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學昭
楊絳先生一生淡泊名利、躲避名利,晚年依舊。我印象較深的,就有三例:
中國社會科學院授予楊絳先生榮譽學部委員,她沒去領受榮譽證書,訃告中也沒讓寫這一頭銜。
2013年9月,中國藝術研究院函告楊先生,稱她已成為第二屆“中華文藝獎”獲獎候選人,請她修訂組委會草擬的個人簡歷,并提供兩張近照。楊先生的答復是:“自揣沒有資格。謝謝。”
2014年4月,錢、楊二位先生曾就讀的英國牛津大學艾克塞特學院院長弗朗西斯·凱恩克羅斯(Frances Cairncross)女士來函稱,在艾克塞特學院建立700周年之際,該院以推選杰出校友為榮譽院士的方式紀念院慶,恭喜楊絳先生當選牛津大學艾克塞特學院榮譽院士,特此祝賀。
楊絳先生不使用電腦,便口授大意,要我代復電郵:
尊敬的Frances Cairncross女士:
我很高興收到您4月25日的來信。首先,我代表我已去世的丈夫錢鍾書和我本人,對牛津大學艾克塞特學院建立700周年表示熱烈的祝賀。我很榮幸也很感謝艾克塞特學院授予我榮譽院士,但我只是曾在貴院上課的一名旁聽生,對此殊榮,實不敢當,故我不能接受。
Frances Cairncross院長生怕楊絳先生誤解艾克塞特學院授予她榮譽院士,系因她是錢鍾書先生的遺孀,因而再三解釋:
1.楊絳自身就是一位杰出的學者。事實上,如果她接受這一榮譽,將有助于在歐洲弘揚她的學術成就。
2.她對塞萬提斯研究做出過重要貢獻,我院設有阿方索十三世西班牙語言和文學講座,現(xiàn)任阿方索十三世講座教授埃德溫·威廉遜也是一位研究塞萬提斯的學者,他本人對楊絳女士在此領域的研究也深感興趣。
3.目前,我院還沒有女性學者獲此殊榮。作為牛津大學的首位女院長,我對此深表遺憾,這也是我熱切希望她能接受此榮譽的原因之一。
我將Frances Cairncross院長托付的話,詳細轉達楊先生,并將她的電郵打印出來送楊先生親自閱看。然而楊先生再次辭謝,她說:“我仍不得不坦誠直告尊敬的閣下,我如今103歲,已走在人生邊緣的邊緣,讀書自娛,心靜如水,只求每天有一點點進步,better myself in every way,過好每一天。榮譽、地位、特殊權利,等等,對我來說,已是身外之物。所以很抱歉,雖然我非常感謝你們的深情厚誼,但我仍不得不辭謝貴院授予我榮譽院士的榮譽,敬求你們原諒和理解?!?/p>
楊先生分送各種舊物給至親及好友留念。有文房四寶、書籍墨寶,也有小古玩器物等。我得到的是一本麥克米倫出版公司1928年版的《英詩薈萃》,楊先生在此書的最后一頁寫道“學昭妹存覽 絳姐贈”。我驚詫于楊先生的神奇:我從未跟她提及我喜讀中英舊詩,她竟對我與她有此同好了然于心。我深知這本小書有多珍貴,它曾為先生全家的“最愛”,原已傳給錢瑗,錢瑗去世后,楊先生一直把它放在枕邊,夜不成寐時就打開來翻閱,思緒縈懷,伴她入夢。許多頁面,留有她勾勾畫畫的痕跡。我得到的另一件珍貴贈物,是一疊楊先生抄錄于風狂雨驟的丙午、丁未年(1966、1967年)的唐詩宋詞,都是些她最喜歡的詩詞。第一頁上赫然寫有“‘文革時抄此,入廁所偷讀”。
楊絳先生表面看似理性、清冷,其實她是很多情的。她一向把讀者當成朋友,把理解她作品的讀者視為知己。她存有許多對她作品評價的剪報。她拆閱每一封讀者來信,重視他們的批評建議。她對中學語文教師對她作品的分析,發(fā)出會心的微笑。孩子們聽說她跌了跤,便寄來膏藥,讓她貼。許多自稱“鐵粉”的孩子,是由教科書里的《老王》開始閱讀楊絳作品的。有個小青年因為喜愛楊先生的作品,每年2月14日,都給她送來一大捧花;后來他出國留學去了,還囑托他的同學好友代他繼續(xù)送花,被楊先生戲稱為她的“小情人”。前些年,她還常與讀者通信。她鼓勵失戀的小伙振作,告訴他:愛,可以重來。她勸說一個癌癥患者切勿輕生,要堅強面對,告訴他憂患孕育智慧,病痛也可磨煉人格。她給人匯款寄物,周濟陷于困境的讀者而不署名……
2016年的春節(jié),楊先生是在醫(yī)院里度過的。大年初一,我去協(xié)和醫(yī)院探視,跟先生聊聊家常。末了楊先生又交代幾件后事。我心悲痛,不免戚戚;楊先生卻幽幽地說,她走人,那是回家。
(選自2016年12月9日《文匯報》,本刊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