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應 雪
(大連海事大學 外國語學院, 遼寧 大連 116026)
羅伯特·弗洛斯特(Robert Frost)是美國現(xiàn)代詩歌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他的許多詩作已經(jīng)成為美國文化中的特定符號,是美國民族精神氣質(zhì)的象征,其本人被譽為美國的“民族詩人”和“民眾詩人”。弗洛斯特曾榮膺桂冠詩人,4次獲得普利策詩歌獎,獲40所大學名譽博士稱號,但在其生前諸多榮譽背后是學界與讀者對其作品的種種誤讀。詩人一生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自然詩,但縱觀其批評史可以發(fā)現(xiàn),從上個世紀的龐德(Ezra Pound)到本世紀的費根(Robert Faggen),對(弗洛斯特,以下簡稱“弗氏”)自然詩的研究始終囿于抒情詩或田園詩的范疇中,而對其詩學及美學的評判亦多有微詞。而弗氏自然詩質(zhì)樸通俗的文字背后包裹著豐富而深刻的美學思想和生態(tài)理念,值得深入探討。
百年以來的弗氏自然詩研究圍繞著兩個既定認識展開:前者將其定位為浪漫主義抒情詩:“弗洛斯特使自然成為想像力的原初材料,通過想像賦予自然秩序的創(chuàng)造活動使詩人獲得精神上的治療,達成人格的統(tǒng)一和心理上的暫時解脫”[1]。這樣一來,“浪漫的理想主義傾向和復雜多變的現(xiàn)代生活形成張力,賦予詩人巨大的創(chuàng)作空間”[2]。浪漫主義詩歌“借助想像探索意義之所在,為虛無的世界創(chuàng)造價值”[3]67的詩學理念似乎成為弗氏詩歌主題與形式特點的根本原因,很好地說明了“現(xiàn)代文學對于浪漫主義的繼承和延續(xù)”[4]206。對弗氏自然詩的另一種判定則限于田園詩的范圍內(nèi),如列儂(John Lynen)、普瓦里耶(Richard Poirier)、迪亞宛佐(Mario L. D’Avanzo)等研究者認為弗羅斯特的詩歌為美國式的田園詩,他的創(chuàng)作既繼承了田園詩的衣缽,又進行了卓有成效的本土化。[5]列儂指出弗洛斯特自然詩的雙重特質(zhì)是“在鄉(xiāng)村生活恬適背后隱藏著使人不安的畫面,形成田園主旋律之外的否定性音符?!盵6]其他研究者從心理分析理論出發(fā)解讀弗氏田園詩對于世界和生命的否定,剖析其悲觀主義哲學[7],或從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視角出發(fā),探討詩人在其自然詩中通過建構(gòu)田園理想力圖實踐“鄉(xiāng)村個人主義”的政治構(gòu)想。[8]
無論是客居英國時出版的《少年的心愿》(ABoy’sWill),還是令其一舉成名、榮鼎桂冠詩人的《波士頓以北》(NorthofBoston),亦或在后期的《新罕布什爾》(NewHampshire)、《小河西流》(West-runningBrook)等詩集中,弗洛斯特對于自然與人類關系的現(xiàn)實描寫和美學討論從沒有停止,成為其作品的永恒主題。弗氏自然詩超越了抒情詩或田園詩的傳統(tǒng)范疇,以“反浪漫主義的自然抒寫”,展現(xiàn)人與自然的現(xiàn)實關系,通過“現(xiàn)象學”的思辨方式達成對浪漫主義自然觀及其美學的反思。同時,“反田園”詩的批判現(xiàn)實主題和生態(tài)美學的探索既刻畫了工業(yè)文明背景下新英格蘭人生存的凄涼景象,也巧妙地完成了對工業(yè)文明的審美批判。在揭示人與自然的“主體間性”關系的基礎上,探索人與自然的“對話”關系,打造別樣的自然之美,構(gòu)建人類存在美學。
