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師范大學 文學院, 成都 610066)
長期以來,八股文飽受惡評,直到近三十年以來,在啟功、張中行、金克木等先生的倡導下,才逐漸受到人們的重視。其實,在民國時期,也有少數(shù)學者能客觀地對其進行研究,劉咸炘就是較早的研究者之一,且其觀點對當時的學人頗有影響。
劉咸炘長期關(guān)注八股文,從1923年匯編《理文百一錄》起,直到1931年編成《理文別錄》止,其間在《制藝選目》、《四書文論》、《制藝法論抄》、《文變論》、《工具粗舉》、《塾課詳說》、《初學法》等文中均曾論及這一文體,其中以《四書文論》最為重要。
劉咸炘的學術(shù)成就長期以來被學界所忽視,八股文研究也不例外。因此,本文以《四書文論》為重點,結(jié)合其它文章中的論述,分析作者八股文論的觀點、特點及學術(shù)史意義等。
《四書文論》一開始,作者為八股文鳴不平。盧前《八股文小史》完整移錄了這一千多字,認為其“可作八股文之價值論觀”[1]191。筆者所稱之“價值論”,系借用其語。
八股文被輕視的原因不外乎以下三條:文體卑下、用于科舉、內(nèi)容空洞。前兩條相對簡單,所以劉咸炘簡單地予以反駁,認為文體沒有高下之分,而用于科舉也并不意味著就一定鄙陋。而第三條最為關(guān)鍵,所以劉咸炘將此作為重點,從兩個方面進行了詳細地反駁。
八股文給人的印象,是作者沒有獨立思想,完全敷衍傳注。實則不然。劉咸炘繼承焦循、梁章鉅等人的觀點,認為八股文之佳者,足以上擬諸子,表達個人思想。同時,有些八股文反映當時的政治、社會生活等各方面的情況?!凹匆哉撌蕾Y史而言,四書文亦為明一代之重材。唐詩可以觀唐史,明文可以觀明史?!盵2]戊輯一,《四書文論》,66故其價值不可小覷。
1.八股文可以表達作者個人思想
這一觀點來自焦循,劉咸炘對此進行闡述,并作了進一步的引申。
八股文可以反映作者個人思想。劉咸炘舉例說:顧憲成指出不同作家的八股文或“中行”,或“狂”,或“狷”,如果不反映個人思想,則顧憲成何以知之?梁贊圖指出,徐文長《今之矜也忿戾》正似徐自作之小傳,酷肖其人;俞桐川以為忠臣之文多發(fā)越,孝子之文多深沉,這均與八股文的內(nèi)容有關(guān)[2]戊輯一,《四書文論》,62。
不僅如此,由八股文還可以看出為學之風。劉咸炘指出俞桐川的疏忽:“桐川又謂:‘陳白沙為一世儒宗,吾疑其文必方整嚴肅,凜不可犯。及誦其集,乃瀟灑有度,顧盼生姿?!俗酝┐ㄖ瓒0咨硨W風之異于朱派,正以瀟灑耳?!盵2]戊輯一,《四書文論》,62陳白沙八股文之“瀟灑”,正是其作品內(nèi)容簡潔的反映。
事實的確如此。白沙學風與朱學有異。朱學支離,白沙之學則不同?!睹魇贰逢惈I章本傳中說:“獻章之學,以靜為主。其教學者,但令端坐澄心,于靜中養(yǎng)出端倪。”[3]7262即白沙自己所概括的“舍繁就約”[3]7262。這種追求簡潔的學風,也反映在其八股文中,四庫館臣就說:“其見于文章者,亦仍如其學問而已?!盵4]1487可見,八股文的內(nèi)容甚至可以反映為學之風。
2.八股文可以反映現(xiàn)實政治、社會生活
梁章鉅以為八股文可以觀史,但所論非常簡單,劉咸炘則進一步從各個方面予以闡述。如黃淳耀閱讀邸報,目睹朝政得失、時事廢興,于是以八股文抒憤,這是以八股文反映政治。章學誠《與阮學使論求遺書書》一文中曾說會稽進士徐庭槐編選《文航》一書,選明末清初八股文,“文后評跋,多記明末遺文逸典,東南文獻、師友淵源、棘闈故事,多可考見”,其“意在于史法論文”[5]810。可見,不少八股文反映了明末社會生活的許多方面。俞桐川編選八股文《可儀堂一百廿名家制藝》四十八卷,在各家小序中,突出作者的生平節(jié)行,即張希良序言所說的“五百年之文即可以當五百年之史”[6]。可見,從八股文的編選、評論中,可以反映出作者個人的生平氣節(jié)、政治立場等。
