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志堅
一直都說,漢武帝采納董仲舒的提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如今有人提出,“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這八個字,是近代新文化運動學者易白沙在《孔子平議》中提出來的,無論是董仲舒還是漢武帝,都沒有說過這個話。于是查閱有關史料,發(fā)現(xiàn)董仲舒的建議出自他的《天人三策》,說的是“推明孔氏,抑黜百家”;漢武帝聽取董氏之建議,倡導的則是“罷黜百家,表彰六經(jīng)”。易白沙的《孔子平議》在百年之前,即1916年發(fā)表于《新青年》雜志.,在易白沙的《孔子平議》中,也確有“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八字。但我想,漢武帝說的“罷黜百家”與董仲舒說的“抑黜百家”,區(qū)別只在“罷”之于“抑”更有力度,董仲舒說的“推明孔氏”與漢武帝說的“表彰六經(jīng)”也幾乎同義,“表彰”本身就是“推明”,而據(jù)司馬遷之《孔子世家》所言,“六經(jīng)”即“六藝”也為孔子所“成”,因此,如果“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真的首出易氏之手,我也以為易氏之歸納相當準精,他是用他自己的話說的,說漢武帝“欲蔽塞天下之聰明才志,不如專崇一說,以滅他說。于是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利用孔子為傀儡,壟斷天下之思想,使失其自由”,并沒有將“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說成董仲舒的條陳,更沒有將“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當作漢武帝的圣旨。
那么,漢武帝在長達五十六年的執(zhí)政過程中,是否真的“獨尊儒術”?
按照班固的評價,漢武帝的“雄材大略”,主要表現(xiàn)在“卓然罷黜百家,表章六經(jīng)”,也就是后人所說的“獨尊儒術”,而他之“獨尊儒術”,又主要表現(xiàn)在高祖與文景之時尚“猶多闕焉”的“稽古禮文之事”。其實,漢代的尊孔是由高祖劉邦開始的,他“祠孔子以太牢”,而使“孔子身后第一次享受冷牛肉之大禮”。早在劉邦坐上皇位,從叔孫通的“朝儀”中嘗到當皇帝的滋味開始,孔子以及孔子之“禮”就有了轉(zhuǎn)機,只是當時尚未“獨尊儒術”,尚未恢復春秋戰(zhàn)國“禮崩樂壞”之前的盛況。直到文景時期,依然崇尚黃老之術,注重與民休養(yǎng)生息。漢武帝“興太學,修郊祀,改正朔,定歷數(shù),協(xié)音律,作詩樂,建封禪,禮百神,紹周后,號令文章,煥焉可述,后嗣得遵洪業(yè)而有三代之風?!睆倪@個角度說,他確是“獨尊儒術”的。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說的“三綱五?!?,是董氏“推明孔氏”之具體內(nèi)涵。在“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此“三綱”之中,為首的便是“君為臣綱”。這是“禮教”的主要框架。漢武帝所做的一系列“稽古禮文之事”,從根本上說,就是要維護這種倫理秩序,從而維護劉漢王朝的一統(tǒng)局面,維護封建帝王的至尊地位。漢武帝的“獨尊儒術”,所“尊”的主要就是這一點。名義上是唯“儒”獨尊,其實卻是唯“朕”獨尊。
倘若循名責實,又很難說漢武帝真像易白沙說的那樣“專崇一說”或“獨尊儒術”。
儒家是不信鬼神的?!白硬徽Z怪力亂神”,乃是孔子思想中極有價值極其寶貴的一條,連魯迅也因此而贊揚:“孔丘先生確是偉大,生在巫鬼勢力如此旺盛的時代,偏不肯隨俗談鬼神?!钡白咳涣T黜百家,表章六經(jīng)”的漢武帝,一輩子都在求仙,一輩子都在受騙。先信方士少翁,把他封為“文成將軍”。后信方士欒大,拜欒大為“五利將軍”,封欒大為“樂通侯”,還把衛(wèi)長公主嫁給他,讓他當了駙馬爺。漢武帝本當觀“文成”“五利”之假而知方士之虛、方術之偽,卻很不情愿因此而打破了修煉成仙、乘龍登天的美夢,依然被一位叫公孫卿的方士牽了鼻子,去蓬萊求仙,上泰山封禪,在長安、甘泉筑臺候神,直到“烈士暮年”,方才醒悟:“昔時愚惑,為方士所欺,天下哪有仙人?盡妖妄耳!”由此觀之,與其說漢武帝“獨尊儒術”,不如說他“獨信方士”。
漢武帝之所為,也與儒家所謂的“仁政”相悖。王道與霸道沒有多大的矛盾,用司馬光的話說,叫做“王霸無異道”,因為此二者“皆本仁祖義,任賢使能,賞善罰惡,禁暴誅亂”,但仁政與酷政卻有根本的區(qū)別。漢武帝時,因一人犯事而被滅族的不計其數(shù)?!白濉崩蠈⒐喾颉ⅰ白濉贝髠b郭解、“族”齊相主父偃,僅“淮南、衡山二獄,所連引列侯、二千石、豪桀等,死者數(shù)萬人”,在巫蠱案即戾太子劉據(jù)的冤案中,跟隨劉據(jù)的與討伐劉據(jù)的,先后均被滅族,均遭滿門抄斬。漢武帝誅殺朝廷大臣也如家常便飯,自公孫弘后,“丞相比坐事死”,后拜公孫賀為相,嚇得他“屯首涕泣不肯起”??崂魪垳€發(fā)明一個“腹誹”罪,大司農(nóng)顏異,就因為“見令(緡錢等令)不便,不入言而腹誹”被處死的。孔子說:“子為政,焉用殺?”漢武帝卻殺人如麻,不計其數(shù)。更不要說他窮兵黷武,窮奢極欲,繁刑暴斂,多用酷吏———漢武時期,身居高位的酷吏就有寧成、周陽由、趙禹、張湯、義縱、王溫舒、尹齊、楊仆、減宣、杜周等十人,上行下效,“郡、國二千石為治者”亦“大抵多酷暴”,致使大小民變時有發(fā)生。由此觀之,與其說漢武帝“獨尊儒術”,不如說他“獨重酷政”。
儒家思想,有其長處,有其短板,亦有其自身結構性的矛盾,不可一概而論。董仲舒所謂的“五常”即仁義禮智信,均置于“三綱”的大框架之中,一旦與這個大框架相抵牾,立馬就可被“朕”棄之不顧。因此,“獨尊儒術”的漢武帝是否真的“獨尊儒術”,似也不可一概而論。想靠儒家思想“限止絕對權力”近乎癡人說夢,“絕對權力”的擁有者,對待儒家思想只是取其所需,為其所用。從“獨尊儒術”漢武帝起,這一點就已見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