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根良 何增平
由于相對于經濟思想史研究中熊彼特、米切爾等大家,普利布拉姆的名氣要小得多,所以在這里我們有必要對他和這部作品作一個簡要的介紹。卡爾·普利布拉姆1877年生于當時隸屬于奧地利的布拉格。從學術淵源來看,普利布拉姆和奧地利學派關系密切。他在布拉格大學接受教育,奧地利學派的代表人物維塞爾是他的老師之一。后來,在維塞爾擔任奧地利商務部長期間,普利布拉姆當了一段時間維塞爾的教務代理,負責給他代課。按照普利布拉姆的說法,他開始關注經濟學方法論在經濟理論當中的作用是受到了維塞爾、龐巴維克等人的影響。*普利布拉姆的研究范圍涉及經濟思想史、經濟學方法論、社會政策、經濟周期、卡特爾問題、經濟統(tǒng)計等諸多領域。他不僅參加教學研究工作,而且還有在政府工作的經歷。他參與建立了奧地利的社會保障體系。1933年,受到納粹上臺后歐洲動蕩不安的政治局勢的影響,普利布拉姆決定接受美國布魯金斯學會的工作邀請,舉家遷往美國。此后,他一直在美國生活并于1952年退休。退休之后,普利布拉姆將主要的精力投入到《經濟推理史》的寫作當中。遺憾的是,在這部著作最終完成之前,普利布拉姆于1973年去世了?,F(xiàn)在我們所見的這本書是由他的夫人編輯并最終于1983年出版的。
需要說明的是,普利布拉姆所說的推理模式這一概念很容易讓我們聯(lián)想到如歸納法、演繹法等具體的推理形式,但這一概念的外延要廣泛得多,和我們通常所說的經濟學方法論更加接近。由于這部著作篇幅非常大,所以它可能更適合作為經濟思想史教學的參考書。對于想要了解這本書內容的普通研究者而言,普利布拉姆于1951年發(fā)表的論文《經濟推理史的緒論》(Prolegomena to a History of Economic Reasoning)是很好的參考。這篇論文交代了這本書的基本觀點,被收錄到了這本書的附錄當中。而對于想要充分理解普利布拉姆的經濟思想史觀的經濟思想史研究者,參閱普利布拉姆于1949年發(fā)表的著作《對立中的思想模式》(ConflictingPatternsofThought)是很有必要的。盡管這部著作里的很多結論都有待商榷,但是對于全面理解普利布拉姆的思想,特別是理解《經濟推理史》當中一些語焉不詳?shù)母拍?,這本書是必要的參考。
將每一時期的經濟學說的推理模式與該時該地出現(xiàn)的社會思潮,特別是哲學思潮聯(lián)系起來考察,是普利布拉姆《經濟推理史》的第一個突出特點。這一點我們從他對不同類型的經濟思想的命名中就可以看出來。普利布拉姆常常用與一種經濟學說相關的哲學思想來為其命名,例如笛卡爾經濟學(Cartesian economics)、培根經濟學(Baconian economics)、效用主義經濟學(utilitarian economics)。他認為各個歷史時期所特有的哲學社會思潮決定了那個歷史時期經濟思想所采取的推理方法?!霸诮洕治龅幕久嫔系募姞幨怯赏庠谟趪栏褚饬x上的經濟學范圍的因素引起的。這一紛爭的最終原因可以從相互對立的思想潮流當中找到,這些思想潮流決定了西半球所有思想、社會、政治和道德活動的推理方法的發(fā)展?!?
