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亮
“這次大選的投票率比預想的要高8%~10%,我們得為此感謝英國的幫助?!贬槍α钣舷聭嵖亩練⑻毓な录?,普京的競選發(fā)言人安德烈·孔德拉紹夫在3月18日大選后炫耀道,“無論何時,只要俄羅斯被無端指控,而對方還拿不出證據(jù)來,那俄羅斯人民就會在權力中心團結一致。毫無疑問,這個權力中心就是普京?!?/p>
的確,普京無懸念地贏得了又一個6年總統(tǒng)任期。在重重危機下,這很可能是一場普京正式加冕的政治儀式。而俄羅斯人用雖安靜卻細微可見的方式,展示了對這層歷史意義的理解。這凸顯了普京時代當前階段與之前階段的顯著差異;促成這種差異的是普京合法性基礎的變化,及其支持者群體相應的變化。
在這場安靜的大選中,普京76%的得票率雖然創(chuàng)了紀錄,卻并不引人注目。普京地位已經高到這種地步了,得票多一點少一點實在沒有大差別。倒是68%的投票率更具內涵。
俄《獨立報》綜合了多位知名俄政情分析人士的意見,認為包括中央選舉委員會在內的俄現(xiàn)體制成功動員了民眾,讓普京的消極支持者,即往屆大選中不參加投票的人群,也紛紛來到投票點。
智囊機構“政治專家團”負責人康斯坦金·卡拉切夫注意到一個現(xiàn)象,即有非常多的民眾是全家一起來投票的,這種現(xiàn)象要明顯超過以往的大選。
此次大選確實洋溢著一種節(jié)日氛圍,不少投票點都同時在附近舉辦了商品展銷會、土特產集市之類的活動,有的還直接在投票現(xiàn)場準備了食品,免費供選民品嘗。再加上各類文藝演出,節(jié)日氛圍可謂濃厚。
這很容易讓人想起蘇聯(lián)時代的五一勞動節(jié)慶?;顒印T谥Z貝爾文學獎得主阿列克謝維奇的《二手時代》中,不少蘇聯(lián)公民飽含深情地回憶了當時如何與家人慶祝這個節(jié)日,如何在街上參加慶典活動。講述者對這個節(jié)日,有一種強烈的身份認同感。
或許規(guī)模無法與蘇聯(lián)勞動節(jié)比,但這次投票確實有異曲同工之妙。這種節(jié)日氛圍絕非單純上述活動便可營造,這些活動只不過契合了一種普遍的社會心理。
即將結束的這個任期內,普京替俄羅斯“收回”了克里米亞半島,并掀起了烏克蘭危機,因此引來了西方的經濟制裁。當俄羅斯人的民族自豪感和強烈的孤立感同時出現(xiàn),俄羅斯傳統(tǒng)的一種社會心理機制隨即啟動,讓民眾更加緊密地團結在領袖周圍。
這種社會心理機制的應用,遠的有民眾在一戰(zhàn)開始時對沙皇尼古拉二世的群體性祝福,近的有2008年“五日戰(zhàn)爭”后及2014年索契冬奧會后普京個人支持率的急劇沖高。
大選前,俄英之間爆發(fā)了一場毒殺特工事件,英方大為光火,嚴厲指責俄方,還驅逐了23名俄外交官。俄羅斯選民的投票率,受這起事件的刺激而提高了多少不得而知,提供刺激的也肯定不只這一件事,但這種心理效應是普遍存在的。
當然,單純對某些外部事件的“應激”反應,恐怕還不足以解釋大選中的節(jié)日氛圍。能夠讓人們產生一種認同感的這種氛圍,是需要一種更深刻的共識來支撐的。
到目前為止的普京時代,可分為3個階段。在第一階段,俄經濟從1998年經濟危機中自然恢復,并從2003年開始得到國際油價連年飆漲的利好,經濟表現(xiàn)和民眾福利增長,普京支持率隨之增長,這符合邏輯。
當俄羅斯人的民族自豪感和強烈的孤立感同時出現(xiàn),俄羅斯傳統(tǒng)的一種社會心理機制隨即啟動,讓民眾更加緊密地團結在領袖周圍。
