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自然景觀書寫在審美機制下以大自然的景觀對人產(chǎn)生愉悅感為主要審美特征并已形成書寫傳統(tǒng)。在莫言的小說中,其自然景觀書寫發(fā)展了既有的書寫策略,在“美”的表象下折射出作家對社會問題和人本質弱點批判的深刻內涵,形成了自然景觀審美與其內涵審丑的互映關系。在其萬頃碧波之中的海島、紅成洸洋血海的東北鄉(xiāng)紅高粱、如熾的南國紅樹林等自然景觀書寫的表象下,莫言的小說以“以美見丑”或“以丑見美”的審美方式,揭示出其作品的愛國與愛家、愛情與死亡、飛天魔幻鏡像中人的苦難、戰(zhàn)爭中人性的變異、大我與小我的國際關系、“蛙—娃—媧”和“權欲—錢欲—情欲—性欲”的轉換等深層內涵,使其自然景觀書寫在當代文藝美學價值的基礎上顯示出其作品對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予以關照的政治美學價值。
關鍵詞:莫言小說;自然景觀書寫;美學傳統(tǒng);審美與審丑;表象與內涵;政治美學
中圖分類號: I20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257-5833(2018)04-0173-10
自然景觀書寫是作家創(chuàng)作中的一個重要領域,也是作家以其作品藝術美作為范本和立足點的基礎上所建立起來的文藝美學的一種有效表現(xiàn)途徑,其藝術審美特征已經(jīng)成為傳統(tǒng)。盡管文藝美學中的“審丑”僅是20世紀才出現(xiàn)的一個概念,但在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作品中卻起到了舉足輕重的美學審美作用。盡管莫言本人對文藝美學的論述并不多,但在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語境下,莫言借鑒中外文學作品中自然景觀書寫已有的成果,并在前人的美學體驗基礎上大膽創(chuàng)新,將文藝美學與政治美學融為一體,借助自然景觀書寫的審美機制,開創(chuàng)了“以美見丑”和“以丑見美”的另類美學審美路徑,為人們了解莫言小說的人文關懷打開了一扇窗子。
一、自然景觀書寫的美學傳統(tǒng)
自然景觀書寫是文藝美學中審美主體對審美客體進行感悟的過程,其審美過程通常體現(xiàn)出審美主體對審美客體自然景觀中“優(yōu)美”特征的感受能力。在當代進化論美學的觀點看來,“審美活動是人類在進化中發(fā)展出來的一種能力,是人這種特殊的生物在關聯(lián)于其他物種的世界里生存下去的必需的精神活動,早期人類社會如此,后現(xiàn)代社會亦如此” 趙彥芳:《審美的倫理之維——進化論美學的復興和啟示》,《甘肅社會科學》2016年第5期。。對于自然景觀書寫而言,這種進化論美學觀點對于闡釋現(xiàn)當代文藝思潮中莫言小說的美學特征及其意義具有可供借鑒的美學價值。
在西方文藝美學理論與文藝創(chuàng)作之間的關系上,朱光潛先生指出:“從歷史發(fā)展來看,西方美學思想一直在側重文藝理論,根據(jù)文藝創(chuàng)作實踐做出結論,又轉過來指導創(chuàng)作實踐?!敝旃鉂摚骸段鞣矫缹W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4頁。在中外文學史上,自然景觀的文學書寫一直處于這種審美運作的機制中,該類書寫在物質層面的基礎上承載著社會及文化的印記,為讀者透過自然景觀的表象,進一步了解人類自身,增進理解社會發(fā)展不同階段中人的不同訴求,不僅具有文藝美學的審美意義,而且也蘊涵著豐富的政治美學價值和社會倫理道德價值,同時也揭示出自然景觀書寫由浪漫主義、現(xiàn)實主義和現(xiàn)代主義向后現(xiàn)代主義演變的基本特征。莫言在古今中外文學中這種自然景觀書寫傳統(tǒng)的基礎上,堅持個性化發(fā)展的道路,審美與審丑并舉,其小說中的自然景觀書寫形成了景觀與人對話與反思的互動關系,在傳統(tǒng)文藝美學的基礎上形成了作品政治美學價值的增值。
“自然景觀”又被稱為“風景”,尤指開闊鄉(xiāng)間那些景色如畫的景點以及浩瀚的景象,即景觀的基本特征——給人深刻印象的自然景色和具有令人難以忘卻其特征的特殊地方Philip Babcock Gove. ed. Websters Third New International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 Unabridged. Springfield: G. & C. Merriam Company, Publishers, 1961, p.2028.。中國古代文學史中,自然景觀書寫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已成傳統(tǒng),作品寫景多于言情并多與詩人的游歷合為一體。在自然景觀書寫的作品中,詩人雖以山水等景物作為其審美客體,但其美感卻以其獨特的自然風光或風景與人文現(xiàn)象聯(lián)系在一起。因而,自然景觀在文學作品中是否能對人產(chǎn)生美感并引起人們的審美意識又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作家的主觀因素。自然景觀作用于審美主體,使作者觸景生情,借助文學作品來抒發(fā)詩人內心的審美感受,使其成為詩人感知、想象和情感投射的空間。唐代詩人李白自然景觀描寫的著名詩篇“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早發(fā)白帝城》)將詩人遇赦東歸途經(jīng)三峽回到江陵時的喜悅心情表現(xiàn)得栩栩如生。透過李白對景觀描寫的表層美學價值,讀者感受到的卻是該詩的深層內涵,即揭示出詩人“對自由的向往和傲世獨立的人格精神,以神仙的灑脫快活,表現(xiàn)了對現(xiàn)實世俗的反抗;于飄飄俗仙的奇異想象中,將強烈的自我意識、天真的自命不凡和與眾不同的個性,充分表現(xiàn)出來”羅宗強、陳洪主編:《中國古代文學發(fā)展史》(中冊),南開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45頁。。