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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倪瓚的矛盾

      2018-04-12 10:27:52歐陽新堯
      美與時代·美術學刊 2018年2期
      關鍵詞:遺民隱士道家

      歐陽新堯

      摘 要:倪瓚本人的家庭在元朝社會結構里算得上上層,但作為一個典型的文人,不可能不受到來自整個圈子里對于元朝的抵抗心理的影響。例如,其在題《鄭所南蘭》詩中寫道:“秋風蘭蕙化為茅,南國凄涼氣已消。只有所南心不解,淚泉和墨寫離騷?!笨梢钥闯銎鋵︵嵥夹さ钠犯竦某缇醇捌錃夤?jié)的高度認同。因此對于倪瓚來講,“華夷之辨”這種情結是確實具有的,但若就此推斷說倪瓚不仕元朝是出于很強烈民族意識,似乎也不太恰當。從流傳的倪瓚作品來看,署“至正”等元朝年號款的比比皆是。然而在進入明洪武時代后,其所留下的筆墨卻一律改為干支。之前對岳飛、鄭思肖的民族情懷深有共鳴的倪瓚,如今面對“驅除胡虜,恢復中華”的明王朝卻拒不認同,這又作何解釋呢?

      關鍵詞:道家;隱士;華夷之辨;遺民

      自明清以來,士人對于倪瓚的推崇,除了他精妙的書畫造詣以及諸多真假難辨的潔癖軼事之外,便是他不屈的“文人風骨”。依據(jù)倪瓚后人的論述,倪瓚為保持他崇高的民族氣節(jié),一生未仕元朝。歷代文人也多就這一論述對倪瓚作品進行多方位解讀,產(chǎn)生出一些獨特看法。本文試就這一論題展開,探尋倪瓚真實的內(nèi)心。

      倪瓚于元大德五年(公元1301年)生于江蘇無錫。其祖上為當?shù)卮蟮刂?,富甲一方。父早喪,由其異母長兄倪昭奎撫養(yǎng)長大。倪昭奎為當時道教上層人士,曾受元廷冊封,故倪瓚少時的生活還是相當舒適優(yōu)裕的。雖是富家子弟,卻“刮磨豪習,未嘗有紈绔子弟態(tài)”。他強學好修,每日手不釋卷。其家中所藏名人字畫甚多,朝夕把玩,心摹手追,博采眾家所長,為日后其在繪畫上的創(chuàng)新奠定了堅實的基礎。然而在其28歲時,長兄及生母病故,從此家境一落千丈。通過這首抒懷詩,可以窺探倪瓚當時憂苦的心境:“大兄忽捐館,母氏繼淪傾。慟哭肺肝裂,練祥寒暑并?!逼浜蟮脑鞖v三年(1330)到至正十一年(1351)的20年間,倪瓚進入了繪畫的成熟期。期間他開始信仰全真教,這半是源于其家學淵源,半是受其好友黃公望的影響。道家的出世思想完美地反映到了其繪畫作品之中,呈現(xiàn)出一片蒼涼古樸的意境。從至正十三年(1353)至他去世的20年內(nèi),其繪畫進入鼎盛期。期間遍游太湖一帶,太湖獨有的湖光山色啟發(fā)了他凝練出獨有的“一江兩岸三段式”圖式,畫面極其靜謐恬淡,格調(diào)之高前無古人。明洪武七年,倪瓚病逝于江陰。

      倪瓚一生雖跨越元明兩個朝代,但其主要活動年代還是元朝,故后人將其歸于元代畫家之列。元朝是中國歷史上一個非常特殊復雜的時期,自宋崖山海戰(zhàn)的失敗后,華夏故土歷史上第一次全境淪為異族統(tǒng)治。在此之前,蒙古大軍已攻占金朝和西夏,征服中國北方,并向西滅亡花剌子模以及阿拉伯帝國,大軍一直打到歐洲。相比中亞至歐洲諸國的一觸即潰,南宋前后四十多年的抵抗尤為顯眼,因之遭受的報復性屠虐也格外嚴重。神州大地,元軍所到之處哀鴻遍野,十邑九空。崖山一役,丞相陸秀夫負帝投海殉國,十萬軍民隨之蹈海而死……這一幕幕悲壯的情景皆為被囚禁在不遠處船上的文天祥所目睹,“昨朝南船滿崖海,今朝只有北船在”,由此更堅定其誓死不降的決心。宋元鼎革,無論是人口的減少,經(jīng)濟文化的摧殘乃至文人正統(tǒng)心理的動搖都是前所未有的。雖然歷史上任何一次改朝換代都伴隨著不同程度的血腥暴力,元朝只是尤其突出了而已,但其后續(xù)各種充滿歧視性政策的施行更是激化了社會矛盾。比如將人按種族分為四等,漢人居于最末;將職業(yè)化為十等,儒生僅高于乞丐……如此種種,使得大批南宋遺民看待這個新生政權,除了天然的“國仇家恨”之外,更增加了“夷夏之防”。

