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戴錦華
本文為北大教授戴錦華在西湖論壇“影視創(chuàng)作與中國精神”專場論壇上的發(fā)言。戴教授對于新時代中國精神、影視創(chuàng)作、文藝評論發(fā)表了自己的觀察和觀點,令人深思
作為一個龐大的工業(yè)系統(tǒng),一個已經開始跟社會生活、文化生活、公眾心理、社會消費文化發(fā)生有效互動的這樣的一個文化場域,大家都在用一種身臨其境,甚至是介入整個過程之中的一種方式在討論,和我們此前的電影評論和批評有很大的不同。所以我確實學到了東西,也感受著中國的崛起。
我一再強調,不僅中國是唯一例外的非西方國家完成工業(yè)化進程,完成經濟崛起,并且現(xiàn)在恢復了自己作為國際大國的地位,同時意味著我們將在政治、軍事、經濟的國際事務當中,角色會越來越重要。
中國在這樣一個全球化進程當中,其國際地位的改變,會日漸滲透到每一個人的日常生活當中。最日常的比如說,我在早年的國際旅行當中,會被人當成日本人,一旦有一點體面的消費,他們就會非常恭敬地對你用日語問候。這每次都會喚起我一種身體性的拒絕和反感?;蛘哒f你在第三世界中,他們會認為你來自紅色中國,認為你攜帶“國際主義信
息”,或者把你當作特權階層來對待?;氐浇裉?,中國人意味著有錢。因為有錢,你到處聽到“便宜,買吧”的聲音。這就是我們個體體驗的變化。
隨著中國走上國際舞臺,我第一次參加一個國際先鋒電影的論壇時,當時我只是電影學院的一個青年教員,但我卻被毋庸置疑地派做中國代表。而作為一個學者,一個知識分子,一個當代
中國人,我深切地感受到,不論你愿意不愿意,你攜帶著中國,你分擔著中國,你分享了中國,它在你的背后,它在你身體里。
從這樣一個意義上說,我們是在探討一個具有特定性、規(guī)定性的問題。
對我來說,中國精神意味著很多層面的東西,它可能是一個在國家政權意義上設定的核心價值系統(tǒng),它也可能是一個民族的自我想象,是一個在實踐層面上的社會共識,這種社會共識使得它自覺不自覺地成為一種個人的國族身份。
當我說我是中國人的時候,我在說什么?可能是更為具體的一套道德規(guī)范、行為規(guī)范、道德倫理價值。當我們把它作為一種文化傳統(tǒng)的時候,我們很習慣做一件事,那就是不假思索地把中國當成是有著連續(xù)的文明歷史的中國。我一再強調,中國的歷史在文明古國當中真的不算長,不算悠久,但是每一個中國人真的可以驕傲地說我們的歷史是連續(xù)的。可這并不意味著在這個連續(xù)的漫長的歷史進程當中,我們的文明、我們的文化也具有統(tǒng)一性。
不僅是不同的王朝、不同的歷史階段,甚至在一個王朝,一個歷史階段當中也是多元的。許多人不言自明地,把中國歷史、中國文化本質化,把它表達成一個邏輯的發(fā)生、發(fā)展和延續(xù)的過程。然后同時我們又把西方文化本質化。
戴錦華教授在現(xiàn)場
我20多年一直在北京大學比較文學專業(yè)當中工作,說老實話,在我的專業(yè)當中,我聽到人們這么比較,我就站起來走掉,因為是完全無效的活動,完全無意義的勞動。我們把西方本質化,同時我們不假思索地把前現(xiàn)代中國對照現(xiàn)代西方,而不是前現(xiàn)代中國對照前現(xiàn)代西方,現(xiàn)代中國對照現(xiàn)代西方。所以我說,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無法抵達對于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再認知。我們到不了,因為我們沒有走對路,沒有試圖開辟出我們的路或者修橋架路,讓我們能夠再度啟動我們的文化遺產。
我曾經用過一個非常笨的修辭,叫我們需要“活著的傳統(tǒng)”。但是其實“傳統(tǒng)”這個詞在使用的時候,它已經經歷了現(xiàn)代化,如果它沒有經歷現(xiàn)代化,如果它是死亡的東西,它不構成我們的傳統(tǒng)。
這是一個新時代,因為有太多新的東西發(fā)生。那么這個“新”究竟是什么?
