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從教起，一往而深
——論杜麗娘的女性教育

王千平

（上海大學，上海200444）

在中國數(shù)千年的封建社會發(fā)展中，絕大部分女性被傳統(tǒng)禮教束縛和壓迫，婚姻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明代著名戲曲家湯顯祖創(chuàng)作的“家傳戶誦，幾令《西廂》減價”①的傳奇作品《牡丹亭》卻為我們塑造了一位敢于突破封建禮教的束縛，勇于追求自我的女性形象——杜麗娘。下文擬以《牡丹亭》中杜麗娘所受的教育為切入點，探討杜麗娘所受教育的多樣性，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教育結果，從而一窺杜麗娘人物發(fā)展變化的深層次動因。

一、教育方式

在杜麗娘成長的道路上，既有父親嚴格要求的家庭教育，也有塾師陳最良迂腐呆板的家塾教育，還有杜麗娘的自我教育。

（一）家庭教育

杜麗娘的父親杜寶是其家庭教育的主要承擔者。杜寶在劇中是一個具有多重性情和身份的人物：一方面，杜寶作為父母官，恪盡職守，心系百姓，身上寄托著湯顯祖的政治希望；另一方面，他又堅持用封建禮教束縛女兒的心性，但同時又極其重視女子才學，顯得與傳統(tǒng)倫理稍有出入。

作為南安太守的杜寶深知讀書識字、培養(yǎng)才學的重要性。在《延師》中說道：“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道?！雹谠凇队柵芬怀鲋?，得知女兒“白日閑眠”③后便訓斥她道：“假如刺繡余閑，有架上圖書，可以寓目。他日到人家，知書達理，父母光輝?！雹芸梢姸艑殞ε畠航逃膰绤?，但同時又可以看到杜寶并不認同“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說法，主張女兒多讀書，這點使他異于傳統(tǒng)的封建大家長形象。

杜寶在女兒學習教材的選擇上也是幾經(jīng)考慮的。在《延師》中，陳最良問杜麗娘讀過什么書，杜母說道：“《詩經(jīng)》開首便是后妃之德，四個字兒順口，且是學生家傳，習《詩》罷。”⑤由此，我們可以得知選擇《詩經(jīng)》的原因：一是《詩經(jīng)》首篇《關雎》表達的是“后妃之德”，自然適合女子學習；二是《詩經(jīng)》為四言，朗朗上口，方便記誦，易于學習；三是學詩是家傳。杜寶自詡為杜甫后人，杜甫曾言“詩是吾家事”，學詩自然是正理，所以《詩經(jīng)》必然是女教的首選教材。

（二）家塾教育

陳最良作為杜麗娘的家塾老師，可以看做是其父親杜寶家庭教育的延續(xù)。陳最良是不得志的窮秀才，也曾擔任過私塾老師，后來“兼且兩年失館，衣食單薄”⑥，不可否認的是，陳最良在教育方面是有一些經(jīng)驗積累的。《牡丹亭》中《閨塾》一出不僅為我們展現(xiàn)了杜麗娘接受家塾教育的場景，也是明清時期塾師教學的縮影，有一定的現(xiàn)實代表性。

在《閨塾》一開場，就描寫了陳最良認真?zhèn)湔n的場景：

我且把毛注潛玩一遍。（念介）‘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谜?，好也，逑者也。⑦

緊接著，湯顯祖描寫了陳最良教學的具體過程，先是學生向塾師道萬福，接著塾師訊問學生對新課的溫習情況：“昨天上的《毛詩》可溫習？（旦）溫習了。則待講解。（末）你念來?！雹嗾n程結束以后，還要“模字”，即為練習書法，這樣才算完成一天的教課任務。

陳最良思想上的迂腐，導致他在杜麗娘的教育上多是對傳統(tǒng)儒家倫理道德的解釋。同時，不可否認的是，正是對《詩經(jīng)》這一儒家經(jīng)典的閱讀和理解幫助杜麗娘打開了追求自我和愛情的心門，后文將展開詳細論述。

（三）自我教育

杜麗娘的自我教育主要通過讀書實現(xiàn)。杜麗娘自幼生活在鐘鳴鼎食之家，有得天獨厚的學習條件和學習氛圍。杜麗娘自己也勤奮好學，從父親杜寶言其“無不知書”⑨，柳夢梅初次在夢中與她相遇稱“淹通書史”⑩等等皆可看出。

同時，通過細讀文本，我們可知杜麗娘閱讀、了解的書籍既有《詩經(jīng)》《四書》等儒家經(jīng)典，也有《題紅記》《西廂記》等愛情故事。儒家經(jīng)典的閱讀當不奇怪，但是那些講男情女愛的戲曲故事必定是得不到父母允許的。作為足不出戶的大小姐，杜麗娘應是自己偷偷找來閱讀,就像《紅樓夢》中賈寶玉和林黛玉偷偷地看《西廂記》一樣?？梢姸披惸镒约鹤鳛橐粋€活著的獨立的人，她有自己的想法和追求。

