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歆
我們知曉那么多南美小說家,那么熟悉他們的名字和作品,對于大部分中國作家來說,即使遮住那些南美作家的姓名,只看他們作品的某個段落,好像也能猜出大致一二。不是嗎?墨西哥的胡安·魯爾福,哥倫比亞的加西亞·馬爾克斯,甚至還有危地馬拉的奧古斯托·蒙特羅索。
似乎,對待詩人還不能如此熟稔。當(dāng)然,這源于我以寫作小說為主。要是詩人的話,可能會是另外一種情形。
在墨西哥詩人奧克塔維奧·帕斯和秘魯詩人塞薩爾·巴略霍之外,說起智利的詩人,應(yīng)該說聶魯達最為熟悉、最為馳名了。他遠離我們那么多年,其強勁浪漫的詩歌風(fēng)暴至今還是遠遠掠過同為智利的小說家羅貝托·波拉尼奧。
至今我依然難忘,在前往智利——世界上地形最為狹長的國家——遙遠、枯燥的行程中,我卻始終被聶魯達“折磨”,眺望機艙外的白云,總是下意識期盼、遙想到達聶魯達故鄉(xiāng)瓦爾帕萊索后能否擁有新的思考,不僅僅是詩歌,還有人生、生命。
中國最為憂郁、傷感的華北冬季,卻是智利一年中最好的季節(jié)。沒有雜質(zhì)的清風(fēng)、干爽的陽光還有一望無際的開闊視野,在所有的路上好像安第斯山脈永遠在你的前方,不管走到哪里,只要視野足夠?qū)掗?,肯定就能一眼看到它,或是安第斯山脈永遠籠罩著你。是的,山的那邊就是阿根廷,那位晚年只能看見黃顏色還有明暗亮度的博爾赫斯,似乎正在隔山猜測所有到達聶魯達故鄉(xiāng)之人的心中遐想。博爾赫斯是書寫“空間”的大師,他一定能夠穿越無限寬度的安第斯山脈,洞悉聶魯達詩歌縫隙間的人情冷暖還有人生況味。
瓦爾帕萊索,一個繞嘴但卻能一下子記住的地方。無論多少年以后想起來,肯定是因為聶魯達的緣故。
就像日本作家東野圭吾小說《流星之絆》的講述,“我們就像流星,毫無目標地飛逝,不知將在何處燃燒殆盡。但不論何時,都會有一根紐帶將我們緊密相連?!?/p>
前往瓦爾帕萊索的行程,像是閱讀《流星之絆》那樣,關(guān)于“紐帶”的尋找始終懸疑重重。瓦爾帕萊索給聶魯達帶來了什么;聶魯達又讓瓦爾帕萊索擁有了什么;他們之間的紐帶又是什么?
解謎的過程就是曲折。
沒有想到的是,眼看就要到達瓦爾帕萊索,因突然有事,暫時到了另一個小城市——比尼亞德爾瑪。
比尼亞德爾瑪,說是一個城市,也就是類似于中國的小鎮(zhèn),從很遠地方坐車遠望這座小城,猶如掛在山上的一件小佩飾,房屋散落在山腰中間,極像一幅中國傳統(tǒng)山水畫,也確是具備了中國傳統(tǒng)山水畫的四個特點——可望、可入、可游、可居。
進入小城,心情一下子舒緩下來。那么干凈整潔,尤其是街道兩旁,都是迷你型的小餐館。街上很少有汽車通過,閑散的行人也不多??諝庵袥]有任何異味,只有太陽下的陽光氣味。因為陽光充足、氣候舒適,坐在街邊的涼棚下吃飯、聊天,一種閑適、悠然的味道,充溢著所有的思緒。
既然已經(jīng)耽擱,與其著急,不如干脆前往比尼亞德爾馬的迷人之地——大海之邊。在前往海邊的路上,又有一處景致吸引了我。一片亂哄哄的人群擁擠在一起,好像發(fā)生了什么事。走下汽車,去探究竟。
這是一片窄小的帶有坡度的區(qū)域,地方不大,卻集聚了不少人,中間向上的緩坡上,是一個巨大的花壇。在花壇下面,原來是一些青年男女還有少年在做著一種技巧性很強的游戲,類似我們熟知的雜技。小巧玲瓏、眼睛大大的女孩子,面對眼前彎下腰、伸出手掌的青年男子,微微一笑,燕子一樣輕輕地向前一躍,一下子就站在了男子的手掌上,隨后又從男子的手掌上輕巧地翻轉(zhuǎn),隨后開始在男子的肩膀上、頭頂上做著頗有難度的技巧動作。他們不像是賣藝的人,因為他們不收費,你可以站在遠處或是近前清楚地看著他們,也可以與他們拍照。因為無法交流,事后想來,他們大概是劇團演員或是喜愛技巧的青年。
