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燭
我聽說過李叔同在哪里出家的,卻不知道他在哪里出生的。
李叔同到這大千世界轉(zhuǎn)了一大圈,路過杭州,愛上西湖的安靜,情不自禁停下腳步,盤腿打坐,成為弘一法師。他寫過一篇《我在西湖出家的經(jīng)過》,講述自己民國元年七月來杭州,住在錢塘門內(nèi),常常一個人出門,獨自去西湖邊的一所小茶館景春園吃茶:“在景春園的樓下,有許多的茶客,都是那些搖船抬轎的勞動者居多。而在樓上吃茶的就只有我一個了,所以我常常一個人在上面吃茶,同時還憑欄看看西湖的風景。在茶館的附近,就是那有名的大寺院——昭慶寺了。我吃茶之后,也常常順便地到那里去看看?!彼€常常坐船到湖心亭去吃茶。有一回跟夏丐尊居士兩人去湖心亭上吃茶,當時夏丐尊說:“像我們這種人,出家作和尚倒是很好的!”李叔同聽到這句話,就覺得很有意思。他認為這可以說是他后來出家的一個遠因。近因則是由于搬到虎跑寺居住,羨慕并喜歡上那些有道德的出家人的生活。直至去靈隱寺受戒。“及到民國六年(1917年)的下半年,我就發(fā)心吃素了。在冬天的時候,即請了許多的經(jīng),如《普賢行愿品》、《楞嚴經(jīng)》及《大乘起信論》等很多的佛典,而于自己房里也供起佛像來。如地藏菩薩、觀世音菩薩……的像,于是亦天天燒香了。到了這一年放年假的時候,我并沒有回家去,而到虎跑寺里去過年?!?/p>
李叔同終究還是和另一座城市結(jié)有不解之緣。那就是天津。即使他在杭州割斷塵緣,只要偶爾回首自己的青少年時代,就難免想起津門舊事。那是他人生的起點,一串串稚嫩的腳印,抹是抹不去的。天津之于李叔同,非同于那些路過的城市,而是出發(fā)的地方。
當然,這雖是舊聞,對于我卻是遲到的消息。今年應天津市河北區(qū)宣傳部之邀參加采風,第一個景點就是海河東路與濱海道交口處的李叔同故居紀念館。我一開始還吃驚呢:李叔同跟天津能有多大的關系?一參觀就等于補了一課:這還真不是吹?;蚶⑵ぷ龃笃?,原籍浙江平湖的李叔同,光緒六年(1880年)農(nóng)歷九月二十日生于天津。
李叔同一出生就是富二代。其父李筱樓,與李鴻章同年進士,曾官吏部主事。仕途一帆風順,后又經(jīng)營鹽業(yè),錢多得花不完,甚至興辦銀行,在津門富豪排行榜上赫赫有名。老糧店后街的李叔同故居,懸掛著李鴻章題寫的“進士第”匾額,可見李家門庭高貴。李叔同是五姨太所生,當時他父親已年近七旬,晚來得子自然無比疼愛,可惜只陪伴到李叔同五歲即撒手西去。李叔同在天津生長到14歲,才第一次出遠門:由于家庭變故,陪他的生母王夫人南遷上海。1905年,母親病逝于上?!俺悄喜萏谩?,李叔同扶著靈柩返回天津,讓母親葉落歸根、入土為安。據(jù)田玉德《李叔同:風流才子變身一代高僧》一文講述,李叔同還有個小小創(chuàng)舉,依“東西各國追悼會之例”為母親舉行喪禮:舉哀之時,李叔同在四百多中外來賓面前自彈鋼琴,唱悼歌,寄托深深哀思。在那個時代,此舉被視為“奇事”。天津《大公報》做了專門報道,稱之為“文明喪禮”。
生母去世,李叔同覺得徹底成為孤兒,自己的“幸福時期已過去”,于是暫時離開傷心地,東渡日本留學,以免總是睹物思親,心緒難平。
天津是李叔同生身父母的安葬之地,忘是忘不掉的。不管他走多遠、走多久,天津這個地名只要浮上心頭,總是酸甜苦辣、五味俱全。云朵是沒有根的,浮萍是沒有根的,可心卻是有根的。心的根就像風箏的線,若隱若現(xiàn),一會兒放松,一會兒收緊??刹还苣阋娕c不見,它都在那里。1942年秋,弘一法師在福建泉州不二祠溫陵養(yǎng)老院圓寂,臨終前索來紙筆,寫下“悲欣交集”四字,說的也正是這個意思。云游一生,面目全非,可他還是記得自己曾經(jīng)是一個叫李叔同的人。還是記得父母所在的地方:天津。遠隔千里,卻又近在眼前。雖然早己出家,心里其實還是有家的。家不在別處,家一直在內(nèi)心最隱蔽的角落。塵緣可以快刀斬亂麻的方式來對待,血緣呢,則不是想割舍就能割舍的。