晉末宋初陶淵明的散文《桃花源記》以晉太元中捕魚“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shù)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的人間仙境描寫,表達了詩人對當時社會的批判思想,虛構出一幅中國式的烏托邦美好社會圖景,該作品也因其“具有政治美學的典型特征而跨界成為表現(xiàn)人們對美好社會以及政治制度所持幻想的文學類作品”胡鐵生、張曉敏:《文學政治價值的生成機制》,《山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4期。。英國浪漫主義詩人雪萊在其著名的《西風頌》中,采取擬人化的手法,將“獷野的西風”描繪為“在騷動的高空”,成為“雨和電的天使”,“掙脫天空和海洋交錯纏接的柯枝”,“從那茫茫地平線陰暗的邊緣/直到蒼穹的絕頂,到處散布著/迫近的暴風雨飄搖翻騰的發(fā)卷”,西風又是“垂死殘年的挽歌,四合的夜幕/在你聚集的全部水汽威力的支撐下/將構成它那龐大墓穴的頂部”;詩人借助西風將其“思緒播送宇宙,/就像你驅遣落葉催促新的生命,/請憑借我這韻文寫就的符咒”,“讓預言的號角奏鳴!”;其浪漫情懷表現(xiàn)為“如果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江楓譯:《雪萊詩選》,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78-91頁。該詩借景喻情,表達了雪萊的社會變革理想,因而雪萊常被學術界稱為“積極浪漫主義詩人”或“革命浪漫主義詩人”。
自然景觀細節(jié)描寫的真實性、景觀形象的典型性、描寫方式的客觀性、作品內涵的深刻性及其文學意蘊的象征性構成了自然景觀書寫的基本特征。古今中外作家在自然景觀的書寫中,不論是采取浪漫主義敘事策略還是現(xiàn)實主義的表現(xiàn)方法,其共同點均在于將自然景觀與人文思想結合在一起,構成了既是作家對自然景觀的審美,又是作家思想觀念投射的一種審美方式。歐洲浪漫主義文學思潮作為對古典文學的反撥,是法國資產(chǎn)階級大革命、歐洲民主運動和民族解放運動的產(chǎn)物,推崇英雄、表現(xiàn)理想、充滿激情就成為浪漫主義文學的基本特征;以象征和神話來凸顯文學作品的表現(xiàn)性和隱喻性,其夸張、奇特和象征等藝術手段成為浪漫主義文學的主要敘事策略。因而,自然景觀書寫也就成為浪漫主義文學的重要表現(xiàn)領域之一。
現(xiàn)實主義小說對自然景觀的描寫更為詳盡,作品也更加具有真實感,在作家和讀者之間形成了心理滿足的共同感、作品的質地感,其由景及人的象征感也更加強烈,作家與自然景觀之間在物質性和人性之間達成共識后,作品既有自然風光的層次感,使審美主體得到“美”的享受,同時又以自然景觀為審美客體來服務于審美主體的心理感受。美國現(xiàn)實主義小說家歐·亨利在其《人生的波瀾》中將遠山的自然景觀與近處的人文景觀融為一體作為該小說的開端,為作家?guī)ьI讀者進入其小說人物的內心世界打下了伏筆。該小說講述的是妻子阿里艾拉和丈夫比爾布羅前去辦理離婚手續(xù)而后又破鏡重圓的故事。遠處高聳入云的山脈,霧靄中灰蒙蒙的藍色,預示故事的結局一定是悲觀的,花斑母雞高視闊步行走在大街上則預示前來辦理離婚手續(xù)的女主人公不服輸?shù)臍飧?。這對夫婦辦理完離婚手續(xù)即將分手之際,阿里艾拉一再提醒離婚后的比爾布羅照顧好自己。當治安官提醒他們不再享有婚姻狀態(tài)中的一切權益時,阿里艾拉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因為她內心深處依然深愛著比爾布羅。再者,他們夫婦之間也并沒有原則性分歧。阿里艾拉不想失去比爾布羅,就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治安官又為他們解除了先前的離婚判決,為他們再次主持了結婚儀式,小說中的自然景觀與審美主體形成了隱喻和暗示關系。美國諾貝爾文學獎作家海明威在《老人與?!分袑Υ蠛?、馬林魚和鯊魚的詳盡描寫,已不再像浪漫主義詩歌的自然景觀書寫那樣給人虛無縹緲、霧里看花的感受,而是實實在在、身臨其境的感受:“老頭兒在黑暗里可以感覺到早晨的到來,他一邊搖槳,一邊聽著飛魚出水時的抖顫聲和它們在黑暗里凌空而起時從繃緊的翅膀上發(fā)出的嘶嘶聲。他非常喜歡飛魚,因為它們是他在海上的主要的朋友。他又替鳥兒們傷心,特別是那弱不禁風的黑色小海燕,它們永遠在飛翔,永遠在張望,然而多半是永遠找也不到任何東西吃。他想,‘鳥兒的日子過得比我們還要苦,除非鷹鷲和那些強大的鳥兒。為什么海洋有時會這樣殘忍,而像海燕一類的鳥兒卻又給弄得如此柔弱,如此纖細呢?海洋是仁慈的,十分美麗的。但是它有時竟會如此殘忍,又來得那樣突然,那些在海面上飛翔的鳥兒,不得不一邊點水尋食一邊發(fā)出微細而凄慘的叫聲。這種鳥兒啊,生來就柔弱得沒有抗拒海洋的力量?!盓rnest Hemingway. The Old Man and the Sea (英漢對照讀物),海觀譯,商務印書館1963年版,第37頁。海明威的自然景觀描寫伴隨人物的心理反應,在生態(tài)描寫中,既表現(xiàn)出作家對硬漢精神的崇尚,又展示出對弱者的憐憫。顯然,海明威的自然景觀書寫開始由現(xiàn)實主義向現(xiàn)代主義過渡。
