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
文學也許在實用方面,對股票沒有用,文學也不能夠健身,杜甫寫的《秋興八首》也沒有挽回唐朝下一步的命運??墒俏膶W是非常重要的情感教育,沒有文學的教育,人還處于野蠻時代,所以文學的確有教化。
我今天坐在這里非常感動,有這么多的朋友學者,都來參加這個盛會。大家都講到了文學,文學在我們那個時代是大寫的,文學高于一切,文學最能夠投射一個民族的心靈精神的力量。文學也許在實用方面,對股票沒有用,文學也不能夠健身,杜甫寫的《秋興八首》也沒有挽回唐朝下一步的命運??墒俏膶W是非常重要的情感教育,沒有文學的教育,人還處于野蠻時代,所以文學的確有教化。文學最能夠拉近人類心靈。兩岸也許政治方面、歷史方面、地理方面隔了很遠,可是我覺得我們整個精神的傳統(tǒng)是同一的,我們講杜甫是我們共同的精神滋養(yǎng),文學最能夠彌補任何的歷史或者是政治造成的創(chuàng)傷。
這幾年我在制作昆曲,昆曲不是我的本行,我是跨行的作者。但我一直有一種焦慮,焦慮我們文化的思維。毋庸諱言,從十九世紀到二十世紀,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一直處于衰落的狀態(tài),在文化上的發(fā)言權幾乎失去了,由西方主掌。我們內(nèi)心中總有一種愿望,希望有一天,能恢復我們的大漢天聲,我們過去幾千年的傳統(tǒng),有一天把它重現(xiàn)光芒。這是一百多年來,我們內(nèi)心中壓抑的痛苦,我們文化這樣衰落下來,整個民族好像失魂落魄似的。怎么樣重新找回我們民族的靈魂,我們的文化是最大的救贖力量,要靠著我們文化的救贖來重新振奮整個中華民族。昆曲在我來看只是一個文化的載體,它在明朝成就很高,在我看來它跟我們的青銅器,跟我們的宋朝瓷器,它們的家是一樣的。我也希望昆曲能夠復興,對我來說也是一種實驗,是不是有幾百年的傳統(tǒng)、幾千年的傳統(tǒng),能夠到現(xiàn)在二十一世紀還能重現(xiàn)光芒,怎么把過去跟現(xiàn)代接起來,我們幾千年的文化現(xiàn)代意義在什么地方,我覺得在昆曲方面有些體驗。
我們在北大演出的時候,三進北大,最后一次是2009年12月,零下9度,在百年紀念堂,2400個座位,三天滿滿的學生。天寒地凍,演出完學生們不肯走。我看他們臉上都發(fā)光,好像參加了一個文化的儀式似的,精神度提高了。我冷的不得了,我要去睡覺,但是他們還不走,他們一個一個來跟我握手。有一個同學說,白老師非常感謝你把這么美的東西帶給我。我非常感動,這就是我的心愿,我希望我們的年輕學生、年輕人,一生中至少有一次看到我們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美而受到感動,得到精神上的依歸,再來重新親近我們自己的文化。那一刻,我這么多年來的辛苦也就感到欣慰了。昆曲的美跟情是兩種救贖的力量,我們非常需要。中國傳統(tǒng)文化,它的美和它的情,情是人情,我們很需要。在做昆曲的時候,我希望這個傳統(tǒng)能夠恢復起來。俞平伯在上個世紀二十年代在北大開昆曲課,我現(xiàn)在也在開昆曲課,也是俞平伯他們的精神再繼續(xù)下去,至少在北大撒種子。有一天我們希望這個種子會發(fā)芽。
我一個人的力量太有限,后面其實是一大堆昆曲義工,每個人心中都有一種愿望、一種悲愿,希望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有一天重新恢復它過去的榮耀,過去的光芒。二十世紀過去了,二十一世紀是關鍵的時刻,我們這個世紀是復興我們文化最重要的時候,如果我們再錯過這個世紀,可能我們文化真的很難再回頭了。這是我們走在十字路口的時候,如果我們有這個心,大家群策群力,我們這么悠遠的傳統(tǒng)有一天會復興。這就是我做昆曲時候的一個愿望,也是很多人心中潛伏的愿望。
