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麥頇
一
上海的冬天這樣漫長。
黃昏的時候,天黑得早。天空是純凈的鈷藍。當天黑下來時,燈光最先從老式弄堂房頂?shù)奶齑袄锾鰜?,那木框窗扇是精工細作的,那屋披上的瓦是精鋪細排的,窗臺上花盆里的鳳仙花也是精心細養(yǎng)的。一只雪里拖槍的貓在房檐上走過,只看見它黑色的尾巴,連著白色的背。這東方巴黎的璀璨,在深濃的夜色之中只見森嚴壁壘的粗獷輪廓,連綿的姿態(tài)鬼魅得像一段段靡麗的傳奇。極度的安靜,沒有絲毫聲音。柔軟得像是要鉆進人心里去的樣子。
沈嘉樹摸索到放在枕邊的蠟和火柴。擦亮火花,黑暗徒然被照亮。微弱的光線在跳動,他看到無數(shù)幻象。突然在這千里之遙的金陵,在這濃稠的夜色里,陷入對溫暖和寧靜的深沉冀待。只是交錯了時間和地點。此夜此時,他細細思憶,執(zhí)筆書寫:“吾欲有言,卻不知從何言起。闊別稍久,眷與時長。昨日夢中見你,眉宇之間一切如故,聲色形容依舊。那些已渙散的往事,仍靜靜晾在那里,如此甚好……”
不過才幾個月的時間,對于普通人來講大約一轉(zhuǎn)眼便過去,然身陷囹圄,卻是度日如年。他同幾百名囚犯一起被關(guān)押在虹口的提籃橋監(jiān)獄里,被關(guān)進來那天,孱弱的他被左右兩個巡捕夾著,耷拉著腦袋拖著腿走,平靜而渾噩,看起來就像是奔赴一場死亡,眼底里流露出來的悲哀,是一種何等悲傷的神色。
一寸寸的月光透過小鐵窗照在他蒼白的臉上,像是要把他割裂成無數(shù)塊碎片。想死的念頭找上了他,他開始滴水不進,只會望著牢房里投進來的丁點兒光線發(fā)呆。光線暗下去的時候,他生命里的氣息也像是一點一點被抽走了。
只是想去休息一下,長長地去休息一下。
他縮在角落里,不動了。
還是一個新來的獄警救下了他。醫(yī)生說,他想死想得緊,吃進去的飯總用手摳吐出來,肚子里沒有食,腸子都粘在一起,得先喝點米粥,把生命體征維持下去。沈嘉樹躺著病床上,面色慘白,氣若游絲,虛弱得像一把枯草。獄警看見他眼里閃動的光,說道:“以后不能再尋死了,你連死都不怕,為什么就不能好好活著?”他默默地抿緊嘴唇,唇色黯淡得像灑了一層灰,兩行淚流進耳朵里。
沈嘉樹覺得他應(yīng)該是善良的人,從他平靜淡然的語氣來看,非常踏實。他不作聲,再次困倦地睡過去。他看見自己從黑暗處走來,漸漸走近的時候,卻是一張極盡陌生的面孔。棱角更加突出,眉目之間經(jīng)歷著重生之后的隱忍。
他如何會有這樣的宿命,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究竟什么是因,什么是果。
這一年,沈嘉樹虛歲二十。
二
顧修遠初到提籃橋的那天,天色陰沉,似要下雨。墻上積滿了垂垂老矣的捆石龍,上面寫滿的是歲月的字樣,銖積寸累的歲月的殘骸。一只黑色巨大的鳥在徘徊,不詳而憂郁。樓里滿是無望的空氣,門都是威嚴緊閉,沒有人間冷暖的。顧修遠的心已經(jīng)灰了一半,他是孤立無援,又束手無策。狹窄而陌生的宿舍,他按部就班地清理他的行李箱,衣服,食物,臺燈,以及許多的書。他躺在鋪位上,以側(cè)身的角度仰望被鐵窗分割了的破碎的天空,幾乎一夜未眠。