19世紀末期,西方資本主義國家進入經(jīng)濟快速發(fā)展和國際擴張階段,亦加快了工業(yè)化和城市化的進程。這種變化的結果不僅改變了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社會中的人際關系結構,而且也由新型城市取代了19世紀以前田園牧歌式的鄉(xiāng)村自然景觀。尤其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和歐洲反理性哲學的影響下,人的價值觀、世界觀和宗教信仰受到?jīng)_擊與挑戰(zhàn),疏離感、孤獨感和陌生感成為“非人化”元素制約下的象征主義、表現(xiàn)主義、意象派、意識流、自由聯(lián)想等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各種流派,其突出的共同特點表現(xiàn)在對終極意義的追求中打破了舊有的模式。作為西方意象派的代表詩人、諾貝爾文學獎作家T. S.艾略特在具有現(xiàn)代主義里程碑意義的詩歌《荒原》中,以“四月最殘忍/在死地孕育紫丁香,伴隨/記憶與欲望,攪動/隨春雨于遲鈍的根。/冬天使我們溫暖,覆蓋/大地于令人忘卻的雪中,給/小生命以干枯的莖管”“T. S. Eliot”, Ronald Gotesman. al. eds. The Norton Anthology of American Literature, New York·London: W. W. Norton & Company, 1980, pp.1349-1350.的怪誕美的非傳統(tǒng)自然景觀描寫方式,有意將自然景觀與西方社會的當時狀況混為一體,表現(xiàn)出詩人以隱晦式的以景喻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策略,體現(xiàn)出詩人對先前傳統(tǒng)美學的反撥。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人類的自相血腥殘殺和原子彈對人們造成的巨大恐懼,進一步瓦解了包括現(xiàn)代主義在內的美學傳統(tǒng),作家以與傳統(tǒng)絕裂、放棄終極價值追求的傳統(tǒng)方式、崇尚“零度”寫作、打破精英文學與大眾文學的界限的后現(xiàn)代主義美學的敘事策略,文藝美學的審美方式也發(fā)生了質的變化。美國后現(xiàn)代主義小說的先驅作家約瑟夫·海勒在其《第二十二軍規(guī)》中對自然風光的描寫與現(xiàn)代主義詩人艾略特《荒原》的開篇頗具形似之處:“對米洛而言,四月一直是最美好的月份。紫丁香花兒開了,果實也在藤蔓上成熟。人們心跳加快,先前的欲望也復蘇了。在四月里,更有活力的彩虹色照射在光潔的鴿子身上。四月是春季,在春天里,米洛的幻想慢慢地轉向了柑橘?!盝oseph Heller. Catch-22, New York:Simon & Schuster Paperbacks, 1961, p.251.雖然海勒對自然景觀的這段描寫與艾略特的《荒原》有形似之處,但是海勒卻突破了現(xiàn)代主義對終極意義的追求方式,更加強調語言游戲策略對語言中心進行解構的話語言說原則,將四月、春天、鮮花、果實、欲望、人物和柑橘等本不相干的內容和意象以“碎片”加“拼接”的方式揉為一體,體現(xiàn)出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不確定性美學特征。
在美國馬克思主義文論家杰姆遜看來,文學思潮是不同社會階段人們對世界的體驗和自我體驗。在西方,現(xiàn)實主義、現(xiàn)代主義和后現(xiàn)代主義分別反映了人們在資本主義三個發(fā)展階段中不同的心理結構,“是人的性質改變的標志,或者說是革命”【美】杰姆遜:《后現(xiàn)代主義與文化理論》,唐小兵譯,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57頁。。上述浪漫主義、現(xiàn)實主義、現(xiàn)代主義和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中對自然景觀的書寫傳統(tǒng)體現(xiàn)出杰姆遜的這一觀點。在一定程度上,自然景觀與人文景觀的有機結合,正是人在不同社會歷史階段心理結構的再現(xiàn),也是不同文學思潮境況下自然景觀書寫傳統(tǒng)嬗變的主要根源之一。
二、莫言自然景觀書寫的時代審美特征
莫言小說中的自然景觀書寫與上述中外作家相比,內容更為豐富,形式也更為多樣化,其基本特征是審美與審丑并舉,在文藝美學審美的基礎上邁向政治美學的審美道路。在其絕大多數(shù)小說中,其自然景觀書寫作為映襯手段,折射出莫言小說的人文思想,體現(xiàn)出作家對社會問題、政治問題和歷史問題的關注,為新時期文學自然景觀書寫體現(xiàn)“文學是人學”的觀念開創(chuàng)了新路。
如前所述,風光書寫的文藝美學價值以頌揚自然景觀之美為其基本審美取向,“美”是傳統(tǒng)文藝美學評價的基本標準。在莫言的小說中,其審美往往與審丑融為一體。這種“美中見丑”與“丑中見美”的互映方式形成了審美主體與審美客體之間在社會實踐中的相互否定關系。傳統(tǒng)的文藝美學多將注意力置于“美”的層面,然而“丑”亦是自然、社會、人及藝術領域中普遍存在的特殊審美對象。莫言小說的自然景觀書寫往往在“自然之美”的映照下形成其作品政治美學的“審丑”內涵,這也是莫言自然景觀書寫基于傳統(tǒng)文藝美學價值基礎上對政治美學價值增值的體現(xiàn)。在文藝美學與政治美學的關系中,中國有學者認為:“文藝美學以藝術的自主性和審美經(jīng)驗論作為其基本信條,失落了藝術作為‘可見之美對不可見之美的象征這一原初的反思性本質,成為當代藝術危機與衰落的理論根源。未來美學的新轉向是從文藝美學轉向政治美學,對美的本質的理解從‘感覺的完美性轉向‘存在的完美性,恢復美學的理論思維和超驗維度?!睆埗埽骸恶R克思與政治美學》,《中國社會科學》2017年第2期。莫言小說的審美與審丑互映機制正是其小說中文藝美學與政治美學相結合的產(chǎn)物。
