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魯平
黃孝河突起的一陣風,很像傍晚沙洲大堤
上的那一股。把父親吹彎,把渡船的桅桿
打斷,然后把抽落的麥穗泡在雨中。
風和雨沒有過去,沒有年齡,莊子經(jīng)過的
疾風、飄風、冷風、厲風、甚雨,在楚國
的大地上從未衰老、死亡。現(xiàn)在從我臉上
拂過的風雨,也曾經(jīng)從莊子臉上拂過。
對風雨,無所謂熱愛與拋棄,從朝鮮半島
到大湖區(qū)、亞馬遜叢林到長江流域,它們
以自己為尺度,隨心所欲,從不把它們
走過的土地想象為家鄉(xiāng)。
前天我遇到的這場雨,從樟樹上滴落,
打在月季上,又彈到我的臉上,也像沙洲
石階前的雨。父親說,這雨會下到你住的
地方來。就算它們不是從沙洲上橫穿而來,
我也要這樣認為,風和雨從來就沒有家鄉(xiāng)。
南河從螞蟻渡劈頭分流,繞柴碼頭、高家套、
采穴、白馬寺,在留蓮尾捧出一顆嬌嫩的梨。
夏天排浪而至,南河舉著濁黃的旗幟,波頭
起伏,揮斥平原的是一只放不下屠刀的猛虎。
枯水的一把刀從洲頭下抹,寒光隨沙線曲折,
勾描出神龕上的鳥頭。鳳凰于飛,福祿攸歸。
南河無形,季節(jié)、地理,甚至友情都是形狀,
它如犁從我的心耕過,一條條奔湍著大志的
溝刻在命上,跌宕的卻是豬、狗或牛的人生。
霍金的目光落在時間的起點,在那里
地球是一?;遥瑐ゴ蟮牟荒軓幕依镲w出,
渺小的也不能漏下。宮殿、國王、棚戶、
賤民、列車、子彈、圍墻、樓房、南河、
平原以及漁船、尿素袋、農(nóng)藥瓶,都是
壓縮在一顆灰里的分子、原子、量子。
我不在時間的起點,我陷在地球的表面,
不斷回顧越來越遠的家。
我站在神女峰看過南河,它無比近似
于一條白線,蛇行在幾塊黑暗之間,
如母親手中的細線,穿過日子的裂縫。
鉆出戴家渡寬闊的灘涂,才看得見
蘆葦、白鷺、突然躍起的鯉魚。水草
枯榮,魚死魚生,都是一線。從我棲身
的城市升天,極目大澤,沙洲僅如一個
點,沒有人、房子、雞鴨,也看不見
麥子、棉花、菩提樹,以及從黑夜
牽走牛的強盜。
霍金泄露了天機,他已不能說話。他把機會
留給無話可說的灰塵、線、點,我也只能看
或堵。走下大堤五十米,走到門前,才看
得見母親的頭上,纏繞的都是掛礙,父親
沉默的煙頭,吐納不息的盡是焦慮。
(選自《長江叢刊》2017年10期上旬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