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夢涵
一只手攤開,錯綜紋路縱橫成街巷,五指伸展開來,新墾的路鑄成骨節(jié)、翻起的土堆作厚繭,人們安家,白日里走動,血液奔涌牽連著骨肉靈動,這只手便活起來了;夜間人們歇下,這只手也睡,體膚枕在大地上,寬厚的土與溫和的水將它滋養(yǎng),等時間久了,能生出根來。
根長實了,每道指上生發(fā)起大大小小的院落,院墻有灰有白,有厚實的紅,也有素凈的青。街巷們無疑是寬容的,對于這些以不同姿態(tài)盛放的后輩,他們多能包容,并任由他們吸引來更多人落戶。又過了許多日子,這根、連同生出的枝芽便都得了名,叫老街。
老街與水土婉轉地打著商量,大自然便也妥協(xié),敞開胸懷來哺育更多的后輩。萬物有情,后輩們是不忘本的,老街上的松總挺得筆直,昂首向陽光雨露言謝;老街走出的孩子們大多也忘不了老街,夜里閉上眼,這只手仍醒在心里。
擱在以往,老街的孩子們走出街巷時,是無緣看一眼老街全貌的,但也無妨,只消把手掌拿到眼前,這圖景便真切了??傻群⒆觽冏叱鰩啄辏僬刍厝タ磿r,便能看得到了——老街上建起了天橋。
這位青年人正站在天橋上。他微微俯著身,一只手攤開在面前,先收攏目光瞧一眼手掌,又縱自己朝遠望??伤纳駪B(tài)卻不像是在遠眺——遠眺多是愜意的,而眼前的青年人卻是過分的誠摯。他一雙清俊的眼里只盛得下這雙手,半張的口如同噙著他與老街共守的秘密。這誠摯使得他像是個久久駐足在江畔的游子,想要從滿江月影里分辨出一剪故鄉(xiāng)月來。
他尋了一會,另只手摁在胸口,眼里盈起極純粹的疑慮,身子卻俯得更低了,不知是在探究胸中的一點紅,還是在搜尋街上的一粒青。
青年人叫歸承,二十歲出頭,是個會畫畫的學生,更從從老街里走出來的孩子。
歸承這次回家,是去尋訪一株松樹。之所以是“訪”,是因為他在那株松面前如同一個晚輩,一面是同根同源的親,又一面是需仰視的敬畏;而之所以是“尋”,則是因為他已太久未見過這位長輩了,那株松青綠在他心底,卻也遠遠佇立在他未知的歸路上。
這株青松是外公最喜歡的,外公當它是知交伙伴。外公名字里也有個松字,他們站在一處,如造化天成的一雙兄弟。
他此次去尋訪這株松樹,是想要請這位長輩入畫,是教授命題的畫,題目是“承”。
歸承長在外公外婆身邊,也長在老街里,他打心眼里覺得自己是老街的后代,是與青松同源的后輩,是手掌心里奔涌的一粒殷紅的血珠。
歸承在天橋上生生打了個來回,才瞧準了回家的路。
也不怪他生疏。他是老街的孩子不假,可他更是久別來歸的游子,粗粗一算,辭別老街已五年有余。這五年里,他不僅沒能回來看一眼,甚至連這座城市的消息都沒聽過多少,偏偏他又不是非常記事的性子,如今這現(xiàn)實的景象一入眼,記憶中的圖樣忽然就遠了。
天橋上有長跪的乞丐,是個老人,反復求著路人行行好。歸承本已走出了兩步,卻又被一句鄉(xiāng)音硬生生拖住了腳步,便摸出兜里剩下的幾個硬幣,盡數(shù)敲在了老人身前的瓷碗里。
——這樣夾著沙的鄉(xiāng)音像極了外公,他聽著親切。外公教了一輩子的書,到老了,嗓子一年到頭總是啞的,只有逢上極少數(shù)他歡喜的時刻,或是剛剛下肚一碗甜潤的米酒,才會稍稍清朗些。不論在課堂上還是家里,外公講起話來,普通話里總執(zhí)拗地帶著鄉(xiāng)音,小歸承循著他的腔調學,只學出個四不像。
那是最長久的根吧。歸承想。就像院里長了不知多少年的青松,植根在一方,便站穩(wěn)了不再走。
在路上見了可憐人,能幫則幫,這是外公曾對他說過的話。那時他年紀還小,甚至會對街上衣衫襤褸的乞兒發(fā)笑。外公見了,便引他看院里的松,讓他瞧樹上歇著的鳥、樹下睡著的蟲蟻。歸承打小就聽外公的,他的魂由外公筑、他的人由外公塑,懂得了道理立住了腳跟,便也不挪動分毫。
歸承走下天橋時,看見了一位在步梯前顫顫止步的老婆婆。他心里一動,溫下聲,俯身問老婆婆要往哪處去——原來她也算是個“歸人”,來尋幾年沒見過面的老姐妹,“上次見面啊,這兒還是條寬馬路”,老婆婆搖搖頭笑著,“我只知道見了紅樓就左拐,現(xiàn)在紅樓沒嘍!”
