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希米

自從領(lǐng)悟了一些關(guān)于深奧者①，就總是又回到深奧者，圍繞著深奧者三個字意猶未盡，問題不斷。如果深奧者是褒義，那我愿意把所有的好詞都給他們。他們是極其優(yōu)秀者嗎？深奧者是秘密之人？是全能者？是先知般的人？還是懷有使命者？誰的旨意？什么使命？其實(shí)既然以一個如此直接的描述詞來說，深奧者就是字面之義，就是難以理解者。肯定不相似于先知，不是完人，也不可能代表全能者。

我們總是先在書里和屏幕上遇見他們，起先只是光環(huán)，在書里和屏幕上，英雄已經(jīng)太多，我們不是以為他們高尚得平易近人，就是自卑得從不與其為伍。直到像伊薩貝爾②那樣遭遇“退婚”，或者像列尼③那樣遭遇“冷落”，才算真正遇見他們。那時候，深奧才與我們有關(guān)。關(guān)于深奧者，其實(shí)只有一個問題，就是如何做他們的朋友。伊薩貝爾想要嫁給萊雷是錯誤的，但只錯在她沒有認(rèn)出作為深奧者的萊雷，與她是根本不同的。列尼的情形才值得一說。伊薩貝爾是簡單的，憑著她的簡單和膚淺，她必然認(rèn)不出萊雷，所以她遭遇的是她所不知道的。而列尼，憑著他的智力、他的德性，他認(rèn)出了列瓦雷士，從震撼到懷著欽佩，懷著惦念以至于愛。然而他遭遇了“冷落”。但列尼畢竟不是伊薩貝爾，他的智慧幫助了他，他對出征前的兒子的教誨就是他的所悟，像他那樣既能感激這樣的遇見，又能明白其界限與節(jié)制的人，真是少而又少。

于是不禁想到，是否在某種意義上說，列尼也是伊薩貝爾的深奧者呢？那么，可能不存在絕對的深奧者，只有更深奧者。只是級別越高，間隔的距離就越長。只要想想我們自己是否也曾經(jīng)完全不被別人理解，以至于在不經(jīng)意間“冷落”了朋友和同學(xué);只要想想我們竟如此清晰地看見了伊薩貝爾的“無知”，只要想想在讀《牛虻在流亡中》的時候我們?yōu)槭裁磳α心岬慕陶d久久回味;再比如，有時我們對孩子們提出的諸如人生意義之類的大問題所給予的“解答”，其實(shí)是“虛假”的——但又必須這么說;而有時，當(dāng)某個人對一個極其復(fù)雜的問題說出了某種斷然的“正確”結(jié)論或者貌似的“洞見”，我們不會貶低也不會不屑，只會小心地忽略（忽略是必然，但必須小心翼翼?。?yàn)槲覀兩钪瑢σ粋€復(fù)雜問題的討論是艱難的以至于不可能。

那么，難道我們自己有時也是一個疑似深奧者？不是的，這一點(diǎn)必須清醒。深奧有其決定性的門檻。但據(jù)此我們卻可能開啟對“深奧者”的理解之路。事實(shí)上，也正是這樣開啟的。

深奧者之存在，是因?yàn)槲覀兿＜接鲆?，或者見過疑似者;抑或在遇見數(shù)年之后才幡然發(fā)現(xiàn);而在書中被塑造的人物里，又比如在已逝的哲人里，斷然是有的，其中最遙遠(yuǎn)者是蘇格拉底，最親近者是萊雷……深奧是屬人的品性，故深奧者必在人間。深奧是指接近某種最終的東西，但深奧者不是抵達(dá)者，然而無疑是接近者。深奧者一直在抵達(dá)之途上，抵達(dá)的欲望先是超過一些人和一些事，之后想要超過一切人和一切事。但一直尚未抵達(dá)，始終不能抵達(dá)。因目標(biāo)始終在人的界限之外，故其張力永遠(yuǎn)緊張飽滿，那張力的大小，就是衡量接近者的尺度，即深奧之深度。