他從國民政府第三期警察學(xué)校剛畢業(yè),尚在英姿勃發(fā)的年紀,傾其所有地要與所有人不同,妄圖以一切反常規(guī)的方式反抗這個世界。在那困頓不振的反抗之后,便是更萎靡的妥協(xié)接踵而至。在這蕭疏荒涼的監(jiān)獄里工作,整天面對著郁郁寡歡的面孔,循環(huán)不息地查牢房,看犯人,檢查往來物品和書信。這樣的日常鮮活并且恐怖,前所未有。他太過善良,有著最理想主義的完美情結(jié),這個世界真的不適合他。
他覺得自己也好像個階下囚一樣。
區(qū)別只是,他們在墻里,而他在墻外。
天漸漸黑下來了。每到這薄暮時候,總有一個賣小紹興雞粥的,到這條巷子里來叫賣。每天一定要來一趟?,F(xiàn)在就又聽見那衰謬的呼聲:“雞……粥!小紹興雞……粥!”顧修遠想這人倒真風(fēng)雨無阻,從來沒有一天不來的。不過他的雞粥并不怎么好吃,他吃過一次。
顧修遠抽他的煙,用食指和中指夾煙,猛吸,辛辣的味道刺激著肺。一支煙的力量,比一杯濃茶要起作用得多。抽完之后,精神要好一些。他在沉默中聽見那叫賣聲漸漸遠去。這一天的韶光也跟著那聲音一同湮滅了。這賣雞粥的簡直就是時光老人。
他打電話回家,稱所住之地早已是床頭屋漏無干處,為數(shù)不多能替換的衣服也已濕菌扶疏。也許他并不是有良好習(xí)慣的干凈男子,但是他母親聽完就急了,吵嚷著讓他父親將他兒子調(diào)回。他父親是內(nèi)務(wù)部政務(wù)次長,向來自行其是,對他母親說:“蕃籬之鷃,慮不及遠?!焙芫靡院?,在某段悠長靜謐的歲月中,他反復(fù)審視父親這句話,才感到深刻的善良與脆弱。
就這樣,又過了一個月,顧家的司機把車開來提籃橋。顧修遠立刻以為調(diào)走有望,滿心歡喜。司機把一只皮箱往他手里一推,他打開箱子,里面竟是滿滿的換洗衣服,目及之處落滿父親執(zhí)而不化的氣息,讓人啼笑皆非。司機只撂下一句“顧次長讓少爺安心工作”便揚長而去。他忽然明白再怎么的不可一世,人都是掌握在一只巨手里,隨時可成齏粉,這只巨手就叫命運。
三
戚琬琰,一個極尋常的上海女孩子,站在圣約翰的思顏堂,向鐘樓遠遠望過去。
她穿著圣約翰特制的校服,灰藍色上衣,俏皮的鏤花盤扣與玄色中裙,不多一絲修飾,簡潔素雅得可愛。幸而她是那種微圓的臉型,再瘦些也不會怎么走樣。她的眼睛細長而魅,白凈的皮膚,溫潤,柔軟,可人,像冬天自己嘴里呵出來的一口氣。她對著落地長窗整理衣襟,額前梳著虛籠籠的鬅頭,背后垂著齊腰的長辮子,從上到下都透露著旁人修煉不來的氣質(zhì)。
吳洛舟是戚琬琰的老師,大學(xué)畢了業(yè)后,就在圣約翰服務(wù),擔任國學(xué)助教。
戚琬琰坐在教室里讀著《圣經(jīng)》,太陽滾熱地曬在她的背脊上。她余光掃見吳洛舟,他居心叵測地,老遠就躬著背,眼睛里沒什么笑意,嘴角也沒有笑意,穿著官紳氣息的黑布長衫,滿臉浮油地向她走過來了。
吳洛舟伸出一只手臂來擱在琬琰背后的窗臺上,無聲無息地宣布了他的調(diào)情計劃。從面相上看,戚琬琰是一個好女兒,好學(xué)生,她家里都是中規(guī)中矩的好人,帶著宗教背景的模范家庭,天天洗澡,看報。他知道他這么一來,戚琬琰并不敢告發(fā)他,因為琬琰眼中的他素來是個無所不為的男人。過了三十歲的男人都貪慕權(quán)勢,權(quán)勢者都是一肚子的壞。
戚琬琰看見了擱在她身后的那只胳膊,整個身子僵了一僵。兩人的面龐異常接近,在極短的距離內(nèi),任何人的臉部和細微末節(jié),像幕布上特寫鏡頭一般的倉猝。戚琬琰清楚地看著自己的臉,聽著自己的呼吸,像一朵開足的薔薇花,是嬌嫩的粉,淋了蕭瑟的雨,深深悲傷著。
