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傳坤
(山東師范大學 教育學部,山東 濟南,250014)
五四時期兒童本位論的確立是中國兒童文學走向現(xiàn)代的標志,其歷史意義毋庸置疑。作為現(xiàn)代兒童觀的核心理念,兒童本位論以兒童學、進化論、文化人類學等為理論依據(jù),指出兒童不是“縮小的成人”和“成人的預備”,兒童的世界與成人截然不同,有他自己內外兩面的生活。我們不僅要把兒童當作完全的個人,而且要把兒童當作“兒童”,尊重其不同于成人的身心特點。這不但顛覆了傳統(tǒng)社會父為子綱的舊式兒童觀,也奠定了一個世紀以來兒童文學的理論基調,無論對于五四落潮之后的革命與抗戰(zhàn)兒童文學還是當代兒童文學,兒童本位論都或隱或顯地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兒童本位論之于中國兒童文學影響深遠且意義重大,承認這一點是對歷史與現(xiàn)實的尊重。然而,承認兒童本位論今天仍有實踐效用,并不妨礙對這一理論作更深入的學理性反思,就像我們的孩子不管在現(xiàn)實中是否擁有了現(xiàn)代性童年,都不妨礙我們從理論上去反思現(xiàn)代童年觀的諸多問題,唯其如此,理論才能發(fā)揮對于實踐的警示和引領作用。同時,任何一種理論都有其適用的范圍和程度,只有辯證地認識到其局限,才能在實踐中更好地規(guī)避其潛在的負面效應,這恰恰是維持理論生命活力的重要保障。不可否認的是,兒童本位論也是歷史的,將其推向絕對化就會成為兒童文學發(fā)展的掣肘,因此對其源起、實質及可能的負面影響需要慎思明辨。同時,透過兒童文學,我們可以看出一個社會最真實的兒童假設,借由對兒童文學中兒童本位論的考察,深入理解現(xiàn)代童年觀念的復雜性與歷史性,進而展開對于“現(xiàn)代性”問題的深刻反思,也是當今兒童文學理論研究的開創(chuàng)性議題。
從前現(xiàn)代社會的“荒野文化”過渡到現(xiàn)代社會的“園藝文化”,兒童才被視為與成人具有本質差異的獨立存在,是需要“園丁”為其“立法”并進行塑造的個體。自晚清以降,兒童的發(fā)現(xiàn)者們致力于把兒童與成人相分離,使童年越來越遠離成年。只有當兒童作為與成人不同質的主體存在,以兒童為本位、為主體的觀念才有存在的可能,因此兒童本位論建立在成人/兒童具有本質差異的二分式假設之上。兒童與成人的高度分離是現(xiàn)代性的重要形式。根據(jù)齊格蒙·鮑曼的觀點,尋求社會秩序而排除矛盾是現(xiàn)代性的基礎任務,對混合的恐懼反映出人們對分離的癡迷,由此制造出一系列的二元對立。把兒童與成人相分離,確保兒童待在“適合”他們的地方,做“適合”他們的事,包括讀“適合”他們的書,“這種把童年從成年中分離出來的思想既是導致童年成為特殊研究領域的可能條件,同時也是后者所產生的結果”*[英]艾倫·普勞特:《童年的未來——對兒童的跨學科研究》,華樺譯,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4年,第35頁。。確實如此,與包括兒童學在內的童年研究一樣,兒童本位的文學也參與了表現(xiàn)、制造、合理化甚至加劇成人與兒童“二分”的話語實踐。
