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神磊磊

一

也不知道是誰規(guī)定的，武俠電影或小說里，英雄好漢去吃飯，都是點“兩斤熟牛肉”。一定是牛肉，而且一定要論斤。

武松打老虎之前在景陽岡吃飯，就是要好的熟牛肉，“切二三斤來吃酒”。后來這一頓他吃了四斤肉。都說他打虎是因為酒勁，其實我看是因為牛勁。在《天龍八部》里，云中鶴一進(jìn)小飯店，就拍桌子叫道：“打兩角酒，切兩斤熟牛肉，快，快！”

例子太多，舉不勝舉。飯店有菜單的，他們要熟牛肉;沒有菜單的，他們也是要熟牛肉。不吃牛肉在圈子里是混不下去的。如果小二問“有什么忌口嗎”，你說忌牛肉，會遭江湖同行白眼。

《三俠五義》里的白玉堂，就不大喜歡吃牛肉，比較喜歡吃鯉魚，他在圈子里人際關(guān)系比較緊張。

二

金庸筆下的兩位大俠——郭靖和喬峰，都是“牛肉黨”人。出一道考題：郭靖最喜歡的菜是什么？答出“冬菇燉雞”，很棒，說明你和郭靖是熟人。那是他跟了黃蓉口味變刁之后喜歡的菜。但是如果你答出“牛肉”，說明你和郭靖是死黨，從小就認(rèn)識，比如拖雷這樣的。因為那時候郭靖覺得牛肉“是天下最好的美味”。郭靖第一次請黃蓉吃飯，他就叫上羊肝和牛肉。

喬峰更不用講了。段譽(yù)在松鶴樓第一次碰到喬峰，看他桌上的菜，就是“桌上放著一盤熟牛肉，一大碗湯，兩大壺酒，此外更無別物”。后來喬峰在長臺關(guān)一個酒店點菜，要了十斤白酒，然后就是兩斤牛肉，一只肥雞。

古龍也是“牛肉黨”人，在小說里不厭其煩地介紹一道菜——“蠔油牛肉”，而且規(guī)定炒這道菜只能炒七下。陸小鳳有一個女朋友就叫“牛肉湯”。梁羽生寫的大俠南霽云，也是一進(jìn)酒店就喊：“打五斤好酒，切三斤牛肉來！”比喬峰還多吃一斤。

三

那么問題就來了，為什么大俠們都喜歡吃牛肉呢？有一種流行很廣的誤解是：吃牛肉顯得叛逆。很多流行的回答都說，因為牛是重要的生產(chǎn)工具，歷代朝廷往往禁止宰牛。所以當(dāng)時吃牛肉有叛逆、藐視王法的意思。武松、魯智深們吃牛肉，是為了“酷”。還有一種說法是，牛很貴重，在古代是頂級的祭品，是三牲之首，只有天子祭祀才用。江湖上英雄好漢們吃牛肉，屬于打腫臉充胖子，會顯得倍兒有面子。但如果你查點資料，就會發(fā)現(xiàn)這些解釋都不對，沒有真正搞懂武松們的心。以《水滸傳》為例，寫書的時間多半是明代，我們看看牛肉的價格：根據(jù)高壽仙所作《明萬歷年間北京的物價和工資》，牛肉的價錢并不貴，居然比豬肉還便宜，實際上也沒有被禁，不是什么所謂的叛逆食品。