吳洛舟沉默了一會,忽然說道:“我打算重新結(jié)婚?!逼葭淅涞氐溃骸芭?。”他頓了頓,手從窗臺漸漸滑至她雪白的胳臂上。又道:“你是自由的么?”戚琬琰今天親眼看見他這樣下流,她抿緊了嘴唇,像一尊雕像似的面無表情,不答。吳洛舟換了個更肆意的姿勢,感受著她瘦而沒有肋骨的腰身,口中念念有詞道:“噯!現(xiàn)在的校服還是高點好咯!腰高點有樣子。”他站在她身后雙眼灼灼地望著她,臉上帶著點別有深意的微笑。
若是在學(xué)校停課期間和吳洛舟困在一間教室里,這情形一定是不堪設(shè)想。
現(xiàn)在他兩個恰巧被不期而至的沈嘉樹撞見了,等所有人都回過神來,因緣早已像擠出來的牙膏,從那個十九歲的夏天開始,經(jīng)歷過悲歡離合后不帶任何悲喜地走向滅亡。
有人說:“女人在徹底地懂得了一個男人之后,是不會愛他的?!?/p>
戚琬琰呆瞪瞪地看了半晌,突然垂下了頭,一路尖叫著,跑出了學(xué)校。她跌跌撞撞跑回了家,進了房,重重地倒在床上,也不覺得痛,兩只胳膊直挺挺地貼在身上。她就這樣臉朝下躺了一夜,姿勢從未改變過。臉底下的床單漸漸濕了,冰涼的一片一直浸到肩膀底下,她預(yù)料這一夜一定特別長。第二天她醒來的時候,渾身酸痛,腦袋直發(fā)脹。屋里的鐘已經(jīng)停了,外面的太陽把墻壁曬得黃黃的,也不知道是上午還是下午。她在床沿上坐了一會,依舊那么微弱地發(fā)著抖。
四
沈嘉樹在南京呆了差不多五天,才把結(jié)婚要用的東西全都置辦齊全。他剛到上海,就準備看看戚琬琰再回家。今天他一切都提早,等到圣約翰的時候,還不到兩點,離和琬琰約定的時間還有一個鐘頭。重逢的情景嘉樹想過多少回,等到真正發(fā)生了,卻跟想的完全不一樣。
得到與失去,有時是千里鴻壑,有時僅是一念之差。
事與愿違的顧修遠,只得繼續(xù)留在提籃橋。他細細留意著犯人的生活情況和往來物品,如此縝密繁瑣,還是出了紕漏。一個二十歲的小犯人闃然絕食,差一點就出了人命。他從兜里摸出一支煙,近來煩悶時總會不自覺地抽一支。他總以為自己還年輕,沒有理由把光陰耗費在這群犯人身上,每天盯著他們吃飯,上廁所,還要應(yīng)對不時突發(fā)的意外狀況。光是想想這些,他的太陽穴就疼得突突直跳??梢灰姷缴蚣螛洌挠竹R上軟了下來。
新秋的風(fēng)從窗戶吹進來,桌上那疊信紙自己一頁一頁掀動著,一個凝冷的灰色的下午。
他對著陽光觀察正在寫信的沈嘉樹。他夾在一堆犯人中間,袖管和褲腳不像樣地卷著。顯然他比其他的犯人都要安靜,黯然的蠟黃臉,甚至有點憂郁。但他寫信的樣子異常專注,有人從他面前走過,他也未加理睬。卷宗上說,他是殺了未婚妻的老師,才被巡捕房拘捕。顧修遠檢查過他寄往家中的信件,信是寫給一個名叫戚琬琰的女子,字跡工整,文從字順,稱自己在此安好,請她勿牽勿念,等等,有關(guān)輕生的念頭,只字未提。
在這個世界上,總有一個人,是另一個人的傻瓜。
沈嘉樹在獄中寫給戚琬琰的信上說:前陣子,我獨自去了趟南京,在寶慶銀樓訂做了兩枚龍鳳呈祥的夫妻對戒。如果我沒出事,大約我已將它戴在你手上了。他本來還打算帶她去南京制一套結(jié)婚禮服,他在心里這樣重視他們的婚禮,暢想著婚后的生活,計劃著生幾個孩子,男孩叫什么,女孩叫什么。他的眼淚斷斷續(xù)續(xù)流下來,光陰流轉(zhuǎn),造化弄人,一封信寫完,他的淚也流完了。