離開擁有開心笑容的青年,終于來到海邊。
“比尼亞德爾瑪”在西語中的表達,就是“海上葡萄園”的意思,只有身臨其境才能覺出非常形象。站在海邊上,感覺吹來的風(fēng)都是甜絲絲的,就像嘴里含著葡萄的汁。海邊的沙灘不長,也不寬,似乎有些短促。沙灘上有打沙灘排球的青年,還有悠閑自在、四處奔跑的小狗。還有一處伸展到海里的棧橋,棧橋上面鋪著木板,踩上去咯吱咯吱的響。完全能夠看出來,這里早先是碼頭,如今已經(jīng)荒廢,但是過去固定在橋墩上的吊車依舊威武。橋上人不多,太陽異常刺眼,不戴墨鏡幾乎睜不開眼睛。據(jù)說比尼亞德爾瑪常駐居民不多,來的幾乎全是旅游者,尤其是每年的1月和2月的旅游旺季,據(jù)說海灘上人滿為患。
岸邊上,一個面容黧黑的老者,擺著一個小小的攤位,上面擺滿了黑色鐵絲編織的花朵,花朵的枝杈伸出很長,充滿異國的想象。
看著海風(fēng)下那些極具想象力的“鐵絲花”,心里已經(jīng)在遙想瓦爾帕萊索——那個西語中代表“天堂谷”的地方。
瓦爾帕萊索是智利行程中的高潮之處,看聶魯達故居,看他在怎樣生活狀態(tài)下、在數(shù)十年前寫出了“我喜歡你是寂靜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樣。你從遠處聆聽我,我的聲音卻無法觸及你……我喜歡你是寂靜的,好像你已遠去……”的輕盈情詩。
“寂靜……遠處……無法觸及……遠去……”這些敏感的詞句是怎樣從聶魯達心中吟出?是否與他的故鄉(xiāng)有關(guān)?是否與他的居所有關(guān)?詩人的窗外不僅代表著生活的心境,更是代表著思考的角度,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窗外永遠都能看到“洋蔥頭”(東正教教堂圓頂)那樣,所以偉大的《罪與罰》《卡拉馬佐夫兄弟》才能擁有人類救贖的闊大遠境。
走在瓦爾帕萊索。不,是攀爬瓦爾帕萊索。
這是我迄今為止見到的最為陡峭的城市。幾乎所有路面都呈40度角,站在某個街角的高處看下面駛來的汽車,好像一顆又一顆炮彈從山谷里面飛上來。它們必須擁有極高的速度,否則無法行駛。那種轟鳴般的引擎聲,嚇得你不自覺地躲到邊上。這里的街道,不僅坡度陡,拐角處也是局促、窄小,沒有寬敞、舒緩的拐彎之處,無論坐在車里還是車外,心情都是猶如大難來臨。
這座數(shù)百年老城的另一個特點就是涂鴉。所有街道、所有墻壁都是巨大的畫板,有的能夠看出來畫的內(nèi)容,比如巨大的梵高畫像;有的則完全看不出來是什么,純粹超現(xiàn)實主義繪畫,夢幻與現(xiàn)實的完美融合。這里沒有大商場也沒太大餐館,都是很小的店鋪,或是小小的咖啡館或是畫店,逼仄的面積,進到里面就會一覽無余。偶然遇到稍微縱深一些的院落,都是大門緊鎖,院子里落滿了枯敗的樹葉,看不出有人居住的樣子。街上也看不到行人,都是帶著風(fēng)聲的汽車。也是因為街道過于陡峭,只能以車代步。據(jù)講這里七八十歲的老人也是把汽車開得風(fēng)馳電掣。
在“爬上爬下”的艱難行途中,終于來到了聶魯達的故居。
聶魯達在智利有四處故居,瓦爾帕萊索一處,圣地亞哥兩處,還有一處在距離圣地亞哥一小時車程的黑島,那里也是聶魯達長眠之地。據(jù)講“黑島”還是聶魯達起的名字,原來的地名叫卡維塔。我后來還去了圣地亞哥的一處故居,但是僅憑去過的兩處故居來看,我還是喜歡瓦爾帕萊索老城的這處故居,因為它面臨著浩瀚的太平洋。