縱覽弗氏詩歌研究中關于“自然”問題的種種悖論,本論文另辟蹊徑,重構(gòu)弗氏自然美學。以對其自然詩的細讀為基礎,通過對“反浪漫主義的自然抒寫”“反田園詩的審美批判”“對話的自然”等問題的考察,探索詩人對浪漫主義自然觀和美學中“人類中心主義”思維傾向及“主客二元對立”認識論的解構(gòu),達到對田園詩理想主義虛妄性的揭示,對工業(yè)文明負面效應的審美批判,對人與自然“對話”關系的美學構(gòu)建。論文旨在打破已有研究范式,突破“浪漫主義自然觀=生態(tài)主義自然觀”、“田園詩=自然詩”的認識窠臼,還原弗氏自然詩中自然的主體性地位,為美國自然文學研究提供新視角。
弗洛斯特所繼承的詩歌傳統(tǒng)是浪漫主義的。他在文學旨趣的形成、詩學的建立和創(chuàng)作實踐的積累階段不可避免地受到英美浪漫主義文學的巨大影響[9]。然而,他對于該傳統(tǒng)的運用更多地表現(xiàn)為一種“浪漫主義的反諷”。在對浪漫主義自然觀和詩歌美學的重審、反思和批判過程中,他開辟了獨特的視角,揭示了前者“理想主義”“自然性靈化”等觀念中隱藏的“人類中心主義”的思想傾向[4]207,同時揭示了浪漫主義逃避現(xiàn)實的本質(zhì)特點在工業(yè)時代的虛妄。
浪漫主義自然觀的核心是對自然的客體化。自然沒有獨立的價值,僅是主觀精神的投射物,是“人化”的自然[10]。這一觀念在華茲華斯那里表現(xiàn)得尤其明顯。華氏試圖“實現(xiàn)人類頭腦對于自然的掌控”、“賦予自然以人為的價值”[11],通過想像搭建世界和自我、客觀和主觀的橋梁。這種創(chuàng)作理念隱藏著人與自然的分離及人對自然的工具化暴力[12]。
弗氏自然詩則不同,它圍繞著農(nóng)民在土地上和自然中的直接體驗展開描述,不脫離新英格蘭人生存的現(xiàn)實情況,也不對自然作浪漫主義的幻想。正如迪亞宛佐所言,弗氏自然詩“扎根于土地,與來自土壤與農(nóng)場的勞作經(jīng)歷密切相關,它不唱浪漫主義飄渺的高調(diào),不作與自然相分離的冥想,而是挖掘土地給予詩人實在的情感和思想?!盵13]
華茲華斯認為,詩人超越性的想像力可以統(tǒng)攝自然,而后者的作用在于“探索人性的規(guī)律”“實現(xiàn)精神的升華或啟迪”[14]400。詩人可以憑借想像極為自由地控制自然素材,通過藝術(shù)的美感原則選擇和自然判斷:“自然所能提供的愉悅是一種卑微的快樂,自然美的等級需要通過精神的判斷和比較才能得到提升?!盵14]45
《強者沉默不語》(TheStrongAreSayingNothing)以轉(zhuǎn)喻的形式表達了弗洛斯特對于浪漫主義自然觀的質(zhì)疑。在華氏筆下,“風”是想像力鼓動下會意的微風,“在甜蜜的閑暇由天堂吹送∕激發(fā)希望和和諧的詩句?!盵14]95而在弗氏看來,這種對自然的想像就像是“無所事事時夢想得到不勞而獲的禮物”,它即便是“仙女精靈施舍的黃金”,但“因為逾越了真實便顯得不正常?!盵15]34
在《強者沉默不語》一詩中,華茲華斯渴望的“神性啟示”并未出現(xiàn),人們對于自然所做的描繪片刻沒有脫離春耕時節(jié)的真實狀況。華氏認為,“肉體的視覺可能阻擋心靈之眼∕使之無法獲得來自靈感的信息”,“是想像力的阻礙”[14]38。弗洛斯特筆下的勞動者則完全根據(jù)親眼所見來安排勞作。在大地復蘇之時面對“風”,他想到的是,“眼下的土地會得到耕耘和灌溉∕任何雜草的前途都不予考慮?!盵15]379華茲華斯式的冥想失去了存在的土壤,人們將竭力為即將到來的春耕做準備,面對自然做出現(xiàn)實的反應:
風一陣緊過一陣從農(nóng)場吹向農(nóng)場,
但卻沒有吹來人們希望的浪漫風氣。
也許在另一個世界多少有點風尚,
但強者在看到它之前會沉默不語。[15]380
華氏幻想,“想像的力量伴隨看不見的風而來”,而對弗氏詩歌中的“強者”來說,想像力是和真實的景象同步而生的。在風的作用下,“原始大地上的黑土開始適于耕作∕一株無葉的李樹新開出滿樹白花?!盵15]380勞作者想到“蜜蜂會不會來對它的美做出評價”。在勞動者與自然的交流中,自然的美催生了想像力,使他萌發(fā)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靈感,實現(xiàn)了眼睛、心靈和頭腦的同一[15]380。
《邂逅》(TheEncounter)是一首帶有“探索”意味的諷刺詩。詩歌解構(gòu)了浪漫主義將一切自然之旅賦予精神內(nèi)涵的傾向,以近乎瀆神的描寫刺穿了浪漫主義自然觀的虛偽,揭示了所謂“宗教象征”和“精神探索”并無存在的真實根基。整首詩歌展現(xiàn)了探索者“我”如何懷抱浪漫主義信仰辛苦跋涉,卻在自然現(xiàn)實面前幻想破滅的過程。
詩歌伊始,“我”在尋求真理的征途上便已精疲力盡:
在一個孕育著暴風雨的晴天,
當酷熱慢慢凝固,當太陽
似乎要被它自己的力量毀滅,
我正艱難地半擠半爬穿過一片
長滿雪松的沼澤。[15]167
就在“我”“后悔離開熟悉的路”時,突然看見一棵樹:
眼前立著一棵死而復生的樹,
一棵早倒下又重新豎起的樹——
一個沒有樹皮的幽靈。[15]167
在“我”看來,眼前的這棵“樹”并沒有宗教意味和精神內(nèi)涵[16]?!皹涞募珙^拽著個黃色網(wǎng)兜∕里面裝著些男人們用的東西”[15]167。原來這棵樹不過是臨時充當電話桿的朽木,修理員將它連接上電話線,方便居民們通信聯(lián)系。樹傳遞的信息是人的話語,而并非神的旨意。樹充當?shù)氖侨说氖拐?,并非“靜默的福音?!盵17]“我”繼續(xù)向樹發(fā)問道:
你從哪來?……
告訴我你要去哪——[15]168
“樹”那傳來的話語打破了“我”的幻想:
我?我從沒打算要到哪兒去。
有時我愛到僻靜的地方閑逛,
順便尋找卡呂普索蘭花。[15]168
“樹”也不具備超驗價值負載,詩中“我”與“樹”的對話其實是“我”的自問自答。華茲華斯希望“通過思想看透自然事物的本質(zhì),使得自然與人共處平靜而神圣的情緒之中?!盵14]38“偶遇”的結(jié)果顯示:自然中不存在所謂上帝的啟示。假如自然中果真存在“精神上的啟發(fā)”,那只能來自人和自然的交流。
無論是早期還是中后期的自然詩,弗氏詩歌大多貫穿著對自我意識的檢驗和反思。所謂“自我意識”,是人類關于“自然和在自然中存在這一命題的種種先驗觀念”[18],它指向“我周圍的自然界和觀念世界”[19]。弗氏自然詩對人類主觀意識進行“懸置”,對自然景物采用了“現(xiàn)象學”的展開方式,兩者在彼此的交互往來中得以存在并不斷展開“對話”。自然成為與人類主體具有平等地位的“另一個我”,而非與之對立、受其理性掌控的“客體”。
《春潭》(SpringPools)一詩將浪漫主義自然觀“置入括號”,揭示了在自然現(xiàn)象中追求“超驗所指”的做法是違反現(xiàn)實和自然規(guī)律的。
詩歌開始于生態(tài)系統(tǒng)新陳代謝的現(xiàn)實情景:在看似平靜柔美的“春潭”周圍正上演著生存競爭的一幕:
春潭雖掩蔽在濃密的樹林,
也會像野花一樣很快枯干,
可潭水不是匯進溪流江河,
而將滲入根絡換蔥蘢一片。[20]