而對于重農學派來說,其哲學社會思潮背景則大有不同。普利布拉姆認為,當時在法國起碼有六種不同的社會思潮在涌動,啟蒙運動當中的百科全書派受到了英國經驗主義哲學的影響,而重農學派則更多地受到笛卡爾哲學的影響,所以,普利布拉姆將重農學派稱為笛卡爾經濟學。笛卡爾的哲學觀點認為,唯有通過理性而非感性經驗我們才能發(fā)現(xiàn)真理。與培根重視經驗歸納不同,笛卡爾強調演繹推理特別是將數(shù)學作為獲取真理的重要方法。按照普利布拉姆的解讀,重農學派的自然秩序觀點就是這樣一種通過理性反思得到的原理,而經濟表則是采用演繹推理特別是數(shù)學方法的典型例子。
普利布拉姆的這種經濟思想史觀是他腦海中的一個更加宏大的歷史觀的一部分。按照這種歷史觀,不單是經濟思想,人類社會的政治經濟制度和社會文化現(xiàn)象都在很大程度上受到當時的思想潮流以及思想潮流所決定的推理模式的影響。普利布拉姆的另一部著作《對立中的思想模式》就是這種觀點的產物。在這本書中,普利布拉姆試圖將美蘇兩大陣營以及納粹極權主義在政治經濟制度上的差異都歸結到推理模式的不同上。這部著作印證了保羅·西爾弗曼(Paul Silverman)對《經濟推理史》的主題的評價:“這個主題是一個更加宏大的歷史觀的一部分,在其中思想是歷史發(fā)展的基本的決定因素;當普利布拉姆將其應用到經濟活動上時,這使得他認為思想模式的改變對歷史發(fā)展的影響要比制度變遷或者不同階級的物質利益要大。事實上,他強調了思想上的轉變使得制度結構轉變成為可能。”*Silverman,P.“A History of Economic Reasoning Karl Pribram”.The Journal of Modern History, 1989, 61(3): 557-558.顯然,普利布拉姆這種將觀念的轉變作為社會形態(tài)變遷的決定性因素的觀點是值得商榷的,值得歷史學家和社會學家做進一步的研究和討論。
但是,如果回歸到文本當中,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盡管普利布拉姆確實試圖去論證這樣一個在某種程度上超出了經濟思想史研究范圍的命題,但是他的論證卻不是那么一致的。一方面,他認為,盡管經濟思想的內容會受到當時社會經濟環(huán)境變化的影響,但是社會經濟環(huán)境的變化歸根到底還是要追溯到推理模式的變化上?!坝谑?,更廣泛地說,社會經濟組織和經濟現(xiàn)象的基本觀念都可以被看作是同樣變量的函數(shù),也就是推理方法的函數(shù)。”③并且,普利布拉姆堅持認為,沒有任何理由可以讓我們認為這些推理模式的背后會再受到什么因素的影響,就這樣,人類主觀思維模式的轉變就被賦予了一個優(yōu)先于其他客觀經濟社會因素的地位。如此一來,普利布拉姆就為他的歷史觀給出了一種邏輯上的論證。這一觀點有著明顯的奧地利學派主觀主義的特點。但另一方面,這種邏輯在《經濟推理史》中卻遠遠沒有得到充分的論證。在更多的時候,普利布拉姆實際上是將經濟思想中蘊含的推理模式作為一個單獨的因素分離出來。他認為,經濟學家們的推理模式是主要受當時流行的哲學社會思潮影響的產物,而這種推理模式的自身特點限制了經濟學家們能夠得出什么樣的結論。按照這種思路的邏輯,哲學社會思潮并不能直接告訴經濟學家研究的結論是什么,而是通過影響經濟學家采取的推理模式來間接影響其經濟思想的。但在方便的時候,他也不排斥用社會經濟因素來解釋經濟思想當中出現(xiàn)的變化。
顯然,這種經濟思想史觀是與很多流行的觀點相對立的。比如,熊彼特在《經濟分析史》當中關于哲學社會思潮對經濟分析的影響評價不高。在論及亞當·繆勒和所謂的浪漫主義經濟學的時候,熊彼特認為哲學和經濟學“是兩個不同的世界,它們在任何一處均無接觸之點,沒有一個世界能夠告訴我們關于另一個世界的現(xiàn)象——或者不管應當使用什么字眼——的任何事情而不使它自己的論證歸于無用”*約瑟夫·熊彼特:《經濟分析史》,第2卷,72頁,北京, 商務印書館,2010。。而在第三卷中,當他對討論中涉及的社會思潮進行總結時,熊彼特斷言:“究竟上述一切對于這個時期的主要經濟學家具有什么意義呢?我可以非常有把握地回答說:意義是很小的——比在前兩個時期的意義還要小(我們知道,在這兩個時期中意義本來就不大)”*約瑟夫·熊彼特:《經濟分析史》,第3卷,42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對于熊彼特的《經濟分析史》而言,這確實是一個非常矛盾的現(xiàn)象:一方面,他花了大量的篇幅去論及每個時期出現(xiàn)過的種種社會思潮;另一方面,他則斬釘截鐵地否認了這些社會思潮對經濟分析的影響。對此熊彼特所做的辯解是有些模棱兩可的。他區(qū)分了社會思潮對經濟分析的影響和對經濟學家本身“一般態(tài)度和眼界”的影響,認為后者可能是存在的,但是對前者來說,“沒有哪一種哲學能夠被證明在下述意義上影響了這個時期的經濟學家,即如果沒有得到某一個哲學家的指導,他們就不能得出任何已經得出的某種分析上的結論,或者說他們之所以未能得出某種分析上的結論,是因為沒有得到某一個哲學家的指導——除了在他們的方法論上的研究和爭論以外”。參見約瑟夫·熊彼特:《經濟分析史》,第3卷,42-43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如果我們愿意接受普利布拉姆的觀點,那么我們可以說,熊彼特構造的“經濟分析”這一概念遠遠不能涵蓋經濟思想史中出現(xiàn)的相互對立的多種推理模式。
這種忽視不同經濟學研究傳統(tǒng)的存在的觀點促成了輝格史觀在經濟思想史研究當中的大行其道。在忽視多元并存的相互對立的經濟學推理模式的情況下,這種觀點將某類經濟理論及其方法作為評判過去經濟思想的準繩,從而經濟思想史就被處理成某一類理論獲得勝利而其他種類的理論被淘汰的過程。這類被作為準繩的經濟理論就自然成了歷史的最終勝利者。這一歷史觀在歷史學界早已受到了諸多批判,成了一個貶義詞,然而在經濟學界,薩繆爾森卻將輝格史觀作為經濟思想史研究的正確方法來倡導。*賈根良、賈子堯:《經濟思想史研究的輝格史方法及其爭論》,載《學習與探索》,2016(1)。并且,按照輝格史觀,經濟思想史研究自然就只是一種出于歷史的趣味性而存在的學科,因為既然最后的勝利者已經存在于教科書當中,那些陳舊的經濟思想又有什么值得我們學習的呢?