      在古代中國,所謂“夷夏之防”或者“華夷之辨”并不過分著眼于血緣上,而是更多體現(xiàn)在文化中,所謂“入夏則夏,入夷則夷”。歷史上少數(shù)民族政權由于施行漢化而受到文人士大夫認同的例子并不少見,比如北魏、北周乃至元朝之前的遼、金。而元朝統(tǒng)治很長一段時期,仍是以游牧民族的馬上思維來治天下,從法律上歧視漢人以及漢化的少數(shù)民族如契丹人、女真人,貶斥讀書人的社會地位,乃至取消科舉制度,斷絕他們進入上層社會參與治國的渠道。官員中充斥著大量目不識丁的蒙古人及色目人,整個社會治理陷入一片混亂。故而在這種背景下,以宋朝皇族身份的趙孟頫接受招攬,顯得尤為大逆不道,受到不少人的唾棄。對元朝政府的不認同、不合作成為當時士人的主流共識。

      在倪瓚出生的年代,雖然距離崖山海戰(zhàn)已過去22年,但社會矛盾和歷史創(chuàng)傷仍未緩和。倪瓚本人的家庭在元朝社會結構里算得上上層,但作為一個典型的文人,不可能不受到來自整個圈子里對于元朝的抵抗心理的影響。例如,其在題《鄭所南蘭》詩中寫道:“秋風蘭蕙化為茅,南國凄涼氣已消。只有所南心不解,淚泉和墨寫離騷?!编嵥霞脆嵥夹?,所南是他在宋亡后的自號,有不忘故國之意。其所畫蘭草皆無根土,象征故土淪喪。從倪瓚的這首詩中可以看出其對鄭思肖的品格的崇敬及其氣節(jié)的高度認同,由此也可以窺見倪瓚本人的內(nèi)心,盡管其出生已為元世,但多少還存留著故國之思,不然不會由此生發(fā)出如此真摯的感概。又如其在憑吊岳飛墓后寫的詩句,“耿耿忠名萬古留,當時功業(yè)浩難收。出師未就班師表,相國翻為敵國謀。廢壘河山尤帶憤,悲風蘭蕙總驚秋。異代行人一灑淚,精爽依依云氣浮?!薄凹槿沃艺D轉繆悠,鄂王固豈為身謀。中興可望隳稱業(yè),南渡何心報敵仇……”“汨汨江流寫余恨,可憐宋祚亦終移?!备袀椋缬谘员?。

      因此對于倪瓚來講,“華夷之辨”這種情結是確實具有的,但若就此推斷說倪瓚不仕元朝是出于很強烈民族意識,似乎也不太恰當。從流傳的倪瓚作品來看,署“至正”等元朝年號款的比比皆是。在文人對于一個政權合法性的認同上,是否使用當朝年號也是一個標志。比如流傳至今的八大山人作品皆是用干支紀年,未見清朝年號。也許可以設想,倪瓚對于年號一事采取的是超然態(tài)度,不太看重。然而在進入明洪武時代后,其所留下的筆墨卻一律改為干支。之前對岳飛、鄭思肖的民族情懷深有共鳴的倪瓚,如今面對“驅除胡虜,恢復中華”的明王朝卻拒不認同,這又作何解釋呢?這一切還是要回到當時的社會背景來作分析。倪瓚出生的時代,蒙漢民族矛盾,尤其是蒙古貴族與漢族文人士大夫之間的矛盾還是未能調(diào)和。然而在其中青年時期,情況有所好轉。欽慕漢學的元仁宗即位后,恢復科舉,讓讀書人有了參與政事的途徑,并編撰《大元通制》,進一步完善了法制,緩和了社會矛盾。其后元文宗、元順帝也都有很深的漢學素養(yǎng),除尊孔尚儒以外,還對遼、宋、金三朝進行修史。這種種政策的轉變,成功籠絡住一批士人階層。因此在元朝統(tǒng)治后期,文人心中對于其是有一部分認同感的。這一社會現(xiàn)象的改變也極大影響了倪瓚的心理,故而在其作品中,頻頻使用元朝年號也就不足為奇了。關于其不仕元朝的行為,更多的是源于其“畏俗”的隱士心態(tài),而無關民族氣節(jié)。

