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
摘要:本篇論文主要研究了唐詩中對心理焦慮的表現(xiàn),主要將其分為生命的焦慮,邊塞詩中理想的焦慮和女性詩歌中愛情的焦慮三個內(nèi)容。希望以此對唐詩疾病敘事做一個補充,將以往只關注于唐詩肉體疾病的視野擴展到心理層面,從而對唐詩疾病敘事做一個宏觀并充滿深度的探究。
關鍵詞:唐詩;疾病敘事;心理焦慮
關于唐詩中的疾病敘事,國內(nèi)外已經(jīng)有了一定程度的研究,如:如張穎的《唐代通醫(yī)文士的道教情緣與醫(yī)藥養(yǎng)生》(《山西中醫(yī)》,2012.06),鮑丹瓊的《唐代的道醫(yī)與道教醫(yī)學》(陜西師范大學碩士論文),雖然有涉及到唐人醫(yī)藥養(yǎng)生中的生命體驗,但只是從道教、道醫(yī)這一方面入手,缺乏對唐人生命觀全面的關照。這些研究大都只關注到唐人身體上的疾病,而忽視了他們精神上的焦灼與創(chuàng)痛,即唐人的“心疾”。在這里的“心疾”,并沒有上升到疾病層面,但他們是唐人心理焦灼、精神困惑的體現(xiàn),是心理疾病發(fā)病的潛在根源。
在傳統(tǒng)印象中,唐代是一個氣勢恢宏的時代,唐人也都是自信、昂揚、樂觀進取的,可是唐代并不是一個完美的神話,生活在其中的人們不僅有著積極地精神面貌,他們同樣也有著精神上的焦灼和心靈的創(chuàng)痛,這是唐人不易被人察覺的“心疾”,這些內(nèi)容卻在唐詩中有大量體現(xiàn)。唐人的心理疾病是在特定時代、個人家庭和性格背景的作用下生發(fā)出的精神焦慮、心靈創(chuàng)痛,它對于研究唐人心理健康和唐人悲劇性的生命體驗有著重大意義。但這一問題,一直被現(xiàn)如今的研究者所忽略。雖然像沈崎的《身多疾病思田里——唐代詩人韋應物的詩宦心態(tài)簡析》(《文教資料》2007.10.5),羅嘉慧的《唐前和唐代詩歌中女性“情”“性”狀況及心理生理疾病探析》(《江西社會科學》2006.6.25)等文章對唐詩中的心理疾病和詩人的精神焦灼有所關注,但大都淺嘗輒止,沒有深入到更廣闊的時代和精神內(nèi)核。下面本文將對唐詩中的“心疾”做一個簡要論述。
一、生命的焦慮
白居易曾說過“春花與秋氣,不感無情人”[1],春與秋在唐人眼中代表著生命的兩個極端,一方是繁華的盛景,一方是生命的衰敗。春日不似夏季那樣的全盛時節(jié),處處充滿著成熟之后的躁動,而是流露出青春的青澀和美好;秋天也不像冬日那樣完全是一派寂滅,而是生命徹底沉寂前的最后一曲挽歌。在季節(jié)的流轉(zhuǎn)間,有一些生命盛衰的詩作并沒有明顯的盛衰之變,但那種生命遷逝的暗流卻自始至終貫穿在詩歌里,形成一種對生命變幻的深深焦慮。
“枝上花,花下人,可憐顏色俱青春。昨日看花花灼灼,今朝看花花欲落”[2],“春去花枝俄易改,可嘆年光不相待”[3],“落花落,落花紛漠漠。綠葉青跗映丹萼,與君裴回上金閣···落花春已繁,春人春不顧。綺閣青臺靜且閑,羅袂紅巾復往還。盛年不再得,高枝難重攀”[4] 。落花是表現(xiàn)生命衰亡的傳統(tǒng)意象,唐人也十分偏愛用它來表達生命的流逝之感。在這些用落花慨嘆青春美好不常在的詩作中,最具代表性的要屬劉昔夷的《代悲白頭翁》:
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洛陽女兒惜顏色,坐見落花長嘆息。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已見松柏摧為薪,更聞桑田變成海。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寄言全盛紅顏子,應憐半死白頭翁。此翁白頭真可憐,伊昔紅顏美少年。公子王孫芳樹下,清歌妙舞落花前。光祿池臺文錦繡,將軍樓閣畫神仙。一朝臥病無相識,三春行樂在誰邊。宛轉(zhuǎn)蛾眉能幾時。須臾鶴發(fā)亂如絲。但看古來歌舞地,唯有黃昏鳥雀悲。[5]
詩歌開篇描寫了在落英繽紛的光景中,一位美貌少女產(chǎn)生了淡淡的輕愁,零落的花朵來年又會燦爛,而年輕的生命卻是無法挽回地衰老下去。緊接著詩人呈現(xiàn)了一個經(jīng)受著滄海桑田,從而產(chǎn)生了巨變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無論是公子王孫還是宛轉(zhuǎn)蛾眉,他們都會像這落花一樣從紅顏美少年變?yōu)榘最^老翁。美麗但卻凋零的落花是所有青春和美貌的讖語,一切生命悲劇的縮影。