普遍主義(universalism)的經濟思想史研究方法論是普利布拉姆《經濟推理史》的另一個突出特點。在一篇經濟思想史的經典論文中,伊利亞斯·L·哈立勒(Elias L.Khalil)將普利布拉姆的《經濟推理史》視為普遍主義的經濟思想史研究方法論的代表。這種普遍主義的方法論認為思想史上的“經濟理論只是改變了其外觀而保留了一個恒久的核心或者本質”*Khalil,E.L.“Has Economics Progressed? Rectilinear, Historicist, Universalist, and Evolutionary Historiographies”.History of Political Economy, 1995, 27(1): 43-87.。這種核心或本質一般不是指某種具體的理論,而是指方法論層面的某種特征。對于普利布拉姆來說,這種方法論層面的核心問題就是唯名論(nominalism)和本質主義(essentialism,他有時也使用普遍主義——universalism一詞)的對立。
普利布拉姆的看法和波普爾的看法很相似(并且在我們后面將談到的對歷史決定論的詬病上,兩者也有頗多相近之處)。波普爾是這樣描述方法論上唯名論和本質主義(這里翻譯為唯質論)的區(qū)別的:“方法論上的唯質主義者有意以‘什么是物質’、‘什么是力’或‘什么是正義’之類的詞句概括科學問題;他們相信,對這類問題的深入的答案,就揭示出這些詞句真正的或本質的意義,從而就揭示出它們所指的那些本質的真正的或真實的性質,——這至少是科學研究的必要前提,如果不是它的主要任務的話。與此相反,方法論上的唯名主義者則會以‘這個物質是怎樣行動的’或‘它在其他物體的面前是怎樣運動的’之類的詞句提出他們的問題。因為方法論上的唯名主義者主張,科學的任務僅只是描述事物是怎樣行動的;他們提出要完成這一點,只要需要,就可以隨意引進新的術語,或者只要方便,就可以重新規(guī)定舊的術語的意義,而可以輕松愉快地忽略它們原來的意義。因為,他們把文字單純看成是有用的描述工具?!?波珀:《歷史主義的貧困》,68頁,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1987。
按照普利布拉姆的觀點,如果將唯名論和本質主義視為經濟學推理模式的兩極,那么,經濟思想史中的各種經濟理論則處在這兩極之間的不同位置上。極端的本質主義推理的代表是中世紀的經院式推理(Scholastic reasoning,由于托馬斯·阿奎那是其中的重要代表,所以普利布拉姆稱這種類型的經濟學為托馬斯經濟學(Thomistic economics))。這種經濟學試圖按照上帝的意志來確定經濟概念的本質,從而對各種經濟現(xiàn)象做出符合教義的評判。例如,對于高利貸問題,這個時期的一種觀點認為,由于錢的本質是人們用于交易的工具,錢作為工具本身是不能產生錢的,因而高利貸是不符合教義而要加以抨擊的行為。而在經濟學推理模式的兩極的另一端,唯名論的代表則是經由邊際主義和數(shù)學化的盛行在一戰(zhàn)之后初步成型的假設經濟學(hypothetical economics),它的推理方式被普利布拉姆稱為假設推理。
普利布拉姆認為,長期以來經濟思想史中就一直并存著多種經濟學推理模式。它們依據和這兩種對立觀點的相近程度散落在這兩極之間的區(qū)域中。在19世紀之后,則明顯地出現(xiàn)了三種不同推理模式并存的局面:邊際經濟學為代表的假設推理、馬克思主義經濟學(書中稱為辯證經濟學,dialectic economics)為代表的辯證推理和德國歷史學派(書中稱為有機經濟學,organismic economics)為代表的有機推理。普利布拉姆認為,在這三種推理模式當中,假設推理更接近于唯名論,而另外兩種推理模式則更接近于本質主義。在歷史上,這三種推理模式有著各自的發(fā)展脈絡。
經濟學向唯名論推理模式的轉向在重商主義時期就開始了。普利布拉姆認為,早期重商主義時期是由經院式推理向唯名論式推理轉向的時期。例如,這時期將財富的本質視為貴金屬,以此作為指導國家政策的原則,這是典型的本質主義推理。但與此同時,一些重商主義者將一國貴金屬的擁有量和貿易狀況聯(lián)系在一起,這是一種唯名論式推理。
