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瓦努阿圖是南太平洋地區(qū)與我國建交的八個國家之一,也是“一帶一路”南線的重要地理空間,但該國生產(chǎn)的英語文學卻極少被我國學者關注。本文試圖以瓦努阿圖土著詩人艾伯特·萊奧瑪拉的詩歌為研究對象,以文化記憶為研究切入點,探究極富文化身份憂患意識的詩人在詩歌中如何為復興土著民族文化記憶和化解族群文化身份危機進行文化記憶的反殖民建構。研究認為,詩人在詩歌中從回憶過去、審視當下和建構未來三個角度,先后喚醒了土著族群何如痛失本民族宗教信仰的過去,痛定思痛地考察了民族傳統(tǒng)文化消亡在當下造成的種種文化身份危機,并據(jù)此大量生產(chǎn)承載復興傳統(tǒng)文化的文化文本,系統(tǒng)性地重構了土著民族的文化記憶。
關鍵詞:瓦努阿圖;艾伯特·萊奧瑪拉;英語詩歌;文化記憶;反殖民主義
基金項目:本文系2016年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多元文化視野下的大洋洲文學研究”(16ZDA200)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段小莉,浙江樹人大學家揚書院教師,文學碩士,主要研究領域為文學地理學、空間詩學和文化記憶研究。
Abstract: Although Vanuatu as an island country in Southern Pacific is a key geographical point in the southern branch of “The Road and Belt,” English literature produced there has never attracted any academic attention from Chinese scholars. With cultural memory as the pointcut for the poems by Albert Leomala, an attempt made in this paper is to make an exploration into how Albert Leomala, as a poet in deep concern about aboriginal peoples cultural identity, brings the anti-colonism construction of cultural memory into being for reviving the cultural memory of aboriginal people and resolving the crisis of aboriginal peoples cultural identity. The study suggests that, by reminiscing about the past, surveying the present and building the future, the poet has spared no effort to bring the aboriginal tribes into the awareness of how they had lost the religious belief of their own in the past and the close observation of how they had been suffering from the varieties of cultural identity crises while the traditional culture has been eliminated out of the land by colonialism, on the basis of which Albet Leomala systematically reconstructed the cultural memory of aboriginal tribes by producing a large number of text as the cultural carriers for the renaissance of traditional culture.
