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跑過來一陣風,門窗微微抖動。她從屋里出來,落葉翻飛著跟在腳邊走。冬季的風不講規(guī)矩,冒冒失失,把這個早晨吹亂了。她回屋拿把掃帚,將院子細細掃了一遍,落葉堆積的地面像脫衣服似的,一寸寸干凈地裸露出來。她知道過不了多久,黃葉又會鋪滿院子,秋冬兩季,這地方總有掃不完的落葉。這是湘中的冬季,風呼嘯著翻過雪峰山脈,順著清淺的河道掠過來。空氣冰涼刺骨,她抖了一下,將掃帚靠在門邊擺好,把脖子上的圍巾拉起來裹住大半張臉。還是冷。陰寒的感覺像銳利的鋼針,穿透層層衣物,附在身上。她搓搓手,把雙手攏在嘴邊哈氣,又跺跺腳,陡峭的寒意稍稍淡了些,這時她聽到一個蒼老的聲音像片落葉那樣荒涼地掉進了院子。
是北風,父親在外面說。父親音色低沉、渾濁,就像是從地底深處發(fā)出。父親正在走向衰老。她想起下山前的夕陽,越靠近山尖,就跌落得越快,這種亙古不變的自然規(guī)律,與父親晚年的軌跡是有著相似之處的。
她來到院外。父親雙手攏在袖中,背支著墻,低頭蹲在層檐下,面前是只色澤深沉的陶制水缸,茶水已經燒好了,缸面絲絲縷縷浮動著一層白色水汽,在凜冽的空氣中,濃釅的茶香悄無聲息地彌漫。水缸很大,看上去笨拙而沉穩(wěn),缸體外側布滿了青苔和劃痕構成的雜亂圖斑,將滄桑歲月突顯出來。從她記事起,水缸就在這里了,未曾移開過。對父親來說,這只水缸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每天起床之后,父親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缸里的茶水燒好,就如同某種約定俗成的鄉(xiāng)間儀式,幾十年如一日,從未間斷過。有時她會想,在母親離去之后,這只水缸就不再是樣單純的物件了,它是父親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個伴侶。父親還有很多這樣的伴侶,比如說掃帚、護理廊橋的工具、那條沉入歷史的青石板古道,以及這座古老的風雨橋,等等。在過去的歲月中,這些簡單的事物形影不離地陪伴著他,讓他孤獨的生活干凈而淡泊。
父親是個守橋人,在過去,這是個讓人顏面生輝的名詞。這項古老的職業(yè)歷史悠久,起自宋初,盛于明清。明清時期,中國茶葉貿易遍及全球。梅山地區(qū)多山,山高霧重,盛產黑茶,茶馬古道應時而生。那是一條蜿蜒于山間的石板路,長達數(shù)千里,將梅山地區(qū)連接到遙遠的云貴高原,最遠可以抵達西藏。在幾百年的時光里,馬幫的漢子讓馬鈴聲和黑茶的香味飄蕩在那條漫長的古道上。馬鈴聲一起,財富和希望隨之而來。為了讓茶路暢通無阻,祖先們在大大小小的河流上面建起了幾百座風雨橋。風雨橋一多,自然就有了守橋人這個職業(yè),他們一代又一代,前赴后繼,兢兢業(yè)業(yè)地守護著那些古老的風雨廊橋。
守橋人不是誰都能當?shù)模猛ㄟ^橋會負責人層層篩選,依據(jù)家世、品行,以及當?shù)厝说脑u價等各項條件確定人選。之后,還得請來梅山地區(qū)道行最高深的天師,舉行一項隆重的祭祀儀式,設壇敬拜張五郎,這位在傳說中頭下腳上倒立行走的男人,是梅山人們共同尊奉的神靈,上天入地,無所不能,拜過之后,守橋人和風雨橋就能得到他的庇護了。父親在十八歲那年,經歷了這套莊嚴的儀式而成為一名守橋人。她沒有目睹過此類儀式,但場面的莊嚴可想而知。儀式之中的父親,一定是滿懷自豪的。這套古老的祭祀儀式一過,父親就算是吃上公家飯了。