此后,兩股思潮對唯名論推理模式的經濟學影響重大。一是自然科學特別是牛頓經典力學體系的影響,它為唯名論者構建自己的經濟系統(tǒng)提供了很好的參照系。在這種系統(tǒng)當中,世界被劃分為若干互不相關的獨立系統(tǒng),這些系統(tǒng)是不同學科的研究對象。牛頓“將所有復雜的現(xiàn)象分解為一個共同點——原子——并假定這些原子(最終的不可分割的元素)之間的關系是由自然規(guī)律決定的,這些規(guī)律是基于在絕對空間中這些惰性物體的相對位置的”*。同時,自然科學中的均衡觀念和數(shù)學形式對唯名論推理模式的經濟學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按照普利布拉姆的觀點,唯名論推理模式的經濟學在李嘉圖之后通過邊際主義革命進一步去除了其中的本質主義成分。而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由于經濟學的進一步數(shù)學化,原本邊際主義內部存在的分歧(特別是反對數(shù)學方法和均衡概念的“心理版本的邊際主義”,也就是奧地利學派)被進一步消除。這時候成型的假設經濟學是唯名論推理模式的代表。
普利布拉姆認為,馬克思主義經濟學采取的辯證推理和德國歷史學派采取的有機推理是更加接近于本質主義推理模式的。但是,因為這些推理模式當中都有假設推理的因素在里面,所以不能把它們等同于中世紀的經院推理那樣極端的本質主義推理模式。
與受到英國效用主義哲學影響的假設推理模式的經濟學不同,早期德國歷史學派較多地受到了德國古典哲學的影響。按照普利布拉姆的看法,這場哲學運動對德國歷史學派的主要影響在于,“他們建議使用‘直覺’過程來分析社會現(xiàn)象,因為直覺過程使得觀察者可以抓住統(tǒng)一的集體性的‘總體’的本質和機能?!傮w’雖然不能被直接感知到,但是可以被認為是外在于人類意識的實在之物”⑤。因此,普利布拉姆也稱這種推理方法為直覺推理(intuitional reasoning)。而他之所以稱這種推理方法為有機推理,是因為德國歷史學派所考察的總體常常被類比為處在演化中的有機生命體?!鞍凑者@些準則,每個國家構成了一個‘有機整體’,它們的存在和發(fā)展是由自身的規(guī)律和目標決定的。這些規(guī)律的潛意識運作被認為會在一國的社會制度當中表現(xiàn)出來?!雹捱@種對社會制度的關注同時也受到了當時法學思想的影響。施穆勒的研究綱領就是這種思想背景的產物。他力圖在國家和社會具有特殊性的前提下,運用直覺推理的方式得到更高層次的抽象。這種推理方式很典型地體現(xiàn)在了歷史學派的各種歷史階段論當中。國家經濟作為一個整體,被認為能夠通過直覺推理的方式把握到它的本質,雖然在歷史發(fā)展的不同階段,這一本質可能會有所不同。但是,德國歷史學派最終并沒有形成一個完整統(tǒng)一的理論,很多時候這種做法停留在了對每一階段的歷史事實的陳述上,而沒有深入下去。
后來,以維納·桑巴特和馬克斯·韋伯為代表的新新歷史學派在繼承歷史學派傳統(tǒng)的同時,還受到了當時新康德主義哲學思想的影響。普利布拉姆認為,這種哲學思想進一步強調了直覺推理的運用以及對制度和歷史的關注。在美國,制度主義者受到了歷史學派的影響,同時也受到了實用主義哲學觀念的影響。而隨著納粹的上臺,這種推理模式的經濟學的命運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歷史學派衰落了,而極權主義經濟學產生了。有機推理在這時成了為極權主義統(tǒng)治辯護的工具。在納粹意識形態(tài)當中,元首被認為是那個可以運用直覺獲知國家和歷史發(fā)展的本質的人,而國家中的一切要素就都需要按照這種意志各就其位。德意志民族被認為是有著高于其他民族的本質,于是這就為種族屠殺和所謂的擴張“生存空間”做了辯護。但是,德國歷史學派與納粹之間的聯(lián)系是很復雜的。一方面,確實有一些德國歷史學派的經濟學家發(fā)揮想象力,用有機推理的方式為納粹政權辯護。但另一方面,以施穆勒為代表的德國歷史學派的思想卻和極權主義保持著很大的距離。在紀念施穆勒百年誕辰的時候(1938年,也即納粹上臺五年后),一些歷史學派的追隨者站出來批駁當時存在的很多對歷史學派方法的錯誤認識。其中哲學家埃里克·羅瑟克(Erich Rothaker)認為當時的很多說法都忽略了施穆勒方法當中的相對主義成分。