顧修遠看了他的信,通知了采辦,在沈嘉樹原本要舉行婚禮那天,為他買了喬家柵的龍鳳喜餅。沈嘉樹舍不得吃,呆呆地看著,眼淚直往下掉。他聽見顧修遠對他說:“過些日子家人就能來探視了,這次探視的名單上有你未婚妻的名字,好好照顧自己,以后,斷不能再絕食了。”他連謝謝也忘了說,只是望著喜餅笑著,笑的背后是悲是喜都難分辨。
五
十六歲。父親離世,琬琰大病一場。康復(fù)之后,和嘉樹一起從南方鄉(xiāng)下回來。
她總能夠記得,嘉樹在她哀慟欲絕的那年,是如何耐心而沉默地陪伴她。照顧得無微不至。
嘉樹是讀《新國文》長大的人,相信世界光明美好。他送琬琰進圣約翰讀書,學(xué)校里沒有什么事情能夠調(diào)動起琬琰的情緒。她平常就只安靜地坐在座位上,做一個不引人注意的女子,上課,下課,祈禱,發(fā)呆。書包里裝著《圣經(jīng)》,上面寫滿了救贖與罪惡。一直都在同齡人之中表現(xiàn)出內(nèi)向不合群的性格,唯獨在嘉樹身邊,她才話語滔滔,爛漫天真。
嘉樹待她真的好,他能很沉穩(wěn)地坐下來和琬琰聊天,陪她一起吃飯。琬琰潛意識里,對上海的不自信和抗拒,都在嘉樹的撫慰下得到了真正的平息。
十一月。沒來由的,上海下了第一場雪。
天地間只有一片雪白,那種真正的漫無邊際的絕望。紛揚的大片的雪花不停地飄落,欲要原諒一切。
天氣帶累了生意,馬路上的店家大都關(guān)了門。琬琰走了好一截子路,也沒攔下一輛車。她加緊了步伐,提著袋子的手心在出汗。里面裝的一個排骨年糕,一個糟田螺,都是特意為嘉樹做的。走得急了,惹得前面的裘皮婦人倒是把腳步放慢了,略略偏過頭來瞥了她一眼。
去提籃橋探視,琬琰沒有告知母親。她花了幾個錢才托人打聽到地方。當她再見到嘉樹時,他早已脫離了記憶中的樣子。讀著他的眼神,再無往日的清澈驕傲,大概是痛楚太多,他無法承受。
他們面對面坐著。
嘉樹問道:“你來了?吃過飯沒有?”他臉上的笑容有點悲慟,又有點精神恍惚的樣子。他和她坐得很近,燈光下可以看清他臉上的疲倦。
琬琰一看見他,萬種辛酸瞬間涌上心頭。過去的種種美好,變成一堆破碎的玻璃,讓她碰都不敢碰,一想起就覺得錐心刺骨。幸而廊上的電燈是滅的,嘉樹看不見她眼里的淚光。她望著他,不說話,一顆心直往下沉。
嘉樹在她一度沉默之后,立下了一個決心,他想開口向她解除婚約。他知道這是真話,可說出來心里卻還是難以接受。嘉樹道:“我知道,你一定對我很失望……”
琬琰知道他在擔心什么,同他相比。她自己是這樣年輕,是這樣有前途。不像他,他的一生已經(jīng)完了。她急于要打破這一局面,說道:“嘉樹,我們馬上結(jié)婚好不好?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希望我們可以早點結(jié)婚?!彼臏I水簌簌而下,閉上眼睛,仍對自己說,一切都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她知道這次結(jié)婚是長期奮斗,而且她是孤軍奮戰(zhàn),并沒有人站在她身邊予以鼓勵。
嘉樹起身想走,琬琰突然握住他的手,他本能地想把她推開,卻見結(jié)婚戒指已經(jīng)戴在了她手上。他眼睛里一陣刺痛,是有眼淚,喉嚨也堵住了。她等于已經(jīng)說了,她完全是他的人了。而他也已經(jīng)聽見了。
他愛她,而他所愛的人剛巧也愛著他。這樣的機會對于他們來說,真就是千載難逢的。
