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華導(dǎo)演Director戲劇、寫作、電影
電影,是投影的藝術(shù)。投影,不止是技術(shù)的,更是心理的。
任何人只要把他喜愛的電影列出一張清單,那就是一張X光底片,什么是他想象的自己,什么是欲望中的他,全皆一目了然。只是這X光底片也能讓人的正面負面同時曝光。當(dāng)一個人一面倒地追求特定的滿足時,他的欠缺,一定不會只是他以為般簡單。有人說,歷史就是有關(guān)失敗的故事,但,在多少人眼中,歷史不就是名人及其成名的經(jīng)過?
心理上戴上眼鏡,就不會超出安全的范圍,例如,看電影只挑一眼便認出銀幕上的自己的,如果不是superhero便是underdog,反正兩種角色是—體兩面,認同自己的過程殊途同歸。
各種電影頒獎禮的有趣與沒趣的分別也在這里。集體投票式的,是集體的圓夢。得獎名單沒多沒少,反映大眾的向往。專業(yè)人士以小集團方式判定輸贏的,則視乎誰的牙力夠大,不過,再大也大不過政治,因為唯它籌碼最多。而政治所造就的集體式自我感覺良好,又何嘗不可被用來抑壓自我?
楚原在第三十七屆香港電影頒獎禮終身成就獎的致謝辭,也是一張香港電影的X光底片,他口中的“老人說話,隨心”,正顯映香港觀眾和香港電影結(jié)合成香港電影文化時,它的本質(zhì),也就是要給我們實現(xiàn)的欲望,過去了數(shù)十年,還是個人的生存,而非自我與創(chuàng)造力之間的探索。“撈得掂”與“撈唔掂”在待遇上的天差地別,仍然是香港電影人的“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楚原,于我,首先是演員表演式的導(dǎo)演。然后是自編自導(dǎo)式的導(dǎo)演。第三,是在泥淖中盡力保持一些自我的導(dǎo)演。三十八年的導(dǎo)演生涯(1955-1993),驚人地,把上述三點貫徹始終至臺上發(fā)表終身成就獎的致謝辭。
領(lǐng)著夫人和六歲孫兒登場亮相,角色已定。把爺爺眼中綠寶石放回錦盒,是前戲落幕。但這一幕的人物性格何其揮灑?修辭,出口成喻,情懷,順手拈來,這哪里是頒獎禮的舞臺?這是高人帶著仙鶴和童子,從山洞出來和前來拜師學(xué)藝的人說,了即緣,緣即了,回去吧。
劇本結(jié)構(gòu)先鎖好在角色本位上,八十四年人生的歸結(jié)便有了立足點。楚原把自己的幸福變成有目共睹的證據(jù),才來告訴大家,你們漏夜趕科場去吧!
而臺下的每張臉孔,就是這樣反射到臺上——頒獎禮還有大獎未頒,幾多忐忑,幾多未遂,就在楚原不徐不疾的話音中,化成終要過去的榮辱。最高時與最低時,都是金錢作祟,所以,一句聽似實際其實虛妄的提醒成了暮鼓晨鐘:“老來沒得撈,趁年輕要存下一些錢啊!”如果有潛臺詞,這話的意思大抵是莫大的諷刺:藝術(shù)何價?自我何價?
受楚原影響的大有人在。譬如王晶,譬如王家衛(wèi)。每次看見王氏新片公布演員名單,我就想起楚原。聽著片中的對白,我也想起楚原??粗L(fēng)格在電影中的作用,很王的時候,我也會想到,什么是很楚。一個很商業(yè),一個很文藝,豈非楚原合體?
如果那獎是由王晶或王家衛(wèi)手上接過,這于香港電影歷史,又有和當(dāng)晚留下的,楚原就是楚原,有什么不一樣?
拍電影如果是個人理想,撈電影可是集體現(xiàn)實?拍與撈,理想與現(xiàn)實,個人與集體,被楚原六分鐘擲地有聲的“隨心之言”卷起的,是怎樣的心之回響?正正因為電影之外,這番話一樣適用于各行各業(yè),所以才會觸動社會神經(jīng),全民刷屏。證明楚原兩件事:他仍然掌握群眾心理,因為他深諳什么是香港電影,和什么是香港文化。
香港電影的多元,多情,多變,數(shù)楚原—個八曾經(jīng)做到。而唯楚原一人,即便在邵氏旗下多年,享榮受辱,他的六分鐘致謝辭已說明,因為他的自我強大,受傷了,卻能自我康復(fù),所以,全身而退,頤養(yǎng)天年。
終身成就,是一座寶山。頒發(fā)這榮譽,如果只是以情懷打開懷抱,終究是入寶山,空手回。是否應(yīng)該考慮到,有一個能夠把我們帶進山中的人,讓這座寶山的不容易,被懂得,被珍惜?楚原的終身成就,可以不止夢里花落知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