兒童文學中的兒童本位論從確立到發(fā)展,都深受西方現(xiàn)代童年觀的影響??邕^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關于兒童作為缺乏“理性”因而“欲望”與“意志”尚未得到掌控的“缺乏平衡的自我”或“幼獸”的觀念,現(xiàn)代兒童觀通常被認為肇始于啟蒙運動前后。從洛克的“白板說”洗刷中世紀兒童的“原罪”,到盧梭為代表的啟蒙思想家使童年成為一種價值性存在,進而到浪漫主義詩人們的兒童崇拜,再經過弗洛伊德和杜威在天性與文明教化之間的價值平衡,兒童成為具有純真美德但又需要理性教導的人。沿著這一話語脈絡,心理學家們走得更遠,不管是建立在行為主義兒童發(fā)展觀上的心理學,還是后來以皮亞杰和維果茨基為代表的建構主義發(fā)展心理學,兒童都是被想象成以“欠缺”為主要特征的不成熟個體,是缺乏理性的、脆弱的、有待保護和教化的。可見,盡管兒童的生理不成熟是事實,但如何解釋兒童的這些不成熟或者賦予何種意義卻是文化層面的事情。五四以來的兒童本位論幾乎是同時奠基于盧梭及浪漫主義的純真美好童年和兒童心理學的“欠缺”式童年兩種理論假設之上,因此它也常將兒童崇拜與文明教導矛盾化地集于一身。兒童文學中的兒童既純真如小天使被欣賞羨慕,童年作為一段美好的田園詩般的時光被贊美緬懷,同時兒童又是需要“認識人生”的被啟蒙者、需要被文學“于不識不知之間導引”以啟發(fā)“良知良能”的被教導者。這根源于現(xiàn)代兒童觀的復雜性與矛盾性。即使在五四時期兒童文學中的兒童本位論也并非鐵板一塊,而是內隱著不同價值取向的端倪,比如以周作人為代表的推崇娛樂、趣味與想象的兒童本位,以趙景深、郭沫若、鄭振鐸等為代表的兼顧或側重教育價值的兒童本位。只是在這些差異的背后,兒童本位論共有一個基本假設,即兒童復演了人類進化史上的早期階段,是不同于文明化成人的“小野蠻”。不管是兒童與成人的異質性導致了二者的分離,還是分離造就了二者之間的異質性,兒童本位的文學都不過是這種“二分法”在文學領域的產物。
從邏輯上講,兒童文學中的所謂兒童本位,主要對應了“成人本位”;而“成人本位”實際上是兒童文學為了界定自身而發(fā)明的一個概念。成人文學從不聲稱自己是“成人文學”,“在僅僅被理解為文學時,寫給成人的文學以本身而存在,主要以其自身得到討論,而不是根據(jù)它所不是的一個對立面而得到討論。但反過來說卻幾乎永遠不對”*[加拿大]佩里·諾德曼:《隱藏的成人:定義兒童文學》,徐文麗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年,第359頁。。“成人文學”不依賴于兒童文學的存在來解釋自己,但是兒童文學卻總是要在“成人文學”的參照下才能獲得自身的意義,并借此定義自己,這種定義的基礎或前提就是它與成人文學的差異。甚至可以說,當成人發(fā)明出“兒童文學”這個概念時,就意味著它是區(qū)別于“成人文學”的,其區(qū)別就在于其“兒童性”。某種意義上,對“兒童性”的認同和尊重就是“兒童本位”,雖然兒童文學也是文學,但當且僅當文學對兒童性有足夠的理解和關注時,它才成其為兒童文學。然而,以什么作為兒童與成人相區(qū)分的標準,或者到底怎樣界定“兒童性”,卻是更復雜更困難的問題。這關乎兒童的本質,也關乎兒童文學的本質。比如,究竟應以兒童的認識、德性還是審美感受力為本位?兒童究竟是天真無知脆弱的還是也包含相反特質?兒童的無知非理性是純真美德還是需要去除的不成熟?在現(xiàn)代性話語體系中,無論“兒童性”的內涵如何定義,都必然是迥異于“成人性”的,二者的“異質性”構成兒童本位論的基礎。
20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西方心理學界和社會學界對此前的舊式童年觀進行了深入的批判性反思。比如新童年社會學的代表人物詹姆斯和普勞特就提出,研究者應該突破傳統(tǒng)以發(fā)展心理學為基礎的“發(fā)展論”和以結構功能論為基礎的“社會化論”。然而,我們的兒童文學對此關注不夠,童年觀念的滯后必將直接或間接影響兒童文學理論與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兒童本位論與現(xiàn)代意義上的“兒童發(fā)現(xiàn)”幾乎同時發(fā)生,內涵也很相近。