凡此種種,皆足以說明八股文之佳者可以突破四書義理的限制,表達作者個人思想,反映現(xiàn)實,不能一概貶斥為內(nèi)容空洞。
之所以如此,劉咸炘分析說:“蓋時文雖代言,而四子書語簡意廣,推假無所不可?!盵2]戊輯一,《四書文論》,66“況四書文題狹而詞長,引申推擴,何非己意耶!”[2]戊輯一,《四書文論》,62也就是說,四書語言過于簡潔,加之八股文題目簡短而篇幅較長,因而給作者留下了自由發(fā)揮的余地,使其可以論義理,可以寫時事。
邏輯,舊稱“名學”“理則”等,劉咸炘使用得最多的是“論理”和“名辯”。劉咸炘非常重視八股文邏輯嚴密、條理清晰的特點,前后多次在不同的論文中予以強調(diào)。他曾抄錄古人關(guān)于八股文的論述,匯成《制藝法論鈔》。其序謂:
二十年來,學人言及制藝,輒望望然若將掩鼻。然自變策論以來,不及一紀,而學者文心日粗,徒為大言,實多謬誤……憶《池北偶談》有一條云:“予嘗見一布衣,盛有詩名,而詩實多格格不達處。以問汪鈍翁,汪云:‘此君坐未解時文故耳?!瘯r文雖無與于詩古文,然不解八股,則理路終不分明。”此論甚佳。非八股之貴也,理路之貴也。文儒雅士謂之思理,西人新學謂之論理,實即八股家所謂理路耳……今取昔人論制藝法之要語,抄為一篇,未始非析理之助。蓋文法有大有細,有活有死,領(lǐng)上、落下、出題及起承轉(zhuǎn)合之法,皆細法、死法,非制藝則無用,即制藝亦自刪去大結(jié)以后乃有之。若夫相題析理,則固凡理文之所通。[2]己輯一,144
這段話談自己抄錄此篇的原因。其一,在廢除八股后,學者的思維訓練被削弱,導致文章缺少邏輯;其二,作者引用王士禎之言,說明作文應重視邏輯的嚴密。因此,在八股文消亡之后,作者仍匯抄相關(guān)論述,以供治學、作文。值得注意的是,此后,王士禎之言被學者廣泛引用①,成為論述八股文邏輯特點的最典型的材料,而較早注意到這條材料的價值者,當屬劉咸炘。
1923年,作者選錄邏輯嚴密之作,編成《理文百一錄》,其中包括四篇八股文。其序謂:
理者,條理也……凡文之成,不外骨氣、肌理、血肉,而肌理尤重,吾于《學文淺導》已言之。肌理者,始終條理,文理密察也。曩世以經(jīng)義取士,不自言而效他人之言,蓋使之虛而委蛇,入而后出。晚近鄙之,易以策論,而文多浮囂無理,反不如八比之密察……今世之文,時藝既已猥弊,策論無實不詳,叫囂武斷。其為古文者,宗八代則徒有麗藻,主八家則徒有虛神,而蹠實成理之文愈少。循是不反,文將為無用之物。[2]壬癸合輯三,1136
序言談編選此書的意圖:其一,解釋了書名中“理”字的意思,即條理;其二,認為八股文是邏輯嚴密、條理清晰的典范;其三,當代作家常常不重邏輯,以致表意不清。因此,作者編成此書,選錄邏輯嚴密之作,以救文弊。
1927年,在《四書文論》中,他再一次說:“自漢以來,文家騖于派別、格律,而忽于本質(zhì),詞華盛而論理衰,使文不達意,而遠于實用,乃為西洋邏輯所乘。其能存論理者,獨制藝家耳?!盵2]戊輯一,《四書文論》,62這與《理文百一錄》中的意思相同。古文的這一弊端,在西方邏輯輸入以后,其弊益顯,而八股文偏能重視邏輯。因此,在劉咸炘看來,這是其重要價值之一。
在論述八股文的發(fā)展變化時,劉咸炘不僅能從文學的角度予以分析,還從理學的角度進行審視,學術(shù)視野廣闊。
