她格外關注宴會的成功與否,無論是窗簾的布置還是客人的交流氣氛,她都小心翼翼,不敢有半點差池,因為宴會的成功程度代表著男性衡量女性能力大小的標準,為了維護丈夫的尊嚴和地位并彰顯自己的價值,她還是不得不出門去買花,籌備這一切,盡管在她的內(nèi)心深處對宴會感到十分厭倦。
因此,從家庭空間政治的角度看,男性才是傳統(tǒng)家庭的實權派,而女性則處于微不足道的邊緣地位,她們生命的意義就在于規(guī)規(guī)矩矩扮演好家庭主婦的角色,像達洛衛(wèi)夫人這樣的女性角色數(shù)不勝數(shù),她們的身份無法得到應有的認同,她們的價值的實現(xiàn)建立在對男性奉獻的程度上,她們作為一面鏡子的存在,映射出男性在家庭空間中的中心地位。
“社會空間”這一概念來源于列斐弗爾的著作——《空間的生產(chǎn)》。作為西方馬克思主義的代表人物,他認為“空間真正是一種充斥著各種意識形態(tài)的產(chǎn)物”,[2](P62)是國家即支配權利“用來均質(zhì)化社會各階層的社會工具”。[2](P53)馬克思也指出:“迄今一切社會的歷史都是階級斗爭的歷史,而一切階級斗爭都是政治斗爭?!盵4](P2)因此,來自不同社會階層的意識形態(tài)和社會權利關系都鑲嵌到了一定的社會空間里,階級空間政治也隨之產(chǎn)生。在傳統(tǒng)的文學評論中,伍爾夫的創(chuàng)作似乎與階級矛盾和階級政治毫無聯(lián)系,但事實并非如此,伍爾夫?qū)ι鐣年P注并不限于女性主義的角度,她還關注比男權社會和性別歧視更為廣泛的問題,尤其是關于階級空間的政治問題。在幾乎每部作品中,伍爾夫都著力于凸顯某一社會空間中的邊緣人物和弱勢群體,表現(xiàn)不同階級之間的價值觀和秩序觀,展現(xiàn)階級差別所帶來的沖突和矛盾。
在《達洛衛(wèi)夫人》這部作品中的一個街頭場景便能窺探社會群體中的階級空間政治。邦德街上的一輛轎車突然發(fā)生爆炸,轎車里的人被窗簾遮得嚴嚴實實,“然而頃刻之間,謠言便從邦德街中央無聲無形地向兩邊傳開”,[3](P13)人們的表情變得莊嚴肅穆,對那輛神秘的轎車肅然起敬,紛紛投去敬畏的目光,“可是此刻,神秘的羽翼緊緊地蒙著繃帶,嘴巴張大著。但是,沒有人知道究竟看到的是誰的面孔?!盵3](P13)大家都在根據(jù)自己的想象揣測著,“是威爾士王子?是王后?還是首相?誰也說不上?!盵3](P13)埃德加故作幽默地說到“所相(首相)的汽擦(汽車)?!盵3](P13)直到那輛神秘莫測的轎車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中時,它仍然牽動街道兩旁的人們的心,這些人既好奇有感到無比榮耀,而現(xiàn)實是“這些人可能是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離英國君主、國家的象征只有咫尺之距?!盵3](P15)這樣一個戲劇化的荒誕場景顯露出英國的階級分化,盡管民眾對乘車一族人的身份未知,但卻莫名地集體生發(fā)出敬畏,因為“車子”代表著高貴、權威和地位,它于無形之中將社會空間中的具有不同身份不同認知的個體統(tǒng)一起來。這是英國普通民眾對統(tǒng)治階級的盲目崇拜,對權威的絕對遵從,是一種內(nèi)心認知的理想化狀態(tài),這種體驗和感受類似于列斐弗爾所說的對空間物質(zhì)性的崇拜。然而現(xiàn)實是他們處在社會的邊緣,離統(tǒng)治階級千里之遙,但這種階級的分化卻并沒有因此減退,在這樣一個社會空間中,階級秩序已然得到了高度的認同和統(tǒng)一。他們懷著無尚的憧憬,渴望擠進更高一層的階級空間,但是那層神秘的屏障——轎車的窗簾卻將他們隔離開來。在這一空間中,統(tǒng)治階級利用一種欺騙性的、幻想性的空間使普通民眾忘記了現(xiàn)實生活中他們才是這一社會空間的生產(chǎn)者,掩蓋了社會空間中的不平等關系。
所謂“他者空間”是米歇爾·??略?986年的《論他者空間》一文中所提出的概念。福柯認為:“我們生活的空間在本質(zhì)上是異質(zhì)的空間,我們不是生活在某種真空之中,而是生活在一整套勾畫地點的關系之中?!盵5](P65)他將這些空間分成烏托邦和異托邦這兩類,詳細闡述了異托邦的六種特征,并把殖民地描述為具有第六種特征的異托邦。在他看來,殖民地的作用是創(chuàng)造一個具有他者性的空間。他者的概念實際上暗含著西方中心的意識形態(tài)。在伍爾夫看來,“正是這種排他性,在內(nèi)部與外部之間豎起了物理上和精神上的屏障,形成了‘自我’是文明的、先進的、優(yōu)越的,而‘他者’是低級的、無知的、落后的這樣一種認知模式,同時使得西方對殖民地的征服和排斥合理化、合法化?!盵6](P119)要了解殖民地作為他者空間所具有的意義,我們必須進一步揭開伍爾夫作品中的殖民地空間面紗,挖掘他者空間中的民族空間政治,揭示大英帝國的繁榮對英國民族身份認知的主導作用以及帝國的衰落所引發(fā)的民族身份認同危機。