歷史地看,逐漸“發(fā)現(xiàn)兒童”之后,“整個近代社會在態(tài)度上反而對孩子生出不少要不得的關注與約束”,這些重視和認定可能比漠視或誤解更糟糕,因為這往往是對童年的許多“破壞性措置”的開始*熊秉真:《童年憶往——中國孩子的歷史》,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8頁。,從而讓人“憂喜交雜”。顯然,這并非簡單否定“兒童發(fā)現(xiàn)”的正向意義,否則就不用“憂喜交雜”而是“只憂不喜”了,它只是對“兒童發(fā)現(xiàn)”同時具有的可能危險表達了一種深邃高遠的憂思。對待兒童本位論,同樣需要這樣一種意識和眼光。
兒童本位論如果被推向極端,就有可能背離其初衷,成為兒童文學發(fā)展的禁錮力量。當這一理論被置于近乎神圣的話語地位,其評判尺度就有不言而明的絕對權力。這一方面可能“導致我們對兒童文學現(xiàn)代性起源的認識論遮蔽,以及對歷史上作家作品研究評判時一再的老調重彈”,另一方面也可能“造成我們對20世紀90年代后兒童文學轉型、低齡化寫作、后現(xiàn)代寫作等鮮活的兒童文學實踐的闡釋困境,捉襟見肘的理論話語時常透射出思維視野的促狹”*杜傳坤:《論現(xiàn)代性視野中兒童本位的文學話語》,《東岳論叢》2013年第9期。。此外,兒童本位論如果片面強調兒童與成人的差異而忽視共性,并使其成為社會相關領域的主流共識,也將會造成二者之間無法彌合的鴻溝。尤其在商業(yè)文化的裹挾之下,兒童文學對出版者、購買者、評論者等成人消費者所持兒童假設的刻意迎合與強化,極有可能導致童年書寫的單薄、失真以及同質化。
兒童本位論所屬的二分式現(xiàn)代性話語框架,不但隱含著兒童與成人的對立及其文學的對立,還可能隱含著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的對立,借此凸顯現(xiàn)代之正確和進步,痛斥傳統(tǒng)之封建腐朽,視前現(xiàn)代社會的兒童為可憐的“受虐者”,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而“現(xiàn)代”理所當然成為“傳統(tǒng)”的拯救者。這恰恰是現(xiàn)代性修辭的重要組成部分。借用日本學者柄谷行人的“風景之發(fā)現(xiàn)”理論來講,兒童本位的文學作為“風景”一旦確立之后,其“起源”便被忘卻了,致使人們相信兒童文學的這種觀念具有普遍性和不證而明的正當性,并以此為標準去評判和排斥前現(xiàn)代的兒童文學?,F(xiàn)代性的霸權由此可見一斑。這種勢不兩立的二元化修辭,也切斷了童年觀念的歷史脈絡。盡管中國現(xiàn)代兒童文學的產生通常被認為是外源性的而非內發(fā)性的,但是很難想象一種文學完全靠外力影響就誕生出來,不應否認傳統(tǒng)文化中“童心說”等思想作為文化血脈傳承的可能。比如孟子的“四端說”,認為孩子誕生之時已有隱形的、具備仁義禮智的、完整的“人”的影子存在其中,嬰幼兒的身上已經具備成人品性的雛形。李贄則提出“童心說”,相信成人的心性中也可保留著童心的質素,是謂擁有“赤子之心”。這些論說皆視兒童與成人并非單線直進之關系,而是相對、交融與連續(xù)的。所以,中國古代幼教的主流文化雖然是“成人中心”或“長者為尚”,兒童的存在主要是為了變成大人,童年階段本身沒多大價值,但在對待二者差異的態(tài)度上并不是那么劍拔弩張,由兒童至成年的轉變也就更平和,并非總是伴隨劇烈矛盾沖突的斷裂和突變。