在《經濟推理史》當中,馬克思之后的辯證經濟學占了很大篇幅。普利布拉姆認為,后來的辯證經濟學很多都沒有堅持馬克思所采用的辯證推理的方法。他將此視為方法上的退化,馬克思的辯證推理退化成類似于經院哲學式的推理方式,有些被用來服務于高度集中的計劃經濟體制。
雖然在理論層面上普利布拉姆保持著中立,但是在實踐層面或者說政治實踐上,普利布拉姆的偏向是很明顯的。在《對立中的思想模式》當中,他將唯名論的推理模式和西方“民主自由”的政治制度聯(lián)系在一起,而將本質主義的推理模式和納粹極權主義以及蘇聯(lián)高度集中的政治經濟體制聯(lián)系在一起。結合普利布拉姆的生平,他產生這種想法不足為奇。普利布拉姆在納粹上臺之后動亂的時局下生活過,他曾目睹受到極端思想蠱惑的青年學生焚毀書籍,曾經因學生暴動而受到死亡威脅,他因此舉家逃往了美國。普利布拉姆做出這種論斷的理由是:本質主義推理以及它常常采取的目的論式的論證意味著一種歷史決定論,既然如此,所有人只需要按照元首的意志行動就可以了;唯名論的推理模式則從不試圖尋求這種本質性的歷史規(guī)律,并將概念視為人的主觀創(chuàng)造,因而這些概念是可錯的,這就使得沒有人能對歷史的結局輕易做出定論。
普利布拉姆的這個觀點在邏輯上有頗多牽強之處。首先,可錯性顯然并不是唯名論的推理模式所獨有的。歷史學派的理論及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同樣也是可錯的。教條主義是任何推理模式的觀點都可能犯的錯誤。其次,如果認為兩者的區(qū)別在于是否有一個可行的判斷真理的經驗標準(例如波普爾提出的證偽)的話,那么,這已經偏離了這兩種推理模式的內涵。換句話說,無論是本質主義還是唯名論,它們都不排斥經驗觀察的作用。最后,發(fā)現(xiàn)歷史的本質規(guī)律不等于發(fā)現(xiàn)歷史的結局。一種歷史規(guī)律是否起作用取決于特定的歷史環(huán)境;歷史結局可能受到其他多種歷史規(guī)律的影響;選擇什么樣的機制起作用還要受到人類主觀意志的影響,這些都使得我們有理由認為本質主義推理試圖發(fā)現(xiàn)歷史規(guī)律的做法并不等同于歷史決定論。更進一步的說明需要我們結合批判實在論,在接下來的內容中進行。
在1997年的一篇經典論文當中,安德魯·謝爾(Andrew Sayer)對本質主義做出基于批判實在論的評價。*Sayer,A.“Essentialism, Social Constructionism, and Beyond”.The Sociological Review, 1997, 45(3): 453-487.他認為,本質這個概念是混雜的,本質既可以指一種事物區(qū)別于其他事物的屬性,又可以指事物當中蘊含的生成機制(generative property),這種生成機制與事物能夠發(fā)生什么變化有關。例如,我們可以說水的本質是一氧化二氫(H2O)。這既是區(qū)別于其他物體的屬性,也是其中蘊含的一種生成機制,比如水的本質意味著在某種情況下(比如通電)可能會分解為氫氣和氧氣。但是這兩種本質是沒有必要重合的。強的本質主義觀點認為任何事物都具有一個區(qū)別于其他事物的本質,這是不必要的,這可能會引來種族主義等認識問題。而一種溫和的本質主義則是可取的。這種觀點認為不是任何的事物都有本質,而將本質視為事物當中蘊含的生成機制。這種溫和的本質主義是和批判實在論科學哲學相契合的。
如果我們回想普利布拉姆對本質主義和歷史決定論的質疑,就會發(fā)現(xiàn),人們之所以會將本質主義和歷史決定論聯(lián)系到一起,是因為人們錯誤地理解了因果規(guī)律。作為科學實踐的研究對象,人們常常將因果規(guī)律當作經驗層面的事件規(guī)則性,即“如果X,那么Y”的形式。然而,這種經驗實在論的觀點是無法理解科學實踐的。在科學實踐當中,科學家在實驗室封閉系統(tǒng)下取得了某種事件規(guī)則性,也就是“在Z的條件下,如果X,那么Y”——這里Z指的是實驗室控制隔斷其他因素影響的條件。而到了實驗室之外的開放系統(tǒng)當中,在條件Z無法保證的情況下,這種事件的規(guī)則性只有在少數(shù)極端條件下才能被觀察到。但讓經驗實在論者感到奇怪的是,一般情況下人們會認為科學實踐所發(fā)現(xiàn)的因果規(guī)律在開放系統(tǒng)中仍然發(fā)揮著作用。這說明,經驗實在論將因果規(guī)律視為經驗層面的事件規(guī)則性的觀點是不能正確理解科學實踐的。批判實在論認為,要理解科學實踐活動,就必須將實在論引入到科學哲學的探討當中。如果科學實踐是可理解的,那么因果規(guī)律就不能是一種事件規(guī)則性,而應當是一種實在層面的機制、結構、趨勢。實驗室活動的目的在于以人為干預的方式控制其他趨勢的影響,從而使得某些趨勢的作用顯現(xiàn)出來。而到了實驗室之外的開放系統(tǒng)當中,不同的趨勢在共同發(fā)揮作用,而具體哪些趨勢在發(fā)揮作用則要取決于具體的條件。