杜麗娘受到的教育既有來自父母的嚴厲要求，也有家塾的先生教授，更有自我主動追求的閱讀教育；既有儒家傳統(tǒng)倫理道德的灌輸，也有自身對愛情的想象和探索，這些來自不同方面、不同目的的教育由涓涓細流匯聚成泱泱河海，共同造就了對情一往而深的杜麗娘。

二、教育的結果及意義

來自父母、塾師以及自我的教育在杜麗娘身上產(chǎn)生了各種化學反應，使她深刻封建禮教的烙印，也使她用生命去追求自由和幸福，共同造就了豐富多彩、立體化的人物形象，從而受到后世人的推崇和喜愛。

（一）認同家風，知書達理

封建家庭的禮教教育在杜麗娘自幼的成長道路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使其沒有完全的反抗和拒絕封建禮教和封建道德。如在《婚走》一出中：“(生）便好今宵成配偶，（旦）秀才，比前不同，前夕鬼也，今日人也。鬼可虛情，人須實禮。”?在《如杭》中，杜麗娘說：“七步才，蹬上了寒宮八寶臺?！?寫出了科舉在杜麗娘心里的重要性。也正如王志武所說“出于認知和階級的局限，杜麗娘身上打著深刻的封建階級烙印”。?

另外，傳統(tǒng)封建教育也使得杜麗娘知書達理。杜麗娘在見到老師陳最良后馬上提出要為師娘做一雙繡鞋，在《延師》中：“蓮步鯉庭趨，儒門舊家數(shù)”“（旦拜）學生自愧蒲柳之姿，敢煩桃李之教”?，可見杜麗娘對老師陳最良是極為尊敬的，這也充分體現(xiàn)了杜麗娘名門閨秀的氣質。

（二）偷期密會，一往而深

在《閨塾》一出中，陳最良按照傳統(tǒng)儒家的“正解”將《關雎》解釋為“后妃之德”，并列舉了許多歷史上的后妃例子，強調“有風有化，宜室宜家”?，試圖將《詩經(jīng)》中所表達的感情追求納入到儒家倫理道德之中去。對于這樣的闡釋，杜麗娘表面上似乎是接受的，但是卻有自己的另一番理解。劇中借春香之口說道：“讀到《毛詩》第一章……悄然廢書而嘆曰：‘圣人之情，盡見于此矣。今古同懷，豈不然乎？’”?在杜麗娘看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見圣人對于情愛是從不回避的，也就是“圣人之情，盡見于此矣”，而且“今古同懷”，自己懷有圣人一樣的情感，難道不是非常正常的嗎？在這里，湯顯祖通過春香之口表達出了杜麗娘對于情愛的萌動，《詩經(jīng)》中隱含的對男女情愛的描寫和歌頌，不由自主地打開了杜麗娘封閉禁錮的心門。

同時，杜麗娘通過自我教育而受到的現(xiàn)世經(jīng)典的熏陶也成為了打開她心門的另一把鑰匙：“昔日韓夫人得遇于郎，張生偶逢崔氏，曾有《題紅記》《崔徽傳》二書。……后皆得成秦晉。”?在對《題紅記》《崔徽傳》的理解中，杜麗娘也得出了與閱讀《關雎》相似的體會：“此佳人才子,前以密約偷期，后皆得成秦晉”?，這也正是杜麗娘對“圣人之情”的自我闡釋。對于生活在晚明的杜麗娘來說，《詩經(jīng)》是儒家經(jīng)典，是讀書教材，而《題紅記》《崔徽傳》是當時流傳甚廣的戲曲作品，是現(xiàn)世民間文化的代表。私塾教育和自我教育勾起杜麗娘心中深藏的情愛渴望，《詩經(jīng)》《題紅記》和《崔徽傳》等杜麗娘自我教育的內容，將她的情感與傳統(tǒng)相勾連，又與現(xiàn)實相融合，從而使她的內心感情外現(xiàn)化和現(xiàn)實化，為后面游園時被迷人春色所驚埋下伏筆，更成為她為情一往而深的重要原因。

杜麗娘作為明清女性在文學中的投影，她的家庭教育和家塾教育深深地打著那個時代的烙印，而她自己對情感的渴望和人性的追求主導著她的人生走向，成為了封建規(guī)訓下的以情反理者。本是規(guī)避人的封建禮教在人性最本真的至情面前被擊碎，使得一名弱女子穿越生死，終成眷屬，這大抵也是湯顯祖想告訴世人們的哲思吧。

注釋：

①(明)沈德孚.顧曲雜言[M].北京：中華書局,1985：5

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明)湯顯祖,徐朔方,楊笑梅.牡丹亭[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21,10,10,21,16,33,33,11,55,206,218,21,34,48,54,54.

? 王志武.湯顯祖和愛情悲劇《牡丹亭》[J].陜西教育,1983(07)：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