      倪瓚生于世俗之中,一生難免與俗家打交道。他雖自己不入仕,但所交友人之中卻不乏官吏,只不過這些官吏也多是心具“江湖之思”的文人。隨著步入中年,道家思想占據(jù)其內(nèi)心上風。“野飯魚羹何處無,不將身作系官奴。陶朱范蠡逃名姓,那似煙波一釣徒?!逼潆[士情結流露無遺。至于倪瓚的身份認同,即使在漢人尤其是讀書人地位至為低下的元朝社會,倪瓚家庭憑借祖上的余蔭以及長兄的宗教身份也實在過得不錯。對于宋朝的故國追思雖偶爾浮現(xiàn)心間,然而回到現(xiàn)實,回到當下,倪瓚仍然是生活在元朝統(tǒng)治之下的地主階級中的一員,畢竟也享受過相當長一段時間的優(yōu)渥穩(wěn)定的生活,對于維持這種階級特權生活的元朝廷,倪瓚心里多少是有點感激的。元末農(nóng)民起義,雖也有民族革命的新鮮成分在里面,但本質(zhì)上的還是階級斗爭,反抗的矛頭對準的仍然是暴政,而這種暴政,由于各自階級的迥然不同,倪瓚的體會應是不太深的。因此,面對此起彼伏的起義浪潮,倪瓚以元朝順民自居,企盼有中興之將出現(xiàn)攘除奸兇的心態(tài)不足為怪?!敖鹫伦暇R出南荒,戎馬旌旗擁道傍。奇計素聞陳曲迸,元勛今見郭汾陽。國風自古周盛南,天運由來漢道昌。妖賊已墜征戰(zhàn)盡,早歸丹闕奉清光?!痹⑴杀?zhèn)壓起義,被如今的倪瓚視為“漢道昌”的舉動,可見其心中的“夷夏之辨”已徹底顛覆?,F(xiàn)今的元朝在倪瓚心中已成為“入夏則夏”的正統(tǒng),而漢族起義軍反而成了“妖賊”。至于對明王朝的抗拒,除了因倪瓚在元朝后期逐漸形成的認同感而產(chǎn)生的所謂順民乃至遺民心態(tài)外,還有的估計是來自于他那頑固的潔癖心理。對于明王朝建立者朱元璋的出身,倪瓚當然是看不起的。俗人尚且恥于為伍,更何況乞丐?再加上倪瓚主要活動的元末江南地區(qū)長期為朱元璋的死敵張士誠勢力范圍,朱元璋為爭奪這一地區(qū)與之進行了長久的戰(zhàn)爭。朱元璋即位后便對這一地區(qū)實行重賦,對支持張士誠的士人施以報復性政策,大批文人入獄乃至被殺,江南地區(qū)的文化在明初這一時期元氣大傷。長期生活在元朝相對寬松的文化氛圍下的倪瓚,對于明初緊張的社會風氣感到極大的不適應,不由得產(chǎn)生對于前朝的追憶。種種因素結合起來,倪瓚后期以遺民自居,對于明朝的不認同的心態(tài)便可明了了。

      其實對于倪瓚來講,無論是初期的“華夷之辨”,還是后期的“遺民情懷”,其實都只是反映了倪瓚在不同時期不同的社會心態(tài),這看似矛盾的二者絕不能割裂開來,只有合在一起才是一個完整真實的倪瓚。從他傳世的作品看,倪瓚本質(zhì)上還是希望做一個脫離社會的隱士,他自身也更認同這個身份。但由于各種原因,他又不得不與俗世牽扯。在不能完全出世的狀況下,只能將自己的理想寄托于畫卷上,在紙上繪就出自己的世外桃源。這種矛盾在儒釋道三教一體的古代社會并不鮮見,只是倪瓚格外突出,因之反映在畫作上的境界也格外純粹。后人出于各種自身心理需求對他進行種種過分的解讀,其實大可不必。只要細心體味他的作品,感受里面的一筆一畫所蘊含的心境便夠了。至于其他,用他自己的話講,“一說便俗”!

      參考文獻:

      [1]陳傳席.中國山水畫史[M].天津: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2001.

      [2]徐復觀.中國藝術精神[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

      [3]錢穆.國史大綱[M].北京:商務印書館,1940.

      [4][法]雷納·格魯塞.蒙古帝國史[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9.

      作者單位:

      湖北省黃石市群眾藝術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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