按照這種對因果規(guī)律的重新認識,“通向決定論有四重障礙。首先,因果力量——比如生孩子的能力——是否存在依賴于具體情況下可能出現(xiàn)的特定結構或物體。第二,這些力量是否發(fā)揮作用是依情況而異的,而不是前定的。第三,是否以及什么時候它們發(fā)揮作用,這些結果依賴于和其他可能有關的現(xiàn)象之間的調和——或者說中和。第四種可能是,自然的或者社會的因果力量本身(并不只是說是否以及在什么情況下發(fā)揮作用)是可以改變的”*Sayer, A.“Essentialism, Social Constructionism, and Beyond”.The Sociological Review, 1997, 45(3): 453-487.。
這時,如果回到前面關于本質主義的探討中,我們會發(fā)現(xiàn)溫和的本質主義觀點與批判實在論是一致的,它們同樣將因果規(guī)律視為實在層面的機制、結構、趨勢。由于錯誤地理解了因果規(guī)律,普利布拉姆錯誤地將本質主義和歷史決定論畫上了等號,這使得他在政治立場上更加偏向于唯名論的推理模式。但問題是,如果將唯名論視為本質主義的對立面,如果將唯名論視為否定一切本質的存在,就會產生由唯名論滑向相對主義的可能。這使得唯名論意味著科學實踐當中產生的對規(guī)律的認識都是由人類主觀生成的聯(lián)系,而與客觀實在沒有關系。按照這種觀點,我們就會難以理解人類社會所有的科學實踐,難以理解這些科學實踐所取得的成功。而且,按照這種觀點,估計差不多所有這個名目下的經濟學家都不會同意自己是唯名論者,都不會同意自己的實踐沒有在尋找因果規(guī)律。
然而,出于其他的理由,他們仍然可能成為唯名論的支持者。盡管唯名論名下的經濟學家可能都不會同意自己的實踐沒有在尋找因果規(guī)律,但是他們可能會贊同要反對歷史決定論;并且他們可能更會贊同沒有什么本質主義者所說的社會關系、組織制度、主權國家、人類社會的本質,而只有孤立的個人和這些個人相互之間產生的聯(lián)系,由此,這些經濟學家們就有可能成為唯名論的擁護者。
但事實上,這種做法已經事先假定了人類社會在實在層面的結構、趨勢、規(guī)律都是如同原子之間的機械關系,到頭來只是用一種原子論形式的本質主義取代了一種本可以更加開放且更加現(xiàn)實的本質主義。因此,唯名論與其說是那些經濟思想的推理模式的本質,不如說是一種它們共有的意識形態(tài)。這種意識形態(tài)的作用在于,它阻止了追隨它的經濟學家從實在層面來認識自身實踐。這種意識形態(tài)使得這種情況成為可能:在不自知的情況下,這種推理模式的經濟學在實在層面上被賦予了某種先天的假定,而這種先天的假定的存在就注定了這種推理模式的經濟學被束縛在自設的狹隘范圍內。
按照托尼·勞森(Tony Lawson)的觀點,在現(xiàn)代主流經濟學當中類似的狀況是由數(shù)學演繹主義帶來的:“顯然在回溯過程當中,可供選擇的范圍會受到假設前提和達成(數(shù)學上)可處理的目標的嚴格限制?!?Lawson, T.Reorienting Economics. London & New York: Psychology Press, 2003, p.25.勞森認為,主流經濟學在實在層面上的假定是原子論的和孤立的,而這種假定受到了數(shù)學演繹主義的鼓動。托尼·勞森考察的主要是現(xiàn)代背景下主流經濟學的不現(xiàn)實的實在論假定。而在《經濟推理史》當中,正如我們在前面已經論述過的,普利布拉姆同樣看到了這種推理模式具有原子論和孤立的特點,但他所展示出來的是一個歷史過程。在這個歷史過程當中,經濟學的推理模式一方面受到了它所沿襲的理論傳統(tǒng)的影響,另一方面受到了當時哲學社會思潮的影響,在其中經典物理學和效用主義哲學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在一定程度上我們可以認為,如果說勞森是在進行橫向的病理切片分析的話,那么普利布拉姆的工作則更像是在進行尋根溯源的歷史學透析,盡管他所提出的唯名論的說法是有誤導性的。