第2詩節(jié)展現(xiàn)了浪漫主義者眼中的“現(xiàn)實”和“自然現(xiàn)實”的區(qū)別,并提出尊重自然現(xiàn)實的觀點:“但是在它們竭潭枯花之前∕不妨先讓它們多思考兩遍:這如花的春水和似水的花∕都是皚皚白雪消融在昨天?!薄白屗鼈兯伎肌钡恼埱筇N含著“浪漫主義式的情感謬誤”[21]。此處的反諷意味在于:是人類錯誤地把自己的意愿和想法強加給自然。
從弗氏“反浪漫主義”詩歌中可以看出,他對滋養(yǎng)他的文學和文化傳統(tǒng)的反思和突破。在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視野中,詩人完成了對于浪漫主義詩歌傳統(tǒng)的重審與繼承,開辟了獨特的自然觀和自然美學,展現(xiàn)了具有生態(tài)內(nèi)涵的“自然書寫”。
一直以來,對田園文學的認定無外乎“逃避現(xiàn)實”“烏托邦”等“超現(xiàn)實主義”的范疇。即便是權(quán)威文獻《牛津英國文學詞典》(TheOxfordCompaniontoEnglishLiterature)對田園文學的定義也強調(diào)其逃避主義的特點[22]743。田園文學嬗變的歷史也似乎佐證了學者對其回避現(xiàn)實困境、打造美學理想王國之傾向的認識。無論是早期希臘詩人忒奧克里托斯的田園牧歌,還是英國浪漫主義詩人雪萊的唯美挽歌,田園詩的主題和形式并沒有根本的改變。它的理想主義和唯美色彩拒斥現(xiàn)實主義進入其描摹框架之中”[22]743。
且不論上述對于田園文學的界定和對“田園意識”的考察是否合理,僅就當下學界慣常將自然文學等同于田園文學的認識傾向而論,就會造成諸多認識誤區(qū)和對自然文學豐富性和復雜性的忽視。[23]34正如生態(tài)學者布依爾倡導的,應針對美國自然文學獨特的自然觀和美學觀重新整合研究自然文學的路徑,而不是套用陳舊的研究框架,那只會限制和束縛自然文學的發(fā)展和對其的研究。[23]40
弗洛斯特生活和創(chuàng)作的時期,美國正經(jīng)歷從傳統(tǒng)的農(nóng)業(yè)社會向工業(yè)化社會轉(zhuǎn)型的艱難過渡時期, “田園生活已蛻變?yōu)椴磺袑嶋H的神話”[24]。工業(yè)化、機械化占領了新英格蘭鄉(xiāng)村生活,人們的生存狀態(tài)經(jīng)歷著前所未有的沖擊和裂變。弗洛斯特詩歌中描繪的絕非傳統(tǒng)田園詩中恬淡圖景,而是工業(yè)文明進駐后的新英格蘭鄉(xiāng)村破敗、荒涼的異化場景。農(nóng)舍、谷倉和院落常常被突如其來的大火毀于一旦[3]108。村民們在工業(yè)大潮中背井離鄉(xiāng),家鄉(xiāng)淪為人跡罕至的荒山野嶺。以農(nóng)業(yè)和手工業(yè)為主的傳統(tǒng)生活方式被大工業(yè)生產(chǎn)所碾壓,自然淪為荒野或成為大機器生產(chǎn)的廠房。
《“潘”和我們在一起》(Pan’WithUS)以幽默諷刺的語氣揭示了批判現(xiàn)實的主題:田園理想在工業(yè)化的大肆進攻下已完全失去了存在的空間和立場。
“潘” 是希臘神話中年輕俊美的田園詩人的化身。然而,弗洛斯特筆下的 “潘”卻失去了他的青春,變成了一個老人[25]:他的皮膚、毛發(fā)和眼睛都是灰色[15]41,衰老的“潘”失去了牧羊人的陪伴,獨自一人佇立在廢棄的山頭,所見唯有荒涼廢棄的景象:
他不見人家,也不見煙火。
“潘”在沒人來的貧瘠牧場揚起蘆管。
新世界的歌,他力所不能及……
吹奏?吹奏?他該吹奏什么?[15]41