故居建在一處稍微舒緩的平地上。有一個不大的院落,房屋共有五層。外表看上去這個五層小樓像是一座微縮寶塔,越往上面、面積越小。走進去,全是木質(zhì)樓梯,很窄,只能上下一個人,樓板聲音與腳步聲音同時響起,聲音很大,感覺特別異樣。聶魯達的故居,無論是寫作的房屋,抑或是客廳、臥室,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全都面向大海。假如夜晚的話,肯定能夠看見遙遠之處繁忙港口的燈光。
站在聶魯達故居每一個房間里,只能剩下一個動作——遠眺。
只能向外眺望,只能在眺望中誕生無盡的思索。什么都會在瞬間聯(lián)想起來,無論多么遙遠的往事都會沒有阻擋地浮現(xiàn)。那一刻我明白了聶魯達為什么能夠?qū)懗觥洞L的詩》。
“你怎么了,我注視你,看到的只是兩只平凡無奇的眼睛,一張和我吻過的更美的千唇……”
在這樣一個路面陡峭的老城、在這樣一個面朝大海的老城,所有的思想都是闊大的、所有的思想都會是飛揚的。所以聶魯達書寫大海、船長、船帆、海浪,書寫遠隔大海的思念,書寫無限闊遠的情感。
“聽?wèi){你的要求,我的靈魂在水中蕩漾。請用你的希望之弓,為我指明路程,我會在狂熱中射出一束束飛快的箭……無言的你催促著我那被追捕的時光?!?/p>
站在聶魯達故居最高處,在極目遠眺之時,不僅那些“飛揚跋扈”的詩句讓你激動,那些樸素的詩句同樣能讓心中所有幻覺飛翔——“倚身在暮色里,我朝你海洋般的雙眼,投擲我哀傷的網(wǎng)”——這些詩句,是經(jīng)過海浪拍打的,是經(jīng)過海風(fēng)吹拂的,是浸透了湛藍海水的。
站在幽靜的庭院里,看著不同膚色的人走進故居。我不知道是瓦爾帕萊索“陡峭的大海激情”成全了聶魯達,還是聶魯達激情的詩句豐饒了瓦爾帕萊索的內(nèi)涵,不僅智利人熱愛聶魯達,聶魯達也成了智利國家的象征。如今聶魯達這幾處故居也是聶魯達基金會的所在地,每年迎接著全世界喜愛詩歌、喜愛和平、喜愛自由的人們來此。聶魯達曾經(jīng)來過中國,與中國詩人艾青是好友,因為他們有著一個共同之處,那就是摯愛自己的祖國、摯愛腳下的這片故土。沒有這些摯愛,怎么可能擁有火熱的激昂詩句?南美國家似乎格外鐘情、敬重詩人,1990年帕斯獲得“諾獎”消息傳到南美大陸時,正在加拉加斯舉行拉丁美洲八國會議的政府首腦,當(dāng)即決定中斷會議,聯(lián)合向帕斯發(fā)出賀電,稱他為“偉大的拉丁美洲人,我們大陸的驕傲”。這片陽光下的大陸,把詩歌當(dāng)作他們的精神圖騰。我無法了解聶魯達1971年獲得“諾獎”時智利乃至拉美大陸的反應(yīng),但從帕斯獲獎后的反應(yīng)來看,還有現(xiàn)今聶魯達故居的完美保護以及基金會的發(fā)展?fàn)顩r,完全能夠想象出來聶魯達獲獎后的智利、拉美大陸的盛況。
已經(jīng)落日了,已經(jīng)黃昏了。
眼前的大海一派朦朧,一派悄然之美。瓦爾帕萊索的黃昏,浸透著傷感的美。但是那種傷感攜帶著白日陽光下的溫暖。
“俯視著黃昏,我把悲傷的網(wǎng),撒向你海洋般的眼睛。那里,在最高的篝火上燃燒、蔓延。我的孤獨,它向溺水者那樣揮動著臂膀。我朝你那出神的眼睛送去紅色的信號……從你的目光里時時顯出驚惶的海岸?!?/p>
是的,“悲傷的網(wǎng)”之上,是“篝火的燃燒”。
離開瓦爾帕萊索,要去首都圣地亞哥,感覺悵然、依戀、感慨的心境還遺留在瓦爾帕萊索。我知道,這是聶魯達的伴隨,這是詩歌的余韻。我要把這種美妙的余韻盡可能拉長、回味。
圣地亞哥是南美大陸一座繁華的城市,尤其是市中心地段,車水馬龍,要想過馬路,要等上好長時間。我站在路邊上,看著身邊匆忙而過的人,這里面有沒有西班牙人后裔?
