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爾山
我是從“尤金回家”這條新聞留意到這個人的。
尤金,英文全名Robert Eugene Oxford,昵稱尤金,美國空軍中尉。2017年6月,在他的家鄉(xiāng),位于美國佐治亞州的康科德市,美軍為他舉行了隆重的葬禮,有專機、儀仗隊、國旗,還有跟他同期服役的空軍飛機從低空掠過。
這是我們漸漸從美國大片中熟悉的美式做法,不稀奇。讓我感到新鮮的是,當天自發(fā)前往現場為他送行的人群中,除了他的鄉(xiāng)親們,還有特意從外地趕來的200多位華人。
當時小城的人口剛過360人。這是什么情況?
在尤金家人發(fā)布的訃告結尾,有這么一句話:“希望各位能向克里頓·庫里斯先生捐款,以代替獻花?!?/p>
這又是什么情況?
先說簡單的:在尤金的葬禮上,之所以出現那么多華人,是因為他犧牲于執(zhí)行“駝峰航線”援華空運任務途中,這些華人是來表示感謝的。
那是“二戰(zhàn)”期間的事,距今超過70年。駝峰航線不是尋常航線,不僅地勢、氣候、環(huán)境惡劣,荒涼而陡峭的山體容易形成強烈的上升和下沉氣流,還有兇狠的日軍炮火。尤金他們駕駛的飛機在今天看來,幾乎可用“簡陋”二字來形容,應付起這些惡劣的情況相當吃力,但當時中國和其西方盟友別無選擇:先是1941年4月蘇聯(lián)與日本簽訂《蘇日中立條約》,關閉經由絲綢之路運送西方戰(zhàn)略物資進入中國的陸上通道;接著,1942年3月,日軍占領緬甸,經由緬甸和印度運送物資進入昆明的陸上通路也被切斷。
美國總統(tǒng)羅斯福針鋒相對地表示:“日本人可以切斷滇緬公路,但我們一定可以找到辦法,將飛機和彈藥送到中國軍隊手上!”這番話直接催生了美軍的第一次戰(zhàn)時空運。按照美軍一位軍官后來的說法,直到羅斯福表態(tài)前,軍方對飛機這一新事物在戰(zhàn)爭中的可能用途,依然主要集中在用作遠程轟炸機和高性能戰(zhàn)斗機,至于用軍機將人或物資大規(guī)模快速運送到指定地點,這一需求還不存在。
200多位華人參加了尤金的葬禮
這“第一次”就是“駝峰空運”,從印度經中緬邊境飛越如駝峰般綿延的喜馬拉雅山,將陸續(xù)通過海路抵達印度的戰(zhàn)略物資送往昆明,再轉到重慶等地。
這條航線的開通還有一個小插曲。1942年4月初,美軍一名飛行員經這一航線將一批飛機用油成功送到中國,準備給杜立特領導的一個小分隊加油。他們定于4月18日執(zhí)行一項絕密任務:空襲東京。不幸的是,杜立特小分隊的飛機多半在完成任務返航途中,因油料不足而墜毀于中國境內,沒能用這批油料加油以飛回美軍的航空母艦上。隨后引發(fā)一連串關于中國人民如何拼出性命保護他們逃脫日本人追殺的故事,同樣感人至深。
但這名飛行員照樣青史留名,因為他證明了駝峰空運是可行的,由此拉開了空運序幕。
在這條航線上,正常情況下只要3個半小時就能飛一趟,偏偏這是非正常航線,結果代價慘重:至1945年駝峰空運正式結束時,單在美軍這邊統(tǒng)計就有超過1 300名機組人員遇難、300多人失蹤,另有將近1 200人獲救,損失飛機超過500架。
尤金生于1919年,是家里5個孩子里最小的一個,高中畢業(yè)后就在家鄉(xiāng)做郵遞員,也在自家農場幫忙。官方檔案記載他的入伍日期是1942年1月21日。就在他入伍前一個半月的1941年12月7日,日軍偷襲珍珠港,重創(chuàng)美國太平洋艦隊,美國對日宣戰(zhàn)。
那時響應征兵號召而報名參軍的美國人應該很多吧,而且多半不覺得還要留下什么豪言壯語。至少尤金就沒有,他就是跟隨幾個哥哥的腳步——既然他們參軍了,他也要去。
事實上,在他被找到后,官方檔案就能補上失事的細節(jié),而不是只標記失蹤。但也僅此而已,看上去還是很簡單。
現在可以查到的他的從軍軌跡,是先在美軍飛行學校受訓半年左右,8月成為投彈手,加入美軍第十四航空軍一支中隊(當時美國空軍附屬于陸軍),第二年,也就是1943年初,他被派駐昆明,開始執(zhí)行駝峰空運任務。
1944年1月25日上午,尤金和他所在的機組一共8名乘員,從昆明起飛,目標是印度東北部阿薩姆邦一個叫賈布瓦的小鎮(zhèn),執(zhí)行新的駝峰空運任務,不幸在途中失去聯(lián)系。那時他24歲,與他搭乘的飛機B-24“解放者”型號一樣。
在隆重的葬禮舉行前,尤金他們還要在人跡罕至的陌生土地上默默待上幾十年。家人只知道他們失蹤了,卻不知道具體發(fā)生了什么、飛機落在哪里。直到他們的同胞,來自亞利桑那州的一個陌生人,跟著當地向導,排除萬難找了過來。
從2002年開始,庫里斯已多次前往緬甸,跟當地居民用坐車加步行的方式,深入村民所說見過閃著銀光的飛機殘骸的地帶。他一心要找到那些失蹤者,讓他們可以落葉歸根,給他們的家屬一個明確的交代。
他不是美軍或政府派來的搜索人員,他是自己認定要做這件事,就自掏腰包去做。
現在他還有一個助手,他們建了一個網站,專門用于展示已經找到的失蹤人員信息,包括媒體報道——我特意去看了,發(fā)現整個網站非常樸素,沒什么高科技的炫目加持,但設計合理、方便查閱,一看就是出自頭腦清醒、思維縝密的人之手。
就是這樣一個人,原本安安穩(wěn)穩(wěn)做著他的打工族,很快就要年過半百,早已過了一般認為容易沖動的年紀。他業(yè)余時間喜歡爬山探險,在崇山峻嶺之間放飛自我——聽上去是不是很像我們這里一些廣告中描繪的“成功人士”模樣?