類似的問題還發(fā)生在后凱恩斯主義經濟理論上。盡管普利布拉姆考察了諸如瓊·羅賓遜、卡萊斯基等早期后凱恩斯主義者,但他還是將凱恩斯的思想視為假設推理模式的經濟學的一次拓展,并且在他看來,凱恩斯對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經濟學發(fā)展的影響遠不及數(shù)學方法以及動態(tài)化方法的影響。但事實上,經由保羅·戴維森、海曼·明斯基等后凱恩斯主義者的不斷努力,后凱恩斯主義形成了與假設經濟學反差強烈的方法論特點。他們強調人類社會的開放性和動態(tài)性,強調歷史與根本的不確定性,這些與基于封閉系統(tǒng)的假設經濟學是相對立的。*參見馬國旺、賈根良:《后凱恩斯經濟學70年——批判、重建與綜合》,載《國外社會科學》,2005(2);賈根良、馬國旺:《后凱恩斯經濟學的新發(fā)展》,載《教學與研究》,2004, 38(9)。
《經濟推理史》當中爭議最大的問題是它對德國歷史學派的認識。我們在前文已經說明:本質主義推理方式與歷史決定論、法西斯極權主義統(tǒng)治沒有必然聯(lián)系。就具體史實來看,我們必須承認存在著一些繼承了歷史學派傳統(tǒng)的經濟學家和納粹走得很近,甚至在當時出現(xiàn)了這樣的聲音:德國社會學家利奧波德·馮·維澤(Leopold von Wiese)在為施穆勒一百周年誕辰發(fā)表的紀念文章中,認為施穆勒會認可納粹上臺后德國的政治形勢的變化。*Reheis, F.“The Just State: Observations on Gustav von Schmoller’s Political Theory”.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Social Economics, 1989, 17(9/10/11):48-70.但事實上,盡管施穆勒強調國家干預,他的觀點卻與極權主義風馬牛不相及。按照近年來西方學者對施穆勒思想的重新挖掘,以施穆勒為代表的新歷史學派贊成的是一種輔助原則(subsidiary principle),即國家干預只有在私人部門不能夠有效運行的時候采用。*Prisching, M.“The Preserving and Reforming State: Schmoller’s and Wagner’s Model of the State”.In: Backhaus, J.G.(ed.).Essays on Social Security and Taxation: Gustav von Schmoller and Adolph Wagner Reconsidered. Marburg: Metropolis-Verlag, 1997,pp.173-201.他們對政府失靈有著清醒的認識。例如,施穆勒曾列舉了三種政府失靈的問題:國家可能濫用自身權利做出違背公眾利益的事情;官僚主義可能會盛行,從而政府機構臃腫,辦事成本高昂;公權力可能會與經濟利益掛鉤,滋生壟斷勢力。*Powers, C.H., and K.H.Schmidt.“Justice, Social Welfare, and the State in the Eyes of Gustav von Schmoller”.In: Backhaus, J.G.(ed.).Essays on Social Security and Taxation: Gustav von Schmoller and Adolph Wagner Reconsidered. Marburg: Metropolis-Verlag, 1997,pp.239-258.施穆勒說:“我們不要求任何領導人,像一個人類的全能之神那樣,應該控制、比較、檢驗和估測萬民的品質和業(yè)績,并以此來公平地分配收入。……國家總是可以通過改善社會制度的方式來主導實現(xiàn)一個更加公平的收入?!麄兊闹腔酆驼x感可以提升和改革制度,但是不能取代它們的位置?!?同時,歷史學派內部的政治觀點也是不統(tǒng)一的,例如施穆勒是偏向保守的中間派,布倫塔諾是懷疑國家干預,主張市場自由的激進派,瓦格納則是偏向于國家干預的保守派。