歸承沒能與老婆婆說清路,現(xiàn)在的他幾乎是悵然的了。他也記得那紅樓,檐下的階恰好夠他們幾個小兄弟落腳,紅磚體上常被孩子畫上了稚拙的圖樣。紅樓是心胸寬廣的,非但不與他們計較,還在下雨時慷慨借出房檐來,由著他們躲雨。那紅樓建在老街食指的指節(jié),常常是見了紅樓,就知道家在不遠處了。
人說十指連心。歸承想起自己小時候愛跑愛玩,磕磕碰碰是常事,最怕的便是手指上添了新創(chuàng)。生生在食指上剜出個口子,老街怕是疼得很了,連白天里的叫賣聲都啞了。
歸承踏上老街的無名指,一條很長很長的巷子,其間生出些零碎的枝丫,是指上常見的倒刺,有長有短,一點鮮艷色澤是學校,一處厚繭盤錯是工地。歸承的家在無名指的指腹。
歸承在這條巷子里長大,從學校到家,幾分鐘的腳程需用六年行滿。
這條路歸承走了六年,外公走了大半輩子。外公在這所小學校里教書,粉筆灰往鬢發(fā)積了雪。鄰居勸外公早些歇下,外公仍牽著小歸承,讓他看院里的松。他說這青松啊,一旦咬定了根,就是再不放松的,年年歲歲都只一個模樣。
歸承想著,巷子近了,學校近了,一并近了的還有沒個休止的喧鬧。他走在巷子里,身側忽然驚起一陣車鈴,他倉促地向后退,女人手中提的包險些貫在他身上。歸承驚得一顫,抬起頭惶惶地望向那載著厲聲喧嚷的車,只一眼,便驚得說不出話來。
女人的面容撞進他眼里,是驚人的熟識,這張臉除卻不見笑紋,竟像極了小吳老師。
小吳老師是誰?是歸承小學時的語文老師,他們背地里也喊過她“小吳姐姐”,他們升到高年級時,剛入學的孩子有的喊她“小吳媽媽”。
是了。小吳老師的容貌擷取了世上每個年輕媽媽的溫存,許多瓣花香攢作一城春,便是小吳老師的笑。她笑時,一雙眉總微微彎著,睫毛彎彎鼻梁挺直,飽滿的唇揚成一牙彎月,清潤得可愛,尖俏的下顎不顯凌厲,因嵌著粒淺淺的痣,反增了幾分靈動,教人看得舒心。她愛笑,也會笑,總引得身旁的人都浸在笑渦里,于是四處的氣氛都溫軟了,像暖風拂來。小歸承看小吳老師總特別親。
而面前的女人呢?眉仍是青黛,鼻梁仍是挺直,下頷的痣竟還真切——歸承不住揉了揉眼,想是剛才一粒沙侵進了眼里?