莫言的處女作《春夜雨霏霏》是在現(xiàn)實主義原則指導下創(chuàng)作出來的。該小說的自然景觀書寫繼承了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策略,在主題思想上與“無產(chǎn)階級文學”別無二致,與“文革”前金敬邁在紀實小說《歐陽海之歌》(1965)中的自然景觀描寫也基本類似:自然景觀描寫在于映襯作品中人物的偉大。金敬邁:《歐陽海之歌》,解放軍文藝出版社1966年版,前言。莫言以其故鄉(xiāng)童年記憶為主線的成長小說成為莫言早期小說中現(xiàn)實主義書寫的內容之一。由于家鄉(xiāng)經(jīng)常發(fā)大水,所以對洪水的景觀描寫時常出現(xiàn)在莫言的作品中。《秋水》(1985)以其文學地理“高密東北鄉(xiāng)”為背景,對洪水做了現(xiàn)實主義的描寫:“那時候,高密東北鄉(xiāng)還是蠻荒之地,方圓數(shù)十里,一片大澇洼,荒草沒膝,水汪子相連,棕兔子紅狐貍,斑鴨子白鷺鷥,還有諸多不識名的動物充斥洼地,尋常難有人來?!边@種自然景觀顯然不是人們理想中的美景,這個荒涼的地方也不是人們樂于居住的家園。然而,“爺爺年輕時,殺死三個人,放起一把火,拐著一個姑娘,從河北保定府逃到了這里,成了高密東北鄉(xiāng)的開拓者”莫言:《秋水》,載《莫言作品精選》,長江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99-111頁。。這種未經(jīng)開墾的東北鄉(xiāng)自然景觀頗與當初英國罪犯被發(fā)配北美、成為北美殖民地拓荒者時的北美景觀相似,進而形成了莫言自然景觀“審美”與“審丑”互映模式的開端。莫言的自然景觀書寫與其在《白狗秋千架》(1985)中首次提出的“高密東北鄉(xiāng)”同步發(fā)展,使其故鄉(xiāng)成為故事發(fā)生的背景。莫言在《紅高粱》(1986)中將其故鄉(xiāng)的紅高粱描繪成一副風光無限的美景:“八月深秋,無邊無際的高粱紅成洸洋的血海,高粱高密輝煌,高粱凄婉可人,高粱愛情激蕩。秋風蒼涼,陽光很旺,瓦藍的天上游蕩著一朵朵豐滿的白云,高粱上滑動著一朵朵豐滿的紫紅色影子?!比欢?,“七天之后,八月十五日,中秋節(jié)。一輪明月冉冉升起,遍地高粱肅然默立,高粱穗子浸在月光里,像蘸過水銀,汩汩生輝”,“我父親在剪破的月影下聞到了比現(xiàn)在強烈無數(shù)倍的腥甜氣息”。與《秋水》中的家鄉(xiāng)景觀正相反,莫言借助紅高粱的景象,將高密東北鄉(xiāng)描寫成“地球上最美麗最丑陋、最超脫最世俗、最圣潔最齷齪、最英雄好漢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愛的地方”莫言:《紅高粱家族》,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2-3頁。。就是在這片高粱地里,“我爺爺”與“我奶奶”“媾和”在一起,上演了一場與世俗倫理相對抗的愛情大戰(zhàn);也同樣是在這片高粱地里,“我爺爺”余司令帶領土匪游擊隊與日寇上演了一場血肉大戰(zhàn),“我奶奶”也在這塊曾經(jīng)與“我爺爺”風流無限的高粱地里為抗擊侵略者而壯烈犧牲。這種自然景觀映照下的深刻人文內涵標志著莫言小說審美與審丑并舉的文藝美學審美模式正式成型。
經(jīng)過四年的創(chuàng)作實踐,在域外文藝美學思潮的影響下,莫言于1985開始邁向現(xiàn)代主義和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創(chuàng)作階段。這一年中,莫言發(fā)表了《金發(fā)嬰兒》《透明的紅蘿卜》《球狀閃電》《白狗秋千架》等作品。這些小說突破了現(xiàn)實主義的自然景觀書寫模式,開始向現(xiàn)代主義的書寫策略靠攏。??思{在《喧嘩與騷動》中對自然景觀的描寫使莫言聞到了“耀眼的冷的氣味”,這種“對世界的奇妙感覺方式誕生了”莫言:《說說??思{老頭》,載《莫言作品精選》,長江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289-291頁。。在《透明的紅蘿卜》的開篇處,莫言在自然景觀的描寫中揉進了暗喻的敘事手法:“秋天的一個早晨,潮氣很重,雜草上,瓦片上都結著一層透明的露水?;睒渖弦呀?jīng)有了淺黃色的葉片,掛在槐樹上的紅銹斑斑的鐵鐘也被露水打得濕漉漉的?!鼻锛颈緛硎莻€收獲的季節(jié),但作家此處暗示的卻是生產(chǎn)隊社員的生活不僅極其艱難困苦,而且秋季又預示著寒冷的冬季即將到來。這種自然景觀的描寫方式具有多種思潮中暗喻的表現(xiàn)策略:既有美國現(xiàn)實主義小說家歐·亨利《警察與贊美詩》中對寒冬即將到來的現(xiàn)實主義書寫,也有英美現(xiàn)代派詩人T. S.艾略特《荒原》中對西方社會缺乏生氣狀況的描述。在莫言的筆下,主人公黑孩既要承受來自繼母的家庭虐待,又不得不到生產(chǎn)隊去當童工掙工分養(yǎng)家。生活的困境使黑孩產(chǎn)生錯覺,于是,在莫言的筆下,現(xiàn)實主義的自然景觀書寫模式離他漸行漸遠,??思{在現(xiàn)代主義小說中的景物書寫方式進入莫言的視野,莫言的現(xiàn)代主義里程碑式的“透明的、金色的外殼里包孕著活潑的銀色液體”的“透明的紅蘿卜”意象就這樣誕生了莫言:《透明的紅蘿卜》,載《莫言作品精選》,長江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199-246頁。。
如果說“透明的紅蘿卜”這個自然景觀變異的描寫受到美國作家??思{的現(xiàn)代主義小說影響的話,那么莫言于1991年發(fā)表的短篇小說《翱翔》則是在南美作家馬爾克斯《百年孤獨》和中國飛天和狐妖故事等古典文學和民間文學的多重影響下,將魔幻現(xiàn)實主義發(fā)展到極致的典范。在這篇作品中,莫言以“高密東北鄉(xiāng)著名的老光棍”洪喜與啞巴換親的情節(jié),講述了一個落后農(nóng)村的人間悲劇故事。在莫言筆下,洪喜的新婚妻子采取了魔幻的逃婚方式:“一道紅光從麥浪中躍起,眾人眼花繚亂,往四下里仰了身子。只見那燕燕揮舞著雙臂,并攏著雙腿,像一只美麗的大蝴蝶,裊裊娜娜地飛出了包圍圈?!焙橄沧返綐湎拢瑢δ茉跇渖疑巷w行的燕燕無計可施時,只好在墓地里找了一張石供桌坐下,掏出了紙煙。