這座風雨橋叫永錫橋,是茶馬古道的必經之處。麻溪河在橋下歡快地奔流,河兩邊是陡峭的山崖,如同兩條健壯的手臂,傾斜著把這條河流緊緊攏在中間。山勢極其險峻,決定了河流暴躁的個性。山洪爆發(fā)時,滾滾洪水怒號著,從山谷間奔騰而來,向對河兩岸的村莊展示出一種具有毀滅性的力量。她聽父親介紹過,清代光緒之前,這地方是沒有橋的,馬幫和茶商只能從河面坐渡船往返。光緒初期,河面接二連三發(fā)生翻船慘案,最慘重的一次,連人帶馬,數(shù)十條生命被卷入洪流。這一事件觸動了當?shù)剜l(xiāng)紳陳五芝,他帶頭捐資,并發(fā)動周邊九鄉(xiāng)民眾,耗時六年,才有了這座梅山地區(qū)規(guī)模最大的風雨橋。這個充滿人文關懷的故事與永錫橋一起,成為一道溫暖而美麗的鄉(xiāng)間風景。父親還有很多這樣的故事。母親離家之后,父親在她生命中同時承擔起了兩個人的角色,在過去那些簡單純凈的歲月里,原本不善言辭的父親,難以置信地成為一個愛講故事的人,他用磕磕巴巴的講述,讓她童年的每一個夜晚都是那樣的豐富多彩。
如今,幾十年過去了,父親的講述仍在她記憶中回旋。每次走進那些古老的故事,她就能看到一個與今天不一樣的鄉(xiāng)村。那是一個在鄉(xiāng)紳和宗族治理之下、盡管貧窮卻顯得秩序井然的鄉(xiāng)村。鄉(xiāng)紳和宗族曾經是鄉(xiāng)間最為寶貴的組成部分,遺憾的是,這種在歷史長河中延存了數(shù)千年的鄉(xiāng)間文化,在上個世紀就已經被割裂了。今天的鄉(xiāng)村,已然失去了父親故事中所具的魅力,難以避免地成為雞脅般的土地,不再是人們留戀的地方。從上個世紀九十年代開始,從南方刮來一股打工潮,將整個村子席卷一空。她親眼目睹了村里的年輕人陸續(xù)從永錫橋上跨過這條河流,被汽車載著走向了遠方的世界。不久之后,她也被那股潮流卷去了南方。如此一來,除父親之外,留在村子里的,就只有屈指可數(shù)的幾位老人。來自南方的誘惑讓這個村子成為空村。
風還在雜亂地吹著,把霧氣從遠遠近近的山巒間帶下來,層層裹在一起,結成一頂碩大的紗帳,將對河兩岸的村莊嚴嚴實實地籠罩住了。這座古老的風雨橋有一大半沒入漫天濃霧之中。她抬頭看了一眼,世界一片混沌,她的目光被厚重的霧幔圍困著,落在十步之內的范圍里,無法抵達到更遠一些的地方。橋下的流水聲從霧氣里浮起來。根據(jù)水聲的特征,可以辨識出這條河流的深淺。每年冬季,麻溪河的水位會大幅下降,寒瘦的河流薄如蟬翼地滑過卵石,水聲清脆而細膩。她將手指沾濕,豎在眼前,憑指尖上的涼意,從空氣中辨別風向。這方法是父親教她的。在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父親教她分辯四季,預測風雨,就像天氣預報一樣準確。的確是北風。北風一起,一年的光陰也就快到盡頭了,不久之后,北風呼嘯著會把一場大雪帶到這里來。沙雪打底,絨雪蓋面,鵝毛般的雪花將大地鋪白的同時,熱熱鬧鬧的新年也就跟著大雪一起到來了。
在鄉(xiāng)間,年前年后無疑是最為隆重的一段時期,一年的酸甜苦辣,會在舊年里戛然而止,而新的希望,就像那些埋藏了一冬的種子,將從新年里破土而出。她想起一些與過年相關的事情,腦子里閃現(xiàn)出一支浩浩蕩蕩的馬隊。這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童年時期,冬季總是那樣漫長而沉默。白茫茫的雪地里寒意肅殺,天地萬籟俱寂,對河兩岸的村莊都被大雪凍住了,日子在寒冬中沉默著前行,顯得死氣沉沉。直到臨近過年之際,馬蹄聲在那條蜿蜒的古道上響起,日子才轉瞬間又活了過來。父親用手扇著面前的風,翕動鼻翼,從空氣中準確地捕捉到一股馬的騷味。父親說,是高城的馬幫回來了。這個消息讓她隱忍了一冬的盼望一下子變得充實起來。馬幫一回來,意味著遠方的一些故事也就順著茶馬古道回來了,那是她與遠方產生聯(lián)系的唯一通路。