場景陌生,曾經(jīng)的歌曲已無法再次唱響?!芭恕鄙衩鎸π率澜绲男聝r值已無能為力。工業(yè)化的到來改變的不僅僅是昔日的田園風格,更是對傳統(tǒng)審美的批判。
詩歌《熄滅吧,熄滅——》(Out,Out——)描述了鄉(xiāng)下少年被電鋸絞斷胳膊喪失性命的悲慘故事。故事在極具張力的氛圍中鋪陳開來,充分展現(xiàn)了大機器生產(chǎn)對于新英格蘭農(nóng)民生命和生活的暴力迫害。
曾經(jīng)的場院已變成鋸木廠,“電鋸”的指令操控一切。晚餐時節(jié),少年的疲憊加之渴望填飽肚子的本能使他的身體失去了控制,慘劇由此發(fā)生:
此時那電鋸突然跳向孩子的手……
那男孩的第一聲慘叫是一聲慘笑,[15]181
經(jīng)歷突發(fā)的事故,少年的反應卻異乎尋常的“成熟”:
他猛地轉(zhuǎn)身朝他們舉起那只手,
像是在呼救,但又像是要阻止生命從那只手溢出。
他看見血肉模糊。
醫(yī)生來了別讓他砍掉我的手![15]182
在這機器主宰一切的時代,失去了手等于喪失了生存的條件。少年面對傷害的態(tài)度無疑反映了工業(yè)文明對于人性的摧殘和異化。而周圍人們在確定孩子死亡后的冷漠態(tài)度也突顯了其情感遭受的扭曲:
他們聽他的心跳。
微弱,更弱,消失——到此為止。
不再有指望了。于是他們都轉(zhuǎn)身。
去忙各自的事,因為他們不是死者。[15]182
詩歌中少年和敘事者的語調(diào)在故事的發(fā)生、展開和結(jié)果當中穿插轉(zhuǎn)換[26],從而實現(xiàn)了對工業(yè)化帶來的社會問題的揭露和抨擊。
詩歌以對比和對照的方式展開對工業(yè)文明的批判。詩歌開篇就以電鋸的意象和鄉(xiāng)村傍晚時光的強烈反差構(gòu)筑了工業(yè)化的暴力圖景。電鋸的冷酷、殘暴、迅猛侵吞了田園背景,突顯后者的虛弱無力和不斷退讓。少年渴望早些停工、享用晚餐,而電鋸永不停歇的嘶吼和進攻昭示著另一個威脅:大機器生產(chǎn)對于人們基本生活的奴役和盤剝。少年突發(fā)的的慘劇和周遭人們的冷漠也形成對比[27]:情感的扭曲和異化來自物質(zhì)主義對于人們身心的控制,它已被打造成對生存?zhèn)惱淼淖穯枴?/p>
背棄家園、流離失所、身心俱損,存在失去根基,弗氏自然詩的“反田園”特質(zhì)深刻揭示了工業(yè)文明對于新英格蘭鄉(xiāng)村生存的破壞,同時呼喚人們重歸故土、實現(xiàn)棲居的必要性。
在弗氏自然詩中,人與自然處于間性關系當中。它既是人類的生存方式,又導向人與自然的雙重自由。詩中人不斷尋求與自然的“對話”,在自然的回應中審視自身、評價自己。不同的詩中人發(fā)出不同的聲音,形成了對話的“復調(diào)”,顯示人類自然觀的復雜性和存在的多樣性。“對話”和“復調(diào)”不同于獨白,它是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深層倫理的體現(xiàn)。它不僅涉及到內(nèi)在意識和外在世界的關系,而且展現(xiàn)了人類獲得審美生存的可能途徑。
《小河西流》(West-runningBrook)是弗氏“對話主義”思想的代表作,它以多層次的對話關系和內(nèi)容展現(xiàn)了自然美和存在美的內(nèi)涵。詩歌的對話性體現(xiàn)于幾組對話:妻子與自然的對話、丈夫與自然的對話、夫妻二人針對自然的對話以及隱含作者與詩中人的對話。
詩歌伊始,夫妻倆針對一條向西流去的小河展開了針鋒相對的對話:
“這條小河流去的方向是西方?!?/p>
“那就把它叫做往西流的小河。”
“它以為自己在干嗎呢,往西去,
而其他所有的河川都東流入海?”[15]330