此時他“看到夕陽的光輝使燕燕的胸衣像一簇鮮紅的火苗”,“成群的烏鴉正在歸巢,灰白的鴉糞像雨點般落下”,“松梢上還是一片輝煌,松林中已經(jīng)幽黑一片,蝙蝠繞著樹干靈巧地飛行著,狐貍在墳墓中嗥叫”莫言:《翱翔》,載《姑媽的寶刀》,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205-218頁。。顯然,此時莫言在自然景觀書寫中更加關注自然景觀與作品人物之間達成的一種契合關系。魔幻式和飛天式的書寫策略使讀者在既悲涼又驚悚的自然景觀與人文景觀交織在一起時感受到來自落后農(nóng)村傳統(tǒng)習俗所造成的社會悲劇的巨大壓力,同時也感受到莫言人道主義精神的巨大力量。自然景觀的魔幻式書寫在《戰(zhàn)友重逢》中得到進一步發(fā)展:“一陣陰森森的風從河上吹來”,“河水渾紅,像污濁的血。黑色的橋面隱現(xiàn)在河水中,宛若一條大魚的黑色脊背,沿著橋側激起的浪墻約有一尺高,浪花緩慢濺起,然后又緩慢地、無聲無息地跌在橋面上”。回老家探親的軍人趙金路遇洪水,卻“因禍得?!迸錾狭恕巴寤锇椤⑼鄳?zhàn)友,在1979年2月自衛(wèi)還擊戰(zhàn)中犧牲了的錢英豪”,并引發(fā)莫言對英雄墓地的魔幻式書寫:“墓地里樹木蔥蘢,鳥聲稠密,白色的鳥糞如稀疏的冰雹,降落到我們的墳墓上?!鱾€墓穴里都黑著,只有‘死魂靈的墓穴里射出綠色的螢火蟲光”莫言:《戰(zhàn)友重逢》,載《懷抱鮮花的女人》,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248-344頁。。在這種令人恐怖的墓地場景描寫中,莫言表達的卻是英烈們在“尸骨未寒,世事已大變”的新形勢下對國際政治的宏觀思考。因而,莫言小說在自然景觀的魔幻或神魔書寫中,既有域外的影響,又有中國傳統(tǒng)文學的資源,但其景觀書寫又與“仙道小說”有別,體現(xiàn)的是“神魔小說”的特征魏世民:《論仙道小說與神魔小說的異同》,《甘肅社會科學》2015年第4期。。將古今中外各種文學流派融為一體,經(jīng)過整合,開創(chuàng)了自然景觀書寫中國化的敘事模式,這也是莫言自然景觀書寫的時代特征的集中體現(xiàn)。
從莫言小說創(chuàng)作的走向來看,雖然其小說創(chuàng)作的時間并非很長,但其自然景觀書寫卻跨越了西方文學中幾個思潮的發(fā)展階段。所不同的是,莫言回歸后的現(xiàn)實主義與先前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傳統(tǒng)相比,已經(jīng)發(fā)生了質的飛躍?!澳Щ矛F(xiàn)實主義融合了民間故事、歷史與當代社會”Nobelprize.org. The Nobel Prize in Literature 2012 Mo Yan. https://www.nobelprize.org/nobel_prizes/literature/ laureates/ 2012/.也就成為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理由??v觀其全部作品,莫言均將自然景觀作為其故事的背景,以審美與審丑互映的方式,為讀者呈現(xiàn)出可見而又可經(jīng)歷的自然景觀,即在可被感受的客觀空間內,其景觀書寫既有其自然物質的一面,同時又承載著更多的社會、文化和歷史的印記,將文藝美學與政治美學完美地結合在一起,在文學自然景觀書寫中為當代美學的轉向發(fā)揮了榜樣的力量。
三、莫言自然景觀中審美與審丑的時代意義
通常說來,傳統(tǒng)的自然景觀書寫因其描寫的是自然美景而與文藝美學中的審“美”具有更為直接的聯(lián)系。雖然古今中外哲學家、美學家、文學家和評論家對美的本質、美與美感、自然美與藝術美、美的形式與美的表現(xiàn)等內容的討論一直沒有間斷過,但不同時期、不同流派的觀點各異,難以形成定論。如對于“美”的本質界定,唯物論者和唯心論者都很難對美的本質做出圓滿的界定。雖然學術界對于美的本質界定難以達成共識,但在“美感”方面卻形成了共識,即“美感”是客觀存在與主觀意識兩者相結合的產(chǎn)物。文學作品中的自然景觀是人創(chuàng)作出來的,景觀是為人所欣賞的,景觀書寫是服務于人的,因而,對于美感的研究就進入了“文學是人學”的研究范疇。莫言小說中自然景觀書寫對當代美學的最大貢獻是將傳統(tǒng)上單純的文藝美學追求向文藝美學與政治美學相結合的審美轉向。
雖然文學作品中的自然景觀描寫在古今中外的文學作品中是常見的書寫形式,但是莫言小說中的自然景觀書寫卻并未完全延續(xù)文學傳統(tǒng)中既有的書寫模式,而是在前人書寫傳統(tǒng)的基礎上開創(chuàng)了新的書寫策略。莫言曾就此指出:“事情總是這樣,別人表現(xiàn)過的東西,你看了知道好,但如果再要去表現(xiàn),就成了摹仿?!蹦裕骸对V說就是一切》,《當代作家評論》2003年第5期。 在古今中外前人既有的自然景觀書寫模式的基礎上,莫言小說體現(xiàn)出他所一貫倡導的“個性化發(fā)展”特征,即體現(xiàn)出知識分子要有科學思維的頭腦、獨立的人格和為理想而獻身的勇氣莫言:《文學個性化芻議》,載《說莫言》(上),遼寧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39-44頁。。莫言在個性化發(fā)展道路上,秉持開放與包容相結合的發(fā)展觀,積極探索與時代相結合的美學發(fā)展道路,通過對先前文學傳統(tǒng)和當時文學狀況的反思,追求文學“人文化成”的社會現(xiàn)實價值,充分肯定“緣情綺靡”的審美功能,通過兼容的策略,建構起與時代精神相適應的文藝美學理想雷恩海、陸雙祖:《文化共同體視閾下唐初文學理想的建構》,《甘肅社會科學》2015年第1期。。
曾繁仁先生認為,在中國新時期文學轉型的關鍵時期,“文藝學學科的當代發(fā)展必須轉變觀念。面對新的社會與文化現(xiàn)實”,“傳統(tǒng)形式的文藝學應逐步得到改造”曾繁仁:《轉型期的中國美學》,商務印書館2007年版,第11頁。。莫言堅持知識分子的“個性化”發(fā)展,向域外傳統(tǒng)學習的同時,開創(chuàng)了自然景觀書寫獨具特色的書寫策略,在自然景觀的美學精神和人文精神的共同作用下,創(chuàng)作出一批既含有傳統(tǒng)美學價值又有政治美學內涵的文學作品。其貌似“審美”與“審丑”相互矛盾的文藝美學的審美悖論與統(tǒng)一集中體現(xiàn)于莫言的精辟論斷:“我們追求的是美,僅僅追求美,不去創(chuàng)造美不是真美。用美去創(chuàng)造美也不是真美,真正的美是化丑為美?!蹦裕骸毒茋?,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154頁。