劉咸炘在《文變論》一文中以“正變”概括古今文學思想及文體變遷,以為一種文體,初期必然有自己的特點,此為“正”;其后逐漸變化,此為“變”;變到一定程度,過分偏離正軌,于是又復古守正[2]戊輯一,17。這大致符合中國古代文學的變遷大勢。
具體到八股文,劉咸炘以為,八股文形成于明代前期,風格清真雅正,代表了這種文體的正統(tǒng);隆、萬之后,作者自由揮灑,意味著八股文偏離了原有的軌道,他說:“論其源流,大抵化、治、正、嘉為正,而隆、萬、啟、禎為變。正者不過注疏講義之支流,變者乃成知言論世之淵海。”[2]戊輯一,《四書文論》,63以文學價值而言,隆、萬以后的八股文最堪珍視,作者突破傳注限制,發(fā)揮個人思想,儼然子家,“金、陳、黃諸人之文,蓋明之諸子也。明世子家不競,晚乃在制藝,其可貴倍于詩賦”[2]戊輯一,《四書文論》,64。所以,中晚明堪稱八股文的鼎盛期:“蓋中晚為明文之極盛,知言論世之資,中晚為最富,而論者多輕忽之也。周書昌謂文必有法而后能,亦必有變而后大,制藝亦然?!盵2]戊輯一,《四書文論》,62-63
清人有懲于此,而轉(zhuǎn)向復古,回歸明代前期的“正軌”,而批評后期的過于隨性,“矯放縱而為窘狹”[2]戊輯一,《四書文論》,66。其八股文內(nèi)容一以四書朱注為準,文風謹嚴而不再任意馳騁,多有拘束,文學價值因而降低,“時文亦自是衰退,一代四書文遂索然無大觀”[2]戊輯一,《四書文論》,66。
在梳理了八股文發(fā)展史后,劉咸炘又以宏通的眼光,對各時期的八股文作了評價。
明代八股文分前后兩期。前人之論,或重前而輕后,如艾南英、李光地;或重后而輕前,如彭紹升。兩派各不相下。
劉咸炘指出,明代前后期的八股文各有特點,不應重此輕彼。他批評艾南英、李光地等人專宗前期而鄙視后期的看法:“當崇禎之末……艾千子南英與二人不同,固守舊法。易代以后,李厚庵光地等承之,標雅正為宗,義理限于程朱,體制盡于傳注,史、子皆不得闌入。此猶言詩者之排宋而宗唐,排中、晚而宗開、寶,排少陵而宗六朝者也。顧論詩不及中晚,何足以窮詩之變?而專宗唐調(diào),勢必至于摹擬膚廓無生氣。故論者每不肯如是逆趨極端,而矯弊者且倡宋詩焉。制藝亦然?!盵2]戊輯一,《四書文論》,64以唐宋詩歌作類比,說明不應一味守正而排斥變化。
相反的,重后而輕前的看法同樣不可取。如彭紹升在《論文五則》中稱贊明代后期的八股文:“吾讀有名中晚諸先輩文,而四者之心不覺其勃然興也,天德、王道、物情因是益辨皙而察焉?!盵7]398又反對以前期八股文為標準來衡量后期的作品,即所謂:“后之論者,欲執(zhí)成化、宏治之一概以量列朝,亦通人之一弊也?!盵7]398其言重后而輕前。劉咸炘提出批評意見。他仍以詩歌為比,指出詩有唐宋,唐詩有初盛中晚,風格各不相同,不能以此概彼,強分高低。因此,他批評彭紹升的偏頗:“尺木之言,則與主中唐、北宋詩者之論同矣?!盵2]戊輯一,《四書文論》,64
這種看法與劉氏的文學思想有關(guān)。作者以為:“蓋觀文之道有二?!盵2]戊輯一,《四書文論》,65一為“辨體式”,二為“觀容質(zhì)”,分別著眼于文體特點和作品內(nèi)容。從前者的角度來看,明代前期之作為八股文體之源,確定了這種文體的特點;從后者的角度來看,則明代后期的八股文擴展內(nèi)容,豐富表現(xiàn)手法,反映了這種文體的變化。一正一變,二者不可偏廢。
理學有朱、王之分:“王派之風,尚質(zhì)而多容,與朱派之密狹殊?!盵2]戊輯一,《四書文論》,65劉咸炘以為,這影響到了八股文的發(fā)展變化。