第二階段,受2009年國際金融危機重創(chuàng),加上俄經濟諸多積重難返因素的發(fā)酵,俄經濟和民生出現(xiàn)問題,普京支持率開始陰跌,這也符合邏輯。
第三階段,2012年之后高油價時代不再,俄經濟加速下滑,民生愈發(fā)困難,普京支持率卻維持在高位,助他無懸念地拿下大選,這便需要一番解釋。
實際上,普京支持率持續(xù)高企,說明其個人地位已經開始超越具體的執(zhí)政表現(xiàn),甚至超越了選舉制度。他如今真的成為了民族領袖一般的人物,其地位開始具有歷史意義。
在這里,吞并克里米亞半島一事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
俄羅斯政治傳統(tǒng)中,帝國在地緣上的表現(xiàn),是直接與沙皇權力地位相關的。這是由俄羅斯歷史發(fā)展的基本規(guī)律決定的。沙皇政經體系自成一體,它體現(xiàn)為權力體系的金字塔結構。這套體系建立在一個穩(wěn)定的利潤來源基礎上,比如農奴、農村集體化、油氣收入。而只對沙皇負責的政治警察,則進一步維系著體系穩(wěn)定。
但該體系有一個更加重要的基礎,否則它難以經受史上多次出現(xiàn)的農民起義、外敵入侵及沙皇推動的變革。這個基礎便是雜糅了東正教、蒙昧主義、愛國主義及俄式思維方式的俄羅斯意識形態(tài)。它表現(xiàn)為對沙皇的多種要求,但其最重要的內容是,帝國必須以沙皇為核心,沙皇即帝國。這是一種根深蒂固的認識。
俄羅斯聯(lián)邦立國的過程,是由一個人(葉利欽)開始的,由這個深孚民望的人建立了整套國家制度,包括憲法。葉利欽在1999年其個人和國家都極端困難的情況下,依然可以順利地完成權力繼承,說明這種俄羅斯意識形態(tài)仍然根深蒂固。
而俄羅斯意識形態(tài)和沙皇政經體系之間的直接聯(lián)系便是帝國,帝國的強大可直接轉化為民眾對沙皇的支持。蘇聯(lián)解體是俄羅斯帝國的空前巨變,2008年“五日戰(zhàn)爭”時侵占阿布哈茲和南奧塞梯于事無補,直到克里米亞半島被“收回”,俄羅斯人才感到帝國衰退之勢得到了扭轉。
俄羅斯意識形態(tài)因為克里米亞得到了滿足,它提供了一種認同國家現(xiàn)狀的共識,這才營造出蘇聯(lián)五一勞動節(jié)般的突出身份認同的節(jié)日氣氛。原本不參加投票的群體,也因此才能被動員起來。所有這些的集中體現(xiàn),便是普京居高不下的支持率,及此次大選中的超高投票率。
普京個人地位變化,其支持者群體也隨之發(fā)生改變。
在普京頭兩個任期,其支持者群體并不能完整覆蓋全部社會階層,其主力是退休老人群體,而中產階級和年輕人群體并非其鐵桿支持者。
媒體用“退休群體”來描述這部分國民,他們的群像是年紀大、依靠微薄的退休金、終日坐在電視機前的老年人。從年齡上計算,這批人是勃列日涅夫時代成長起來的一代。隨著普京的掌權,這群人逐漸被進入退休年齡的“戈爾巴喬夫一代”替代。據(jù)統(tǒng)計,這代人目前占總人口四成。
俄羅斯人的生活實踐中有一點很突出,退休者群體總是非常穩(wěn)定的選舉投票群體。不同于中產階級和年輕人,退休者們在投票這件事上總是保持著高度的紀律性,不論是“勃列日涅夫一代”還是“戈爾巴喬夫一代”,都是如此。所以,這四成人在投票率于50%-60%之間起伏的歷次大選中都意義重大。
而經歷了戈爾巴喬夫改革的這一代人,即便退休了也不像上一代那樣兩耳不聞窗外事,他們有自己較偏向自由的主張,他們不是單純的福利待遇就能收買的。有分析認為,這也幫助解釋了2009-2011年普京支持率的陰跌。
所以,普京需要改變自己的合法性基礎。上文所述的2012-2018這個階段,普京成功完成了這項工作,其支持者群體的階層組成,也因此開始變得復雜。