據(jù)說大師病重后,拒絕就醫(yī),并且閉門謝客,一心念佛以求自解。他告慰弟子妙蓮法師:“你在為我助念時,看到我眼里流淚,這不是留念人間,或掛念親人,而是在回憶我一生的憾事?!?/p>
弘一法師垂危時,在寫下“悲欣交集”的絕筆前,還曾作二偈給夏丐尊等舊友:“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zhí)象而求,咫尺千里。問余何適,廓爾亡言。華枝春滿,天心月圓?!彼蛣e母親,告別故鄉(xiāng),如今,該看著別人送別自己了。不,這也是他自己在送別自己。
李叔同故居陳列有他一生不同時期的照片。最讓我一見之下便仿佛遭遇電擊的一幅,是他圓寂于異鄉(xiāng)陋室板床之上的遺照。若仔細點仍能看出:他一生不愿輕彈的眼淚,還是有點點滴滴奪眶而出,掛在眼角。也許我用“異鄉(xiāng)”這個詞來形容弘一法師的晚景不夠準確:出家人不該有家的概念,或者說出家人早己習慣了四海為家。但畢竟,李叔同不僅是出家人,還是詩人,詩人心里,總有一塊軟得不能再軟的地方。
天津是李叔同生命的源頭,他親自選擇的出家之地杭州,屬于中游,下游在泉州。泉州,是弘一法師的入???。這個四海為家的人,終于找到新的家,最后的家。告別了舊我才能找到新我。每一次告別都要經(jīng)歷一次脫胎換骨。
李叔同故居,從外面看很是安祥肅穆,可我一進門,就有天籟之音宛若春風拂面而來。不用猜也該知道,那是李叔同填詞的歌曲《送別》,循環(huán)播放,代表著隱形的主人,陪伴著每一個參觀者。這支感動中國的歌曲,名不虛傳,我在任何地方聽見,都能被喚起離愁別緒。唯獨在李叔同故居,我卻聽出了不同的味道:雖名為送別,分明又在迎接。迎接著你,迎接著我,穿越時光隧道,走進大師的內(nèi)心。音樂既是最溫情脈脈的迎來送往,又是最刻骨銘心的紀念。在李叔同故居紀念館,還有比這更好的主題歌嗎?它甚至堪稱其主人一生的主題歌,一生的精神寫照。
這座始建于清朝年間的老建筑,由四個四合院組成,很典型的北方風格大宅門,使我想起林海音的《城南舊事》。李叔同的《送別》,也正是那部老電影的主題歌。
我多年前看過,在階梯劇場的黑暗中就有不同意見:這種劇本,只適宜用黑白膠卷來翻拍,朦朦朧朧的,達到某種懷舊的審美效果:拍成彩色的,無異于將破敗蕭瑟的寺廟重新油漆,看上去倒是金碧輝煌,但感覺總是假的。最終我只記住了作為畫外音的《送別》:“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我閉目臆想著湮滅的年代里無形的唱詩班,以及隊列中一張張梳著劉海的女孩子的臉。城南的特色在于老,老而不朽,是滄桑所賦予的一種美,城南的魅力在于有許多老故事,蒼老而哀婉的音樂,如斑駁且凄艷的苔痕,裝飾了秦磚漢瓦,唐詩宋詞的影壁。城南啊城南,就是門楣上張貼的褪色的紅紙春聯(lián)、門兩邊蹲坐著的青石獅子以及獅子腳趾間一堆散發(fā)火藥味的鞭炮碎屑,就是門坎上跨坐著穿紅棉襖、戴瓜皮帽的胖小子(他的乳名如今誰也不記得了),就是一幅怎么搖也搖不響的生銹的大鐵門環(huán),我們就這樣被往事拒之門外了。歲月才是落葉堆積的庭院里隱姓埋名的戶主。
李叔同又名李息霜、李岸、李良,譜名文濤,幼名成蹊,學名廣侯,字息霜,別號漱筒。出家后法名演音,號弘一,世人皆以弘一法師相稱。哪一種稱謂,最能代表他呢?哪一種稱謂,他自己最喜歡,最感到親切呢?