值得一提的是,在論述童蒙教育的先賢中,亦不乏超越傳統(tǒng)主流童年觀念者,例如王陽明與李贄,他們就主張客觀存在的兒童也是值得尊重和關懷的,這與現(xiàn)代兒童觀的內涵是一致的。兒童本位論或者現(xiàn)代兒童觀所強調的兒童的年齡特征,也并非近現(xiàn)代的全新發(fā)現(xiàn)。我們對年長與年幼兒童的差異早有關注,幼學傳統(tǒng)中自古就對幼教有分級分段的考慮,明清以后的劃分只是更為細致而已,劃分教學內容與進度的維度除了年齡,甚至還有智愚和興趣。這些源自傳統(tǒng)的兒童觀念足以使我們相信,五四時期“兒童的發(fā)現(xiàn)”并非只有西方文化的影響,更有中國本土文化傳統(tǒng)的賡續(xù)。問題在于,“不同年齡的人,只有年幼與年長、年老的區(qū)分,他們是小的人、大的人或老的人,他們也因此可能有體能上的以及智能、經驗上的差異,但是近代以來有關兒童期的概念,將小孩子與成年人區(qū)分為不同種類的人”*陳映芳:《圖像中的孩子——社會學的分析》,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3年,第2頁。。將程度上的差異變?yōu)榉N類上或性質上的差異,這才是古今兒童觀最根本的區(qū)別。這主要是受近現(xiàn)代西方兒童觀的影響,此種觀念成為20世紀兒童觀的主流,其在顯示其巨大進步性的同時,也引發(fā)了某種憂慮。
其實,“根據(jù)人對事物的關系進行理解……無疑是西方思想和文化的那個偉大正典傳統(tǒng)之思維所特有的,這種思維往往根據(jù)二元的范疇來看世界”,“二元思維可能只是歐洲人,而且是父權制男性歐洲人思想的基礎”*[加拿大]佩里·諾德曼:《隱藏的成人:定義兒童文學》,徐文麗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年,第240頁。,西方兒童文學就是在這種思想背景下形成的,而它又直接成為我國現(xiàn)代兒童文學確立所資借鑒的重要思想資源。那么,不同于西方兒童/成人二元對立的童年概念,傳統(tǒng)中國對于兒童與成人、童年與成年間的區(qū)別雖早有認定,但并不將二者視為兩極對立的關系,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交融交替、周而復始變動不居的過程,*熊秉真:《童年憶往——中國孩子的歷史》,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76頁。這或許就能為現(xiàn)代童年假設導致的困窘提供重要的解答思路。
在某種意義上,兒童本位論正是為了反對傳統(tǒng)的“父為子綱”而使用的一種現(xiàn)代性修辭,并被整合進了現(xiàn)代國族想像與文化構建的過程之中。在兒童/成人、現(xiàn)代/傳統(tǒng)非此即彼的對立沖突中,兒童本位論時常被當作可以一勞永逸地根除這一問題的特效藥,由此則可能導致兒童文學理論研究的空洞化、簡單化、口號化。對于兒童與成人之間的對立,杰奎琳·羅斯曾指出:“在最嚴格的意義上這些是結構性的對立,每個術語只有與它所對立的那個術語相比較才有意義。它們不反映關于兒童的一種本質真實……相反,它們產生了一種特定的童年概念,這個概念承載著我們關乎自己所體驗的那些矛盾中一半的重量?!?[加拿大]佩里·諾德曼:《隱藏的成人:定義兒童文學》,徐文麗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年,第241頁。這就意味著,如果以這樣的結構性對立來定義童年的本質,那將是虛空不真實的。對于創(chuàng)作而言,以這樣的對立來想象兒童及其童年,就可能在作品中將兒童或成人的世界“他者化”來突出兒童與成人的差異性而拒斥共性與互融,無論是以成人的睿智理性來映襯兒童的幼稚無知,還是丑化教師與父母形象而凸顯兒童形象的美好,最終塑造出的概念化人物和“偽童真”都會大大削弱兒童文學的藝術魅力。