“逆流而上”和“順流而下”代表了兩種不同的自然觀和人生哲學。小河的背道而馳是它獲得自信和存在價值的基礎,人類也須逆流而上,在時間的潮流中追溯與自然同源共生的關系,尋求人類生存和發(fā)展的永恒動力。妻子強調(diào)人類主體性的實現(xiàn)只有在與自然的結(jié)合中才能實現(xiàn):
咱倆將一同與這條小河結(jié)婚。[15]332
妻子強調(diào)存在的“對話性”。小河、橋、浪花都處于和人類的對話中,他們在關系中存在、在差異中達成理解[28]。丈夫否認自然與人類的交流,認為他們各自屬于自己的世界,無法實現(xiàn)互動。在他看來:
那團浪花就在避開這突出的河岸
它并不是在向我們招手。[15]332
丈夫?qū)⒆匀灰暈榕c人類對立的客體,無法實現(xiàn)與自然的對話和融合;而妻子將自然看作獨立的主體性存在,她能看見自然向她招手,“你說不是,但我說是∕不僅是沖你,也是沖我∕以一種宣告的方式?!盵15]332妻子不斷地將丈夫置于與自己的對話關系之中,互動的結(jié)果是丈夫在與妻子的論辯中無意間道出了自然與存在的真諦。在丈夫演說似的闡述中,主客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逐漸被一種辯證的思維所取代,對于人類主體性的強調(diào)已經(jīng)被存在的主體間性所消解。
弗雷德闡釋了自然對于“存在”的統(tǒng)領作用:自然無所不在,它現(xiàn)實地存在。自然對現(xiàn)實事物的貫通方式使得后者按其特性對立地相互保持。對立被無所不在的自然挪置入它們共屬一體的統(tǒng)一體中,而這正是美和真理的本質(zhì):“美讓對立者相互并存于統(tǒng)一體中,從差異者的純正性那里在場,是無所不在的現(xiàn)身”[29]。于是,弗雷德看到:
這條小河的跌落托起我們的生命
太陽的跌落托起這條小河
肯定有某種東西托起太陽。[30]
人與自然的對話關系不僅使兩者形成水乳交融的共生狀態(tài),更促進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和理解,使其在合作中不斷調(diào)整自己的視角、反思舊有觀念,確立自身在自然和社會中的位置,實現(xiàn)本真的生存和審美的超越。
美國文學中關于的自然寫作歷來是個內(nèi)涵復雜的文學亞型,而學界關注的多以人為主體的“人與自然”(man and nature)之關系,對“人與非人類的自然”(human and nonhuman nature)之關系鮮有討論。弗氏自然詩以新英格蘭鄉(xiāng)村為素材,刻畫“人在自然中的存在”(human in nature),在揭示工業(yè)文明破壞人類“棲居之美”的同時,嘗試重構(gòu)人與自然同生共榮的存在之美。他打破了抒情詩“人類主觀情感投射”的認識窠臼,以詩歌創(chuàng)作顛覆傳統(tǒng)文化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以隱秘而獨特的“反田園”形式達成現(xiàn)代性反思與批判,更探索人類回歸自然、實現(xiàn)“重新棲居”的可能性。在這個意義上,研究弗氏自然詩不但有利于對比其與文學前輩、同輩的異同,更有助于管窺美國自然寫作大傳統(tǒng)的思想內(nèi)核。
參考文獻:
[1] PERKINS D. A History of Modern Poetry:from the 1890s to the High Modernist Mode [M]. Massachusetts:Harvard University,1976:227.