二、邊塞詩歌中理想的焦慮
邊塞詩的主題與戰(zhàn)爭緊密相關。唐代很多邊塞詩人都曾親歷戰(zhàn)爭,或是或多或少從事著與戰(zhàn)爭緊密相關的工作。戰(zhàn)爭是統(tǒng)治者為了取得政治經(jīng)濟利益而發(fā)動的武裝斗爭,充滿了政治性。所以統(tǒng)治者總是盡量將其渲染的無比神圣,用近乎洗腦式的政治話語將個人的意志與價值瓦解在戰(zhàn)爭這一龐大的機器之中。所以在初入邊塞戰(zhàn)場的詩人眼中,戰(zhàn)爭往往是個人價值得到彰顯的一種途徑,充滿了國家正義的恢弘氣魄:“都護新滅胡,士馬氣亦粗。蕭條虜塵凈,突兀天山孤?!保ㄡ瘏ⅰ稖绾ァ罚?,再如高適《塞下曲》:
結(jié)束浮云駿,翩翩出從戎。且憑天子怒,復倚將軍雄。
萬鼓雷殷地,千旗火生風。日輪駐霜戈,月魄懸雕弓。
青海陣云匝,黑山兵氣沖。戰(zhàn)酣太白高,戰(zhàn)罷旄頭空。
萬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畫圖麒麟閣,入朝明光宮。
大笑向文士,一經(jīng)何足窮。古人昧此道,往往成老翁。[6]
在轟鳴的戰(zhàn)鼓聲中,戰(zhàn)爭被各種壯偉、血性的意向烘托得異常豪邁:像浮云一樣奔騰的駿馬,煙火中招展的戰(zhàn)旗以及在日月映照下冷峻的兵器。當然戰(zhàn)爭所取得的功名也是同樣令人振奮的,它不同于儒生的貧賤寒酸而是充滿男性的硬朗“大笑向文士,一經(jīng)何足窮。古人昧此道,往往成老翁?!奔词乖谕硖茋u于衰微之時,盧綸的《塞下曲》也將戰(zhàn)爭看作是浪漫而奇?zhèn)サ模?“鷲翎金仆姑,燕尾繡蝥弧。獨立揚新令,千營共一呼?!边@首《塞下曲》描寫了在華美威武的軍旗下,人們?nèi)f眾一心,同仇敵愾,同樣將戰(zhàn)事描繪得意氣風發(fā),華麗雄壯。還有如“林暗草驚風,將軍夜引弓。明尋白羽,沒在石棱中”,“月黑雁飛高,單于夜遁逃。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等詩作雖然有一絲蕭颯肅穆的氛圍,但還是在戲劇化的情節(jié)中宣揚了武力,或?qū)?zhàn)斗披上一層浪漫色彩。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邊塞詩都將戰(zhàn)爭描繪地那般雄壯威武,令人奮不顧身。相反,一些詩人在切身體驗過生死,面對滿城荒蕪的尸體之后,開始反思戰(zhàn)爭的意義,產(chǎn)生了對敵方的仁者之心,從而對曾經(jīng)高昂的邊塞理想產(chǎn)生出深重的疑慮與反思。
“戰(zhàn)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高適《燕歌行》)。在大部分邊塞詩中,詩人的感情是異常矛盾的,一方面,面對戰(zhàn)爭對生命肆意的摧殘,詩人是悲傷而憤慨的,曾經(jīng)在邊塞建立功名的理想變成了一種精神負擔,甚至產(chǎn)生了幻滅之感。然而另一方面在宏大的主流價值觀的促使下,詩人還是不斷地去鼓舞士氣、歌頌戰(zhàn)爭.看杜甫的《前出塞九首》:
挽弓當挽強,用箭當用長。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殺人亦有限,列國自有疆。茍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7]
詩歌開篇便氣勢恢宏,在層層遞進的氣勢中,將戰(zhàn)斗的英姿描寫到一種極致,霸氣剛健。然而在詩的后半段,詩風陡然一轉(zhuǎn)“殺人亦有限,列國自有疆。茍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詩人不再一味地歌頌武力追求恢弘,而是用儒者沉郁冷靜的口吻,告誡統(tǒng)治者戰(zhàn)爭的無謂,詰問他們治國的能力。在這里,“多殺傷”的不僅僅是我朝的百姓,也包含了無數(shù)在戰(zhàn)爭中被我方所屠戮的敵人。同樣李白的“君不能學哥舒,橫行青海夜帶刀。西屠石堡取紫袍。”雖未直接敵人表示同情,卻也從對哥舒翰屠殺少數(shù)民族行為的批判,傳達出以生命為基點的仁者關懷,在這種關懷的背后是詩人邊塞理想衰落而引發(fā)的深重焦慮。