事實表明,當現(xiàn)代性所標榜的二元對立逐漸制度化,它便會走入一個封閉的話語空間,影響兒童文學理論發(fā)展與創(chuàng)作的多元創(chuàng)新。建立在強調差異性基礎上的兒童本位論,既是對兒童世界的保護,也意味著將成人世界排除在外??墒?,當戰(zhàn)爭、食品安全、婚姻、環(huán)境污染等所謂成人世界的社會問題彌漫時,愿景中的適宜兒童“逍遙的花園”是否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一個烏托邦幻影?更為嚴重的是,極端的兒童本位論可能制造出成人/兒童兩個界限分明的閱讀世界,使得兒童文學逐漸成為極具特殊性的文學類型。這種特殊性必然體現(xiàn)在對所謂“非兒童本位”內容、主題及表現(xiàn)手法等的排除,以建構一個獨立自足的“兒童世界”。令人擔憂的是,為了追求純粹的兒童本位或兒童世界,兒童文學經歷種種排除之后,是否會如20世紀80年代的“純文學”那樣,最終只剩下蒼白空洞的語言形式?當兒童本位的文學被劃歸到兒童閱讀的專屬領地,它通過從內容到形式的獨特媒介代碼,將兒童與成人隔離在彼此的閱讀場景之外,從而可能把兒童文學變成“兒童唯一能閱讀”的文學以及通?!爸挥袃和砰喿x”的文學。前者表明兒童沒有能力閱讀“復雜深刻”的文學,后者意味著兒童文學簡單貧乏無法吸引成人。“從這個意義上說,兒童文學是一個信息貧民窟,既是隔離的又是被隔離的?!?[美]約書亞·梅羅維茨:《消逝的地域:電子媒介對社會行為的影響》,肖志軍譯,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206頁。
更讓人憂慮的是,包括兒童本位論在內的兒童觀不僅是一種形而上的假設,而且具有一種實踐的力量。比如,當假設兒童只能閱讀某種淺顯短小的作品,就會把復雜深刻長篇的作品從孩子身邊拿走,以避免做一些“無用功”,這樣也就剝奪了兒童成為相反情況的可能,兒童能讀到的就是根據(jù)這一假設提供的文學,久而久之其閱讀能力和審美趣味也就變成我們假設的樣子。因此,兒童觀有可能借由兒童文學的閱讀實踐將其假設變?yōu)楝F(xiàn)實,從而以“貧民窟”文學塑造“貧乏”的兒童??上攵斶@種觀念走向極端,當七千字的《丑小鴨》被刪改為二三百字的“故事梗概”收進小學語文教材,當幾千字的《三只小豬》被刪改得不足百字并配上卡通圖畫講給幼兒,兒童的閱讀會是怎樣的一種貧乏?然而更具諷刺意味的是,改編者們卻往往聲稱這是對孩子年齡特點的尊重,堅信自己也是以兒童為本位的。超越這些簡單的對立與封閉,關于生命、死亡、苦難、愛、文明等這些人類主題才能理直氣壯地延續(xù),才能以藝術的方式去表現(xiàn)人生與社會的深度,并與孩子分享大美、大愛、大智慧。
此外,這種閱讀隔離還意味著另一種危機,就像游戲史中提到的“滾鐵環(huán)”游戲。中世紀末它是成人與兒童共享的游戲,到17世紀末成為兒童專有的游戲,而且滾鐵環(huán)的孩子年齡越來越小,最終這一游戲被徹底拋棄。菲力浦·阿利埃斯指出,這也許可以證明一個真理:“如果玩具要引起兒童的注意,它應該讓孩子們想到這東西與成人世界有點聯(lián)系”*[法]菲力浦·阿利埃斯:《兒童的世紀——舊制度下的兒童和家庭生活》,沈堅、朱曉罕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139頁。。那么,同樣的真理是否也適用于兒童文學?當兒童文學成為兒童唯一能夠閱讀的文學以及只有兒童才閱讀的文學時,是否兒童最終也要拋棄這樣的文學?在這個意義上講,對成人/兒童閱讀差異的片面強調就可能成為現(xiàn)代兒童文學的桎梏,導致其逐漸退化消解。這無疑應該引起我們的警惕。因此,在尊重兒童差異性的同時,是否應該接受另一種可能:“不再以兒童的身份捍衛(wèi)兒童自主和兒童特殊世界的不可侵犯性,而是以人類的身份來捍衛(wèi)兒童自主。兒童和成年人都扎根在唯一的和相同的世界里”。*[意大利]艾格勒·貝奇、[法]多米尼克·朱利亞主編:《西方兒童史·下卷》(自18世紀迄今),卞曉平、申華明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494頁。每一種文學都需要與外部的對話。把外部世界作“兒童文學化”的處理,而不是將其簡單排除在外,才是兒童文學發(fā)展的生命力所在。