卻不料,就在2002年,他自己策劃了一次登山探險,在中緬邊境的緬甸一側,因為偶然聽他請的一位當地搬運工提到,在他下一站西南方向不遠處一個不知名的地方,有一處飛機殘骸。庫里斯的心跳突然加劇,他飛快地盤算了一下,果斷決定延長這次旅行,多給自己兩星期的時間,從而可以前去探個究竟。
這是庫里斯先生告訴我的,當時我問他,有沒有一件具體什么事,促使他踏上尋找駝峰航線失蹤者之路。
還真讓他找到了那處飛機殘骸。他在現場收集了一些身份號牌,帶到位于仰光的美國大使館。
在那里,他被告知,他找到了在駝峰航線上失蹤的一架飛機及其機組人員。美國在這條航線上先后失去了五六百架飛機。失蹤者被標記為MIA,意為在行動中失蹤。但尋找這些失蹤者的事,沒有專門的人在做。他覺得這不應該,因為那是他的同胞,他們拋下親人遠赴異國為和平而戰(zhàn),應該有人去找他們,應該找到他們的下落,給他們留在家鄉(xiāng)苦苦等待的親人一個明確交代。
這第一次發(fā)現也讓庫里斯有機會見到機組人員的家屬。與這些人的交流堅定了他的想法,他決心繼續(xù)搜尋失蹤者。
從2002年到現在,他已經找到22個墜機地點,使193名失蹤人士得以確定下落。
尤金和戰(zhàn)友們
在他的網站上有一個小小的募捐啟事,提到這個項目幾乎是他一個人維持運作的。還有這么一句話:一趟為期兩個月的搜索,平均花費在1.5萬美元左右。
這應該沒有把一路上遇到的種種困難計算在內吧?
2018年1月,當我與他取得聯(lián)系,我提的第一個問題是,從2002年開始搜索以來,什么是最好的回饋,什么最讓他感到挫敗。
他說,最好的回饋就是看到家屬發(fā)自內心的感激。最大的挫敗就是,借助現代科技找到失蹤者并不難,為什么做這件事的人還這么少,還有那么多人沒找到。
這后半部分有點出乎我的意料。我以為他會提一下,即使進入高科技時代,他作為富有經驗的登山者,第一次深入緬甸的深山老林尋找飛機殘骸,還是差點送了命;又或是,美國政府對民間報告的反應讓人感到氣餒。
比如前面提到的“尤金回家”,庫里斯早在2006年就找到了線索,但當他回國提交報告敦促有關方面采取行動時發(fā)現,軍方雖有專門部門應對MIA這種情況,卻在抱怨經費短缺,而實際工作效率低下。總之又過了差不多10年,才在2016年夏天于國立實驗室完成機組人員的DNA比對工作;又過了一年,庫里斯和尤金的家屬終于等到軍方派專機護送靈柩回家這一天。
尤金家屬在訃告里特別請求大家捐款給庫里斯,以代替獻花。
這就構成完滿的圓:尤金從軍讓庫里斯感動,庫里斯發(fā)誓要把他帶回家;庫里斯的義舉又感動了尤金的家屬,尤金的家屬愿意盡己所能支持庫里斯的搜索行動。
也是在準備采訪的時候,我發(fā)現,駝峰航線上還有很多這樣的故事。
比如,這條航線之艱險,最著名的形容可能是Aluminum Trail(我斗膽試譯為“鋁徑”),說的是在這條航線上墜毀的飛機太多了,以至于天氣晴朗的時候,飛行員飛經此地可以看到下面山谷里飛機殘骸一處接一處反著光,成為天然的導航工具。
1989年,美國人格拉迪·昆以此為標題出了一本書,副標題是“他們是怎樣在那里犧牲的”,分享她從1945年開始超過40年的調研。她的調研初衷其實很簡單,只跟她自己有關:1945年2月,她的先生在駕機運送汽油前往昆明途中失去聯(lián)系,那是他第56次來往駝峰航線,她想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沒想到40年過去了,她還沒找到答案,她的視野卻從自己擴展到其他失蹤者的家屬。因此她愿意整理出版她找到的資料——涉及690多次飛機失事,全都發(fā)生在這條航線上。
后來,一位機組人員的家屬出資重印此書,感謝作者幫他們找到親人的下落,同時希望推動這些信息傳得更遠,給更多家屬帶去答案。
這跟尤金家屬對庫里斯表示感謝的做法異曲同工。
像昆和庫里斯這樣的民間搜索者還有很多,他們的初衷可能各有不同,但他們與其他失蹤者家屬的互動都在證明:只要遇到感恩者,就會形成良性循環(huán),從而生生不息,就像中國人民冒死救助美軍飛行員的故事紛紛涌現一樣,最終改變潮水的流向。這大概也是令各國先烈們最感寬慰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