Key words: Vanuatu; Albert Leomala; English poetry; cultural memory; anticolonialism
Author: Duan Xiaoli serves at Jiayang School of Zhejiang Shuren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15, China). Her major academic interests include literary geography, spatial poetics and cultural memory. E-mail: d20140606lily@163.com
瓦努阿圖①是南太平洋地區(qū)與我國建交的八個國家之一,也是“一帶一路”南線的重要地理空間②,研究該國之文學無疑有利于“一帶一路”之“民心相隨”工程的有力推進。瓦努阿圖自18世紀初就逐漸遭受西方國家的殖民主義侵略,尤其是1906年10月淪為英法兩國的聯(lián)合殖民地之后,該島國生產(chǎn)了大量有關反殖民主義的英語文學。作為非英美國家英語文學的一部分,瓦努阿圖英語文學在我國也一直處于極其邊緣的位置。截止2018年3月1日,我們以“瓦努阿圖”等相關詞語為搜索詞,在“中國知網(wǎng)”上進行檢索,結果卻發(fā)現(xiàn),國內(nèi)還沒有任何有關該國英語文學的研究性文章。瓦努阿圖土著作家的英語作品更是無人問津。眾所周知,隨著二戰(zhàn)的結束,一股宗教般狂熱的反殖民主義運動迅速而持續(xù)地在全球各個殖民地國家推進(Ellerman 1),為了應和時代的政治語境,南太平洋地區(qū)慢慢興建了一些旨在提升土著青年西方文化認同的大學。然而,一部分極富民族憂患意識的土著青年并沒有因此淪為西方殖民主義的爪牙。相反,在文化素質(zhì)得到提升后,為了啟迪民智,他們拿起手中的筆,用英語創(chuàng)作出大量反殖民主義的文學作品,其中也包括許多英語詩歌。瓦努阿圖在這一特殊歷史時期生產(chǎn)出的詩歌不僅見證了反殖民主義運動的時代潮流,也反映了詩人們對土著族群在過去如何失去自我文化而造成的當下文化身份問題的思考,更在言語之間向土著民眾發(fā)起了重構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呼吁。本文以文化記憶為研究切入點,以瓦努阿圖著名詩人艾伯特·萊奧瑪拉(Albert Leomala)在殖民時期創(chuàng)作的英語詩歌為研究對象,力圖在英語詩歌的文本細讀中梳理和建構詩人如何通過詩歌重構民族文化記憶的策略。
回憶過去:被殖民主義污名化的原始宗教
恰如大衛(wèi)·密道爾頓(David L. Middleton)在評論托妮·莫里森(Toni Morrison)的小說時所說:“回憶是黑人重獲自尊的一個重要手段”( Middleton 214),回憶也是瓦努阿圖土著詩人萊奧瑪拉反殖民主義詩作中的重要主題。到本文考察的這些英語詩歌被創(chuàng)作的時代,瓦努阿圖已經(jīng)遭受殖民主義統(tǒng)治長達七十多年之久,瓦努阿圖傳統(tǒng)文化記憶已經(jīng)幾乎淡出族群的生活。土著黑人的生活和大腦都浸透著白人的文化,土著族群在自我文化身份認知問題上也出現(xiàn)了不同程度和不同性質(zhì)的問題。一般而言,文化身份受造于族群的集體性文化記憶。文化記憶的概念雖然莫衷一是,但作為該領域研究的重要學者,揚·阿斯曼(Jan Assmann)曾給文化記憶下過一個定義,并受到普遍認可。他曾說,“文化記憶是經(jīng)世代反復操演而在一定運作機制下駕馭社會成員行為和體驗的所有社會知識”(Assmann 126)。不難看出,文化記憶的運作模式是“反復操演”,其社會功能便是“在一定運作機制下駕馭社會成員行為和體驗的所有社會知識”,進而生產(chǎn)出某個族群的集體身份認同。瓦努阿圖土著民族的文化身份之所以出現(xiàn)種種問題,其原因便是承載傳統(tǒng)文化的物或生活方式被殖民主義在歷史時空中逐步踢出了這片地理空間,致使原有的土著文化失去了運作的機制,因此也使土著民眾沒法建構屬于自己民族的文化記憶和相應的文化身份。然而,“要擁有主體性,就必須揭開歷史的面紗,直面那段歷史的個人記憶和集體記憶”(王湘云 66),萊奧瑪拉也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反復召喚族群認真審視土著黑人如何失去本民族文化記憶的歷史,尤其是瓦努阿圖人如何失去了自己的宗教信仰。