那些深奧者，是深刻奧秘之人，懷有某種我們所不知道的;是探險(xiǎn)者，總在邊界行走，尋找秘密，大膽又智慧;是孤獨(dú)者，獨(dú)自走向陌生之地;是專注者，目不轉(zhuǎn)睛者;是堅(jiān)持者，一以貫之者;是可能享受極致之樂者——遇見深奧;還幾乎總是注定被誤解之人——但他們不以為意;還是高貴者，但幾乎沒有人認(rèn)得出;是榮耀者，那榮耀并不一定在人間閃耀;是沉默者，那沉默無法解讀;是戴面具者，總是難以辨認(rèn)。好吧，再怎么描述，也不會有尼采說的精彩，尤其說到面具，比如下面這一段。這段話我曾經(jīng)讀過好幾種譯文，今天是如下這一種：

凡是深奧的東西都愛面具，最深奧的東西甚至對畫面和比喻都懷有一種憎恨。難道對立不才是真正的偽裝，以掩蓋一個神的羞恥心嗎？一個令人生疑的問題：如果從來沒有一個神秘學(xué)者敢在自己身上這么做的話，那可就太奇怪了。確實(shí)有溫柔的過程，以至于人們非常樂意通過粗暴來把這些過程淹沒，好讓他人認(rèn)不出來;也有愛和一種毫無節(jié)制的寬容行為，在這些行為背后，最好的建議是拿起一根棍子，痛打目擊者，這樣就可以模糊這個人的記憶。有些人善于模糊和濫用自己的記憶，為的是至少能在自己這唯一的知情者身上進(jìn)行報(bào)復(fù)——羞恥心擅于發(fā)明。使人們最感羞恥的不是最糟糕的事情。在一個面具后面不僅僅是奸詐，在計(jì)謀中還含有許多善意。我可以設(shè)想，一個想隱藏一些貴重東西和脆弱的東西的人，生活中會變得很粗暴，會像一個包上鐵皮、舊的、綠顏色的葡萄酒桶一樣，在生活中滾來滾去，是他的羞恥心讓他這么做。一個有深度羞恥心的人，在只有很少的人能到達(dá)的道路上，會遇到他的命運(yùn)和溫柔的決定，而他最親近和最信賴的人也不能知道這些東西的存在。他們的眼睛看不到他的生命危險(xiǎn)，他們也看不到他重新獲得的生命安全。這樣一個隱藏自己的人，這個人出于本能，需要沉默和隱瞞。他要不停地逃避說出真相，但他會并努力地讓他的面具漫游在他朋友們的內(nèi)心和頭腦。假設(shè)，他不愿意這么做，有一天他會發(fā)現(xiàn)，盡管如此，在朋友的內(nèi)心和頭腦中仍然有他的面具，這樣也很好。每個深奧的精神需要一個面具，更有甚者，圍繞每種深奧的精神會不斷地有一個面具生長，這得歸功于對每個字、每一步和每一個生命符號的錯誤解釋，也就是做出平庸的解釋。（李健鳴譯）

尼采說的每一個情景都仿佛可見，又都通向更加深奧。

那么什么最深奧？當(dāng)然是神。

神的羞恥心，這很難解釋，出于憐憫嗎？一個有深度羞恥心的人，就是一個深奧者嗎？

他的深奧不會讓他炫耀，反而讓他隱瞞。他要的榮耀——如果他還需要榮耀——只在上帝那里。是不是庸俗化一下就是，比如，作為一個仿佛可能把控一切的爸爸和媽媽——像上帝似的在孩子面前，但從不會想到炫耀。如果一個人認(rèn)真地在孩子面前炫耀，我們不是認(rèn)為他幼稚，就是認(rèn)為他不正常。

為什么要隱瞞、淹沒溫柔的過程？其實(shí)人人都有關(guān)于面具的經(jīng)驗(yàn)，我們有時真是很羞于表達(dá)我們的感情（不是男女之愛），是覺得上帝看見了覺得可笑嗎？尤其是對于我們極其尊重之人，我們的愛表達(dá)得猶猶豫豫、羞羞答答……是我們覺得沒有資格表達(dá)嗎？表達(dá)是一種僭越？

