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璐璐
人物簡介:李云鶴,石窟壁畫修復專家,敦煌研究院保護研究所原副所長。1932年出生于山東濰坊,1956年起從事莫高窟文物保護工作,工作60余年,參與修復壁畫4000多平方米,塑像500余身。
2017年9月18日,李云鶴在榆林窟工作時留影。
86歲的李云鶴是敦煌最資深的壁畫修復師,2015年到現(xiàn)在,他帶著團隊一直在進行榆林6窟大佛的修復工作。而冬季,是他一年中最清閑的時光——每年11月至次年3月,河西走廊上溫度極低,修壁畫用的黏合劑容易被凍住,修復工作便會暫停。
“冬閑”時,李云鶴就在家整理材料,幫各地的文物保護單位做病害文物的修復方案。他的書房里,堆放著成箱成箱的筆記本,本子上密密麻麻全是工作記錄。他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我退休后又被返聘,除了修復文物,還給其他文物保護單位做修復指導,另外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帶徒弟上?!?/p>
說著,他翻開過去的工作照:昏暗的莫高窟里,李云鶴戴著一頂卡其色的漁夫帽,鼻子上架著厚厚的方形眼鏡,拿著注射器小心翼翼地在壁畫上滴膠水。他身形清瘦,神情專注,有一雙修長的手,讓人想起了如今常被提到的詞兒——匠人。
李云鶴的生活很規(guī)律,上工的月份,他每天早晨5點起床晨練,8點搭乘敦煌研究院的班車上山,一直在洞窟里待到天黑方才下山。在莫高窟,面對著滿墻壁畫,他覺得安心,覺得四周特別靜。
1978年9月,李云鶴正在修復文物。
這是多年養(yǎng)成的習慣,也是長久磨礪出的性情。1996年前,他住在研究所的宿舍里。宿舍是由馬廄改造的簡易棚,門窗漏風,一到冬天,冷風呼呼刮進來,凍得人直哆嗦,“早上醒來,就能看到被子上掛著一層白霜”。喝水也困難,河水渾濁,鹽分又大,拉回來的水得沉淀好幾天才能喝,新來的人不適應,常常鬧肚子;敦煌風沙大,從洞窟回到宿舍,進門能抖出半桶沙……
聽起來艱苦,李云鶴卻心滿意足。在沙漠里,他和同事過著淡泊的生活,得以心無旁騖地工作,一干就是60年。
1956年,24歲的李云鶴從老家山東來到敦煌文物研究所(即后來的敦煌研究院)。那時的莫高窟被流沙掩埋,很多洞窟連門都沒有,塑像東倒西歪,壁畫層層掉落,滿目瘡痍。沙漠生態(tài)惡化、非法考古挖掘,讓莫高窟一度黯淡無光——現(xiàn)存的735個洞窟內(nèi),有壁畫4.5萬多平方米,彩塑2000多身,原本色彩動人的彩塑和壁畫出現(xiàn)了脫色、掉落現(xiàn)象,變成黑漆漆的缺口。
事實上,為了保護莫高窟存留文物,早在1944年,國民政府就設立了敦煌藝術研究所,由油畫大師常書鴻擔任所長。之后的十多年,常書鴻同其他畫家、研究者對洞窟進行調(diào)查、考證和臨摹,為修復工作打下了基礎。上世紀50年代,莫高窟的壁畫修復成為研究所的重要工作。
李云鶴就是在當時被分到文物修復部門的。項目伊始,沒有人知道怎么修,也沒有專家指點,面對滿地的壁畫碎片,李云鶴無所適從。他找所長表達擔憂,常書鴻只是問他:“你愿不愿意學?”
沒有猶豫,李云鶴立馬回答:“愿意!”
第一年,李云鶴摸著石頭過河,自己探索、實踐,沒有工具和材料,就用毛筆沾著膠水把壁畫一點一點粘起來。第二年,常書鴻請文化部找捷克斯洛伐克文物保護專家來敦煌指點修復工作,“但這名專家對自己的材料和技術完全保密,又嫌敦煌條件艱苦,待了沒幾天就走了”。
盡管如此,李云鶴還是偷偷在外國專家那兒學到了些東西。他觀察到外國專家使用打針的注射器來輸送黏合劑,就照葫蘆畫瓢,到醫(yī)院買來針管,把黏合劑推送進壁畫縫隙里,再用棉球輕輕按壓,讓壁畫牢牢地貼回了原處。
然而醫(yī)藥注射器修復洞窟壁畫的效果不是特別好,李云鶴又開始新的嘗試,他發(fā)現(xiàn)用血壓計的氣囊輸送黏合劑,滴灌黏合的效果非常好。這成了他的獨家發(fā)明。
1962年,常書鴻又交給李云鶴一個任務——修復161窟60多平方米的壁畫。161窟是敦煌位置最高、受損最嚴重的洞窟,“人一進去就能看到墻上的壁畫碎片雪花一樣往下掉”。
李云鶴帶著兩名助手開始了修復工作。工作并不復雜,但要修復者耐住性子。每天,李云鶴在腳手架上一待就是三四個小時,一手提著馬燈,一手在壁畫前除塵、灌膠、回貼,常常停下工作時發(fā)現(xiàn)手已經(jīng)動不了了。即便每天花上10個小時,也修復不到1平方米,但李云鶴覺得這樣的工作特別舒服——他記得當年初進洞窟,有的同事因為害怕而不敢進去,他卻與這些佛像、壁畫“一見鐘情”?!罢驹诋嬊?,總能感受到美與寧靜”。所以,修復時他常常專注到忘了吃飯,同事對他最常說的話就是:“吃飯啦!吃飯啦!”