形式與內容的統(tǒng)一是審美的基本原則。正如英國當代哲學家傅盧所指出的那樣:“形式服務于思想和標準。就真實性而言,形式要比客觀存在更為真實,在此中,人和所有事物均是如此?!盇ntony Flew. An Introduction to Western Philosophy: Ideas and Argument from Plato to Sartre. Indianapolis·New York: The Bobbs-Merrill Company, Inc., 1971, p.461.朱光潛先生則進一步指出:“專就美的本質問題的歷史發(fā)展來說,它主要是內容與形式的關系以及理性與感性的關系問題?!敝旃鉂摚骸段鞣矫缹W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641頁。自然景觀書寫以自然界的外部表征為其基本特點,形式就顯得尤為重要,因為形式是“內容所決定并且為內容服務的”,“形式如果脫離了內容,就會變成形式主義”楊安崙:《美學初論》,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94頁。。在美學轉型時期,莫言小說中的自然景觀書寫在形式上與不同時期的文學思潮傳統(tǒng)相比,其作品藝術性與思想性在辯證統(tǒng)一方面達到了新的高度。
在當代文學中,“‘家園意識是當代生態(tài)存在論審美觀之中的應有之義”曾繁仁:《轉型期的中國美學》,商務印書館2007年版,第457頁。。中國古典詩歌《詩經(jīng)》中的《采薇》與莫言的《春夜雨霏霏》所體現(xiàn)的家園意識具有類似的表現(xiàn)形式:“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如我哀?!必骸恫赊薄?,古詩文網(wǎng):http://www.gushiwen.org/GuShiWen_f24a6184d9. aspx.《采薇》篇所表現(xiàn)的是人物出征時“楊柳依依”的景象,歸來時卻“雨雪霏霏”,人物去與歸的不同景色描寫最終要表現(xiàn)的是人物的傷悲情緒;莫言的《春夜雨霏霏》則描寫了霏霏細雨的春夜妻子對遠在海島守疆衛(wèi)國的丈夫的無盡思念與眷戀,表達的是“愛島—愛國—愛人”的正向價值追求。同為家園意識的作品,前者是回歸家園者的惆悵,后者則表現(xiàn)的是“家國情懷”。在家園意識的建構過程中,莫言的另一貢獻是建立起他的文學地理——高密東北鄉(xiāng)。在其故鄉(xiāng)系列作品中,莫言將現(xiàn)實主義、現(xiàn)代主義和后現(xiàn)代主義敘事策略融為一體,在作品中描繪出一系列諸如洪水、大風、紅高粱等自然景觀,進而引起讀者對中國當代不同時期的家園回憶和無限遐想。
自然景觀書寫是莫言小說以文藝美學和政治美學相結合的方式共同界入社會問題的切入點之一。以中國計劃生育政策的演進為線索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蛙》體現(xiàn)出莫言作為知識分子對社會問題的關注和社會背景對人所形成的巨大影響。小說透過姑姑50年間在生育戰(zhàn)線上所扮演的不同角色,探討了特定歷史時期的人性,表達了作家對生命的敬畏。小說中,開始醒悟的姑姑酒后無意中來到一片洼地:“一條小路彎彎曲曲,兩邊是一人多高的蘆葦。一片片水,被月光照著,亮閃閃的,如同玻璃。蛤蟆、青蛙,呱呱地叫。這邊的停下來,那邊的叫起來,此起彼伏,好像拉歌一樣?!蹦裕骸锻堋?,上海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214頁。姑姑由蛙鳴聯(lián)想到蝌蚪與精子、人卵與蛙卵、早期嬰兒與變態(tài)期的蛙類,兩者之間幾乎沒有什么區(qū)別?!巴堋薄巴蕖薄皨z”的意境轉換使姑姑真正體會到生命存在的偉大意義莫言:《蛙》,上海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222頁。。因而,該小說中自然景觀的描寫與康德倡導的理想美是人道主義“道德精神表現(xiàn)”的觀點有相通之處,即“使藝術創(chuàng)作中想象力根據(jù)所提供的材料,創(chuàng)造出一種‘第二自然,即‘超越自然的東西,因此見出藝術的無限與自由”朱光潛:《西方美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395頁。。
自然景觀書寫也是莫言小說對政治問題和人性問題進行文學思考的媒介。在遠離東北鄉(xiāng)系列的小說《紅樹林》中,莫言將南國深圳灣附近的自然保護區(qū)作為背景。在這部作品的自然景觀書寫中,莫言一改家鄉(xiāng)洪水和紅高粱的意象,將南國的紅樹林作為背景,在自然景觀書寫對當代人和當代社會的關注方面邁出了更大的步伐。這部小說的故事發(fā)生地之所以設定在改革開放步伐邁得最大的南海之濱——現(xiàn)代化都市和淳樸的南國漁村,以生機盎然的自然景觀作為映襯,旨在把改革開放進程中出現(xiàn)的“權欲引發(fā)錢欲、錢欲勾起情欲、情欲導致性欲”的官場腐敗現(xiàn)象作為其小說政治美學的反思場地。