在林海音的《城南舊事》用作主題歌之前,《送別》就曾被根據(jù)柔石小說改編的電影《早春二月》,選為插曲。有人說:這仿佛為早年“二月”作者柔石對李叔同先生仰慕卻無緣師從(因李先生出家)的遺憾,作了一種遙遙的、或可令逝者的在天之靈略感欣慰的彌補。還是讓我們把那首歌再重放一遍。再完整地聽一遍吧: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問君此去幾時還,來時莫徘徊。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難得是歡聚,惟有別離多。
李叔同自天津遷居上海之后,打開了社交面。作為文藝青年加入“城南文社”,曾以《擬宋玉小言賦》,名列文社月會第一。1899年(己亥光緒二十五年),二十歲的李叔同由法租界搬進好友許幻園家的“城南草堂”,與袁希濂、許幻園、蔡小香、張小樓結(jié)金蘭之誼,號稱“天涯五友”。那首《送別》,也正是送別許幻園這位摯友中的摯友所寫。李叔同與許幻園志同道合,都屬于新青年時代之前的“新青年”,或者說最早一撥“新青年”,宣揚民權(quán)思想,提倡移風易俗,宣傳男女婚姻自主,渴望推動社會變革。1910年李叔同留日回國,任天津北洋高等工業(yè)專門學校圖案科主任教員。第二年任上海城東女學音樂教員。世事難料,1914年許幻園因家族破產(chǎn)只好遠走他鄉(xiāng)。臨別之際,惺惺相惜的李叔同寫此歌相贈。
《送別》曲調(diào)取自約翰·P·奧德威作曲的美國歌曲《夢見家和母親》?!秹粢娂液湍赣H》是19世紀后期盛行于美國的“藝人歌曲”之經(jīng)典,由涂黑了臉扮演黑人的白人演員領唱,音樂也仿照黑人歌曲的格調(diào)而創(chuàng)作。
日本歌詞作家犬童球溪采用《夢見家和母親》旋律,填寫一首名為《旅愁》的歌詞,給留學日本的李叔同以最初的靈感。李叔同歸國后填詞的《送別》,取調(diào)于犬童球溪的《旅愁》。夢見家和母親,與送別,好像是兩回事,卻又一脈相承。在異國他鄉(xiāng)漂泊的李叔同,最經(jīng)常夢見的,就是家和母親。那原始的傷感曲調(diào),已融進這個游子的身心,幫助他演繹出《送別》。
有人說:“如今《旅愁》在日本傳唱不衰,而《送別》在中國則已成驪歌中的不二經(jīng)典?!蔽艺J為最有中國特色的歌曲,除了《梁?!罚褪沁@首《送別》了。雖然長亭短亭已廢棄,阡陌古道已更改,可天涯海角依舊存在,悲歡離合終難免,現(xiàn)代人即使改在碼頭、火車站、飛機場送別,還是跟十里相送的古人一樣的情懷。
據(jù)豐子愷回憶,李叔同經(jīng)常把自己不用的東西分贈給弟子們,仿佛即將遠行一般。以物相送,就此別過。沒有離別哪有重逢?與其是在告別他人,更像是在一次次地送別自我。
出家前一天晚上,李叔同把豐子愷和另兩位同學叫到他的房間里,把房間里所有東西送給這三人。第二天,也就是1918年8月19日,豐子愷等三人送他到虎跑附近的定慧寺出家,法名演音,號弘一。跨進佛門,再回首,彼此都判若兩人。是在家人送出家人,還是檻內(nèi)人看檻外人?
據(jù)田玉德講述:李叔同家人知道他出家的消息后,曾多次要求他還俗。他的夫人攜子來勸說他,他拒不會見,后在朋友苦勸下相見一面,但雙手合十,口念佛號而已。與他深深相愛的日本側(cè)室專程趕來,他也只是口誦“阿彌陀佛”,再無他言,日本夫人只得痛哭而返。
是啊,親人們能不傷心嗎?昨天這個人還在說“我愛你”,今天卻改口成“阿彌陀佛”了。他自己就是一個局了,而你分明已成了局外人。唉,改名換姓的弘一法師,很明顯已管不了那么多了。
你或許會說:李叔同心真夠冷的,真夠狠的。是這樣嗎?
在李叔同故居的弘一大師紀念亭,我打量著那尊漢白玉雕像,分析著那個已變成雕像的人。有百思不得其解。但我要說:在我眼中,這是一尊有體溫的塑像。我能感受那個人那副冷面孔后面隱藏的溫情。李叔同,你為何要把熱心腸冷藏起來呢?為什么要藏在冷面孔的后面?(本文為節(ji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