墻上那只鐘滴答滴答,在寂靜的房里顯得特別響。嘉樹該走了,臨走時在琬琰的額上輕輕一吻,他總是這樣紳士。
琬琰追隨著跑到門口去,正來得及看見他出廊子的背影。她站在那里嗚嗚地哭著,她的影子在霧蒙蒙的玻璃窗上像是沉在水底的遺珠。
從前最后一次見面,至少是順其自然的,沒有訣別。今天他從這里走出去,卻是永別了,清清楚楚的,就跟死了的一樣。
六
夜里,萬籟俱寂,一彎淡金色的峨眉月高懸在天空,映著那淡淡的天色,時時被片片烏黑的云朵所遮蔽。
書房里只留了一盞昏黃的小壁燈。琬琰帶了點繁星下的春水靜坐在燈下,她不時地微笑著,給嘉樹寫信。
嘉樹親鑒:
見信如唔,展信佳顏。
與汝闊別,幾日有余,汝身康健否?終不見汝,吾心戚戚,情難自抑,滿卷相思。
每憶汝,輾轉(zhuǎn)難眠,心有所思,情不自吾。
昔汝雖拒吾于千里之外,然吾之情之心,日月可昭,天地共鑒。
文短情長,言有窮而情不可終。盼汝屬見書如面,吾心之慰也。
罔寄魚雁,盼復(fù)德音。吾身無恙,萬勿相念。
附頌清安
汝妻琬琰
然而現(xiàn)在,就在這個不詳?shù)亩梗哪赣H推開了虛掩的房門。
琬琰的母親出身極有根底,上海屈指可數(shù)的大家族,十五歲出嫁。十八歲就死了丈夫,守了十多年的寡方才嫁給了琬琰的父親。她一直怨恨,她的一生,內(nèi)心從未獲得過真正的滿足。她和琬琰說話,有一種特殊的風(fēng)塵的聲調(diào),很乖戾,脾氣很壞似的,像個抱殘守缺的老鴇。
她見琬琰正甘心首疾地給嘉樹一封封去信,臉上的神色漸漸地冷漠下來,突然歇斯底里地動手,甚至發(fā)起瘋來吼叫道:“我勸你早早死了這條心罷!他算個什么東西,你也能把他看在眼里。戚家如今雖然風(fēng)光不再,但你嫁人也不能嫁這樣的?!?/p>
琬琰眼看著她和嘉樹的那些信箋在母親手里變成碎片,她忍無可忍地沖過去把它搶過來,帶著哭腔道:“你給我,我和他的事,輪不上你來管……”
母親未曾想她會說這樣硬的話,揚手就要打她,被她一把抓住。母親甩手就是兩記耳光。琬琰被打得趔趄后退,耳朵又是嗡嗡直響,臉上火辣辣地疼。母親無處泄氣,便轉(zhuǎn)身去尋了一只舊鞋,揚過去又在她手臂上抽……琬琰疼得不停地躲閃,母親卻打紅了眼。她一腳踹在琬琰的脛骨上。她劇痛地瑟縮著蹲下來蜷在墻邊。留著道道淤青痕跡的手臂緊緊地箍住雙肩,蜷著的雙腳摩挲著地面,還在一點點地挪動并躲閃。
“……當初為什么會一念之差生下你……”
琬琰被母親這般充滿陳陳相因的長輩式關(guān)懷。囚禁了十三個日夜的時間。
正如一個帶給天主之子以受難的不詳數(shù)字。
整整十三個日夜的時間,琬琰滴水未進。她躺在地上望著天花板,聽見門外面是母親的聲音:“……是,你可以恨我,可我是這幾十年真正見過悲歡離合的過來人,我不可能放任你去走彎路……”琬琰用手死死攥著嘉樹的照片。她想在此刻銘記他的容顏,永遠,深刻地,銘記在她的骨髓里。
天主早已經(jīng)看慣蒼生的掙扎。
一直到第十四天,母親去喊她,屋內(nèi)沒有聲音。她很惶恐,撬開了門,看見琬琰這樣睡著,怎么也叫不醒。桌上的安定藥瓶已經(jīng)空了。生命于她喪失了全部值得堅持的意義,于是她轉(zhuǎn)身離開,再無一絲眷戀。
教堂高高在上的棱形彩色玻璃窗,投射下一縷一縷溫柔光線,照亮黯淡人間。十字架上釘著一個過分饒恕的人。
天主在慈愛地微笑。人世間便再沒有痛苦……如此真好……
七
沈嘉樹最終因過失殺人被判十二年入獄監(jiān)禁。
現(xiàn)在大約肯定了他的人生是有希望的。