高城是建在山頂上的一個村莊,那里的人善于養(yǎng)馬。傳說古梅山地區(qū)是蚩尤戰(zhàn)敗之后的隱居之地,高城村的馬匹,便是這位遠古戰(zhàn)神留下來的。幾千年之后,戰(zhàn)馬經過衍變,洗盡血腥和暴唳,成為溫馴的農用家畜。這種一生下來就注定萬里遠行的動物,在高城人的生活中扮演著不可或缺的角色。有了茶馬古道之后,高城村的人組成了馬幫。他們一代接著一代,在那條險峻如天路的古道上來來往往。在她記憶中,馬幫漢子都是些神秘的人,他們以家族為圍墻,小心翼翼地圈守著那份祖?zhèn)鞯穆殬I(yè),不喜歡與外村人交往。但父親是個例外,馬幫對守橋人是很尊敬的。茶馬古道上的每一座風雨橋,都是他們歇腳和躲避風雨之處。馬幫常年頭頂天腳踏地,風里來雨里去,有屋檐的地方,對他們來說顯得格外珍貴。馬幫和守橋人之間,存在著一種讓人難以理解的親密關系。在馬幫看來,守橋人也是他們中間的一份子。長大之后她明白了,守橋人與馬幫,是相輔相成且缺一不可的。在那段漫長的歲月里,守橋人和馬幫,構成了一靜一動兩種人生的寫照。
父親對馬幫的感情是顯而易見的。馬蹄聲一起,父親隨之便興奮起來。她也跟著興奮起來。她和父親一起來到門外,眺望在石板路上移動的點點黑影。悠揚的馬鈴聲在風中起起伏伏,由遠及近,打破了冬季的沉默。那些黑影越來越清晰,最終變成一群風餐露宿的漢子,風塵仆仆地出現(xiàn)在永錫橋上。
回來了!父親迎上去,向這群遠行歸來的人送上溫暖的笑容。
回來了!馬幫的頭人說。
馬幫的頭人也叫馬頭,是一支馬隊的領袖,他雙手抱拳,朝父親拱了拱,回頭一使眼色,后面的人將兩只麻袋從馬背上卸下來,扔在院子里。這是父親托他們從外地采購的東西,一般是些木耳、葛根之類的山珍,父親將他們拿到集市上販賣出去,可以獲得一筆可觀的利潤。那是父親做為守橋人應得的回報,在馬幫活躍的那些年里,守橋人的生活過得還是不錯的。除此之外,還有一些來自云貴高原的堅果、紙?zhí)?、餅干,也有女人用的胭脂香粉,以及小孩的玩具,這是馬幫帶給守橋人一家子的禮物。這些風餐露宿的漢子,看似滿身草莽之氣,實則極通人情世故。在那條上千里的路上,每一處地方都得細細打點,有的是出于友情和禮貌,有的則是硬性的規(guī)矩,打點到位了,腳底下的路自然也就寬了,只有八面玲瓏的馬頭,才能帶領自己的馬幫將這條充滿艱難險阻的茶路走得通暢。
父親將馬頭請進屋里,其余的人則圍到那口水缸前,幾十顆腦袋仰起來,舉瓢暢飲,滿滿一缸茶水瞬間就空了。接下來是喝酒。母親早已把酒溫在了爐火上,這是梅山地區(qū)的燒酒,谷物釀成,聞著就醉,喝到肚子里,會像火一樣燃燒起來。這種土法釀制的烈酒,是馬幫漢子們在路上的必備之物,就如同是他們的另一件衣服,遇上大雪封山,人和馬一困就是好些天,死亡如影隨形,如果沒有烈酒抵御嚴寒,他們是很難活著等到冰雪消融的。燒酒溫好之后,母親將酒壺和一疊碗送到門外,任由他們自斟自飲。喝酒時他們并不喧嘩,就像在進行某種神圣的儀式,莊重而虔誠地把碗舉過頭頂,對著天空拜兩拜,敬過了天地和祖宗之后再喝。喝完酒,馬幫的漢子們終于抖落了一身的疲憊,一些人坐在橋廊兩邊的長木凳上開始抽煙,另一些人將馬背上東西卸下來,吹聲口哨,領頭的馬匹帶著馬群結成長隊下到河邊。幾十匹駿馬在灘上一字排開,把頭扎進水里喝水。喝飽之后,馬群仰天長嘯,向沉默的沉冬季展示出勃勃生機。