需要指出的是,質疑兒童本位論所屬的二元對立的現(xiàn)代性話語框架,并不意味著否認兒童與成人之間差異存在的客觀性與必要性,也并非鼓勵兒童盡快發(fā)展成熟和社會化,更不是主張“童年的消逝”,而是呈現(xiàn)另一種可能:在尊重必要界限的前提下,“弱化兒童與成人間的‘本質’差異,在更多的共性之中展開對話,尋求一種新型的兒童-成人關系”*杜傳坤:《“捍衛(wèi)童年”:必要的界限與弱化差異》,《教育學報》2014年第1期。。
既然兒童本位論建立在兒童與成人的“異質性”假設基礎上,它就需要回答兒童區(qū)別于成人的本質究竟何在?顯然,那些符合或者反映了這種本質的兒童文學才被視為好的、合法的。不管兒童本位論捍衛(wèi)的是何種內涵的“兒童性”,譬如被現(xiàn)代社會視作兒童普遍本質的“純真”,一旦將其絕對化和超歷史化就會陷入本質主義。
通常來說,本質主義有三個基本假設:一是事物必有其本質;二是本質的價值,即之所以尋找本質是因為本質是判定事物好壞的標準;三是本質是絕對的、排他的。反本質主義對此作出的批判在于:一是事物必有其本質,不過是一假設而非真理,本質不在現(xiàn)象背后,現(xiàn)象即本質;二是本質主義是意志論、工具論、功利主義和人類中心主義的,它了解本質的目的是為了控制對象;三是本質不是絕對的。需要指出的是,反本質主義不是不要本質、消解本質,而是試圖通過對本質主義假設的批判,看到本質主義的視野中看不到的東西。兒童是否有本質,恰恰就是本質論預設的問題。雖然兒童本質觀經常會發(fā)生變化,但在某種本質觀下的兒童本質卻是絕對的。當然,不能完全否定本質論,也不能否定對事物本質的研究,就像對兒童文學本質的探索,不管有沒有找出本質或發(fā)現(xiàn)了何種本質,都使兒童文學的某些問題清晰化了,這是個很大的貢獻。我們需要進一步探討的不是兒童文學本質的有或無,也不是兒童文學的本質是什么,而是這種思考問題的方式有何局限。
本位論與本質論這兩個概念有時被混為一談,二者確實有一致的地方,比如當指涉事物的根本或源頭時。本位論和本質論都是預設性的,相信只有先解決了本質問題,或者以什么為中心的問題,兒童文學的寫作、閱讀與研究才能獲得依據(jù),要在這個依據(jù)的指導之下才會有實踐。然而,在更多的時候本位論是個功能性概念,即“中心”“主體”的意思,以兒童為本位意味著以兒童為主體、為中心。作為功能性概念,本位論具有更強的時代性,深受時代精神和價值取向的影響,可能從一個極端到另一個極端,這一點與嚴格意義上的“本質”有很大區(qū)別。因此,確立以誰為本位才是兒童文學的正宗只是一種話語之爭。“中心”或“本位”是一個堅銳的立場,它總是以排除“對象”的存在價值為前提和標志。正因為本位論會從一個極端滑到另一個極端,所以說這種滑動只是立場的改變,比如從成人本位轉變?yōu)閮和疚?,仍然沒有跳脫本位論的話語范疇,所以這不是思維方式的改變。鑒于此,后現(xiàn)代思想家主張“調整我們的研究范式,改變我們的提問方式:從認識論轉向政治學與價值論,從形而上學轉向知識社會學”,主張人們應該關心的“不是關于真理的絕對客觀標準,而是真理建立在什么樣的信念和愿望之上”。*陶東風:《文學理論:建構主義還是本質主義?——兼答支宇、吳炫、張旭春先生!》,《文藝爭鳴》2009年第7期。在這個意義上,對兒童本位論的批判是對思維方式的批判,是要改變提問的方式,改變話題。