在《紅樹林》的開篇處,莫言描述了一道人與自然風景合二而一的景象:“那天深夜里,她開車來到海邊的秘密別墅。剛剛被暴雨沖洗過的路面上泛著一片水光,路上空無一人,遠處傳來海水的咆哮聲”,“紅色凌志好像一條發(fā)瘋的鯊魚向前沖刺,車輪濺起一片片水花”,“轎車猛拐彎,如同卡通片里一匹莽撞的獸,夸張地急煞在別墅大門前。刺耳的剎車聲一瞬間蓋住了夜潮的喧嘩,闊葉樹上積存的雨水嘩地倒下來,澆得車頂水淋淋,好像有人在跟我們開玩笑”莫言:《紅樹林》,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1頁。。這段人與景交融的書寫方式喻意極為深刻:深夜開車的是什么人?“她”為什么要把車開得那么快?高檔凌志車和海邊秘密別墅又意味著什么?海水的咆哮聲又喻意了什么?這種借助人與景交映的書寫方式為莫言進行文學反腐打下了伏筆。深夜中將車急煞在海邊秘密別墅前的故事女主角是南海市常務副市長林嵐。這個當初天真無邪、充滿朝氣的姑娘也曾有過初戀的美好回憶。與她初戀的是副縣長的兒子馬叔。當年林嵐和馬叔這對兩小無猜的情侶漫步在海邊時,“東風從海上刮來”,“催起千重浪,后浪追逐著前浪,一浪接一浪地撞到防波大堤上粉碎了”莫言:《紅樹林》,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100頁。。從表面上看,這是一幅令人愜意的南國風光景象,然而,莫言卻通過這幅看似美好的自然景觀敘述暗示了故事深層的悲劇結局:以大浪在“防波大堤上被撞得粉碎”來預示林嵐少女時期的美好初戀必將以悲劇告終。在“政治就是命運”的官場生涯中,林嵐的父親因為是地委秦書記提拔起來的縣委書記,欠了秦書記一個人情,于是就同意把女兒嫁給秦書記的白癡兒子,此后林嵐又被公爹秦書記強奸而生下了大虎。對于這種有悖倫理、傷風敗俗的翁媳性關系,公爹秦書記的解釋是“所有的清規(guī)戒律,都是針對老百姓的,對我們這個級別以上的領導干部就沒有約束力了”莫言:《紅樹林》,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323頁。。林嵐因有了“爬灰”的公爹保駕而在官場上一路暢通。慢慢地,林嵐在人本質中的弱點也逐漸顯露出來。當被學生時代就一直苦苦追求她的金大川以她的腐敗把柄相威脅將她強奸后,林嵐在權、錢的誘惑下,“甘自墮落”,“久被壓抑的情欲”反倒被金大川給喚醒。兒子因強奸民女,使官場上的林嵐由處于極度艱難的困境之中。在官場上腐敗的泥潭里越陷越深的林嵐為了錢,她不僅“想賣珍珠”,而且“還想賣風景”;賓館靠組織賣淫上交稅款三百萬,她就給賓館撐起保護傘;性欲溝壑難以填平,她就半夜到酒店去招鴨子;問心無愧地收下作為賄賂的那套海邊別墅和由999顆櫻桃般大的珍珠串成的珠巾;在“美好的前途就在前面,這點生活問題算得了什么”的信念支配下,與公爹性交反倒給她帶來了快感。此時的林嵐,其少女時期她與馬叔的純真愛情已蕩然無存。在這個“海灣里一片輝煌,紅色的光和銀色的光在海面上閃爍著,一大片一大片的,有著明確的界限,但轉眼間就混淆轉換了。郁郁蔥蔥的紅樹林已經(jīng)被潮水淹沒了大半,探出了一些金紅色的樹冠。樹冠追趕著樹冠,一直漫延到海灣深處”莫言:《紅樹林》,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15頁。的先輩們曾與日寇廝殺過的地方,林嵐卻在腐敗的道路上越滑越遠?!斑@里的白鷺很可能是地球上最潔凈的鳥兒,它們捕食于海水,翱翔于清空,棲息于樹梢,可謂一塵不染”莫言:《紅樹林》,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202-203頁。。相比之下,已經(jīng)腐敗變質的林嵐卻因處于官位上竟連高尚和卑鄙、幸福和不幸也難以做出判斷了。
莫言《紅樹林》中的自然景觀書寫,如同黑格爾在“移情說”中所認為的那樣,自然景觀是“感發(fā)心情和契合心情的自然美”,“這里的意蘊并不屬于對象本身,而是在于所喚醒的心情”朱光潛:《西方美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479頁。。莫言將自然景觀賦予人性,將自然之美與人的齷齪形成強烈的反差,進而有意構成“審美”與“審丑”之間的悖論。莫言借助這種自然景觀書寫的獨特方式把改革開放進程中出現(xiàn)的腐敗現(xiàn)象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把拜金主義提高到政治的高度:權力“可以使愛情貶值”“使痛苦淡化”“使感情變質”,因而官癮“比世上最毒的毒品還要毒”,“毒癮還可能用強迫手段戒除”,但官癮卻無法戒除,“歷朝歷代因為當官丟了腦袋的人比吸毒死了的人還要多,但想當官的人依然如過江之鯽絡繹不絕”;對于當過官的人而言,因為“嘗到了當官的甜頭,如果突然把他的官給免了,就等于要了他的命”莫言:《紅樹林》,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303頁。。權力帶來了經(jīng)濟好處,再由錢欲發(fā)展到性欲,林嵐似乎要享盡由“特權”給她帶來的所有“幸?!焙汀靶愿!?,卻忘記了執(zhí)政黨的綱領,并形成了她自己的邏輯:“人家那些當市長當書記的,早就撈足了,共產(chǎn)黨不垮便罷,共產(chǎn)黨一垮,他們搖身一變就是資本家。”莫言:《紅樹林》,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39頁。從這個意義上講,《紅樹林》中的自然景觀書寫僅是其作品審美的外在表現(xiàn)形式,幫助執(zhí)政黨采取反腐行動卻是其政治美學的深層內涵。莫言這部小說中的自然景觀描寫與反腐主題就構成了形式與內容、理性與感性之間的契合, “專就美的本質的歷史發(fā)展來說”,“主要是內容與形式關系以及理性與感性的關系”朱光潛:《西方美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641頁。,因為作家從事寫作并非僅僅是職業(yè)選擇,而且也是作家的信仰所致,因為“信仰不僅是政治的,也不僅是個人的,而且是驅動作家去寫作的力量,并在寫作中準確地反映出自己是什么樣的人”胡貝克:《美國華裔文學的文化特征及其時代演進》,《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1期。,這也是莫言在其小說自然景觀書寫中追求文藝美學和政治美學相結合的關鍵所在。