從表面上看,伍爾夫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本土女性作家,在談及民族政治,伍爾夫似乎不應該被列入研究對象。然而伍爾夫見證了大英帝國的興衰榮辱,她在大英帝國繁盛時期出生,于衰敗沒落之時辭世,其作品中自然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一定的民族情緒。正如博埃默所說:“弗吉尼亞·伍爾夫的寫作,也可謂是帝國主義的態(tài)度與反殖民主義情緒并存?!盵7](P160)《達洛衛(wèi)夫人》一開篇克拉麗莎的舊情人彼得·沃爾什便把視線拉向了大英帝國殖民地——印度。作為一個殖民地空間,印度這個場景的出現(xiàn)每次都會喚起不愉快的情緒及強烈的征服感。在英國人的概念中,大英帝國代表著世界的中心,支配著整個世界,“哈利街上的時鐘,在一點點地咬嚙著這個六月天,把它切成條,削成片,分了再分,鐘聲在勸人順從、維護權威、并齊聲指出均衡感的無比優(yōu)越?!盵3](P92)在帝國主義的空間背景下,倫敦是整個世界的中心,而印度作為他者的殖民地空間,始終是荒蠻、無知、落后的代名詞,是被殖民、被支配、被教化的對象,與之相關的人也被認為是愚昧的、粗俗的。當克拉麗莎得知彼得和他在去船上認識的一名印度女性結了婚,她想“那些印度女人是可以理解的——那些愚蠢、漂亮、輕浮的傻瓜?!盵3](P7)彼得·沃爾什,作為一個殖民管理者,也因為他的身份而被邊緣化,就連傾心他的克拉麗莎也難以掩飾這種情緒。因為他與印度的聯(lián)系,他在克拉麗莎班級的眼中蒙上了陰影,被認為是徹底的失敗者。
雖然他者空間處于邊緣地位,但他們并沒有失去存在感,也不總是沉默不語,相反,它于無形之中也在影響著大英帝國的意識形態(tài)。正如薩義德所指出的,當?shù)蹏髁x的統(tǒng)治“被當做傳播文明的使命時,統(tǒng)治者社會的經(jīng)驗已經(jīng)無可選擇地依賴于殖民地和當?shù)厝肆??!盵8](P12)從克拉麗莎家里出來,走在大街上的彼得合著大本鐘自言自語,他覺得自己是世界上唯一幸運者,“此刻他的身影正映現(xiàn)在維多利亞街一家汽車制造商的厚玻璃上。他的身后展現(xiàn)的是整個印度;平原、高山;霍亂流行;面積有兩個愛爾蘭之大的一個地區(qū)。”[3](P43)作為從他者空間返回帝國中心的文明人,他具有了一種能從邊緣視審視中心的視角,他的言行和思想與當時英國的主流話語顯得格格不入,并產(chǎn)生一種沖擊,他重返倫敦,但是卻尾隨著深深的孤獨和無奈,他的那些同胞們“憑著他們的權利,正聚集在東方俱樂部內(nèi),暴躁地談論世風日下,道德淪亡?!盵3](P152)他雖鐘愛克拉麗莎,但卻對她的宴會和貴婦人作風始終持一種否定態(tài)度,而他覺得現(xiàn)在的妻子黛西,“黑里俏”嫵媚動人,“比克拉麗莎自然多了,沒有神經(jīng)質(zhì)的激動,毫無麻煩,既不疙瘩,也不煩躁?!盵3](P147)這種意識的轉(zhuǎn)變,暗示著大英帝國的驕傲姿態(tài)在慢慢瓦解,其內(nèi)部意識的分化和滲透,因為殖民關系總是矛盾的,生成自己毀滅的種子。伍爾夫通過對處于他者空間中“自我”人物的認知轉(zhuǎn)變,批判了帝國權力階級的傲慢、腐朽和偽善。對從外部環(huán)境看,隨著美國和德國的崛起,殖民帝國結構的瓦解以及一戰(zhàn)的爆發(fā),大英帝國也確實是從繁榮逐漸走向衰落。由此可見,伍爾夫?qū)τヂ涞拿\呈現(xiàn)出深深的憂思。
顯然伍爾夫并不是一個只會在自己的房間里天馬行空,耽于幻想,心理受到創(chuàng)傷借寫作宣泄情緒的小婦人,她是一個偉大的革命者,她從固有的思維中超脫出來,通過獨特的創(chuàng)作風格,把平凡而簡單的生活場景提升到更為廣闊的高度,體現(xiàn)的是她對家庭、對社會、對民族的政治意識和思考;揭示的是家庭生活的中心與邊緣地位中顯露出的男性和女性不平等的身份對立,是社會生活中理想和現(xiàn)實的矛盾中暴露出的無法調(diào)和階級矛盾,是他者空間中映射出的大英帝國繁榮與衰落的民族情節(jié);表達的是對女性、對普通民眾、對殖民地人民等弱勢群體的同情和訴求以及對英國由盛轉(zhuǎn)衰的命運憂思。正是這種獨特的藝術風格背后深沉和宏大的政治關懷使伍爾夫的作品成為融進英國歷史文化血脈的一部分,她所具有的時代藝術魅力和文化品格,深深地吸引并啟迪著一代又一代人。因此,深入研究伍爾夫作品中所體現(xiàn)的空間政治對于揭示現(xiàn)代主義文學空間所具有的對現(xiàn)實的批判力量將產(chǎn)生更為深遠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