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元?吳尹浩
“延安五老”是中共黨史上一個重要的人物群體概念,指的是董必武、林伯渠、謝覺哉、吳玉章、徐特立五位年高德劭的老一輩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人們對此并無異議。但是,這個概念是何時形成、由誰提出的?各類文章莫衷一是,甚至還夾雜了一些訛誤,故有必要加以考證。
1942年7月,朱德寫了一首題為《游南泥灣》的詩,其中提到了“五老”。于是,許多報紙雜志、網(wǎng)絡文章在介紹“延安五老”時表示,黨內(nèi)外借此詩作,將董必武、林伯渠、謝覺哉、吳玉章、徐特立尊為“延安五老”。該說法流傳甚廣、影響甚大,是目前有關“延安五老”概念形成過程的“主流觀點”之一。
朱德的這首詩確有“五老”一詞。他是這樣寫的:“紀念七七了,諸老各相邀。戰(zhàn)局雖緊張,休養(yǎng)不可少。輕車出延安,共載有五老。行行卅里鋪,炎熱頗煩躁……”不過,朱德在詩序中記述道:“一九四二年七月十日,與徐特立、謝覺哉、吳玉章、續(xù)范亭四老同游南泥灣?!焙茱@然,詩里的“五老”是序中的“四老”加上朱德本人——此“五老”非彼“五老”。至于朱德、續(xù)范亭如何變?yōu)槎匚?、林伯渠,至少從這首詩本身看不出明顯的邏輯關聯(lián),持“朱德詩作形成說”的論著也未能給出清楚解釋。更有可能的情況是,朱德詩作只是恰巧與“五老”名稱相同而已。
實際上,“延安五老”的概念此時已經(jīng)形成并被提及。同樣在上述南泥灣之行中,續(xù)范亭所作《湊成五老圖》一詩稱:“徐吳謝林董必武,延安一幅五老圖;今次林董偶缺席,我與朱公湊成趣?!币簿褪钦f,續(xù)范亭表示,“徐吳謝林董”為“五老”,自己與朱德不在其列。可見在此次出游之前,“延安五老”的說法已經(jīng)存在。
續(xù)范亭還有一首長詩,不僅題目就叫《延安五老》,詩中也明確將徐特立、吳玉章、謝覺哉、林伯渠、董必武合稱“延安五老”。目前僅知這首詩創(chuàng)作于1942年,具體時間已不可考,可是詩中有“春意欲來詩意催,病榻清凈為此句”兩句,按其中的描述推斷,創(chuàng)作時間應為早春時節(jié),比7月10日出游南泥灣早了數(shù)月。
綜上可以確定,“延安五老”的說法并非由于朱德的詩作而產(chǎn)生,其形成時間應不晚于1942年春。
因毛澤東祝詞而形成?
目前關于“延安五老”概念的形成,有兩種“主流觀點”,除了“朱德詩作形成說”,便是“毛澤東祝詞形成說”。
1940年1月,中共中央為吳玉章在延安補辦了六十壽辰慶祝會,毛澤東親臨會場,并致祝壽詞。他說:“現(xiàn)在世界是變了,青年人歡喜老年人,就像我們的吳老、林老、徐老、董老、謝老,都是很受青年們歡迎的?!薄睹珴蓶|文集》在收錄此文時作了注釋,注明這五位老人是指吳玉章、林伯渠、徐特立、董必武、謝覺哉。有研究者據(jù)此認為,“五老”的稱謂是毛澤東提出的,并由此流傳至今。
應該說,“毛澤東祝詞形成說”是有一定道理的,但并不十分準確。如果認為毛澤東祝詞所確立的是“五老”概念,實際上是不對的。因為據(jù)董必武回憶,蘇區(qū)時期已有“五老”的說法,遠遠早于1940年。如果認為毛澤東祝詞確立的是“延安五老”的概念,似乎也存在問題。筆者認為,毛澤東列舉的五人雖與“延安五老”相一致,但并未明確提出“延安五老”一詞,所以不能作為“延安五老”已經(jīng)形成的直接證據(jù),尚需發(fā)掘其他材料作為佐證。
