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
在鄉(xiāng)間,我常穿梭于田間地頭、村口路邊,去傾聽、采擷村民的語言。許多貌不驚人的村民往往都是優(yōu)秀的語言大師,他(她)們隨口說出的話常常石破天驚,一語中的,品之滿口生香,回味無窮。這些樸素傳神的語言就像大熱天吃一塊冰糕,全身爽快。
大劉去田間查看稻子的長勢,回來后驚喜地告訴老婆:“稻子全都甩齊穗了!”一個“甩”字把稻禾那種蓬勃的生命力表現得淋漓盡致,仿佛一夜之間,稻禾已爭先恐后地出齊穗了。動感、力度,盡在這個小小的“甩”字,若改用“出”則差之千里!
東院大芹干活太慢,去地里掰玉米,摸索半天才掰下一穗,丈夫看見便挖苦她:“你在給苞谷桿號脈啊”。
五叔說話沒完沒了,他一開口,別人就說:“別粘談狗不撈的,有事直說?!碧崞鹦r伙伴二蔫,鎖柱告訴我說:“這個人艮拉巴唧的,一扁擔打不出個屁來??蛇@幾年,人家鞋刷子脫毛———有板有眼干起了羊毛加工。”我說:“那可是個細活兒?!辨i柱說:“對他是何家姑娘嫁給鄭家———鄭何氏(正合適)。他一下子發(fā)了。”這些話,如果是城里人聽,恐怕如墜霧中,但我卻聽出了樂趣。
我鄉(xiāng)有一位鄉(xiāng)長,對農村問題研究多年,下鄉(xiāng)后經常和群眾打成一片,他能把極其深奧的問題深入淺出,簡直像說相聲,滿場歡笑,群情活躍,很受農民喜歡。在講到某些基層干部只顧吃喝玩樂,不顧百姓死活,在其位不謀其政時說:“酒盅捏扁了,筷子磨短了,椅子坐散了,群眾離遠了?!备叨鹊目鋸堊屓藭囊恍π念I神會。
即使那些不善言辭的老實農民,一開口說話,雖僅三兩句,訥訥言之,也都有強烈的表現力和感染力。我去找人稱抱著葫蘆不開瓢的老倔,一進院,他就說:“上邊來人,找干部,你找我干啥?”我說:“找你開瓢?!彼f:“我說話難聽,不養(yǎng)人。想聽好話找干部去,他們光給上級說好話,一把豆腐渣也能說得比鱉蛋兒還光?!蔽艺f:“想聽你說,說啥都中。”他見我真心實意,葫蘆開了瓢,蹲在門坎兒,一口氣說到日中天,無遮無攔,痛快淋漓。晌午了,他說:“這頓飯,想吃肉喝酒你去找干部,想換胃口就在我這吃,吃了我的飯,我也不會找你走后門。”
鄉(xiāng)村語言,形象具體,生動活潑,詼諧幽默,妙趣橫生,淺顯易懂,通俗親切。說一個人,幾句話便畫出肖像,鮮明地突出了個性特征。說趣人兒,讓你笑得捧腹;說苦人兒,讓你聽得落淚;說好人兒,讓你由衷佩服;說壞人兒,讓你恨得切齒;說一件事兒,開始便能把你拴住,關節(jié)處讓你的心提得老高,直到說完了,他才閉嘴,仍留下味兒讓你細品慢嚼。
比如說一個人看另一個人,根據看時的神態(tài)、心理、感情不同,分別說成“瞅他一眼”“瞧他一眼”“盯他一眼”“斜他一眼”“瞪他一眼”“瞟他一眼”“瞥他一眼”“白他一眼”“瞄他一眼”“掃他一眼”“剜他一眼”等等。說某人吝嗇:“他那錢,都在肋巴上穿著眼。”說人寡言少語:“他一年說話都是有數的。”說人不堪造就:“他渾身上下打墨線兒,砍不出一個驢橛兒?!?/p>
鄉(xiāng)村語言,不論敘事、明理、達意、傳情、說人、狀物、繪形、擬聲,都極其準確精彩。比如說“香”“臭”就說“噴香”“滂臭”;說“黑”“紅”“黃”則說“黢黑”“血紅”“焦黃”;說“軟”“硬”則說“稀軟”“梆硬”;說“富”說“窮”則是“富得流油”“窮得掉渣”。二虎與三牛拌嘴,二虎當面揭穿三牛,說:“他讓我給直羅鍋了,當時就鼠迷了,傻眼了?!睅拙湓捑桶讶D康煽诖?,無話可說的窘態(tài)活畫出來。楊六承包村河大堤,向村民保證:“在汛前我頭拱地也要修完。”村民們個個都是語言大師,深奧的道理,常常用幾句簡潔的話語脫口而出,比如說勤勞:“只有凍死的蒼蠅,沒有餓死的蜜蜂。”說堵不住人嘴:“能封住麻袋的嘴,可封不住人嘴。”說遇事多與人商量:“一人苦想不如兩人合計,三人肚里唱臺戲。”勸人歸正:“喝涼酒使贓錢,早晚是病?!眲袢艘獙捄甏罅浚骸暗赜腥擞兴暮P??!?/p>
我寫文章,語言或佶屈聱牙,艱澀難懂,或平冗枯燥,味同嚼蠟。我常到鄉(xiāng)間,“將活人的唇舌作為源泉”“從活人的嘴上,采取有生命的詞匯,搬到紙上來。”﹙魯迅語﹚。鄉(xiāng)村語言,原汁原味,活色生香!鄉(xiāng)村語言,原生態(tài)的語言,讓人不得不佩服鄉(xiāng)村語言的神奇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