那中年女人尖著嗓子,擲下一句“怎么不看路”,便又擒來既高且快的土話,與那男人夾槍帶棒的粗嗓門混成一派狼藉,反襯得被風揚起的沙塵干凈些。
“吳——”歸承向著那自行車行去的方向喊了半聲,只吞進半口苦澀的風。他埋下頭咳了幾聲,眼前覆上層薄淚,再度抬起頭時,自行車早已遠了,只留下車鈴拖長了的尾音,與揚起的塵灰一并蕩在空氣里,沖耳又嗆鼻。
歸承對著長長的巷子怔了好一陣,一句“老師”哽在喉頭,將呼未呼的窘態(tài)像是吃了誰一記重拳。他站著,忽的覺得自己又犯了不記事的毛病。此刻若強要他說清小吳老師的模樣,他倒是一樣也說不出來,彎彎的睫毛似乎來源于母親的印象,至于那端正的鼻梁與尖俏的下頷,則是外婆年輕的照片在他心里留下的痕。能說出的只剩下“親切”兩個字,卻也輕飄飄的,隨著黃塵與車鈴在心間浮了又沉,終是落了地。
歸承還在念小學時,是因健忘出了名的。同學們準備下節(jié)課的書本時,常見他繃緊了面皮,作出個無十分誠意的哭相,眼角眉梢卻掖著笑紋——跑上一趟權當強身健體,能將班里大半人的目光吸引來,之于他也不是什么壞事。
幸虧是學校離家只隔了一條街。打個折返也不耗什么工夫。小歸承又是個腿腳勤快的,說趕便趕,揚著漲紅的小臉一路小跑,甩下串晶亮亮的汗珠兒,尚不待汗珠干在面上,轉眼便到了家門前。他自半掩的門外探出頭,有意要躲外公外婆的眼,省了幾句早聽膩的數(shù)落,也錯過了個把追上來的糖塊。再抓起落在枕上的書,待跑過三兩步,從廳里桌上捉顆糖,裹著指腹的薄汗填進口,便補了這一來一回的腳力。
他在教室門前打報告時,全班人的目光攢成一束投過來,小吳老師也停下板書的手,彎著眉眼來瞧他。她說“請進”時語調柔柔的,還要側一側頭,閃過個極活潑的笑來。于是小歸承也笑,兩汪笑匯成一泓,融進瑯瑯書聲里。
為什么常忘記帶語文課本?想來是因為只有語文書上有故事看,睡前讀一會,睡意來了就擱在枕邊,第二天一早便忘了。小歸承在冷著臉的外公面前,這樣為自己辯解著。
自行車拐進巷道里,車鈴與塵灰都靜了。歸承自回憶里掙身,想著自己竟會記不起小吳老師的長相,天知道,小時候他看小吳老師最多,而因他常忘帶書、冒冒失失闖進教室,小吳老師也看他最多。
歸承走在回家的路上,外公的面龐又清晰在眼底了。他仍是指著青松要他瞧。他說自己的這位兄弟啊,風緊了也是屹立、雪厚了也是屹立,四季會變,獨他是不會變的。
老街的紅磚瓦曾是一道風景,是讓人心中踏實的紅,像父輩撫上肩頭的厚掌。白日里天光投下來,小歸承踢踏著塵粒在路上走,灰塵在光影里晦明難辨,他瞧著它們,眼里是另一個世界。塵粒翻飛倦了,便歇在路邊的沙土堆里,他們自成樓閣。重重未知堆疊成蜃樓,小歸承癡癡瞧著它們,總想著有朝一日要走出這只手掌,將更新鮮的風光都收進眼里。
而現(xiàn)下,歸承走進院子,最先迎他的仍是那株松。它屹在院墻邊,郁郁地凝望著他,腳下是厚實的地,頭頂是寬廣的天,他望上一眼,忽然覺得平白添了氣力。這青松讓他覺得熟悉,可再下一刻,他忽然覺得這四方院落有些陌生了。在他駐足望了第二圈后,他終于尋見了與記憶相悖的端倪:各家的門閉著。
他先前抱定了回家看看的打算,新建起的天橋、不見了的紅樓,連同走失在記憶里的小吳老師,他們迫他彷徨,卻不至于真正讓他踟躕不前。
歸承起先不懂“近鄉(xiāng)情更怯”的道理。那時他讀初中,在校寄宿,外公外婆都還在世,他捱著晨昏數(shù)著日子,天天盼著回家。怎么會近鄉(xiāng)情更怯呢?他往往是還沒到街口,就邁開一雙腿跑的飛快,生怕候著的外公多等一刻。遠遠地他便喚著外公,七十開外的人,腰背倒挺得筆直,一雙腳穩(wěn)穩(wěn)踏著地,一道肩堅實頂著天,其實撐起的也不過院落頂端的一方天宇,可歸承從小到大,都覺得安心。
可讀高中時便不一樣了。街口候著的外公退到了院里,再是門前,最后迎他的,只剩下藤椅間顫顫伸出的一雙手,嶙峋的骨上松松覆著層皮肉,他伸手握住,鈍鈍知覺血脈的溫熱,兩雙腕口緊緊貼著,脈搏清晰可感,快的候著慢的,像兒時外公引著他學步。
外公走在歸承高一那年,外婆隨了外公一輩子,臨了也沒讓愛人久候。歸承知道,他們從來都是攜著手行命途的一雙人。人生太遠、路太難,要攥著彼此,心里才踏實。
可外公外婆,你們知道么,我往后的路也長、也險,得要你們牽著,才真正踏實?