明年,五四運動100周年了。在這100周年當中,我們形成了一種非常獨特的中國的文化價值。我們求新,我們創(chuàng)新,我們追逐新,所以中國是一個敬老的國家,但是我們崇拜青年。我老了我就應該慚愧。但其實我不慚愧。
我們新時代新在哪里?我們討論任何一個現(xiàn)實,使用任何一個概念都必須把它問題化。比如當我說個人、個人與社會、個人與國家的時候,你說的這個“個人”有什么特殊性?這個“個人”和美國的中產階級和歐洲的青年人和日本的宅男宅女有什么不同?
那么我就會馬上想到,我們中國的個人主義的凸顯是跟獨生子女政策有關聯(lián)的。我們的獨生子女經歷了兩代人,以至于喪失了此前積累的中國倫理的、親情的、親屬的關系網絡,喪失了一個最基本的社會價值基礎。
同時,中國的個人主義是被消費主義所催生和實踐,我們的個人要通過消費行為來實現(xiàn)。被網絡經濟、網絡文化、網絡社會所認可的宅男宅女,不在于它是一種文化,不在于是二次元,而是在于他們秀才不出門,全知天下事。個人不出門,我們可以自足地生活,我們可以獨自而不孤獨地生存。那么在這樣的意義上的個人,他和國家、社會,他和集體主義、英雄主義將怎樣連接?
那么我們今天的家庭觀念是怎樣的?家庭觀念是血緣家庭還是核心家庭?是婚前財產分立還是夫妻同甘共苦?這是不一樣的家,面對這樣的家,我們怎么談中國的家國文化?我覺得這些東西都是問題。
當我們做文藝批評的時候,我請大家一定要注意媒介語言。審美不是抽象的,所謂的審美判斷、藝術評論一定是建筑在我們對不同的藝術媒介的把握和專業(yè)性的理解之上。
在我們今天這樣的話題當中,我們要討論的是電影。但是我請大家注意,這是數(shù)碼轉型完成的電影。數(shù)碼電影和電視連續(xù)劇、系列網劇、網絡視頻、短視頻,是不同的媒介。不一樣的生產環(huán)境,不一樣的放映條件,接受預期也不一樣,決定了我們談的不是一個東西。
我自己做了很多年的文化研究,我們可以通過不同媒介的藝術樣式去捕捉社會文化、社會心理,討論社會問題。但是一旦我們談到藝術批評,以審美藝術為基礎的文化研究或者社會批評,我們要把握媒介,我們要規(guī)定前提。
我可以通過一系列的電視劇去討論,比如說家庭、婚姻、愛情,但是我一定要看,這是在電視連續(xù)劇當中表現(xiàn)的女性和家庭價值,還是在電影大片當中的女性和家庭價值,它是不是一樣?如果不是一樣的,還是要從媒介的不同面向來分析。
我們當然可以總結創(chuàng)作,但是我認為當我們作為批評者總結創(chuàng)作的時候,一定要警惕不要成為票房意義上的成功者的背書者。成功的偶然因素多得很,當它是偶然的時候,它就是不可復制的。我們對它的總結就不具有一個對于生產創(chuàng)作的更深遠的指導,如果你的訴求是指導創(chuàng)作的話。
確實,《戰(zhàn)狼2》連我也感到振奮,票房如此之高。那么接著《紅海行動》和之前的《湄公河行動》,大家有沒有注意到這三部新主旋律、產生票房奇觀的電影都是同一個類型?就是動作片。
它是動作片,它的成功首先是動作片的成功,然后才是電影當中有效傳遞的愛國主義、英雄主義。我們就可以特別深入地去討論觀影快感,觀眾的接受心理和它所攜帶的價值,政治的意識形態(tài)等表達。否則的話,提出《紅海行動》《戰(zhàn)狼2》這樣的愛國主義情節(jié),能不能進入我們的家庭情節(jié)劇,或者青春偶像劇當中去?顯然不是。
談到媒介層面,首先是在于我們怎么去把握介質,把握介質在今天這個技術革命的時代的巨變;然后去把握它是講什么故事,怎樣講故事;再細分為它是怎樣的類型,有怎樣的訴求。大資本的投入和小成本的制片,它們的可能性,它們的特征在哪里?我想這是我們作為文藝評論者、影視研究者的起跑線。我們從這兒起跑,然后再去盡可能地抵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