同時,就具體的研究方法而言,施穆勒的方法也不是歷史決定論的。我們需要結合施穆勒的倫理觀念來探討這一問題。一方面,施穆勒認為道德因素是決定人的行為的重要因素,它會受到現(xiàn)存的制度道德狀況和經濟社會條件的限制,對它的研究需要結合心理學和人類學的研究成果。另一方面,施穆勒認為,雖然現(xiàn)存的制度和道德規(guī)范為人的行為提供了可以預測的選擇空間,但是人的道德意識不只是單純地遵循現(xiàn)存的制度和道德,它還可以進一步去追求超出現(xiàn)實的道德目標,并且以此來改變現(xiàn)存的制度環(huán)境。這構成了施穆勒的演化觀念的一大特色。他說:“把我們指引至此并且使得我們從其中產生正義感的觀念絕不簡單。一方面是法律規(guī)定的特殊性質,它是指導社會互動的確定的正式規(guī)則;另一方面是社會生活的理想目標,它決定了法律的實質內容,這兩者共同決定了這個概念。”*Schmoller, G.“The Idea of Justice in Political Economy”.The ANNALS of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Political and Social Science, 1894, 4(5): 1-41.在這種情況下,正如鹽野谷佑一(Yuichi Shionoya)指出的,目的論的論證方式不是對某種意識形態(tài)的辯護,而是基于整體論的視角進行的對社會變遷的前景的考察。*Shionoya, Y.The Soul of the German Historical School. Boston: Springer Science+ Business Media, 2005,p.7.經濟思想史學界普遍認為,施穆勒并沒有完成他所設想的研究計劃,他的《一般國民經濟學大綱》只是他龐大的研究計劃的階段性成果,本身并不是一個已經完成的體系,其所開創(chuàng)的研究傳統(tǒng)還有待后人的進一步開拓和完善。
盡管《經濟推理史》在史實和歷史觀上還有頗多值得商榷之處,但是這些問題很大程度上是歷史局限性帶來的,我們不應過于苛求。例如,要等到20世紀90年代經濟思想史研究中“施穆勒復興”潮流的出現(xiàn),施穆勒的思想才被挖掘和重新認識??傮w上說,普利布拉姆在其中展現(xiàn)出的淵博學識和獨到見解使得這部著作無愧于經濟思想史研究的經典之作的美譽。這部著作將經濟思想史上各種經濟思想置于一個廣闊的哲學社會思潮背景當中進行考察,這種研究方法是具有開創(chuàng)性意義的。普利布拉姆不拘泥于只是陳述過去的經濟思想,而是力圖通過他獨到的方法加深我們對不同經濟思想所具有的獨特思想背景的認識。在普利布拉姆描繪的經濟思想史的整體圖景中,輝格史觀所構想的線性累積的發(fā)展道路是子虛烏有的;不同的哲學社會思潮塑造了截然不同的經濟學方法論傳統(tǒng),以任何一種理論及其方法作為標尺的做法都可能會歪曲經濟思想史的本來面貌。
《經濟推理史》在梳理哲學社會思潮與經濟學推理模式的關系的基礎上,試圖去探討在經濟學推理模式中的,也就是方法論中的某些核心因素。這種嘗試正是哈立勒所強調的普遍主義的經濟思想史研究方法論的意義所在。普利布拉姆將方法論的核心問題視為唯名論和本質主義之間的矛盾,這種觀點是錯誤的。唯名論的說法具有誤導性。與其說它是一種經濟學研究方法的本質,不如說是一種令人迷信的意識形態(tài),這種意識形態(tài)使得經濟學研究者在方法論層面放棄了對實在的探求,放棄了走向相對數(shù)學演繹主義而言更加開放、更加現(xiàn)實的實在論的可能性。但是,普利布拉姆的考察仍然有啟發(fā)性。他的研究突顯了經濟思想史對經濟學方法論研究的重要作用。作為科學實踐的一種,經濟學研究有其獨特的發(fā)展歷史和實踐的特殊性,因此對其方法論的研究不能脫離經濟思想史,否則就可能成為空中樓閣。普利布拉姆的研究有助于我們從歷史的角度進一步認識現(xiàn)代經濟學在方法論問題上的分歧,從而為經濟學范式的變革提供歷史經驗和理論支持。因此,普利布拉姆的《經濟推理史》是我們振興經濟思想史學科、推進經濟思想史史學理論研究的有益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