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麗宏
拾掇家里的小院子時,我和家人反復(fù)斟酌,留出了三方小圃:西廂房窗下,輪番種下葫蘆、絲瓜、西番蓮;影壁后,留下了一株長了很多年的葡萄架;東廂房窗下,種一圃韭菜。我們選的是本地最好的品種——紅根兒韭。韭菜種上之后不需費(fèi)心照料,每年間苗就行。
這樣安排,一年里最少有兩季,院子的陸地、空中,都是綠油油的蓊郁熱鬧——風(fēng)靜日艷時,綠色滴滴答答;風(fēng)起云涌時,綠色如煮如沸。相比之下,東窗下那圃韭菜安靜多了。從早春到秋后,韭菜一茬茬的——割了還長,長了又割。
春天我夜雨剪春韭。洗凈一把肥厚的韭菜,切碎后打蛋液進(jìn)去,然后急火炒就,撫慰寡淡的肚腸。
夏天,綠韭如發(fā)、如云、如翠袖。此時的韭菜適合用來包包子。夏韭不像春韭那般水氣大,動輒變成一汪汁水。當(dāng)然,夏韭有點(diǎn)草腥氣,可用它包包子、包餃子“不癟肚兒”呀!
初秋,揪韭花,砸韭醬,配梨子泥、蘋果山楂泥,相繼撒下鹽花、麻油拌勻,冷藏到冰箱里。韭菜花醬可以用來蘸饅頭,給火鍋調(diào)味,是消磨秋后良辰的最好幫手。
秋末的那茬“末刀韭”像文豪筆下一篇珠玉文章的收官,滋味則像是一場攢足了情味的告別:蕭瑟的脆爽,豐腴的飽滿,讓你向往來年的重逢。
冬天天寒地凍,萬物沉寂。我有時會在韭圃上蒙一塊塑料薄膜,四邊用土掩住。這樣,就多出來兩刀冬韭菜。太陽好時,湊近了能聽得見它們抬胳膊踢腿兒的微響,唰唰,唰唰。
有人說,人生中,一多半的美好,在于初見時的驚艷。春天的“頭刀韭”,讓蕭瑟了一冬的眼睛被嫩綠刷新,不由得人不歡喜。韭菜也一樣——它們彼此聯(lián)手一起用力,“呼嗨”一聲掀翻凝重的冬意。滿地綠意榮光。
在大自然里別后重逢!這些韭芽,就像是一群從時間緊箍的懷抱里掙脫而出的綠精靈。它們躥躍、飛騰,勢不可擋。漢代民謠說:“發(fā)如韭,割復(fù)生……民不可輕。”這些韭芽,擁有一種不可阻擋的向上精神。
蔬菜如人,每種蔬菜都有完成自我的方式和味道。韭這種蔬菜,長在圃子里時,不緊不慢地優(yōu)雅起舞,舒緩克制地表達(dá)。然而一割下,它的味道,就放肆不拘,潑辣至極。你可以說它香,香以致成臭,也可以說它臭,臭成了香。這是其他任何蔬菜,絕對沒有的滋味。它最令人尷尬和反感的,是以“菜屑”的方式,出現(xiàn)在人的齒縫里和牙齦上,成為人格粗野、邋遢的徽幟??墒牵窃趺茨苁撬倪^錯呢?
小院一圃紅根兒韭,讓我看向院外,看向廣袤菜園、田野,以及田野以外的地方。也許,再沒有任何事物比韭菜更能體會層層復(fù)層層的傷害了——割得快,長得快,越傷越堅強(qiáng)。重生,復(fù)生,生生不息,在一次又一次的受傷里,獲得生生世世的新鮮體驗(yàn),并且始終如一,強(qiáng)大蓬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