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暖
一
我去新公司工作時正是夏天,小園,香徑,紅軒樓,總部辦公樓在一個濕地公園中心,兩幢三層高的絳色小樓,外圍盡是濕地環(huán)繞,淺溪有魚,花木蔥蘢,且居于城市的郊野,這樣的環(huán)境實在難得。我至今覺得,愿意來郊野工作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環(huán)境太好。職業(yè)依然為品牌企劃,這是我從事這個職業(yè)的第五個年頭,在上一家公司一做五年,如今第二次跳槽。長年埋頭伏案于格子間,在方案、新聞稿、行情數(shù)據(jù)中喘息,每天能嗅到郊野花木的氣息簡直是一種恩賜。
入職很順利,起初的工作也順風(fēng)順水,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在前策劃部五年的苦練。當年我的前上司華哥將我這個毛頭丫頭招至麾下,全副武裝甚至從提案的PPT、文案的排版都要手把手地嚴格要求,經(jīng)過他手下那一遭錘煉,我都覺得已可勝任任何一個水深火熱的工作。而像華哥那樣伯樂型的上司,工作生涯中又能遇到幾回呢?我至今想念他。
辦公樓后面是大片的樹林,木棉、紫荊、蒲桃、蓮霧、枇杷等花木相間栽種,四季總是青枝綠葉、花果延綿,郊野之地少有人來,小園順理成章成了同事們散步的后花園。上班時間周一至周六上午,且每日午休僅有一個小時,除了盛夏炎炎,這寶貴的一小時基本都在外面的小園度過。忙了一個上午,昏頭漲腦,趁著空氣清新出來透透氣,同事們?nèi)宄扇洪e走在溪岸邊,也只有這個時候,這林木花草間的白襯衫也有了幾分閑散的味道。
順著林間的石板路走到清溪邊,紫荊、榕樹,還有一片一片貼地生長的白蝴蝶——一種極好養(yǎng)的觀葉植物,葉片似蝶翅張開,常有女同事拔一叢擱玻璃瓶里,養(yǎng)出一叢藕色的根須,和水養(yǎng)的富貴竹擺一起,算得上辦公室的常見綠植。我喜歡走到樹林與小溪交界處,那里生有一帶長長的水菖蒲,它們隨意滋生在青石板鋪就的小橋兩邊,疏朗秀逸,宛如一輯宋元古畫。
菖蒲入畫,或負頑石于庭院,或伴閑鷺于清潭,亦或清供于案頭,菖蒲的清涼香氣可消減暑熱。種訣上講,“春遲出,夏不惜,秋水深,冬藏密”。大意是,春分出水,農(nóng)歷四月十四菖蒲生日,剪去青莖更繁茂,秋天深水養(yǎng)之,冬雪須藏密室。種養(yǎng)菖蒲,這些大抵都是昔日古人的風(fēng)雅,舊時人們癡愛菖蒲,愛它野逸如蘭的風(fēng)骨,清淡閑適的氣度,如今菖蒲早從現(xiàn)代生活中遠遠退隱,若不是這郊野清寂,恐怕野生菖蒲也難遇。
我一直對菖蒲懷有天然的好感。單單“菖蒲”兩字,就有無盡的古風(fēng)遠意,讀出來或?qū)懗鰜矶际枥视兄隆M甑募亦l(xiāng)。菖蒲艾草這兩種植物隨處可見,逢端午節(jié)就有收割菖蒲艾草的習(xí)俗,掛于門楣,煮水洗澡,艾香混合青蒿的氣息經(jīng)久不散。多年以后讀清少納蘭的《枕草子》,她寫著“端午節(jié)的菖蒲,過了秋冬還是存在,變得枯槁,只有香氣卻還是剩余著”。是這樣的了,塵世里的美總要隔著經(jīng)年才能意會,舊年的節(jié)日時令總是帶著某種特殊的氣息而存在的,比如端午,一年一年過去,菖蒲艾草的香氣依然令人懷念。
二
長居嶺南都知道,每年春天的梅雨天氣,是最難熬的季節(jié)。那個季節(jié),春雨霏霏,空氣潮濕得能擰出水來,杲在潮濕的房里很不舒服,唯有的去處是走出去?!稄V東新語》記載:“嶺南花大抵盛于秋冬,至初春已盡。花朝時,但有綠葉及結(jié)子青青而已?!奔幢闳绱耍核疁珳?,風(fēng)日遲遲,花事一樁一樁如約而至,清波流水更有妙處。