三、女性詩歌中的情感焦慮
在唐詩中表現(xiàn)愛情焦慮的詩作有很多,但大都是男性作者試圖揣摩女性內(nèi)心而作的,因此本段論述將以唐詩中的女性作者為例,從她們的詩作中發(fā)掘出唐人生命情感中的愛情焦慮。在唐代,女性詩人大放異彩,她們用詩作歌頌愛情,書寫生活中的各類感受,包括疾病的敘寫,但與男性作者不同,女性詩人對疾病的表現(xiàn)主要體現(xiàn)在愛情所引發(fā)的“心疾”上。試看唐代薛濤的《段相國游武擔寺病不能從題寄》:
消瘦翻堪見令公,落花無那恨東風。儂心猶道青春在,羞看飛蓬石鏡中。
男性詩人表現(xiàn)疾病,主要用的意象為“白發(fā)”、“白頭”、“落齒”“衰翁”等。而這首詩中表現(xiàn)疾病的意象只有兩個“消瘦”、“飛蓬”,這兩個意象看似是對人外表的描摹,實則反映的是女子思念成疾而引發(fā)的內(nèi)心焦灼。疾病消磨了自己的身體,但詩人都不以為意,她最難過的是因為面貌憔悴而無法面見心愛之人,甚至看到自己蓬亂的頭發(fā)而感到一些羞愧。正所謂“女為悅己者容”,這首詩表面看上去是在描寫自己身體,實則是書法自己因容貌受損無法面見心愛之人所產(chǎn)生的情感焦慮,全詩細膩委婉,語淡情深。在男女關系中,我國自古以來都是“男才女貌”的標準,這是男權社會下無法避免的價值偏頗,因此在愛情中,女子更容易處在被動、被拋棄的位置,所以這樣的愛情焦慮便會更強烈一些。
除了因外貌受損而引發(fā)的愛情焦慮,在女詩人的作品中,因和情人天各一方而引發(fā)的深深思念,也是她們愛情的“心疾”。在唐代,雖說女子地位有所提高,但那只是相對而言,和男性相比,她們還是被囚禁在一方狹小的天地里,無法自由出行。因此在她們的詩作中常常會表現(xiàn)出對愛人的“思念成疾”。試看魚玄機的《春情寄子安》:
山路欹斜石磴危,不愁行苦苦相思。冰銷遠澗憐清韻,雪遠寒峰想玉姿。莫聽凡歌春病酒,休招閑客夜貪棋。如松匪石盟長在,比翼連襟會肯遲。雖恨獨行冬盡日,終期相見月圓時。別君何物堪持贈,淚落晴光一首詩。
山路難行,環(huán)境凄苦,對心上人的獨行充滿怨恨,可是這一切都抵不過那相思之苦??匆姳└采w的巍峨山峰,詩人便回想起情人俊偉的身影,就算和別人喝酒、下棋打發(fā)時間時也時時無法忘卻他。于是將思念之苦用心血凝結(jié),和著眼淚化作一首詩,寄托這份無法治愈和排遣的“心疾”,期待與愛情的團圓相逢。
本文只是對唐詩中的“心疾”做了一個簡單梳理,相信在未來文學和醫(yī)學交叉性的學術研究中,越來越多的研究者會關注詩人本身,并且更加深入發(fā)掘唐詩涉醫(yī)敘事中詩人的生命體驗與精神悲劇,而不僅僅將唐詩作為一種無生命的、提供醫(yī)學材料的媒介。此外,隨著心理疾病越來越受關注,對唐人心理健康的研究成為了一門嶄新的課題,而唐詩包含著唐人一生行藏及心路歷程,是研究唐人心理最好的切入口。相信在未來,文學和醫(yī)學交叉性的學科研究會越來越成熟、越來越深入,為研究古人精神內(nèi)涵和醫(yī)藥文化的交匯提供嶄新的窗口。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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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唐]鮑氏君徽.惜花吟.見[清]彭定求等編.全唐詩(卷七)[M].北京:中華書局,1999:72
[3][唐]張柬之.河陽歌.見[清]彭定求等編.全唐詩(卷九)[M].北京:中華書局,1999:1062
[4] [唐]王勃.落花落.見[清]彭定求等編.全唐詩(卷五六)[M].北京:中華書局,1999:685
[5] [唐]劉希夷.代悲白頭翁.見[清]彭定求等編.全唐詩(卷八二)[M].北京:中華書局,1999:884
[6] [唐]高適.塞下曲.見[清]彭定求等編.全唐詩(卷八二)[M].北京:中華書局,1999:800
[7] [唐]杜甫.前出塞九首.見[清]彭定求等編.全唐詩(卷八一)[M].北京:中華書局,1999:7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