當然,作為中國共產(chǎn)黨的領袖,毛澤東的論述無疑會對“延安五老”概念的形成產(chǎn)生極大的推動作用,或是會擴大這一群體的知名度。
“延安五老”的概念并不是憑空產(chǎn)生的,它的前身應是蘇區(qū)時代的“五老”。董必武在回憶長征前的情況時說:“在中央根據(jù)地,因叔衡、特立、覺哉、伯渠和我五個人年齡稍大,諸同志都呼我們?yōu)椤謇稀!边@里指的是何叔衡、徐特立、謝覺哉、林伯渠和董必武——與“延安五老”相比,差別在于有何叔衡而無吳玉章。1934年10月中央紅軍開始長征后,何叔衡留在南方堅持游擊斗爭,后壯烈犧牲,其余“四老”則跟隨隊伍到達陜北。由此可見,“五老”的提法在之前的革命實踐中已經(jīng)初步確立,而且應該是“延安五老”概念形成的基礎。
“五老”概念的產(chǎn)生與五位老革命家的集體經(jīng)歷有關。大革命失敗后,1928年,董必武、林伯渠、徐特立、吳玉章、何叔衡等人受黨指派,赴蘇聯(lián)學習。在莫斯科中山大學,他們因年齡較大、經(jīng)驗豐富而被編在特別班學習。革命老人的聚集也使特別班被人戲稱為“老人班”,如吳黎平在回憶林伯渠時表示:“我在蘇聯(lián)學習的時候,只知道他和葉劍英、董必武、吳玉章、徐特立等老同志在‘老年班……這些老同志是非常正派、和善、德高望重的恂恂長者,在政治上有高深涵養(yǎng),勤奮學習的精神,遠遠超過我們這些當時年青的學生。”
長征途中,董必武、林伯渠、謝覺哉、徐特立等人又一起被編在休養(yǎng)連中行動。時任休養(yǎng)連指導員的李堅真后來記述道:“長征中,董老、徐老、林老和謝老幾位老同志,編在紅軍野戰(zhàn)醫(yī)院干部連……他們從不認為自己年紀大,要別人照顧,而處處以一個普通工作人員來嚴格要求自己。他們一路上帶頭忍受艱苦,帶頭完成任務,帶頭遵守紀律,帶頭做好政治思想工作,真不愧為模范的共產(chǎn)黨員?!?/p>
從上述片段可以看出,“延安五老”的人生經(jīng)歷有一定重合,并多次在一起共事,這促進了群體概念的產(chǎn)生。
延安時期,由于有了相對穩(wěn)定的環(huán)境,“延安五老”這個人物群體逐步確定下來。因何叔衡犧牲而在蘇區(qū)“五老”基礎上替換進來的吳玉章,同樣是德高望重的老革命家,與其他“四老”在辛亥革命、國民革命和莫斯科中山大學時曾長期共事,一起活動。他進入“五老”群體,可以說是順理成章的。
筆者認為,“延安五老”概念之所以能夠形成,主要源于以下幾方面因素:
其一,“延安五老”的年歲較長,在青年人居多的革命隊伍中,他們顯得較為突出。林伯渠的秘書王恩惠回憶說:“當時在延安年輕人占絕大多數(shù),像徐特立、董必武、林伯渠、吳玉章、謝覺哉這樣的老人極少,所以大家都尊稱他們?yōu)檠影病謇??!逼鋵嵲谥泄颤h史上,不乏與“延安五老”基本同齡的黨員,但其中一些人犧牲或去世得比較早,還有一些人則暫時或徹底放棄了革命立場。如此一來,延安時期仍在重要崗位上工作的革命老人,實際上僅有朱德和“延安五老”。朱德是八路軍總司令、黨的重要領導人,名望超過其他幾人,故而沒有與“五老”并稱。
其二,1941年9月,懷安詩社在延安成立,進一步推動了“延安五老”群體的形成,擴大了這一概念的影響。懷安詩社的參加者多為老一輩革命家和民主人士,“延安五老”也是重要成員,常與其他諸老互相唱和。因各詩友之間較為熟悉,在詩作中多次將五人合稱為“延安五老”——目前所見最早的“延安五老”表述,就存在于前文提過的續(xù)范亭參與詩社的作品《延安五老》和《湊成五老圖》。而且懷安詩社是當時延安的一個重要文化團體,名氣較大,這也使得“延安五老”之名更加廣為人知。