當(dāng)面表達(dá)一種欽佩和愛很不好意思嗎？還是真的。你叫被愛者如何表示——正如有時你自己曾經(jīng)面臨的，真不如在背后表達(dá)，可以盡興（這里的愛依舊不是男女之性愛）。

有時寬容起來也照樣不好意思，就像是顯示給別人看你所看到的（別人的缺陷），就像是公開別人的弱點(diǎn)——原諒別人，還讓人家知道，太不好意思了。

最令人感到羞恥的可能不是惡而是善，因?yàn)楸绕鹱罡叩纳疲覀兊哪７驴偸秋@得假裝，顯得幼稚，差距太大，感覺到這種差距的人就會有羞恥感。這種羞恥感也被稱為是高貴的？敏銳的？

其實(shí)如果為曾經(jīng)的惡而感到羞恥，就已經(jīng)是一種善了。所以羞恥是一種意識到自我的很基本的感情？一個人越接近神（秘），就越有羞恥感？而這種感情既是因?yàn)樾哂诒磉_(dá)，也是因?yàn)闊o法表達(dá)，或者表達(dá)了也不可能得到理解。

關(guān)于隱藏，也有很機(jī)械庸俗的解釋，不妨說說，可以輔佐理解。比如一個貧困鄉(xiāng)村少年，暗暗心懷電影金熊獎的夢想。在他自己來說，或許得到過使命般的確認(rèn)，但卻需要隱藏，隱藏簡直就是他的使命的一部分。這就是“他的命運(yùn)和溫柔的決定”？“他最親近和最信賴的人也不能知道這些東西的存在”？是的。

——但這只是我們膚淺者的理解，事實(shí)上我們是無法理解到的，否則我們便要進(jìn)入深奧者的行列了。有一種理解說，他們深奧者隱藏的是最危險(xiǎn)的東西，他們?yōu)榱怂麄冏约阂矠榱宋覀兌[藏，這樣既使得我們依舊平靜，也使得他們?nèi)〉冒踩Ｋ麄儾灰斫?，他們希望自己待著，他們輕視我們。痛苦和忍耐仿佛是他們的家園，我們的愛的觸摸只會讓他們想要再戴上一層面具。

那么，果真是，深奧是深奧者的深淵，膚淺是膚淺者的溫床。

而關(guān)于面具，有兩個面向，一個是自己的意愿，自己想要的效果和想要的隱藏;另一個是別人的肆意，所謂錯誤的解釋或者平庸的解釋。但無論怎樣都是面具，就像語言，想說什么以及被理解成什么，必須說以及一說就錯。每一個深奧者的面具，每一種深奧的面具都會生長，生長到哪里，怎樣生長，也依賴于解讀者，依賴于識破面具的人。就像伊薩貝爾和列尼，萊雷顯得可以與伊薩貝爾有姻緣，卻并沒有戴面具，列瓦雷士戴了面具卻被列尼認(rèn)出。膚淺者有自己的心愿，識破者是為了理解另一種存在。

冷漠也許是他們的面具，也許還是他們的日常。深奧者在一個又一個起先危險(xiǎn)然后又安全——因?yàn)樘谷欢踩牡缆飞溪?dú)自走過。我們外人，只能隱約看到他的不同，卻又無法看清，無法理解。這既是因?yàn)樗麄儾徽f，也是因?yàn)槲覀儾痪邆淠菢拥囊曇昂兔翡J。作為探險(xiǎn)者的深奧者，幾乎無法為看到的險(xiǎn)峻自豪，因?yàn)槊繒r每刻的危險(xiǎn)需要的不是自豪而是無比的專注，這種危險(xiǎn)不親臨現(xiàn)場便無法表達(dá)，更不要說理解，所以總是除了沉默就是隱瞞，除了專注就是對周邊的遺忘。關(guān)于這一點(diǎn)尼采經(jīng)驗(yàn)豐富：“這樣的人不喜歡受到敵意的干擾，甚至友誼也不行：他們?nèi)菀走z忘或蔑視其他事物?！蔽覀儽仨毭靼椎氖?，他們遺忘不是因?yàn)楸贿z忘的東西不太重要，而是因?yàn)樗麄兏P(guān)注“陌生的、彼岸的”，他們的蔑視不含道德意義，只因?yàn)樗麄儙缀蹩床灰?，因?yàn)椤拜^大的力量消耗和利用了較小的力量”，而他們“所有的一切，時間、力量、愛情、興趣等，都是為此而聚集和積蓄的”。