馬幫春去冬回,每年都是這樣。小時候,她很羨慕他們的生活。這些漢子每年要翻越上千里的路程,在崇山峻嶺間,人和馬群一字排開,順著蜿蜒的石板路,抖出一路清脆悠長的鈴聲。他們把茶葉送到遠方,再從遠方把錢和故事帶回來。在她記憶中,悠悠的馬鈴里,代表的是財富、是希望,以及人們對遠方的向往。可是有一年春天,這支馬幫也給父親的生活帶來了失望和絕望。那年春天,馬幫走向遠方的時候,母親沒有任何跡像地跟著那串馬鈴聲一去不返了。父親順著雜亂的蹄印追了三天三夜,最終沒能追上他們。事實上,父親是不可能追得上他們的。馬幫在那條路上已經走了幾百年了,練就了一種常人所無法企及的腳下能力,他們翻山越嶺如履平地。
母親去哪里了呢?父親蓬頭垢面地回來了,沒有給她答案。父親說,等馬幫回來,也許就會知道了。父親將希望寄托于馬幫的返程,他焦灼不安地等了一年。在那一年里,父親活得就像只困獸,滿頭黑發(fā)一絲絲被染白了。這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正值壯年,卻在一年之間老態(tài)畢露。那一年的時間在他一生之中特別漫長。好不容易熬到了年底,馬幫總算在那條石板路上出現(xiàn)了。一串串馬鈴聲像水一樣,從山上流下來,傾瀉到永錫橋上。父親精神一抖,目光伸進人和馬中間翻找,沒有他想要的結果。
回來了?父親說。
回來了。馬頭答道。
父親開門見山,問馬頭我母親有沒有跟著他們上路。
馬頭一口否定,沒有,他說馬隊里連母馬都不能帶,怎么可能帶女人?
這點父親是知道的,上千里的路程,處處是深澗峽谷,相當于把腦袋拴在褲襠上過日子,他們用的是南方的矮種馬,重心低,腳底下平穩(wěn),適合于在崇山峻嶺間行走。馬群由清一色的公馬組成,所有馬匹在上路之前都必須騸掉,否則,任何一匹馬的躁動,都會引發(fā)整個馬群的混亂甚至是崩潰。他們看似平靜的行走中,實則危機四伏。除此之外,馬幫還經常會遇到土匪,馬頭除了有能力管理和凝聚整支馬幫,最重要的一點,他還得是個武藝高強的練家子,能以個人能力來應付路上的一切事情。小時候,她親眼見過馬頭在院子里表演徒手斷磚一類的硬氣功。他用一根皮帶把腰扎緊,深吸一口氣,身體下蹲,穩(wěn)穩(wěn)地扎下馬步,五指并攏成掌,大喝一聲的同時運氣一揮,磚頭應聲斷為兩截,在滿堂喝彩聲里,他面不改色心不跳,沉著地拍去手上的碎屑。這樣的人,在鄉(xiāng)間說話是擲地有聲的,他說母親沒有跟他們上路,那就是沒有了。父親沒有再問什么。在父親心里,馬頭決不是個撒謊的人,他的誠實與否,決定著整支馬隊的聲譽。父親絕望了,他明白母親是不可能再回來了。
如今回想起來,母親的出走的確是與馬幫無關的,而是跟父親的這份職業(yè)有關。八十年代之后,一條公路盤旋著從山外面鉆了進來,穿過麻溪河對岸的一些村莊。汽車馬達聲在公路上響起,漫天飛揚的塵土中,另一種生活悄然來臨了。公路改變了出行方式,遠方不再是遙不可及的地方。茶馬古道慢慢廢棄,汽車高效的運輸能力,將延存了千百年的馬幫猛然扔進歷史深處。與此同時,父親做為守橋人的光環(huán),也隨之黯淡了。沒有了馬幫,風雨橋也就沒有了存在的意義。很多人沿著那條公路走向外面,將精彩紛呈的生活帶回來。對比之下,父親的日子稱得上枯燥乏味,守橋人的身份將他困死在這里了。到了八十年代末期,父親已經是家徒四壁。母親大概是早就嗅出了家中這種沒落的氣息,對于即將到來的清貧,她難以堅守下去,便選擇了逃離。當然,也有可能是別的什么原因。但具體是什么原因,誰又知道呢?母親去了哪里,至今是個謎,連生死存亡都無從知曉。但她寧可相信,母親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否則,這個給了她生命的女人,就那樣一聲不哼地離去,狠著心將她們之間的親情割裂,她是無法接受的。對于母親的離去,后來父親和她都沒有再去追究過。父親和她之間,就如同是遵守著某種心照不宣的協(xié)議,在長達幾十年的時間里,小心翼翼地,躲避著這份由母親帶來的不幸,就像躲避一件容易破碎的瓷器,從來都不去觸碰。父親就那樣沉默著,接受了母親離去的事實,并最終溫和而善良地原諒她了。