宗教信仰無疑是人類最崇高和圣潔的心理維度,也是每一個族群最為神秘的集體生活表征,承載了族群精神生活中最為隱匿的共同認知體驗,反復操演的各種宗教儀式也持續(xù)發(fā)揮著建構集體文化認同的文化使命。因此,島國的原始宗教便成了殖民主義統(tǒng)治的一大威脅,也是殖民主義處之而后快的首選目標。南太平洋問題研究著名專家羅伯特·湯錦森(Robert Tonkinson)曾說,在殖民時期,“殖民主義者、基督教和企業(yè)家都極力通過各種方式改造瓦努阿圖的傳統(tǒng)社會”(Tonkinson 44)。原始宗教被消解和瓦解因此成了殖民主義除滅土著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一個標本。對此歷史過程的回憶,成了詩人們重構本民族文化記憶的第一步。
自1825年,第一批西方傳教士登臨海島以后,以一神論為精神內(nèi)核的基督教就始終在“光明”和“黑暗”二元認知結構中給東方島國的原始宗教貼標簽。與此相對,瓦努阿圖土著詩人在文化記憶的反殖民建構時反復關注土著民族的民間信仰(高長江 100),被基督教文化不斷侵蝕和消解的歷史也頗為在意。在《十字架》(“Cross”)中,詩人艾伯特·萊奧瑪拉通過基督教的表征符號“十字架”毫不掩飾地向殖民主義發(fā)出責難,他說,“十字架,我痛恨你/你在殺害我/你在摧毀/我的傳統(tǒng)”(萊奧瑪拉,《十字架》43-44)。毋庸置疑,在西方殖民者到來之前,世代生活在海島上的土著民族已經(jīng)形成了自己的傳統(tǒng)信仰(黃陵渝 69),擁有了自己民族的圖騰、巫術和崇拜儀式等內(nèi)涵的宗教。在詩行中,詩人將瓦努阿圖的文化記憶和基督教文化分別擬人化為“我”和“你”,兩者之間的關系充滿了由基督教“殺害”和“摧毀”土著人的原始宗教而帶來的仇恨。正如美國人類學家克利福德·格爾茨(Clifford Geertz)指出,“民族的自我感在極大程度上與血統(tǒng)、種族、語言、地域、宗教和傳統(tǒng)等實踐密切相關”(Geertz 258),瓦努阿圖的土著民族必然也在他們的原始宗教活動中通過反復操演而建構出自己民族的價值觀、行為規(guī)范和自我感(Hobsbawm 1)。不難看出,傳教士以各種手段誘使土著民眾皈依基督教之后(Hume 306),原本凝聚民族集體情感經(jīng)驗和建構民族共同身份的原始宗教儀式及其廟宇、經(jīng)典和巫術等傳統(tǒng)文化被漸漸冷落或被強令禁止,致使土著民族千百年來在這片土地上形成的原始宗教信仰漸漸失去了反復操演的機會,土著民眾也因此慢慢失去了自己民族的價值觀、行為規(guī)范和自我感。這便是詩行中“傳統(tǒng)”被摧毀和被殺害的歷史所指。這段歷史在瓦努阿圖土著民族的集體經(jīng)驗中更是一段充滿屈辱、痛苦和悲傷的歷史。眾所周知,基督教是一神論的宗教,“基督教神學和島國傳統(tǒng)信仰的不同之處在于基督教始終極力主張唯有基督教是正當?shù)男叛鲶w系”(Tonkinson 44),所以使異教徒皈依基督教是各派傳教士的根本使命。在使土著民族基督教化過程中,在基督教“救贖”的正義大旗以及帝國主義強大實力的混合作用下(Davidson 918),傳教士在當?shù)亍皞鞲R簟憋@得極其傲慢和魯莽,往往強行撕裂、漠視或拆毀土著民族的原始宗教信仰?;仨@段歷史,詩人說,“我痛恨你,十字架/因為你太傲慢/從不考慮我/和我的傳統(tǒng)/你認為/我愚昧無知/你認為/我原始土氣/你認為我的傳統(tǒng)/討人厭/你自以為/聰明/從沒想到/我也有/智慧”(萊奧瑪拉,《十字架》44)。然而,在歷史上,淳樸、善良和好客的土著民族(Harrisson 206)卻接受了傳教士們那些騙人的說辭,真地將自己的宗教信仰當作傳教士口中的邪惡之物予以了棄絕。正如美國著名心理學家巴里·施瓦茨(Barry Schwartz)所言,“過去只是我們闡釋它的一種方法”(Schwartz 26),人類能夠體驗和言說的歷史永遠都是建構性的。瓦努阿圖土著民族在拋棄可建構自我身份的宗教文化之后也失去了作為這片土地主人的身份,并漸漸在自己的土地上淪為殖民者的奴仆。正因為如此,在《我不再感到歉意》(“I Feel Sorry No More”)中,詩人憤慨地責問道,“你是白人/我是黑人/這又怎么樣/你欺騙了我的父輩/而今又要想欺騙我”(萊奧瑪拉、瓦托科,《我不再感到歉意》52)③。