一個也許實(shí)在不太恰當(dāng)?shù)睦邮?，比如審美與性欲。審美作為一種較大的力量，性欲作為一種較小的力量，雖然“審美狀態(tài)所持有的甜蜜和充實(shí)，恰恰可能來源于‘性欲……”，但審美會使得性欲改變形態(tài)，“不再作為性沖動進(jìn)入意識”，而是被審美狀態(tài)消耗和利用，就像精神高度緊張的時刻，不僅對于雜技演員，對所有的這種緊張時刻，性都是有害的，因而性必須也必然被轉(zhuǎn)變，被貢獻(xiàn)，顯得被“揚(yáng)棄”，為較大的力量而聚集。事實(shí)上，應(yīng)該說此時性欲其實(shí)并沒有真正被揚(yáng)棄，而是被提升了。

他們也可能因自由而謙卑。我曾在紀(jì)德的書里讀到法國作家拉布呂耶爾的一段話：“真正的偉大是自由的、溫和的、隨便通俗的;它讓人觸摸，讓人擺弄，即便被人從近處看，它也不會有絲毫的損傷;人們越是了解它，就越是贊賞它。它出于好意向下層卑躬屈膝，然后又毫不費(fèi)力地恢復(fù)自然狀態(tài);有時候，它放任自流不修邊幅，在優(yōu)勢中放松懈怠，但始終能夠重新獲得優(yōu)勢，并善于加以發(fā)揮……”紀(jì)德說這段話令他想起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梢源_定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無疑是這樣的深奧者中顯得最謙卑的。那種可以做一切的自由，只有他敢于做到邊界，做到了上帝身邊。

這樣的描述也符合我們對深奧者的另一種想像和期待，他們雖然也可能在優(yōu)勢中放任，但他們收放自如，沒有人會比他們做得更自然。如果我們真的像毛姆說的有一天在街上看到了開出租車的萊雷，那么他一定一下子就會認(rèn)出過去的朋友，認(rèn)出塑造了他的毛姆，然后溫和地微笑著，帶著一點(diǎn)點(diǎn)不好意思，似乎對自己的放任懷著微微的歉意，似乎在說，放心上來吧，我車技很好的;似乎在說，毛姆，謝謝你塑造我，我真的來開出租了，我想你不會介意吧。而且這個萊雷，如果毛姆的小說被拍成了電影，那么這個扮演萊雷角色的演員，一定得是大高個子，坐在駕駛室里，別人看起來顯得局促，他卻感覺極其舒適。大概是習(xí)慣和喜歡跟小孩子說故事，他好像因?yàn)楦邆€兒很對不起孩子們似的，總是夾緊了肩膀，想要盡量變得小一些。因此那個演員，得略略顯得有一點(diǎn)駝背。這個萊雷，就像我們身邊的任何一個人，又始終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深奧者。

想必作為高貴者的深奧者，是深奧者里最高的，那種人，他們對痛苦的感受超乎“個人之外和之上”，那是一種“面向民族、面向人類、面向全部文化、面向全部苦惱的存在”，他們只有通過“與特別艱難、特別冷僻的認(rèn)識相結(jié)合”才可能獲得自身的價值。這種深奧者具備極高的德性，他們因懷有崇高的使命，因高遠(yuǎn)的目力看到常人看不到的遠(yuǎn)景，他們的行為不被我們只看見當(dāng)下的人所理解，還或者要忍受我們的誤解以至于污蔑。但他們默默忍受，不發(fā)一言。眼里只盯著自己的使命，因?yàn)樗麄兿胍男氖俏磥淼?、深厚的——那種高尚的、艱難的深奧，更是除了隱藏別無他法。