仔細想想,對父親來說,她自己又何嘗不是一種逃離呢?長大之后,她離開父親,去了南方。在那里,她逐漸明白了遠方這個詞的含義,比起她童年時期所理解的遠方來,要復雜得多,它不僅僅是個空間上的概念,當年的馬幫往返于路上時,在他們飲馬江湖、看似快意逍遙的生活里,實則飽含著一種背井離鄉(xiāng)的苦楚。如今,茶馬古道雖然廢棄了,但在人們的生活中,到處都是那樣崎嶇、甚至更加艱險的道路。在南方的那座城市里,她正是在那樣一條充滿艱難的路上不停地走著,她所經歷過的苦楚,并不比當年的馬幫漢子們少。如今,她總算是在那座城市里扎下根來了。她一直想把父親接過去。這種想法,與其說是想讓父親過上好日子,不如說是來自于她對親情的渴望。在南方那座冰冷的城市里,她越來越強烈地意識到,親情比一切都要珍貴。在電話里,她跟父親提起過多次。但父親一直不肯離開,他是個守橋人,他不能走,因為永錫橋還在。
高城村的馬幫也還在,只是存在的意義不一樣了。如今它成為一種民間文化的標志,比以前更加受到關注,被新聞媒體標榜為梅山地區(qū)乃至南方的最后一支馬幫。前兩年她去過那里,已經不再是她童年記憶中的那支馬幫了,那些善于在山路上負重行走的馬匹,成了供游客騎玩的工具。熱血的馬幫漢子面目全非,他們衣冠楚楚,恭敬地牽住韁繩,像些僵硬的符號一樣在游客的笑容里卑謙地活著。在她看來,馬幫已經名存實亡,就像不再流通的錢幣一樣,成為一種民間文化的陳列品。相比之下,風雨橋和守橋人,卻是真真實實存在的,父親還守在這里,橋在人在。作為永錫橋的守橋人,父親就像塊倔強的石頭,準備讓自己老死在這座風雨橋上了。
守橋人的工作,是每天為過往行人提供茶水、清掃橋面、對橋進行日常的維護,看似簡單,但幾十年如一日堅持下來,也就不簡單了,考驗的是一個人的耐力和心性。父親顯然是無愧于這份的職業(yè)的。盡管作為守橋人的風光不再,但父親的日常工作從未懈怠過。當年經歷的那套儀式,讓父親一生都充滿尊嚴地活著,無論世事如何變遷,他始終兢兢業(yè)業(yè)地恪守著一名守橋人的職責和本分。在她看來,父親與其在守橋,不如說是在堅守著某種堅定的信念。事實上,馬幫從茶馬古道上消失之后,永錫橋的存在也就沒有多大意義了。距離這條風雨橋不到百米的地方,修了條寬闊的水泥橋,可供四輛車并排通過。水泥橋將兩岸的村莊以現(xiàn)代化的方式拉通了,造成了風雨橋的冷落,來往于對河兩岸的行人,不再從這座老橋上通過。就跟房子一樣,橋也是需要人氣來養(yǎng)的,沒有了人氣,風雨逐年侵蝕,永錫橋也就慢慢變得破敗不堪了。步入晚年的父親已經沒有能力將它維護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條風雨橋一天天破敗下去,變得搖搖欲墜,已無法供路人行走。父親不得不在橋的一頭,用木板豎起了一面表明危橋的警示牌。她覺得這純粹是多此一舉,即使不豎這面牌子,也不會再有人從橋上經過了。這座曾經為人們遮風擋雨,在這塊地方沉默地呆了上百年的風雨橋,眼看著就要坍塌。父親為此跑過不少地方,一級級往上,找政府,找企業(yè)家,找有頭有臉的人物,跑來跑去,沒得到任何回應,一條破橋,引不起他們的關注。那時候,父親多么希望有一個像陳五芝那樣的人站出來,振臂一呼,將這條幾百年的橋修好啊。可是現(xiàn)在的鄉(xiāng)村,再也不可能有陳五芝那樣的鄉(xiāng)紳了,即使有,大概也不會去修橋,因為這個時代,已經不需要這種古老的風雨廊橋了。
