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故鄉(xiāng)

蘇丞哲

十五歲那年，我離開家鄉(xiāng)，去了小城讀高中。小城與我家相距40千米，一小時車程。于一個高中生而言，已經(jīng)算是遙遠的距離了。

剛來到小城高中時，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和新鮮。校園里有成片成片茂盛的樹木，陽光穿過碧綠的樹葉間隙，輕輕柔柔地瀉下一地斑駁，數(shù)不清的鳥兒從樹木間穿過，陌生的他鄉(xiāng)方言縈繞耳邊，陌生面孔的同齡人在身邊走過……

開學報到的那個下午，我站在校門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啊，自由！如同剛睜眼的新生兒第一次看見斑斕的色彩，感受明媚的陽光，我突然有一種重獲新生之感。故鄉(xiāng)填鴨式的教學方式，常常壓得我喘不過氣。家鄉(xiāng)很小，我的幼兒園、小學和初中同學幾乎是同一批人，彼此之間都很了解。我一有改變，他們便會發(fā)出質(zhì)疑之聲——你今天怎么怪怪的？我想要擁有更多自己的時間，卻被朋友圈束縛，我渴望改變卻難以有所改變。但到了小城一切都不一樣了。在小城的高中，我如魚得水，這里“放羊式”的教育讓我覺得自由自在。更重要的是，在這個陌生環(huán)境中，我對于這里的每一個人來說，是一個新來者，一個沒有歷史的人，一個空白的人。在這里我可以重新選擇我的朋友圈，將更多的時間放在自己身上，做自己想要成為的那種人。

與陌生感、新鮮感相伴而來的竟是惶恐感。一兩個星期才能回家一次的我，雖人在小城，但心還沒扎根。我渴望新的生活，卻仍思念著家鄉(xiāng)的伙伴們。我害怕自己長時間的缺席會被他們淡忘。于是，每一次回家我都盡可能地約他們出來見面，聽他們跟我說家鄉(xiāng)發(fā)生的各種新鮮事。這一切卻依然沒有辦法撫平我心中的惶恐與失落之感——我曾是這些事的見證者、參與者和講述者，現(xiàn)在卻成了聽眾。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guī)缀鯖]有察覺到時間的流逝，就好像打點滴時吊瓶里的藥水，每一滴藥水滴下來時你看不見特別大的變化，但是突然抬頭一看，卻發(fā)現(xiàn)一瓶藥水已經(jīng)快滴完了。

就這樣，恍惚之間，小城已經(jīng)不再是異地，我對它產(chǎn)生了感情，有了歸屬感。它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而又美好。兩年下來我早已習慣了校園春夏秋冬的樣子，習慣了高中勞累但充實的生活，習慣了早晨撐著一顆昏沉發(fā)脹的腦袋爬下床聽著鈴聲洗臉刷牙晨跑晨讀，習慣了午休數(shù)學題做累時轉(zhuǎn)過頭與窗外一直在那兒的綠得鮮嫩卻又如老者般的大樹邂逅。這里有很多的樹，很多的鳥，有我雖聽不懂卻倍感親切的方言，有安靜的早晨，有一起奮斗的同學，還有在校園漂泊流浪偶爾在晚自修躲進教室小憩的野貓。郁郁蔥蔥的校園，仿佛成了我的精神家園，我一踏進校門便感到莫名的安寧。

回家以后倒顯得有些陌生了。一天晚飯后，我難得一個人出門散步，忽然發(fā)現(xiàn)小時候常有我身影出沒的一片老城區(qū)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水泥工地。我問路人老屋去哪兒了，回應我的卻是異樣的目光：“老屋兩年前就拆了啊?！眱赡?，原來我已有兩年不曾來到這片老城區(qū)。我迷茫地環(huán)顧四周，才發(fā)覺幼兒園也搬遷了，小時候最愛的那座紅色滑梯早已不知去向。我漫無目的地走著，好像失去了方向。天色慢慢變暗，露出了沒有夕陽與晚霞特效疊加的底色。

天黑了，燈亮了。燈光照到的地方格外的亮與溫暖，站在暗處的我卻覺得那光明是別人的，我什么也沒有。一輛車從我身邊飛速地開過，挾裹著一陣涼風，留下了冷漠與肆無忌憚的灰塵。我走上人行道，望著夜幕下的車水馬龍，車燈與路燈慢慢使我的雙眼難以聚焦，眼中的光與影變幻、糾纏然后模糊。那一瞬間，我忽然覺得自己更像一個外來者。兩年前初至小城的那種陌生感迎面襲來，來勢洶洶。

鄰居家小時候一起打鬧的哥哥，已經(jīng)去了遠方的大學。一天，一位同窗9年的朋友發(fā)了他們一群老同學在杭州的旅游合照，里面沒有我。我看了看，最后只是點了個贊。長時間的缺席使我淡出了他們的圈子，我們的共同語言只剩下回憶，而那回憶僅靠我一個人的手緊緊攥著，感覺越來越握不住。

故鄉(xiāng)于我，陌生感來得越發(fā)強烈，我們之間仿佛有一層看不見的隔膜。從車站出來，我被曾經(jīng)無比熟悉的家鄉(xiāng)方言籠罩，我張嘴，卻下意識地說出了普通話。小城于我，倒像是第二故鄉(xiāng)了。我有一種在兩個故鄉(xiāng)之間搖擺不定的感覺，我不能說出我到底歸屬哪一邊，我怕成為另一邊的叛徒。

于是我告訴自己：你有兩個故鄉(xiāng)，真好！

直到高中的某一天，我生病了。雖然只是感冒，但感冒嚴重起來也會使人難以忍受。我不想打電話讓爸爸媽媽來，一個小時的車程太辛苦了，也不愿意麻煩同學陪我去看病，可眼看著頭越來越痛，擤鼻涕的紙巾堆了半個垃圾箱，我只能頂著暈乎乎的腦袋一路搖搖晃晃去了醫(yī)院。一個人排隊、掛號、排隊、看病、排隊、輸液……我希望有人在我身邊，可是沒有。

我坐在輸液室，看著吊瓶里的藥水一滴一滴順著管子滑下，帶著不知不覺過去的時間，流入我的身體。醫(yī)院大廳里不時響起“請某某某到某窗口”的通知，冷冰冰的聲音在大廳回蕩，像是背景音又像是世界唯一的聲音。醫(yī)院大廳明晃晃的白瓷磚格外刺眼，我低下頭，感覺自己的眼睛酸酸的，鼻子也酸酸的。如果把瓷磚上的倒影也算上，我是兩個人，我和我自己。

這時，取藥處報出了我的名字，我下意識地起身想去拿藥卻被輸液針扯回座位。沒人能幫我取藥。

我沮喪地坐在位子上，忽然不知道我是有兩個故鄉(xiāng)還是失去了唯一的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