外公外婆去世后,老街的房子租了出去,母親接了歸承回去,在另一座城市里一待便是五年。這五年里,城建的眼攢成一束投向了老街,那目光愈尖也愈利,在寬厚的手掌上生生剜出痕來,新翻的土帶出淋漓的血,在白墻灰瓦上寫成“拆”字。
為什么會近鄉(xiāng)情怯呢?在踏上歸路前,歸承想要知道的答案很多。老街變成了什么模樣?當年院子里的鄰居們過著什么樣的生活?可當他真正踏進院子里,想去親自叩問出個答案時,一戶戶緊閉的門給了歸承回應——都是無解的。
在歸承的記憶里,除卻晚上,院里的各家各戶是不愛關門的,閑了往門前一坐,嚼些家常說些舊事,這便是一天。各家的飯菜也都不瞞著旁人,孩子口袋里的糖是要一并分享的,歸承想知道,當年和他一起在院子里追著太陽的小伙伴們都怎么樣了?
這或許也將無解了。歸承向前走了幾步,院子空著,門閉著,偶爾進出的人都是些生面孔。此刻他甚至生出些慶幸來:想來歸人,是不如熟客討人歡喜的。
小歸承三五步跑過的一段路,他用了好一會去走,這足夠讓他再望一眼院里的松,讓自己從如潮的失落里抬頭。他踏上樓梯間,樓梯間里貼著許多廣告單,縱的、橫的,幾個月間落下一波又換上新的,粘連著松落的墻皮貼在地上,人的生計與足底的塵是同一般輕重?;野讐w好不容易掙出天日,又迎上了新的面孔,遍體粘連的都是一家一戶的期望。
一家一戶的期望只關乎這三口人的痛癢,關了門、鎖了窗,一家一戶也只能是各家各戶。
歸承在二樓第一戶,不銹鋼的門觸著生冷,他只探了一下,便縮回了手。
他突然知覺,他今天里見過的人、看過的景,最熟悉的也只有那一株松了。
歸承轉到院前,低下頭去看松樹腳下的土,幸好不算干結。外公一家走后,自然沒人照料它,它便與大自然婉轉地周折,陽光雨露來補那份關愛的缺一歸承也在周折,但不夠婉轉,他與母親這些年里總有不愉快,甚至他說不清楚,更優(yōu)越的生活能否將缺口補上。
再抬頭望青松時,歸承竟突然有些慶幸了,至少院里那株松是從不會失約的,二十年里一直候著他。事會變,人也會變。小吳老師的親切、外公的硬朗,以及整座老街的溫暖厚實,仿佛此刻都鮮活在了這一株松樹里。
它承起故去的,也牽起后來者,前人的心魂蘊在它根基里,凝成一股散不去的力,所以它不老、所以它常青。
老街的無名指不長,歸承從指腹走到腕口,眼底青松的色澤還沒淡去。他走近天橋,方才的老婆婆已不見了,來往的車或人都行色匆匆,歸承分不清他們到底是過路的游子,還是迷途的歸人。
再看一眼吧,歸承對自己說著。他回過身去,冷不防迎上了熔著金的夕陽,便不由得拿手去擋。在意識到自己此刻的手勢像是在揮別后,他索性放下手來、微微俯身,徐徐展開雙臂,頭也低下去。這樣一來,整個老街都被他擁在臂彎里了。
日頭也越發(fā)低了。沉郁的紅懸在天橋尾,盛大的光暈緩緩傾下,吻在歸承發(fā)端,也覆在老街肩頭。天與地的界限看不分明,歸承擁著的便不只是老街了,他擁著天地,擁著胸腔內一點熾燙的紅,也擁著骨血中一株厚實的青。
歸承看著老街,經(jīng)這么一望,天地小了,街巷也小了。他定定望著那不及指腹大的院落,從茫茫的白里尋見青翠的一芥。
他知道那是松。心田的土厚實,好扎根,它蓬勃在心胸跳動處,郁郁地青在他行了二十年的歸路上,也候在他的前路里。
它不老、它常青。
責任編輯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