經(jīng)過兩年多努力,161窟成了莫高窟第一個被修復的洞窟,李云鶴研發(fā)的材料和首創(chuàng)的修復工藝均獲得了國家一級獎項。
除了用血壓計氣囊灌膠,李云鶴還有許多獨創(chuàng),比如調(diào)制出耐久、抗曬的黏著材料,發(fā)明了能將上百平方米壁畫完整“剝離”的“整體移動法”,還有防止壁畫脫落的“鉚固法”。
修復前后的敦煌壁畫局部。
1963年,李云鶴在修復130窟內(nèi)的壁畫時,面對著300多平方米存在塌毀風險的空鼓壁畫,想到用鉚釬固定的辦法。
這個方法最難的地方是確定鉚釘規(guī)格、數(shù)量、位置等。為了得出這些數(shù)據(jù),李云鶴先在其他墻體釘入鉚釬,再掛上石頭,以此來測算出鉚釬的承重,同時根據(jù)脫落的壁畫材質(zhì)和密度,算出每平方米壁畫的重量。經(jīng)過兩年多的反復測算和試驗,李云鶴在130窟的壁面上成功嵌插了300多根鋼筋鉚釬,保護了岌岌可危的珍貴文物。
在敦煌研究院工作了60余年,李云鶴參與修復壁畫4000多平方米,塑像500余身,足跡遍布甘肅六窟、浙江杭州的鳳凰寺、山東岱廟、青海塔爾寺、西藏布達拉宮……。他修復過的壁畫,幾十年來從沒出現(xiàn)問題,完全經(jīng)得起時間考驗。
修復者不僅僅是匠人,也是學者。上世紀60年代初,在修復壁畫的過程中,李云鶴常常感到知識不足:塑像是怎么雕刻的,壁畫又是怎么畫的……他主動找常書鴻說想去學美術,常書鴻便打趣道:“你是不是準備當個美術家?”
在常書鴻的安排下,李云鶴跟著所里美術組的老師學習構圖、雕塑和繪畫,久而久之,他練就了全面、堅實的基本功。和記者說起莫高窟,李云鶴對每個洞窟如數(shù)家珍,對文物的歷史、創(chuàng)作手法以及藝術特色也是一清二楚。他家中客廳的矮柜上,擺放著一尊半米高的菩薩半身像,表情栩栩如生,那是他親手雕塑的作品。
修了大半輩子的藝術品,他自己也成了大半個藝術家。
經(jīng)過60多年發(fā)展,敦煌研究院保護研究所的隊伍從6人壯大到60多人,其中“80后”“90后”占了1/3。不論是四五十歲的中年人,還是剛剛開始工作的年輕人,都是李云鶴的徒弟,包括李云鶴的兒子李波和孫子李曉洋。
李曉洋曾經(jīng)留學澳大利亞,很多人會問他,一個二十歲出頭、留過學的年輕人怎么會在敦煌扎下根?他總是笑:“可能是從小被熏陶的吧!”小時候,李曉洋總來莫高窟玩耍,爺爺修壁畫,他就在一旁玩泥巴;吃飯時,一家人也總在飯桌上討論保護文物。如今,他覺得自己做文物修復師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
在徒弟們的眼中,李云鶴脾氣很大,他訓斥徒弟的場景并不少見。十多年前的一次家宴上,一個徒弟向李云鶴敬了杯酒說:“師傅,有了這門手藝,我這一輩子吃飯就不愁了?!崩钤弃Q當即勃然大怒:“你這話我不愛聽!文物修復是一項崇高的事業(yè),哪能當作賺錢的途徑。”
很多徒弟還記得一件事。2006年的一天,有個學生在工作時把一小塊壁畫皮碰落,掉在了自己指甲蓋上,就隨手彈了出去。這一幕正好被李云鶴看到,他頓時火冒三丈地把這個學生開除了?!叭说钠と馄屏丝梢蚤L好,文物損失了就再也沒有了。文物雖然不會說話,但也是有生命的東西!”在修復壁畫的過程中,只要有人不小心碰掉一塊壁畫,李云鶴都會督促他們找回來粘回去,“如果對文物沒有愛和敬畏,就做不好這份事業(yè)”。
李云鶴教徒弟,也樂意跟徒弟學新事物,他會用電腦、玩微信,時刻緊跟時代潮流。他也要求徒弟保持學習的熱情,他常說,我這個年紀,都不敢說自己已經(jīng)學到家了,更何況你們這些年輕人。
現(xiàn)在的敦煌莫高窟已經(jīng)不是當年李云鶴初識的樣子了。近幾年來,敦煌研究院引入了很多高科技,有數(shù)字展示中心,球幕電影展廳,甚至還有增強現(xiàn)實技術(AR)導覽。這些對李云鶴而言,都如同天外來物,但他一直努力去適應、學習這些新鮮玩意兒:“真是活到老,學到老??!”
看來,敦煌老匠人的下個目標,是要當個科技達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