讓父親沒有想到的是,就在他放棄希望時,永錫橋卻被修好了。這得益于這些年蓬勃發(fā)展的旅游產業(yè)。生活條件好起來以后,人們都熱衷于往不同的地方跑,南方的往北方跑,北方的往南方跑,總之,哪里陌生,哪里就是風景。做為梅山地區(qū)極具特色的文化符號,高城馬幫的旅游價值被發(fā)掘出來,那個荒涼的山村,很快就游人如織。茶馬古道緊隨其后,被開發(fā)成了文化旅游資源,這條風雨橋也被規(guī)劃為一處重要的景點。政府花了大筆的錢,讓永錫橋從里到外煥然一新。橋旁邊還修了一架巨大的水車,吱吱呀呀轉著,呼應著橋下的清脆水聲。最大的變化是,在麻溪河的上游,距這條風雨橋約一公里之處,建起了一道大壩,將河流攔腰截斷,水勢的落差形成一道白色瀑布,水花飛濺起來,讓這地方不下雨也是滿天霧氣,遠遠望去,縹緲如同仙境,確實是好看??墒?,永錫橋修好之后,父親做為守橋人的身份也就隨之結束了。旅游局的一紙公文把這條橋收了回去,堂而皇之地據(jù)為公有。做為旅游景點的風雨橋,自然得按著景點的規(guī)則來管理,于是就不再需要守橋人了,他們給這個景點安排了一位年輕的女售票員。明天開春之后,永錫橋就要作為旅游景點對外開放了,這條沉寂多年的風雨橋,將再現(xiàn)茶馬古道繁盛時的風光。那位售票員將過來接替父親的崗位,只是他的工作不是守橋。他們在橋前修了道鐵柵門,將進橋的通道截斷,到時候,售票員會坐在門前的一座崗亭里,通過一個窗口,向那些前來觀覽的游客收取門票,以此來體現(xiàn)永錫橋不同以往的價值。
如此一來,父親就不得不離開這座風雨橋了。幾十年的貧窮和孤獨,無法撼動父親作為守橋人的身份,一紙公文,卻讓他無法再去堅守。對于這份職業(yè),父親倒沒有太多的不舍,他知道自己已經走在了人生的尾巴上,守不了幾天橋了。不管怎樣,只要這條橋修好了,比什么都好,父親心里終究是寬慰的。只是他難以理解,自古以來,修橋鋪路,就是給人通行的,收什么門票?父親答應了她,過完年就跟她去南方。人到晚年,還得背井離鄉(xiāng),這不能不說是種無奈。
風更大了,卷起落葉,穿過永錫橋那條幽深的長廊。北風一起,年很快就要到來了,她能感覺到陡峭的嚴寒中蠢蠢欲動地潛藏著一種春天的氣息。馬幫消失之后,這個村莊的冬季愈發(fā)地沉悶和死寂。太陽像病了似的慵懶,直到正午時分,才緩緩爬到半空將滿天的濃霧照散。永錫橋從一片混沌中分離出來。清亮的麻溪河上,兩岸山峰的倒影清晰地跌進水中。更遠一點的地方,是綿延數(shù)百里的雪峰山脈,一座座覆蓋著白雪的山峰在幽藍的天幕下跌宕起伏。
天冷,她哈著氣對父親說。
往些年比這還要冷呢,父親說,現(xiàn)在的冬天,倒是一年比一年暖和了。
她說,是吧。她無法像父親那樣,感受到氣候在這個村莊里的微弱變化。在南方那座城市里呆久了,溫暖的冬季使她的對寒冷的感知越來越敏銳。只要是北回歸線以北的冬天,對她來說都冷不可耐。
她對父親說,回屋吧。
父親搖搖頭,說,你先回,我再去掃掃。
父親的目光和落葉一起,被北風卷進這條風雨橋的深處。過了一會,父親站起來,拖著一把掃帚,低頭走進了永錫橋中。父親的確很老了,越來越大的年齡像根步步緊逼的繩索,一日日束緊他的筋骨,讓他的每一個動作都顯得緩慢而艱難。她聽到這個老人的腳步像風中的落葉一樣飄飄忽忽,在永錫橋的另一端停下來。父親咳嗽一聲,彎下腰,像張弓似的,慢慢騰騰地掃起了橋面。
【作者簡介】衛(wèi)鴉,原名肖永良,現(xiàn)居深圳,在《花城》《中國作家》《山花》《天涯》等文學期刊上發(fā)表小說百余萬字。作品曾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等刊物轉載。短篇小說《天籟之音》獲《小說選刊》年度文學獎,中篇小說《被時光遺失的影像》獲第六屆深圳青年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