歷史是一個民族最重要的記憶,我們這個民族非常尊敬歷史、注重歷史。我們有春秋大義,司馬遷在牢里還能完成《史記》。歷史對整個中華民族來說,是道德上、精神上非常重要的標桿。我覺得現(xiàn)在也是一個重要時刻,我們已經(jīng)有條件把歷史的真相還原。比如說我們的抗戰(zhàn)史是多么重要的歷史,是整個二十世紀中華民族抗擊外族入侵。這么重要的一個歷史,如果我們自己都說不清,我們也不能責怪日本人。我們自己先要把真正的歷史寫清楚。所以我覺得這次的會議可能也是一個起點。我的書可能也引起大家的一些注意,引起大家的探討,希望從這里開始,我們至少在軍事史方面、在抗戰(zhàn)史方面,我希望能夠有歷史學家,跳出兩黨的觀點,能夠大家合作起來寫一部放諸于世紀的信史。西方他們對于二戰(zhàn)的采訪,有好多紀錄片。我們當然也做了,可是規(guī)模跟他們比起來還差的太遠。我們也可以做很多這方面的事情。
我稍微講一講從《臺北人》到《父親與民國》,這兩本書中間隔了五十年。我講講這兩個的關聯(lián),它的形成,講講我自己的心路歷程。
《臺北人》這本書當時我寫的時候是怎么樣的心情,可能要從這首詩講起。我那時候引了劉禹錫的《烏衣巷》“朱雀橋旁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其實我那時候在大學里面已經(jīng)念過一些唐詩,也念到劉禹錫的詩,對他金陵懷古的那幾首詩也深有感觸,但是我沒有想到我在寫《臺北人》的時候,那是1965年,我在美國,我第一篇寫的是《永遠的尹雪艷》,我寫第一篇的時候,突然間我覺得這首詩給我一種主題引導性的靈感。我這篇小說發(fā)表在我自己辦的《現(xiàn)代文學》上,1965年。第一篇我就引了這首詩,后來有十四篇?,F(xiàn)在回頭想,那個時候詩里面的故事、意境、感觸,大概那時候我已經(jīng)有了概括性的、主題性的一種想法了。后來我寫《臺北人》的時候,詩的主題在引導我。這首詩是講西晉東遷的歷史,很多那個時候的大家,王導、謝安,晉朝的那些望族大家,從北邊南遷,西晉東渡,到了現(xiàn)在的南京金陵那邊,后來建立了東晉。那是中國漢族大遷徙,從北方到南京,這種歷史給了我一些感觸。我很喜歡一本經(jīng)典著作劉義慶的《世說新語》,那里面記載了很多東晉的人,東渡以后對于從前洛陽、長安,對從前故都的懷念,所謂親情堆砌在這些故事里面。
那時我大概十幾歲,剛剛有一點朦朦朧朧的感覺,所以這首詩給了我很大的啟發(fā)。當然劉禹錫寫這首詩的時候,那時候唐朝盛世已經(jīng)往下衰落,他也是深有所感,歷史的滄桑、歷史的興衰,在他的金陵懷古里面,他是唐朝人,寫晉朝的時候是以古寓今。
我小時候去過南京,秦淮河那些地方我都去過,這個也很有關系。我寫這個的時候年紀還比較小,大概二十六七歲開始寫的,寫完不過三十一二歲。我那時候等于寫我父親他們那一輩的遭遇,小說里面都是一些中年以上的人,所以我是替我父輩寫他們的滄桑。我是用文學的方式,不經(jīng)意的把他們寫出來,當然那里面是從上到下的階級都有,所以我也看到遷徙的那些人的命運,他們對家國思鄉(xiāng)的那種鄉(xiāng)愁,我都深有所感,所以《臺北人》就這樣一篇一篇寫出來了。的確,歷史占有很重要的成份。雖然那些故事大部分都是虛構的,小說的本質(zhì)就是虛構,不是虛構就不是小說。所以它是虛構的,可是虛構的 故事后面,如果不是寫歷史的事實的話,也是歷史的感受。雖然在《臺北人》里面有武昌起義,有五四運動,有抗日,還有國共內(nèi)戰(zhàn)。現(xiàn)在來想,這一切恐怕是從劉禹錫這首詩來的。所以傳統(tǒng)的重要就在這個地方,唐詩、宋詞是當時我們這個民族最高成就之一,唐詩也是我精神的食糧,很重要的精神食糧。所以劉禹錫的七絕讓我產(chǎn)生很大的靈感。