同樣由于懷安詩社的獨特影響力,新中國成立后,在“延安五老”的基礎上又增加了五名詩社成員,出現(xiàn)了“延安十老”的說法。中國青年出版社曾于1962年選編了一些老革命家的詩詞,供青年群眾學習。董必武、朱德為此擬定了“十老”的名單,即“延安五老”加上朱德、續(xù)范亭、李木庵、熊瑾玎、錢來蘇五人。從“五老”發(fā)展到“十老”,將革命老人聯(lián)系在一起的都是懷安詩社,可見其與“延安五老”群體概念的提出密切相關。
其三,“延安五老”得以形成,還因為他們崇高的革命精神風范贏得了人們的贊譽,以“老”冠稱是對他們政治信念和道德修養(yǎng)的褒獎。延安時期,中共中央曾為朱德、董必武、吳玉章、徐特立等人舉辦過祝壽活動,“延安五老”影響力的擴大,也與這類活動有關。毛澤東曾親自參與徐特立、吳玉章的壽辰慶祝,或寫信,或致辭,并親切地稱他們?yōu)椤靶炖稀薄皡抢稀薄?/p>
就個人習慣而言,毛澤東稱“某老”,有時與年紀大小并無直接聯(lián)系,而是表示對其資歷、威望和人品的贊譽。例如,毛澤東尊稱吳德峰為“吳德老”,實際上吳德峰比毛澤東還要小幾歲。所以,“延安五老”并不僅僅是按照年齡確定的稱呼,更重要的是他們有著崇高的黨性品質和高尚的人格魅力。由他們組成一個群體,可以作為全黨同志學習的榜樣。
此外,有研究者提出,稱“中共五老”更加準確,因為董必武大部分時間不在延安,叫“延安五老”并不合理。確實,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后,董必武赴大后方工作,從1937年9月中旬抵達武漢開始,除了中途偶有幾次返回延安之外,直到1947年3月國共談判破裂后,才完全回到陜北。但筆者認為,“延安五老”的概念還是比較恰當?shù)摹K侵秆影矔r期中共黨內(nèi)五位德高望重的老革命家,其中“延安”的含義應更側重于黨史上的“延安時期”,而不是地理意義上的“延安地區(qū)”。
一方面,董必武雖然長期在南方局工作,但他與延安的其他老同志,以及懷安詩社成員保持密切往來。懷安詩社成立時,董必武遠在重慶,仍寄詩延安遙相唱和,題為“聞延安成立‘懷安詩社,賦四絕句兼呈吳徐謝林諸老、朱總司令、葉參謀長”。而且值得注意的是,詩題將“吳徐謝林”單獨列出,這或許表明,“四老”(甚至可以將董必武本人也加進來,湊成“五老”)已被視作一個相對固定的群體。懷安詩社的不少成員雖與董必武未曾謀面,卻十分景仰這位革命老人。續(xù)范亭在《延安五老》詩中稱:“只有董老未瞻韓,參政會上一支柱。讜論一發(fā)四座驚,各黨各派齊擁護。”李木庵作于1944年的《迎董老返延安》也說:“邊區(qū)五老世所聞,獲親其四缺公一?!睆倪@些詩作中可見,地理空間上的阻隔并不影響“延安五老”概念的形成。另一方面,“延安五老”是黨史人物群體的一個歷史概念,至遲在1942年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而“中共五老”則是后人總結形成的,目前筆者尚未發(fā)現(xiàn)延安時期關于“五老”的其他提法。因此,“延安五老”這一概念更貼近于歷史的本來面貌,符合歷史的真實情況。
綜合起來看,“延安五老”應是在黨內(nèi)長期存在的“五老”概念基礎上,形成于延安時期的前期,受毛澤東祝壽詞及懷安詩社活動推動,逐步發(fā)展確定的一個人物群體概念。(編輯 趙鵬)
作者:南開大學馬克思主義
學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