明代八股文有前后期之分。劉咸炘指出,二者之所以不同,除了文學方面發(fā)生了正、變以外,還與理學思想的變化有關(guān):“時文之初、盛、中、晚,蓋與理學之晦庵、陽明有關(guān)?!盵2]戊輯一,《四書文論》,65明前期宗朱,故八股文謹守經(jīng)義,清真雅正。明代中后期,王學盛行,因此八股文突破經(jīng)義局限,表現(xiàn)作者個人思想:“尺木于時文,最好鄧定宇以贊、楊復所起元、鄭謙止鄤,謂其體遞變而不離其宗,一以自得為宗。鄧、楊皆王派也。隆、萬之時,王學甚盛,故文風如此?!盵2]戊輯一,《四書文論》,66
從諸家的八股文論來看,也是如此:“千子、厚庵,宗朱者也,梨洲、尺木,宗王者也。”[2]戊輯一,《四書文論》,65艾、李、黃、彭諸人之言,見上文所引。艾千子、李光地宗朱,故提倡明代前期之作,二人皆以雅正為宗,固守舊法;黃宗羲、彭紹升宗王,故青睞明代后期之作,注重變化。從中可以看出,各家的八股文論與其理學思想高度吻合。
到了清代,情況又發(fā)生變化:
顧亭林《日知錄》以復所與王龍溪同詆,謂其以禪亂儒。亭林固宗朱,開后來之漢學者也。漢學實由朱學脫變而成……有清代興,始則朱學專行,繼則漢學大盛,故隆、萬之文風闃無肆響,矯放縱而為窘狹,時文亦自是衰退,一代四書文遂索然無大觀。蓋學者之精神又移于名物、訓詁矣。[2]戊輯一,《四書文論》,66
劉咸炘以為,其一,顧炎武宗朱詆王,為后來漢學之先聲。王學衰落,其后漢學大盛,考據(jù)風氣大行,以致八股文呈現(xiàn)出謹守傳注、重視考證的特點。因此,清代八股文是受朱學的影響。其二,對比顧炎武和彭紹升二人對晚明楊復所的態(tài)度,這一問題就更為明顯。顧炎武宗朱,故貶斥楊復所與王陽明;彭紹升宗王(見上文所引),則對楊復所的八股文大加贊賞。二人的八股文論與其理學思想若合符契,說明八股文的發(fā)展確與理學領(lǐng)域的朱、王有關(guān)。
劉咸炘以理性、認真的態(tài)度從事八股文研究,改變了之前感性的、鄙夷甚至謾罵的習氣;而且在深厚國學修養(yǎng)的基礎(chǔ)上,又吸收了西方科學思想,體現(xiàn)了當時中西交融的學術(shù)風氣。
在現(xiàn)代學者中,劉咸炘是較早進行八股文研究的人。
八股文在古代就常被人輕視,到了清末,更被全社會普遍憎惡、痛恨。戊戌變法,一度廢除八股,“一時縉紳士庶,田夫市儈,以及識字婦女,學語小兒,莫不交口而訾之曰:八股無用。”[8]3451905年廢除科舉后,八股文就更加無人問津了。偶有學者提及此體,也基本上沒有太大反響②。
民國初期的學者,普遍對八股文嗤之以鼻。新文化運動中,八股文成了過街老鼠。有學者以為,五四時期,以陳獨秀、胡適、魯迅、錢玄同等為代表的新文化運動干將對八股文大加撻伐,“鄙夷不屑之情溢于言表”[9]396。1927年,劉大白曾說:“八股文在文章里面,是最無聊最下流的東西。”[10]17530年代報刊上的一段話頗有代表性,也最可見時人避談八股的心態(tài):“八股文在現(xiàn)社會中,已成不值一顧之廢物。靡論青年學子,未嘗目睹斯物,即一般老先生,亦多諱莫如深,不道只字,防人譏其頑固,笑其迂腐也。”[11]1
如此看來,劉咸炘的八股文研究算是比較早了。他于1924年編成《制藝法論抄》、《制藝選目》,1927年寫成《四書文論》,刊行于1929年。此外,在其它一些文章中也經(jīng)常順帶論及八股文,如1923年的《理文百一錄》、1925年的《陸士衡文論》、1928年的《文變論》、1930年的《塾課詳說》、1931年的《理文別錄》及不詳具體寫作時間的《初學法》、《工具粗舉》等。此后,八股文研究才慢慢被重視起來。