[2] WESTBROOK P. A Literary History of New England [M]. London and Toronto:Associated University Press,1988:3.
[3] MONTEIRO G. Robert Frost and the New England Renaissance [M]. 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1.
[4] PARINI J. Emerson and Frost:the present act of vision [J],Sewanee Review (spring),1981(2):206-227.
[5] PRITCHARD W. Frost:A Literary Life Reconsidered [M].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5:13.
[6] LYNEN J. The Pastoral Art of Robert Frost [M]. New Haven and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1960:23.
[7] ROTELLA G. Reading and Writing Nature [M]. Boston:Northeastern University Press,1991:123.
[8] FAGGEN R. Frost and the Questions of Pastoral [A]. FAGGEN R.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Robert Frost [C]. Londo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4:50.
[9] PERRY W. Robert Frost and the Romantic Tradition [M]. London:Longman,1995:92.
[10] FAIRCHILD H. Definition of Romanticism [A]. GLECKNER R,ENSCORE G. Romanticism:Points of View [C]. Englewood Cliffs:Prentice-Hall,1962:100.
[11] GERBER P. Critical Essays on Robert Frost [M]. New York:Library of Congress Cataloging in Publication Data,1984:67.
[12] CARMICHAEL C. Robert Frost as A Romantic [A]. THARPE L. Frost:Centennial Essays [C]. Mississippi:Mississippi University Press,1974:147.
[13] D’AVANZO M. A Cloud of Other Poets:Robert Frost and the Romantic [M]. New York and London:University Press of America,1991:5-6.
[14] WORDSWORTH W. The Prelude,1799,1805,1850 [M]. New York:Norton,1979.
[15] 弗洛斯特. 弗洛斯特集:詩全集、散文和戲劇作品[M]. 曹明倫,譯. 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2.
[16] OGILVIE J. From Woods to Stars:A Pattern of Imagery in Robert Frost’s Poetry [A]. OGILVIE J. Contemporary Literary Criticism [C]. Detroit:Gale Research Company,1985:25.
[17] EMERSON R W. The Complete Works of Ralph Waldo Emerson [M]. Boston:Houghton Mifflin,1903:43.
[18] Simonson H. Radical Discontinuities:American Romanticism and Christian Consciousness [M]. East Brunswick:Associated University Press,1983:124.
[19] 胡塞爾. 純粹現(xiàn)象學通論[M]. 李幼蒸,譯. 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38.
[20] FROST R. Collected Poems of Robert Frost [M]. New York:Buccaneer Books,1986:303.
[21] PATON P. Robert Frost:the fact is the Sweetest Dream that labor knows [J]. American Literature,1981(53):43-44.
[22] DRABBLE M. The Oxford Companion to English Literature:5th Edition [M].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3.
[23] BUELL L. The Environmental Imagination:Thoreau,Nature Writing,and the Formation of American Culture [M]. 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5.
[24] COOK R. The Dimension of Robert Frost [M]. New York:Holt,Rinehart and Winston,1958:102-103.
[25] MARCUS M. The Poems of Robert Frost:an explication [M]. Boston:G. K. Hall & Co.,1991:35.
[26] LAKRITZ A. Modernism and Other in Stevens,Frost,and Moore [M]. Gainesville:University Press of Florida,1996:101.
[27] SERGEANT E. The Trial by Existence [M]. New York:Holt,Rinehart,and Winston,1960:45.
[28] HOHNE K,WUSSON H. A Dialogue of Voices:Feminist Literary Theory and Bakhtin [M]. Minnesota: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94:76.
[29] 海德格爾. 荷爾德林詩的闡釋[M]. 孫周興,譯. 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60.
[30] FRITZELL P A. Nature Writing and America:Essays Upon a Cultural Type [M]. Iowa:Iowa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90:xi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