有了希望。預(yù)示著以后還有十二年的美好,十二年的快意,十二年的霽月光風(fēng),他和琬琰是不會就此結(jié)束的。總之,他不是個累贅。對于懸懸而望的琬琰,他不是個累贅。
日子總歸要一天天過下去的。
以前的日子再不好過,如今也愈發(fā)好過了。
只是沈嘉樹不知為何戚琬琰不再同他來信了,而他寄出的信件也被悉數(shù)退回。信被送到顧修遠手上,上面蓋著醒目的紅戳,寫著“查無此人”。顧修遠早已習(xí)慣了讀他的書信,他從信中知曉他,并從生活點滴中鼓勵他。自從他未婚妻來探視過,他在獄中一直表現(xiàn)良好,照此下去,他或許就能獲得減刑,從這道高墻中走出去更是指日可待??墒亲詮乃椿槠薏辉賮硇?,他的情緒就又開始變得低落起來。信也不寫了,活也不好好做,整日低著頭,緘默又寡言。
顧修遠打電話向家里問安,他母親在電話那頭語氣激動道:“我同你的父親已經(jīng)冷戰(zhàn)數(shù)月,如今他終于松口,答應(yīng)把你調(diào)回身邊,調(diào)令大概這幾天就要到了,你就在此靜候佳音罷!”撂下電話,顧修遠卻沒有臆想中的開心,上海的花花世界里充滿的各種怡悅的欲望,都在不知不覺中悄悄淡去。這個當初他做夢都想離開的地方,如今又增添了許多他割舍不下的人和事。
“顧修遠你快來,沈嘉樹和人打起來了!”顧修遠還沒回到宿舍,就聽見監(jiān)區(qū)的獄警在十萬火急地找他。等他跑回監(jiān)區(qū),場面已經(jīng)被控制起來。他見沈嘉樹蹲在墻邊,額頭微微在滲血。
“是不是你欺負沈嘉樹?”顧修遠一看這態(tài)勢就一覽了然。
“我沒有,我就隨便說句渾話,他就當真了。”
顧修遠又問沈嘉樹:“他說了什么渾話你要動手?”
沈嘉樹低著頭,望著自己的腳,不發(fā)一語。
被打的犯人道:“我說他妻子八成是跟男人跑了,上海灘的女人如今都耐不住寂寞,況且還有他這么個殺人犯丈夫……”
顧修遠望見沈嘉樹抬起頭,怒目圓睜地瞪著那個人。那時他第一次相信了,有著這樣目光的男子,是會為了他所愛之人做出任何事情的。
顧修遠帶沈嘉樹去了醫(yī)務(wù)室。
醫(yī)生小心翼翼地幫他把額頭消毒上藥。沈嘉樹輕聲道:“我不是故意打架的?!?/p>
顧修遠道:“我知道?!?/p>
“那我會因為打架,不能減刑了嗎?”
顧修遠微笑著搖搖頭,說道:“但你必須保證以后都不再打架了?!?/p>
“我保證!”
從醫(yī)務(wù)室出來,兩人一前一后地走著,快走到牢房門口的時候,顧修遠突然叫住他,說道:“差點忘了,這有你一封信?!彼b作安然若素的樣子把信塞到沈嘉樹手里,也顧不上去看他的表情,快步離開了監(jiān)區(qū)。
顧修遠的調(diào)令是在除夕之前發(fā)下來的,調(diào)令下來的第二天,他跟誰都沒有聲張,仍是一如既往地查牢房,看犯人,做著自己該做的事情。
新年的雪在這一刻又悄悄落下。顧修遠撐起了傘,隔著半透明的黑綢傘,落下的雪花閃爍著金色的光,像滿天的星。他踩在積雪上聽見嘎吱嘎吱的響聲,心里說不出的寬解與安慰。
除夕夜里,就在他看見雪花在暮色中紛紛揚揚飄落的時候,他擰亮了桌上的臺燈,拉開抽屜將調(diào)令鎖起,然后把一張信紙認真地鋪好,提起筆,一絲不茍地在紙上寫道:“嘉樹親鑒,見信如唔,展信佳顏……”
責(zé)任編輯 袁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