作為高貴者的深奧者，“在他們身上，集中、隱藏著最高、最罕見的美德，就像在一個深不可測的大海，它可以從各個方向接受風(fēng)暴，吞噬風(fēng)暴?！绕涫?，他不得不真正在每一瞬間都為他自己的人性贖罪，悲劇性地受一種不可能的美德的煎熬——這一切將他置于一個孤獨(dú)的高度，作為人類最值得尊敬的榜樣……”一個“不幸”的高貴者，該承受怎樣的孤獨(dú)和勇敢，不是為理解，卻是為了誤解——因?yàn)樗麄儾幌胍荒艹惺苤巳コ惺芩麄儾辉摮惺艿?不是為了善，竟是為了“惡”——因?yàn)樗麄冎烙袝r冷酷才能拯救人類。雖然他們要為我們犧牲但他們并不想得到我們的感激，他們?yōu)榱怂麄冏约憾槲覀儬奚麄冔`行的可能就是真正的高貴。

而我們這些怎么也算不上高貴的人，卻不幸地想要認(rèn)出高貴，卻不幸地知道了高貴這個詞，并且認(rèn)為是一個好詞，值得稱頌的詞，并且敬仰被賦予這個詞的人，想要愛他們——為什么我們?nèi)滩蛔∠肴鬯麄?，難道不是么——其實(shí)我們完全不了解他們，我們很可能只是被高貴這個詞弄得神魂不定。我們在周圍偷偷地辨認(rèn)，即使高貴者總在喜劇中，在面具之下，在人群之外。我們在某些高尚的人身上發(fā)現(xiàn)了不可理喻之處，在某種普遍被認(rèn)為的惡中窺見了掩藏者的善，猜到厚厚的冰層下面是溫甜的水，又有時在某種極其坦率的話語里聽到了某種陌生、奇異、顯得秘密的東西，感覺到一種危險(xiǎn)的誘惑……種種跡象向我們透露，高貴者暴露了他們自己。

這時候，一定要小心再小心，要謙卑再謙卑，只做一個默默的探秘者，一個暗戀者，絕不去打攪他們。要再一次記起尼采的告誡，他們希望自己待著。

高貴者，是高高在上的。

于我們的視界，飛得最高的是鷹，我們說某人像鷹一樣驕傲，是褒義，是象征某人“在持守自己的起于使命的本質(zhì)地位時充分發(fā)揮出來的堅(jiān)定性”，這里的關(guān)鍵詞是使命和堅(jiān)定，這樣的人，使命感使他們“確信自己不再與任何他人混淆起來”，這樣的人必然顯得高傲，什么是高傲，海德格爾又說，“高傲就是由高度和上等存在來規(guī)定的高高在上，但它又與自大或者傲慢有著根本的不同”，于是我們說，高貴的深奧者是高傲的，但不傲慢。

那么，一個深奧者，會以深奧者自居嗎？真的深奧者因?yàn)榭吹靡姼由願W而必定知道自己的不深奧，從而不會以深奧者自居。反過來，如果如此自居，便可以確認(rèn)不是深奧者。因?yàn)樯願W者從來顧不上去想自己深奧與否，他只為那深奧之事操心，有時那種操心竟可能達(dá)到艱苦卓絕的程度，他沒有時間和精力去想關(guān)于是否深奧者的問題，一旦去想，其實(shí)就把深奧當(dāng)成了某種榮譽(yù)。事實(shí)上，他知道，他將是“獻(xiàn)身為被認(rèn)識到的真理的第一個犧牲品”，以至于他“將由于自己的勇敢而毀掉了自己的塵世幸?！保皩τ谒麖钠淠父怪挟a(chǎn)生的機(jī)構(gòu)來說必定是敵對的”，他常常會“被誤解，長期被視為他所憎惡的勢力的盟友”，“還會由于他的洞察力所使用的人性尺度而必然變得不公正”，以至于一生都被否定，以至于坐牢，以至于像蘇格拉底一樣被處死。如果榮耀，那樣的榮耀代價之大之慘烈，是不能被想像的。那樣的榮譽(yù)是一般人要不起的。深奧者們啊，那些人給予你們的榮耀對你們來說，怎么都顯得虛假，他們究竟知道你在做什么嗎？！如果榮耀，那榮耀或許越過此生，又高遠(yuǎn)在天外。