1934年,宋佩韋《明文學史》中為八股文專設(shè)一章,進行詳細探討。今人付祥喜對此予以高度評價:“八股文在晚清受到相當激烈的批判,直到清末民初仍被排除在文學之外……宋佩韋不但在《明文學史》中對八股文作出相對客觀的評價,更為它設(shè)置專章,闡述起源及演變、作用及影響以及明代重要的八股文作家。毫無疑問,這在中國文學史寫作史中是第一次,其開創(chuàng)之功不可沒。當然,宋氏能做到這點,除了自身旨趣,也是20世紀30年代中國文學研究氣氛使然。”[12]411宋書出版于1934年,而劉咸炘早在1923年的《理文百一錄》中就已高度評價八股文,其《四書文論》分別于1927、1929年寫成、出版,也在宋書之前。
上引付祥喜文還指出,宋書論述八股文,是“20世紀30年代中國文學研究氣氛使然”。同時,與宋書同年出版的瞿兌之、錢基博等人的文學史著作中皆專設(shè)章節(jié)論述八股文,“可見八股文入文學史已儼然成為一時風氣”[12]411。而能成為一時風氣,劉咸炘導夫先路之功,不可湮沒。
劉咸炘對八股文的關(guān)注始于1923年的《理文百一錄》,最后一次提到八股文的文章是成于1931年的《理文別錄》,其時的學界對八股文充滿了不屑、鄙夷。如上文所述,這種態(tài)度常出于感情用事而非理性的思考。劉咸炘在文中對此予以批評:
謂其體下邪?文各有體,本無高下。高下者,分別相對之權(quán)詞耳。為古文者斥下時文,恐亂其體,可也,而時文不以是賤也。彼為古詩者固斥下律詩,為律詩者固斥下詞,為詞者固斥下曲,律詩、詞、曲豈以是賤哉?謂其為干祿邪?彼唐之律詩、律賦、判詞,宋之經(jīng)義、論策、四六,孰非干祿之具?今論策盛傳于異代,律詩、判詞皆編在別集,律賦且有總集。韓退之之試論在《昌黎集》,張才叔之經(jīng)義入《宋文鑒》,曲劇、平話,今皆有專家考論,列于文學之林,而獨于制藝,則掩鼻過之,是得為平乎?[2]戊輯一,《四書文論》,61
類似的評價又見其《文變論》“文體固無所謂尊卑也”一節(jié)[2]戊輯一,20,可見是其一貫的主張。
文體本無高下,此理至為淺顯,但多數(shù)人卻有意無意地予以忽視,因而對八股文大加撻伐,感情用事,令人啞然失笑。劉咸炘指出這一觀點的謬誤,并舉詩詞曲各種文體為例予以說明,體現(xiàn)出學者應有的沉靜、理性。下文對“干祿之具”的批評也是如此。
然而,如果僅僅批評,顯然不夠。劉咸炘接下來立論,正面分析八股文的價值,參見上文所論,同時還分析了八股文的發(fā)展史等。這更不是那些感性用事的人所能比擬的了。
由于以理性的態(tài)度進行研究,因此作者的觀點也比較客觀、公正。
如他能客觀評價明代前后期的八股文而并不片面。如上文所言,后人論八股,或肯定明代前期而否定明代后期,或恰好相反。劉咸炘則認為,前后期各有特點:前期為八股文的內(nèi)容、寫法、風格等定下文體規(guī)范,后期則在內(nèi)容、風格等方面創(chuàng)新開拓。一正一變,有正才有規(guī)范,有變才能發(fā)展,二者同等重要。
又如在肯定的同時又有否定。劉咸炘肯定了八股文的價值,但并沒有嗜痂成癖,相反的,他對八股文的否定甚至大于肯定。在《明文派概說》中,他曾指出:“蓋自唐世始有時文,與古文相對,而時文之最弊,則莫如明……駢文之弊為八行,散文之弊為八股,至近時而詩亦弊為八韻。至此‘三八’,而文之弊極矣?!盵2]戊輯一,47言“最”、言“極”,這樣的評價是很低的。所以,在《制藝法論鈔》中,他提醒自己與八股文保持一定距離:“吾論文極戒時文氣,雖桐城大家,吾總嫌其不免,然所嫌者,其聲勢之咿嚘耳?!盵2]己輯一,144肯定其價值,否定其弊端,褒貶各得其所,全面、客觀、公正而不片面、感性、偏激,這才是學術(shù)研究應有的態(tài)度,劉咸炘做到了這一點。