超越兒童本位論,并不意味著必然走向建構論或建構主義。即使不將某種“本質”視為天生的,而是建構而成的,也未必能擺脫本質主義的思維方式。建構主義并不否認本質的存在,二者之間并不存在不可逾越的鴻溝。建構主義一不小心也會滑向本質主義。以法國歷史學家菲利浦·阿利埃斯的《兒童的世紀》為例,它就既是建構主義的又是本質主義的。一方面,它認為童年不是自古就存在,是中世紀之后在家庭、學校等合力作用下的產物,因此是建構主義的;另一方面,它卻把中世紀之后的這種現(xiàn)代意義上的童年視為絕對的、唯一的童年,并以此得出此前的兒童沒有童年的結論,從而又陷入本質主義??梢姡嬚撝皇潜举|論的一種策略。建構論表明本質是后天建構出來的而非天生的,但是并沒有拒絕這種本質一旦建構出來可能就是絕對的、普遍的,正如阿力埃斯所說的那樣。同時,我們還應該警惕激進的社會建構論,它根本否認本質的存在,將兒童視為完全的話語建構物,忽略兒童的生物學基礎以及兒童的經驗和能動性。
超越兒童本位論,也不意味著必然走向“主體間性”。兒童文學常常存在創(chuàng)作主體與接受主體的雙向偏離。當成人作為創(chuàng)作主體刻意將其認知水平低幼化以迎合兒童的認知需要時,兒童文學可能受到兒童的排斥;當成人作為創(chuàng)作主體將成人世界灌輸給兒童時,又將嚴重脫離兒童的認知水平和興趣。當兒童作為接受主體被動地接受成人的規(guī)訓時,兒童文學將失去其兒童性;當兒童作為接受主體訴諸其內心需要時,其創(chuàng)作能力和話語權恰恰缺失。因此,兒童文學需要在創(chuàng)作主體與接受主體之間平衡一種關系,需要在二者之間建立真正的對話關系。正是在此基礎上我們提出:相較于以排除“對象”存在價值為前提的“本位”論,“我們似乎可以追求兒童文學或兒童與成人(社會)之間的‘主體間性’關系,不是主體/客體或我/他的二元對立,而是主體/主體或我/你的平等主體關系”*杜傳坤:《中國現(xiàn)代兒童文學史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第344頁。。然而從根本上來說,換一個主體或者改為雙主體的“主體間性”未必能超越兒童本位論,因為“主體間性”仍是承認有兩個主體的二元論,并未真正超越本位論,它和中心/邊緣、主體/非主體的本位論一樣都是二元論。“主體間性”只是二元論中的一個策略,這個策略仍是以承認兩個極端為前提的,即成人-兒童這兩個極端,主體間性可以說是一個居中策略。
綜上所述,兒童文學需要重新審視本位論預設的二元對立。凱瑟琳·瓊斯曾指出:“成人/兒童的對立因而成了理解世界的一個問題而非一個前提。我們無法超越二元對立的思維,但我們可以挑戰(zhàn)并抵制它:看看成人/兒童之對立是如何產生的,而不要只是把它作為‘理解世界的一個想當然的模板’來接受?!?[加拿大]佩里·諾德曼:《隱藏的成人:定義兒童文學》,徐文麗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年,第241頁。意識到這一點的成人就可以抵御它并幫助兒童抵制它。這為我們重新理解兒童文學、理解兒童本位論提供了啟示。實際上,超越兒童本位論,其理論意義在于超越本位論。對兒童本位論的批判,不是批判“以誰”為本位,不是從一個立場走向另一個立場、從一個中心轉向另一個中心。兒童本位論批判的實質不是立場批判,而是思維方式的批判,是要超越這種“中心論”的思維方式,以問題取向取代主義取向,以問題意識指導兒童文學的研究與寫作。當下最重要的就是突破二元對立的現(xiàn)代性話語框架,從本質主義的思維方式里走出來,走向問題,走向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