其實(shí)，只有非深奧者去想是否深奧者的問題，之所以想，是因?yàn)樗赡苡鲆娏藰O其仰慕、欽佩、震撼，卻又無法真正理解之事、之人，又比如讀到了老列尼的教誨而不得其要義。所謂深奧者，不過是一種命名。世間有很多不同尋常者，天才、圣人、哲人，還有瘋子、嗑藥者、巫婆、神漢，都有其深奧之處，而且一般來說都與我們普通人無關(guān)。潛在的深奧者或許也比比皆是，極端嚴(yán)于律己者，極端節(jié)制者，極端勤奮者、勇敢者，極端專注者、深刻者……都可能是深奧者。但極端極端者不是。

在某種意義上，所謂深奧者，又只有“我”的深奧者和比“我”更深奧者這一種角度。“我”因與其驚鴻一瞥的交集留下深深印象，以至于念念不忘，以至于只能以“深奧者”命名?；蛘?，深奧者也是被想像的，如果你以為全面地認(rèn)出了一個深奧者，那肯定是假的。深奧者之所以是深奧者，就因?yàn)槟闶冀K看不清楚他。

女人常常會把她喜歡的第一個男人誤認(rèn)為是深奧者，這并沒有什么不好。當(dāng)你情不自禁地想像他，想像他持久的熱情，想像他無邊的沉默，想像他極端的孤獨(dú)，想像他驕傲的高度（審慎的驕傲），以至于無限的肉體的強(qiáng)大，無限的忍受寒冷與酷熱的能力，想像他坦蕩的憐憫，想像他的憂患和懲罰，以至于完全的淪落、失去聲譽(yù)，以至于可怕的折磨和羞辱，進(jìn)而再想像他屬人的肉身和理智必將遭遇的，以及他的應(yīng)對之頑強(qiáng)和溫柔……

如果想像屬實(shí)，那就是遇到圣徒了，那樣的幾率根本不存在。但是我們竟那樣想像，竟像想像圣徒一樣地想像他，那就只能稱他為深奧者了，一個比我們的眼光更深的人，一個站在比我們所在的山更高的山上的人，一個更加無助卻更加堅(jiān)定的人，一個誠懇又冷漠的人，一個坦蕩又無情的人。我們將暫且以一個深奧者的名義來假設(shè)他、赦免他、美化他。那樣的經(jīng)驗(yàn)是我們對深奧的初識。最后，理解或者放棄理解，都是有益的。

但是愛一個真正的深奧者，可能是我們擔(dān)當(dāng)不起的。關(guān)于愛，尼采有過這樣的提醒：“不要依附于他人，即使這個人是你最愛之人——每個人都是一所監(jiān)獄，也是隱匿之處?！奔词乖谝话阋饬x上，這種提醒也不為過。而深奧者之隱匿之深廣之眩暈，就更是如此。而更“深奧”的是，愛上深奧者，或者作為深奧者的伴侶，必然是對“深奧者”一詞有理解的人，而這種人，正是因?yàn)榱私饬恕吧願W者”的本質(zhì)，才有理由和有力量決定：不能愛上他們。這就構(gòu)成了真正的矛盾。好吧，與深奧的愛在一起，深奧真可謂深奧至極。

如果遇見深奧者，或者以為遇見，特別是如果我們偶然看到他們受苦，就像列尼看到了列瓦雷士的劇烈抽搐，無疑此時我們要做一個正直的人該做的，但我們無論做什么，都不要去同情，“不要依附于同情心”——“這特別針對更高級的人，只有偶然的情況才會讓我們看到他們受到的特殊折磨和他們的無助”——或者即使同情，也絕不要依附同情，更不要讓同情轉(zhuǎn)變成愛！切記按照老列尼說的去做，絕不要等到一切都太晚了，那時候即使讀老列尼的教誨再心有戚戚，也絲毫無補(bǔ)。

因?yàn)槲覀兊耐槲⒉蛔愕?，因?yàn)槲覀兊耐榭偸且蠡貓?bào)，在深奧者那里，我們將看不到回報(bào)，他們的目光常常投向遠(yuǎn)方而忽略腳下的，即使那塊石頭是你為他搬開的。