時隔五十年,我寫了我父親的身影集,把它編著出來的時候,回頭看看,兩本書互相的照應,自己想想也不可思議。我年輕的時候恐怕寫不出來,我那時候?qū)懳膶W,是一種感性,而現(xiàn)在是很多的理性在里面。我有一個朋友,聶光遠先生,他在戲曲界很有地位。他看完這本書,他說你的《臺北人》是用文學寫歷史滄桑,《父親與民國》是用歷史寫歷史的滄桑。我想他講的很對。劉禹錫的一首詩“人生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我認為中國文學最高的境界可能就在寫這些歷史滄桑,杜甫的《秋興八首》恐怕是唐詩的高峰。所以我們的確是一個非常看重歷史的民族,現(xiàn)在回頭看看,歷史對我有這么大的影響也不奇怪。
我之所以做昆曲,緣于我們作為中華民族一分子,我們都有失落感。我形容整個民族二十世紀失魂落魄,因為我們的文化衰微。我們看到西方的音樂、西方的繪畫、西方的舞蹈,他們的興盛,我們當然也欣賞了,但心里面總有一點隱痛,怎么我們的東西沒有這樣。他們有世界的發(fā)言權,他們說好就是好,他們說不好就是不好。當然我也去聽貝多芬,我對西方文化由衷的敬佩,他們的成就太偉大了。但是我們自己的文化,一直處于這么衰微的地位,我非常的失落,焦慮,而且很不舒服。我們漢唐的時候,宋朝的時候,甚至于明朝的時候,我們那時候沒有比他們低,有時候還比他們高。他們在黑暗時期的時候,而我們是最精致瓷器拿來喝茶的。是不是有一天我們大漢天聲,有這樣的夢想。我們的二十世紀,內(nèi)憂外患太多,的確不宜于文化的建設。二十一世紀來了,希望不要再有戰(zhàn)亂,不要再有動亂,在和平時代的時候,正是我們可以建設文化的時候。
要建設文化,第一步要從基礎開始,自己破壞的、自己失落的太多,先要把根基建好。我們把古文化里面能夠滋養(yǎng)我們的,我們重新把它發(fā)揚光大??赡苡幸惶?,希望在這個世紀,必須這個世紀,不能再等了,再等的話真的太晚了,人家跑的太快了,人家建設太多,我們不能再等了,必須在這個世紀要有中國的文藝復興,中華民族整個的文藝復興。這時候要播火種,昆曲是其中之一。昆曲的確是代表明朝的文化成就高峰之一,也是中華文明在明朝時候幾乎爛熟的時候,才有那么精致,幾乎有一點頹廢的味道,也是精致的不得了。蘇州的假山假石那么精致細巧,是中國文化到了最細致時候的產(chǎn)物。在我來說,昆曲的復興是我們大的文藝復興的第一環(huán)。西方也是,西方有些國家,他們的文藝復興也是從戲劇開始的。這是我的一個悲愿,人總是要有夢想,但是我這個年紀老早就應該夢醒了,但是我不愿意醒來,青春夢還在做。我夢想有一天,我們的文化興盛起來,我們的戲劇、音樂、文學恢復唐朝、宋朝那個時候的樣子。我們吟宋詞美的不得了,但是不見了,這是我們文化最大的損失?,F(xiàn)在宋詞都能唱還了得?我們的元曲也不能唱了,文化丟掉了真的會永遠消失的。所以昆曲在我們這一輩人衰微了,沒有人會唱,沒有人會演,可能昆曲就沒有了,那對我們的文化,就跟宋詞元曲一樣,是多大的損失。從五四以來我們的教育還有很大的問題,很大的缺陷,我們有系統(tǒng)地把傳統(tǒng)文化的特色排掉,不教中國的音樂,不教中國的繪畫。我們的教育是文化自殘,自己砍掉了,難怪我們的文化衰微。所以我們從基本教育開始,這個很重要,這就是我們文化的一個救贖的力量。
摘自《中華讀書報》2012年11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