這主要體現(xiàn)在對西方學術(shù)思想的接受方面。
劉咸炘的八股文研究根植于自己深厚的國學基礎(chǔ),其文大量征引前人相關(guān)論述,并且將八股文置于整個中國文學史的背景下進行審視,由此可見其對中國傳統(tǒng)學術(shù)的熟稔,這自不待言。值得注意的是,劉咸炘在研究中還吸收了西方的邏輯學思想。
劉咸炘八股文論撰成于上世紀20年代。當此之時,西方學術(shù)思想已在中國廣為傳播,邏輯學即為其中之一。如嚴復譯《穆勒名學》、《名學淺說》;梁啟超、章太炎、胡適等人結(jié)合先秦名辯、印度因明與西方邏輯進行比較;章士釗于1907年赴蘇格蘭大學學習邏輯,歸國后,在高校里主講這門課程:“民國七年(1918),余以此科都講北京大學?!盵13]15“共和二十年(1931),余復至沈陽東北大學講授名理,以墨辯與邏輯雜為之?!盵13]15可見,此時的邏輯學已經(jīng)得到了廣泛傳播。
相應的,文壇上也出現(xiàn)了所謂的“邏輯文”。盧前《近代中國文學講話》第二講有“章士釗之邏輯文”一節(jié),錢基博也將嚴復、章士釗之文稱為“邏輯文”,其特點是“文理密察,而衷以邏輯”[14]351。
在此大背景下,劉咸炘對邏輯學的內(nèi)容也予以密切關(guān)注并合理吸收。在教學時,他反復強調(diào)邏輯的重要性。如在《學文淺導》中,他這樣指導學生寫作:“吾前好詞格,近乃重論理,以文須先求通、后求工,先立干、后垂條也。詞格隨天才而異趣,文理則成學之通途?!庇痔岢鲎魑囊⒁馊齻€方面,其中之一是“肌理”,即條理:“條理者,所以成文。但知縱筆使氣,每易無條理。記事有先后,述情有淺深,說理有次第。古人名作雖變化無方,無不合論理者。此名學所以特為一學,記事、說理尤以此為要?!盵2]己輯一,142《工具粗舉》中,他告誡學生應掌握“名學”這一治學工具:“名學者辯論之術(shù),專論判斷語之合,因及語詞用字之確不確也。”這與西方的邏輯學密切相關(guān):“西洋之邏輯則兼此二者,而仍重斷語,故日本人譯名為‘論理學’。此學分演繹、歸納兩種,指用三段論法……”[2]己輯一,158《塾課詳說》中,他指導學生“當讀近譯枯雷頓《邏輯概論》、法人《史學原論》”[2]己輯一,122。
同時,從《初學法》一文來看,他還曾欲“輯論理、文法、修辭諸門淺顯之書為一書”,分為思辨、作文、篇章結(jié)構(gòu)三個條目。其所列舉的參考書,有劉伯明譯杜威《思維術(shù)》、嚴復譯耶方斯《名學淺說》、費培杰譯《辯論術(shù)之實習與原理》、王星拱《科學方法論》等有關(guān)邏輯學者,涉及“邏輯的意義”、“演繹的運動之指導”、“判決之三要素”及“演繹論證”、“歸納論證”、“由因推果”、“由果推因”、“類比諸論證及其謬誤”等[2]己輯一,161。以上皆可見他對邏輯學的重視。
因此,在相關(guān)文章中,作者反復多次將八股文置于西方邏輯學的學術(shù)背景中予以審視,如其《四書文論》中稱贊八股文邏輯嚴密,其《制藝法論鈔》、《理文百一錄》之抄錄、編選也是著眼于這一方面。
這可以盧前《八股文小史》為例加以說明。此書撰成于1933年、出版于1937年,是第一部、也是民國時期唯一一部全面研究八股文的專著,代表了民國時期八股文研究的最高水平。此書的觀點、材料以至語言表述等,受劉咸炘的影響頗多。以下略舉幾例。
在呼吁給予八股文應有的地位時,盧前征引了大段劉咸炘的相關(guān)論述以作說明:
顧八股文為學所賤已久,科舉廢后以至于今,垂四十年,此體棄置,已無人道。惟自通識觀之,蓋不平之甚者也。造文學史者,故應還其應得之地位。往在成都,亡友雙流劉鑒泉咸炘示所作《四書文論》,最為知言。其通論部分至精核,可作八股文之價值論觀。其言曰:“制藝者,諸文之一也……文且可以見學風如此?!盵1]191-193
從中可以看出以下幾點:
其一,此書的寫作動機之一,正源于劉咸炘。盧前在成都時,曾看過劉咸炘的《四書文論》,并對其評價甚高。盧前曾任教四川大學,與劉咸炘過從甚密,學術(shù)交流頻繁[15],還曾讀過后者的《推十書》。結(jié)合《八股文小史》中大量借鑒劉咸炘之言的事實,可以相信,此書深受劉咸炘學術(shù)影響。當然,其學術(shù)成就在劉氏的基礎(chǔ)上有了大幅提高。
其二,語言表述方面的借鑒。盧前在行文中,有時承襲劉咸炘的表述,只是稍加變通而已。上文中,盧前說:“顧八股文為學所賤已久,科舉廢后以至于今,垂四十年,此體棄置,已無人道。惟自通識觀之,蓋不平之甚者也。”劉咸炘說:“制藝之為學者所賤久矣……科舉既廢,更棄置無人道……以通識觀之,蓋不平之甚者也?!盵2]戊輯一,《四書文論》,61兩相對比,其語言借鑒至為明顯。
其三,觀點方面的借鑒。盧前大段征引劉咸炘《四書文論》中的論述,以證明八股文的價值。自“制藝者”至“文且可見學風如此”多達一千余字,篇幅甚長。其所受到的影響之深,由此可見一斑。
又如,在談八股文發(fā)展史時,盧前說:
顧論明之八股,厥有二宗。其標清真雅正為宗,而排隆、萬,為復古守正之說者,所謂主正嘉以前之八股也。彭尺木謂:“論者執(zhí)成化、弘治之一概以量列朝,亦通人之蔽?!贝松w通變之說,主隆、萬以后之八股文也。[1]202
而劉咸炘《文變論》中論及八股文時說:
明人論時文者,標清真雅正為宗,而排隆、萬。凡若此類,皆復古守正之說也……彭尺木紹升謂“論者執(zhí)成化、宏治之一概以量列朝,亦通人之弊。”凡若此類,皆通變之說也。[2]戊輯一,17
兩相比較,材料、語言等方面的借鑒也非常明顯。
綜上所述,在八股文受到不公正對待的情況下,劉咸炘并沒有人云亦云,而是以認真、客觀的態(tài)度予以審視,其八股文研究特點鮮明,具有重要的學術(shù)史意義,而其求真求實的學術(shù)精神、獨立不群的學術(shù)勇氣值得后人學習。
任何時代,都有處于學術(shù)思潮中心的學者,更有大量的地方學者。后者遠離學術(shù)中心區(qū)域如北京、上海等,因此往往被人忽視。但只有將二者綜合起來,我們才能取得對整個學術(shù)界的完整認識;忽視其中任何一個方面,學術(shù)史都是不完整的[16]6-7。近年來,人們已經(jīng)逐漸認識到后者的重要性,包括劉咸炘在內(nèi)的許多地方學者、地方學術(shù)越來越受到人們的關(guān)注,相信這樣的研究對學術(shù)史的建構(gòu)將具有超乎想象之外的價值。
注釋:
①見:李長之《中國文學史上的一個污點——八股文——的分析》,《清華周刊》1933年第40卷第1期,第167頁;錢鐘書《談藝錄》,《民國叢書》第四編第58冊,據(jù)開明書店1948年版影印,上海書店1992年版,第291頁。
②如1907年吳梅的《中國文學史》、1911年黃人的《中國文學史》等雖提及此體,但論述簡單,前者僅為油印本,不曾公開發(fā)行,長期湮沒,連作者本人及其學生都不提及;后者僅提及八股文的起源,并舉數(shù)人之作而已,所以基本上都沒有太大的反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