在上述兩代人交替的過程中,“退休群體”開始被“財政供養(yǎng)人員”這個專有名詞替代。毫無疑問,后者的覆蓋范圍要更大,不光是退休者。
到了2015年,也就是吞并克里米亞和烏克蘭危機爆發(fā)之后,一個新名詞橫空出世—在俄“公民社會發(fā)展基金會”的一份報告中,“普京的大多數(shù)”被用來指代普京支持者群體。報告稱,這個群體最大的特點是極大的覆蓋性,它包括了幾乎全部的階層和地域(最高比例是來自農村,為29%,接近“百萬人口級都市”中支持者比例的兩倍)。
按年齡層算,普京的支持者27%來自18~30歲群體,高于來自31~45歲群體、46~60歲群體,以及60歲以上群體的支持者比例(均為24%),顯示了年輕人群體超過老年群體的趨勢。
57%的受訪者認為,普京應該尊重民主,但卻強調,這種民主的模式應該與西方區(qū)別開來。報告結論認為,“普京的大多數(shù)”支持普京的下列意識形態(tài)主張:俄羅斯擁有獨立自主的權利,有權獨立選擇發(fā)展道路,其中包括具體的民主制度形式。
直到克里米亞半島被“收回”,俄羅斯人才感到帝國衰退之勢得到了扭轉。
普京這一新的政治合法性,同1999-2008這個階段以福利提高為基礎的合法性相比,是天翻地覆的變化。
這解釋了許多事情。此次大選中,自由陣營的代表克謝尼婭·索布恰克的得票率,跟上屆大選的普羅霍羅夫相比降低了超過5%,而俄共傳統(tǒng)陣營降低了超過10%。這些票毫無疑問都跑到了普京名下。
在2011、2012年,俄體制外反對派有能力聚集數(shù)十萬乃至上百萬人,舉行系列政治示威、集會。但近些年,這類活動已經越來越難搞。目前最具人氣的反對派領導人納瓦爾內,2017年發(fā)起的針對梅德韋杰夫貪腐丑聞的政治集會,盡管聲勢不小,卻也只有約6萬人。而今年年初他搞的抵制大選集會,只有區(qū)區(qū)幾千人參加。
合法性的變化,也解釋了緣何現(xiàn)在普京的支持率及大選得票率,可以超越其具體的執(zhí)政表現(xiàn)。2017年是俄羅斯居民收入連續(xù)下降的第四個年頭,而去工業(yè)化、能源收入陷阱、基礎設施缺口加大等問題都非常明顯,但這些都不足以影響普京的執(zhí)政。眼下,俄民眾紛紛用更多購買打折商品,降低消費檔次,壓低生活開銷,甚至包括教育、培訓支出的方式來應對收入的下滑,但他們對普京的支持卻沒有相應下滑。這更加凸顯了新合法性的巨大影響力。
俄羅斯人展現(xiàn)出愿意為普京“勒緊褲腰帶”的決心,顯示俄羅斯意識形態(tài)在發(fā)揮著多么巨大的影響力。很多論者都在強調這種局面不可能一直持續(xù),如果經濟持續(xù)下滑,民眾終究會停止忍耐,轉而抵制普京。但從歷史經驗看,俄羅斯人非常重視權力體系的繼承性,不但努力促成同一個朝代下王室權力的傳承,在王朝轉換時,也努力促成這種繼承性。
譬如,基輔羅斯與莫斯科公國時代交接時,留里克家族始終是王室。留里克王朝與羅曼諾夫王朝交接,后者首位沙皇是前者最后一位沙皇的表侄。而蘇聯(lián)解體后,為俄羅斯聯(lián)邦開國的葉利欽,是前蘇共高級官僚。
普京的執(zhí)政在未來未必四平八穩(wěn),但從目前的態(tài)勢看,即便他不能做到生命最后一刻,他也隨時可以很從容地實現(xiàn)權力體系的繼承,將權力交給繼承人。幫助外界得出這一判斷的,便是眼下普京合法性變化后“普京的大多數(shù)”的橫空出世。它證明了俄羅斯意識形態(tài)的有效性,這指向俄現(xiàn)體制的穩(wěn)定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