你可能會說，武松他們可是宋代人。然而在宋代，要顯得自己了不起，最好的選擇是吃羊肉。當(dāng)時羊肉更貴，士大夫以吃羊肉為風(fēng)尚。

宋代的皇宮里，往往是“御廚止用羊肉”。《宋會要輯稿》里說，宋神宗的時候，一年御廚支出為“羊肉四十三萬四千四百六十三斤四兩，常支羊羔兒一十九口”。蘇東坡寫詩講，“十年京國厭肥羜”——羊肉吃膩了，其實有點隱隱的在朋友圈里炫富的意思。元代時也類似。如果你注意看元雜劇，就會發(fā)現(xiàn)里面一些細(xì)節(jié)也顯示了羊肉比較貴，魚肉等其他肉類更便宜。雖然禁止吃牛肉的行政命令不斷，但由于生產(chǎn)發(fā)展，牛增多，禁令又往往不會被認(rèn)真執(zhí)行，在民間成為一紙空文，所以很多時候牛肉都放下了身段，老百姓也吃得起。《水滸傳》里的江湖豪杰們自己吃牛肉，請客用牛肉，實在是因為牛肉是更接地氣、更容易到嘴的美食。

四

牛肉一度比羊肉親民，這才能解釋《水滸傳》里的一個橋段：李逵賭氣吃羊肉。這件事發(fā)生在繁華的江州，兩個大哥宋江、戴宗帶小弟李逵下館子，買肉給他吃。小二看了看李逵，說了一句話：“小人這里只賣羊肉，卻沒牛肉。要肥羊盡有。”這句話在我們今天看來很普通，沒什么特別的，可李逵卻勃然大怒，拿湯潑了小二一身，罵道：“這廝無禮，欺負(fù)我只吃牛肉，不賣羊肉與我！”如果你不了解背景，就看不懂這一段，會以為李逵有神經(jīng)病，發(fā)的哪門子火？

其實這是因為當(dāng)時羊肉貴，是所謂上等人吃的，牛肉更適合廣大人民群眾。小二的這句話，隱含的意思是我們酒店很高檔，只賣貴的。

這家店叫作琵琶亭酒館，是“唐朝白樂天古跡”，賣的酒都是“玉春”上色酒，用的餐具也十分精致，連宋江都為其喝彩。人家說只賣羊肉，李逵就覺得自己被低看了，所以發(fā)火，賭氣非要吃。宋江作為大哥，給小弟撐面子，做東要了三斤羊肉，并撂下話來：“你去只顧切來，我自還錢?！币馑际俏覀兂缘闷?。

后來金圣嘆點評《水滸傳》，對這一段笑慘了，說：“從酒?？谥挟嫵隼铄硬凰瞥匝蛉馊恕！毕氩坏桨?，曾經(jīng)尊貴無比，天子和神明才能享受的牛肉，也變得那么親民。

五

我個人最喜歡的英雄和牛肉的故事，主角不是李逵、魯智深、武松，也不是喬峰、郭靖，雖然他們都是吃牛肉大戶。我最喜歡的一次吃牛肉是林沖的，感覺林沖和別的好漢都不一樣。當(dāng)時，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林沖被高俅害了，被發(fā)配到滄州，去看守大軍草料場。那是一個風(fēng)雪大作之夜，房子被雪壓垮了，林沖只好到山神廟里過夜。他掩上門，放下花槍，脫了濕衣服，蓋上薄被，然后喝起了一葫蘆冷酒，取出一包牛肉來吃。英雄走投無路，長夜獨(dú)飲，這一葫蘆冷酒、一包牛肉，就是林沖最后的一點溫暖和慰藉了。學(xué)者鮑鵬山點評說，從林沖的舉動能看出來兩點：第一，林沖無反心，還安于躲在小廟里吃牛肉;第二，林沖有力量，還能慢條斯理地吃牛肉。

你看，哪怕是偶爾沉淪，遇到挫折，只要還能好好吃一頓牛肉，就還有力量，生活就充滿希望。今天，每當(dāng)看到大俠們論斤吃牛肉，都覺得他們十分豪邁，生氣勃勃，恨不得自己也弄一大塊，邀幾個朋友大吃一頓。

不過，牛肉在今天又恢復(fù)身價和地位了，好牛肉難得。在我們印象里，世界各地的高級牛肉已經(jīng)貴到李逵根本吃不起，宋江都不能隨便來幾斤的地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