朝九晚五的工作,一年之春事情特別繁雜,自是沒有多少閑余外出踏春,然而特殊的濕地環(huán)境哪里也不必去,晨昏月夕,歷歷眼前。如今還記得,早春升旗的周一,與旗桿等高的木棉熱烈紅艷,音樂響起寂靜無聲的時刻,木棉花從樹上墜落,撲一聲,撲一聲。驚心動魄。
新栽不久的枇杷樹,剛長出天堂傘大的樹冠就努力開花結(jié)果,這枇杷小得很,秀氣得像鴿子蛋,一小窩一小窩藏在枝葉間。其實,枇杷好吃,枇杷這種植物也是極有特點的,“秋不凋,冬天開花,春結(jié)子,夏初成熟”,被譽為“果木之中獨備四時之氣者”。猶喜枇杷的葉子,我在樹下特意拾得過枇杷葉,一葉一葉平滑秀潤,優(yōu)美的弧線極像古樂器——琵琶,枇杷因而得名。南方人愛吃枇杷,也因為枇杷和荔枝都是特別南方化的果子,口感與保鮮方面自然得天時地利的優(yōu)勢。廣州長大的許廣平也愛枇杷,有一回魯迅為之寫信。還特意選了兩張枇杷花箋。這是魯迅難得的柔情。
這時節(jié),枇杷樹下的目光都被樹上的果子所吸引,總有人先發(fā)現(xiàn)枇杷果變黃了,吸引同事們聚攏來。低處的果子唾手可得,盡被女同事分而食之,待她們盡興散去,偶一回頭見樹底下有饞嘴的男同事聚著,利用身高的優(yōu)勢一蹦一跳向上伸手,試圖摘得枝頭上僅存的碩果。
枇杷樹下一清靜,蓮霧就紅了。這園子不大,盡種些很有意思的果子,蒲桃和蓮霧就在此列。它們長出果子似乎不為果子,而是順著樹枝、樹葉的興致開枝散葉,時令更迭,在春風(fēng)浩蕩里映照一樹豐饒的果子。
園子里的這棵蓮霧,樹干秀麗挺拔,正處于生命里的花樣年華,每年都興沖沖地結(jié)出滿樹的蓮霧果。成熟的蓮霧果由青白轉(zhuǎn)為粉紅,風(fēng)一吹,落了一地,那真的是紅艷艷的一地果子。紅艷艷的摔壞了的果子,似乎能聽見落下來的聲聲脆響。蓮霧這水果耐人尋味,模樣像一枚枚小瓷盅,看著可愛嬌美,入口滋味卻極平淡,除了淡淡的清鮮氣再沒別的味道,不甜也不酸,誰愿意吃呢。因為無人采摘,鳥兒又吃得少,蓮霧樹下總是鋪落一層。偶爾在樹下拾得兩三個完整的,擱在電腦屏幕前,累了就拿起來嗅一嗅,那股子清鮮氣有醒腦提神的作用。
五月,南方已有初夏的燠熱,清晨穿著短袖衫有微微的涼意。淺溪里生著密密的鴨舌草,心形的葉片,經(jīng)一個春日快速蔓延覆蓋水面??旖宋缌耍翘觳蛷d有加餐,棕子是沒有的,雞腿咸蛋水果什么的任選。熙攘的餐廳里低頭吃著餐盤里的咸蛋蔬菜米飯,總覺得少點什么。少點什么呢?飯后去園子里閑逛,菖蒲花生出飄逸的藍紫色,清涼水氣氤氳,夏日就要到了。
初夏時,對岸的梔子花開了,常有女同事去對岸摘得幾朵,清水養(yǎng)在瓶里,也能鮮香半日。有個叫薇薇的姑娘特別喜歡養(yǎng)花,養(yǎng)富貴竹,清水養(yǎng)著,每日早上抱一個大玻璃瓶去三樓換水,換了水再抱下來。后來,這姑娘離職了,富貴竹被同事接過去養(yǎng),森森綠綠的,有一米多高。
公司有一個小會議室,在溪水里打樁建成的小木房子,有棱有角,四面環(huán)水,同事稱其為“八角亭”。因亭子極精巧,且位置得風(fēng)得水,八角亭的功能就單一了,專供中高層重要會議及接待貴賓使用。亭邊的楊柳依依,映著小窗的潔白窗欄,偶爾在亭子里開會,接待陌生的重要客戶或討論下一步的品牌項目,氣氛總是隆重而緊張。會議中途,手心里熱熱捏一把汗,一抬眼見對岸溪邊竟有漁人悠悠然舉竿閑釣一不曉得有多羨慕。
傍晚下班,第一班通勤車已經(jīng)走了,第二班還沒到來,又不想繼續(xù)留在辦公室,有夕陽的余暉照著,就信步向小園周圍走開去。郊野的夕陽很是美麗,一個人走著,嗅著空氣中草木余熱將息的味道,夕照菖蒲依稀黛綠,高高瘦瘦的樹影拉得老長老長,淡金色的光線一點點暗下去,暗下去……心里突然沒來由就空空落落的,一種無處遁身的憂傷,亦或鄉(xiāng)關(guān)日暮何所去的愁結(jié)?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那些白日里隱在奔波匆忙間的心緒情懷,偶遇這個曠野無人、心底無事的傍晚,才會毫無節(jié)制地釋放出來。那個傍晚,我清楚地知道,我并沒有別人看到的那么平靜,也并沒有那么能干快樂,那個隱在疏林夕陽下的單薄身影才更接近另一個我吧。