莫言小說中以自然美景襯托出來的人間悲劇實際上是社會生存困境與人本質弱點共同發(fā)生作用的結果。在生存困境面前,有人寧可餓死也要保持尊嚴,有人則為了金錢而出賣靈魂?!都t樹林》中的漁家子弟大同先為前者,后為后者。在莫言的筆下,人的本質衡量標準既與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不同,又與現(xiàn)代主義和后現(xiàn)代主義之間存在差異。莫言在其美學追求上并未追風,其作品在人本質探討的道路上堅持的是“好人—壞人—自己”莫言:《千言萬語 何若莫言》,載《莫言作品精選》,長江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302-314頁。的三者辯證統(tǒng)一關系,即好人亦有壞的一面,壞人亦有好的一面,作者本人應該如實地反映現(xiàn)實中存在的人及其人性,這也正是其審美與審丑互映的典型例證,也是其作品中文藝美學與政治美學相結合的典范。
象征性是自然景觀審美的主要手段之一,在古今中外文學史上一直被視為金科玉律。在莫言的筆下,其自然景觀書寫受域外美學思潮的影響,又從中國的美學傳統(tǒng)中尋找資源,講述了中國自己的故事,借助自然景觀將“社會人還原到‘自然人”的狀態(tài),以此來“探求人的本性”朱光潛:《西方美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716頁。,而后再將“自然人”置于“社會人”的框架下進行人的本質思考,讀者在領略其自然景觀之美的同時也看到了莫言這位知識分子對社會問題、歷史問題和政治問題所給予的極大關注,使莫言自然景觀書寫突破了傳統(tǒng)的書寫模式,在政治美學領域內獨領風騷,其自然景觀書寫形成的“審美”與“審丑”之間的對抗與對話的互映關系促進人們對自然、空間和審美主體的感知和理解,將文藝美學增值到政治美學層面,進而影響著人對自身以及對世界的再闡釋。
(責任編輯:李亦婷)
Representation and Connotation in Evaluating both
Aesthetic Beauty and Ugliness
—— Aesthetic Study of Mo Yans Natural Landscape Narration in His Novels
Hu Tiesheng
Abstract: Landscape narration usually takes the sense of pleasure derived from the natural landscape with the aesthetic mechanism as its main feature and it has already been formed the tradition. However, the narration of the beauty existing in natural landscape writing in Mo Yans novels has developed the existing relative narrative strategy and reflects the profound connotation that the author criticizes the social problems and the weak points in human nature, which forms the relationship of mutual reflection between evaluation of natural beauty and the connotational ugliness. As represented with such natural beauty of the landscape as the island in the vast sea, the red sorghum as blood sea in Dongbeixiang, the mangrove forest as fire in the South and so on, Mo Yan reveals, in his novels, the connotation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country-love and family-love, love and death, human miseries both in flying goddess and hallucinatory situations, variation of human nature in war, the international relationship between collective spirit and the individualist, the transition from tadpole to baby then to Nu wa and, the desires from power to money then to lust and then to libido, with the aesthetic methodology to examine ugliness in beauty and vise versa, thus making his natural landscape representation show the values of political aesthetics based on artistic aesthetics with his concern for the human beings in actual social life.
Keywords: Mo Yans Novels; Landscape Narration; Aesthetical Traditions; Aesthetical Beauty and Ugliness;Representation and Connotation; Political Aesthetic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