從十六世紀三十年代開始到十九世紀初期,那些騎著高頭大馬的西班牙白人殖民智利將近三百年。那時候,這個南美大陸的“裙邊國家”有著明媚燦爛的陽光、有著湛藍的大海、有著一望無際的葡萄園,但是沒有馬匹,淳樸的智利人從來沒有見過這樣飛馳如電的神靈。那些騎在馬上、揮舞著戰(zhàn)刀和火槍的白人,在氣勢上取得了絕對優(yōu)勢。也由此養(yǎng)成了他們從馬上俯瞰土地的驕傲心理。
聶魯達又是怎樣看待智利國家曾經(jīng)的屈辱歷史,又有著怎樣的悲傷心情,從他一些愛情詩中,似乎也能看見些微的端倪。
“在每個晨曦,帶著淚滴醒來……,總在夢醒時消失,只留下破碎的身影,我知道我又一次輪回沉淪于你的記憶里。游走于街頭,看著人潮洶涌,想念你,一切成了你的影子。”
漫步也被稱作“武器廣場”的市政中心廣場,白人、黑人還有世界各地膚色各異的人們匆匆走過,或是駐足凝神帶有鮮明西班牙風(fēng)格的建筑。但無論怎樣,你只要揚起頭,就可以看見不遠的高處。那是一座山??偠礁珗@。那座不高的山被當(dāng)?shù)厝朔Q作“情人山”。
踩著細碎的磚石地,走上不高的山。聶魯達的愛情詩句在前方倏忽閃過,帶著迷人的芬芳。
“在我荒瘠的土地上,你是最后的玫瑰?!甭欞斶_是憂傷的,雖然他有過數(shù)段感情,但依舊不能埋葬詩人傷感的氣質(zhì)。就像安靜的“情人山”,在安靜的外表下面卻是醞釀著奔放的熱情。
山上非常安靜。半山腰的空地上,可以看見當(dāng)年帶輪子的古炮,印第安人的木雕,還有到處可見的長勢茂盛的蘆薈。再往高處看,能夠看到高高巨石上的印第安人雕塑,雕塑那么小,好像是揮舞鐵鎬的姿態(tài),要是不仔細看,絕對看不出來。繼續(xù)往上走,還能看到磚紅色的城門;地勢險峻的紅磚已經(jīng)發(fā)白的城堡;拐過一個彎兒,還有西班牙人修建的小教堂以及西班牙戰(zhàn)勝者的塑像,當(dāng)然還有西班牙風(fēng)格的總督府。
站在山頂向下眺望,可見看見一座很有氣勢的灰色建筑,本以為會是政府首腦機關(guān)之類的地方,原來卻是智利最有名的大學(xué)——智利天主教大學(xué)。智利人極為注重教育,他們把最昂貴、最風(fēng)光的地段給了大學(xué)校園,給了求學(xué)的大學(xué)生。
情人山異常安靜。似乎只有熱辣辣的陽光。就像聶魯達的詩句,永遠有著智利火熱的激情。
“光以其將盡的火焰包裹你。出神而蒼白的哀痛者,如是站著,背對黃昏那繞著你旋轉(zhuǎn)的古老的螺旋槳。一言不發(fā),我的女友,獨自在這死亡時辰的孤寂里,而又充滿火的活力……”
想起在智利的那段日子,無論走到哪里,眼前都會浮現(xiàn)瓦爾帕萊索陡峭的魅力街道,都會浮現(xiàn)瓦爾帕萊索的陽光,都會在心中不由自主地吟誦聶魯達的詩句。
“當(dāng)華美的葉片落盡,生命的脈絡(luò)才歷歷可見?!?/p>
瓦爾帕萊索給聶魯達帶來了什么,聶魯達又讓瓦爾帕萊索擁有了什么,他們之間的紐帶又是什么?你要想知道其中的關(guān)聯(lián),那就立刻前往瓦爾帕萊索了,只要站在故居上面向大海盡情地眺望,所有的答案立刻就會明晰。最主要的是,你在瞬間就會成為詩人。因為你會在瓦爾帕萊索的陽光下,看見空氣中浮動著許多閃亮的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