我們的同情很小嗎？在更大視界里可以被忽略嗎？他們的寬容哪里去了，他們難道對我們的要求回報(bào)不給予寬容嗎？事實(shí)是，他們真的很忙，忙到我們難以想像。

我們的同情，我們可能給予他們的幫助，甚至于與他們的友誼——這些都起于同情——早晚都會成為他們的累贅，我們是終究不能滿足他們的。這一點(diǎn)需要早早清楚。不是他們不道德，而是他們有他們的使命。

于是就有了深奧者究竟能為我們做什么這樣的問題。那么可能該是薇依說的：“人能為別人做的事，不是在他身上加點(diǎn)什么，而是促使他轉(zhuǎn)向來自別處、來自高處的光。”這或許就是深奧者可能做的，那光不屬于深奧者，卻是他們找到的方向和道路，而我們，就是企圖也能轉(zhuǎn)向那光。

作為一個自覺的非深奧者，特別是一個瞥見、承認(rèn)有深奧者的人，應(yīng)該一開始就不希求表面的回報(bào)，而是只尋找那光，老列尼早就說到了關(guān)鍵：他們是耀眼的星辰。那光，才是最最當(dāng)緊的。

如何鑒別和認(rèn)出所謂深奧者，其實(shí)極其困難，關(guān)于深奧者及其行為和存在，其“真實(shí)性能用哪一把標(biāo)尺，哪一桿金秤來衡量呢？難道不是更應(yīng)該對所有侈言自己有此感受的人表示懷疑嗎？”深奧者常常不可理解，但不可理解之人卻并不就是深奧者。說起來可真是：辨別深奧極其深奧。

如果說一個人只認(rèn)識講理的人或者有教養(yǎng)的人并不算認(rèn)識人，只能說對人一知半解，那么比應(yīng)深奧者，這句話反過來說就是：一個人只認(rèn)識庸常的人和膚淺的人，也照樣是不算認(rèn)識人，也是對人一知半解。我們曾經(jīng)遇見并說：一個人壞起來壞得無法想像;那么相反的情形也一定有：一個人好起來好得無法想像。我們常人，確實(shí)對極端之人很難想像，但我們既然承認(rèn)有極壞的人，為什么很少去想像極好的人呢？以及極深的人呢？

所以我想關(guān)于深奧者的指向是，把他們想像為人類最高的樣本，因?yàn)椤叭祟惖哪繕?biāo)不在終點(diǎn)，而只在他們最高的樣本中”。如果說尼采的教誨里最重要的之一是人的層級、人的區(qū)分，那么該問自己的最大問題就是：我們自己是哪一種人？想成為哪一種人？可能成為哪一種人？該以哪一種方式和與自己不同的人相處？在這里就是，作為一個非深奧者，如何去做深奧者的朋友，做比“你”更深奧的人的朋友？

因?yàn)樵诿恳粋€深奧者身上，都“掛著一根勞累和重負(fù)的鏈條”！一個深奧者不可或缺的首要標(biāo)志就是：超凡般地——不偷懶！而“大多數(shù)人都很懶”，不僅在最高的意義上是如此，簡直在最低的意義上仍舊如此。

那么我們的起點(diǎn)很低也很簡單，就是相信有兩條路，和兩種不同的人生：懶惰的和不懶惰的。因?yàn)檎娴?，美好的生活?shí)際上就是辛勞的生活。

希臘人說，庸俗即缺乏對美好事物的經(jīng)歷。就是說一個沒有過美好生活經(jīng)驗(yàn)的人，是無法理解和想像什么是美好生活的。列奧·施特勞斯說過類似的話，“……只有我自己的獻(xiàn)身、我自己的‘深度才可能向我揭示其他人的獻(xiàn)身與深度”，我想這正是給我們這些非深奧者的教誨中最最重要的。

（文中引文凡未注明處均引自尼采）

① 參《深奧者的朋友》，見《天涯》雜志2018年2期。

② 伊薩貝爾、萊雷均為毛姆長篇小說《刀鋒》中的人物。

③ 列尼、列瓦雷士（即牛虻）均為伏尼契長篇小說《牛虻在流亡中》中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