三
猶記世博會期間,所在的工作組頻頻出差上海世博園。短短一個夏季,四五個來回,偶爾回來一趟,望見小橋外的菖蒲藍紫黛綠,郁郁蔥蔥生得一米多高,隔著溪水望過去,一叢黛綠,幽靜與素樸蔓延水岸。隔岸隔水,整個夏季都沒有時間踱到那里看一看,我的菖蒲,久違了。
暑氣四壁蒸騰,辦公室終日開著20度空調(diào),我坐在臨窗的一角冷氣呼呼吹來,常要披著開衫才能度夏。公司上市前夕,越發(fā)忙碌,日日對著電腦,寫著永遠寫不完的方案、新聞稿,聽著永遠沒完沒了的媒體電話。每到夏天,只要空調(diào)一開,慢性咽炎就要復(fù)發(fā),嗓子干癢難受,總是咳嗽不停。我的精神越來越差,時常處于夢游之態(tài),人有點恍惚,越來越沉默,老覺得眼睛看不清東西,好像整個人處于僵硬麻木的狀態(tài),腔子里僅有的一點點鮮活氣息一點點流失,連眼睛都失了光彩。
有個深圳的友人,寄來一只玻璃杯,我擱在臺上就一直用它泡菊花茶,通透得很。只有喝茶時才會緩一緩神,身子搭在椅子靠背上,嘴巴里含顆冰糖,菊花在杯子里徐徐舒展,通體淡黃的花瓣,著實養(yǎng)眼。抽屜里常年存放著一袋子冰糖千菊花,熱水泡來,捧著喝。我時常會癡想,何時能安安心心喝一杯茶呢。
世博工作結(jié)束,已是盛夏轉(zhuǎn)秋。在辦公室稍稍安頓下來,從舟車勞頓中退卻,始體會出朝九晚五的有序,連園子里的一花一木都格外可親可愛了。公司打卡鐘就在小花圃對面,早中晚三次。下雨的清晨,小花圃里風(fēng)雨花就特別精神,春韭樣細長的葉片,頂著白白的細小花瓣,每每路過,就像一聲低低的問候。
出差前,二樓對面的蒲桃樹剛剛開花,一朵一朵青綠的絨團,如剪黃綠絲球。植物間少有青綠色的花瓣,蒲桃算是異類了。再回來時,蒲桃樹結(jié)滿了青綠的蒲桃子,清圓的小果子,搖之有聲響,嗅之,微甜。哪里看到的,“以釀酒日蒲桃春,經(jīng)歲香氣不減,作膏尤美”。當下,我且喜愛蒲桃的黃綠絲球,“蒲桃春”這酒名亦醉人。
炎夏已過,草木安居。漸次深秋,石板路上紫荊花洋洋灑灑落了一地,溪水變得清淺,青灰的小泥螺貼著水草邊一動也不動。枇杷低處的葉子落了一些,草地上焦黃枯萎。經(jīng)過春夏雨季的菖蒲越發(fā)豐茂了,它們疏朗秀逸的葉條擁住了小橋,完全擋住了去路。有一回,我和冀姑娘走到這里,聊著聊著就忘了情,兩人調(diào)笑著腳下一滑差點落到橋下去。菖蒲的葉子呼呼啦啦,香氣揮散在空氣中。半年后,冀姑娘回了揚州,再見面時我們在上海的酒店,敘舊一回。日后相見無期,人世寥落,彼此萍飄天涯的情意就此塵封在小園里。再見菖蒲花時,我偶爾會想起深秋菖蒲地的那一回調(diào)笑,不禁莞爾。
如今落筆時,我也離開。公司成功上市后,我離職去廣州讀書,從人仰馬翻的激流中退卻,揮手告別八年策劃人的職業(yè)生涯。走時決絕,沒留任何退路。我甚至想過,如果不為稻粱謀,我就不再從事品牌策劃人的職業(yè)了吧,換一種方式生存生活也未嘗不可。這一路來,我又獨自走過很遠、很遠的心路歷程,掙扎、不寧、尋找、堅持,如今時過境遷,許多人事漸漸淡忘,也不必再想,那些年的忙碌緊張還有當時刻骨銘心的工作壓力,有的消解為生命中的一部分,還有的悄無痕跡再沒想起。我腦海中時常涌現(xiàn)的依然是小園里的草木枯榮、花朵果子,春日枇杷夏日菖蒲花秋天一抹菊花茶,四時更迭輾過心上的微妙感受,很像一縷菖蒲的香氣,成為日后可淡淡想念的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