不難看出,作為殖民主義入侵的重要法器,基督教在頗具政治色彩的傳教士的運作下摧毀了土著民族精神堡壘,使土著民族失去了一個塑造集體文化身份的堅強利器。同時,詩人在詩歌中通過對此歷史過程的回憶,也讓許多土著群眾認清了自我文化身份危機的根源以及基督教的文化真面目,尤其讓那些皈依基督教并以神圣職責大肆毀壞原始宗教廟宇的土著人重新審視自己的舉止,有利于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建構和形成。
審視當下:被殖民主義剝離的傳統(tǒng)文化
民族身份危機在瓦努阿圖殖民時期英語詩歌中表現(xiàn)為當下傳統(tǒng)文化的被剝離感和身份的缺失感。為了鞏固自己的殖民統(tǒng)治,殖民者不僅使土著民族的傳統(tǒng)信仰慢慢淡出瓦努阿圖的社會生活,也同時使代表西方文明的物質(zhì)充斥在瓦努阿圖的地理空間之中。眾所周知,文化的存在感是以文化承載物為依托的,土著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承載物不斷消失以及像汽車、碼頭和高樓之類的西方文化表征物在街頭巷尾的大量涌現(xiàn),使得土著黑人的心靈無法受造于傳統(tǒng)文化。
被西方文明之物包圍的土著民眾顯然與其傳統(tǒng)文化之間是剝離的,大地母親已經(jīng)失去了她原有的模樣,民眾也在陌生的故土上遇見了面目模糊的自己。由于生活在這座城市之中,且日復一日地穿行于城市中的汽車或高樓之間,土著黑人的心靈充斥著白人的文化承載物。甭管黑人愿意與否,生活中各種儀式性的活動都以白人的人造空間為載體,生活在城市中的黑人與生活在鄉(xiāng)下的黑人顯然有著不同的文化身份認同。但是,盡管生活在城市中,物質(zhì)經(jīng)濟上可能得到很大的提升,但在白人工廠勞動的黑人并不被白人所接納,甚至遭受鞭撻。可以說,生活在城市中的黑人雖然在物質(zhì)生活上有所改善,但他們的精神生活并不屬于這片城市,而是在那遙遠的鄉(xiāng)下。當然,殖民主義文化并非只局限于城市之中,它更以各種形式滲透在鄉(xiāng)下,只是在程度上相對弱一點。也就是說,殖民主義文化在瓦努阿圖全域不同程度地滲入地方的經(jīng)濟、宗教和文化等方面的生活之中,消解了鄉(xiāng)野里原有的土著傳統(tǒng)文化。在《文化,我的文化》(“Culture, My Culture”)中,詩人萊奧瑪拉用母親棄絕子女而獨自絕決離去情形下的痛心口吻說道,“文化,我的文化/你為何離我而去/你為何匆匆而逃/啊,文化,別走,別走”(萊奧瑪拉,《文化,我的文化》45),極其生動地再現(xiàn)了土著文化在瓦努阿圖這片土地上漸漸消亡的客觀事實,也表現(xiàn)出詩人在痛失民族文化之后的不舍以及呼天喚地般拼命挽留的悲痛情感。眾所周知,一個民族的文化傳統(tǒng)是其先祖世世代代在某一地理空間的生活實踐中經(jīng)過億萬次的反復操演慢慢積淀而成的族群特征,既是一種建構和承載區(qū)別于其它民族的族群性特征的外在文化操演形式,也同時是一種表征和生成區(qū)別性民族身份的內(nèi)在集體性心理特質(zhì);隨著土著民族文化傳統(tǒng)在殖民主義文化擠壓和沖擊下不斷淡去或絕跡,該族群外在的和內(nèi)在的區(qū)別性民族特征隨之漸漸消亡,極具文化性和建構性的族群身份也隨之陷入危機。
這一時期的英語詩歌不僅關注土著文化傳統(tǒng)在當下的境況,而且也大多清晰地表達了傳統(tǒng)文化與土著黑人隔離所帶來的文化身份建構危機。詩人萊奧瑪拉在《十字架》中以“你在殺害我/你在摧毀/我的傳統(tǒng)”(萊奧瑪拉,《十字架》43-44)明白無誤地表達了土著民族的文化傳統(tǒng)即是其生命的觀點。在《文化,我的文化》中,詩人呼喚道,“我不能失去你,文化/我要你/與我同在/與我同留”(萊奧瑪拉,《文化,我的文化》45),再一次直白地說出了文化傳統(tǒng)與“我”是“同在”和“同留”的關系,亦即共生共滅的邏輯關系。進一步而言,當可建構土著民族自我身份的文化傳統(tǒng)在殖民主義文化的持續(xù)沖擊下不斷隕滅時,土著民族只能在殖民主義文化中建構自我身份,土著民族在這片土地上的地位進而也成了一個棘手的現(xiàn)實問題。瓦托科和萊奧瑪拉兩位詩人在《我不再感到歉意》中就曾質(zhì)問,“新赫布里底究竟屬于誰/新赫布里底究竟屬于誰”(萊奧瑪拉、瓦托科,《我不再感到歉意》52);然而,殖民主義者在這片原本屬于土著民族的土地上運用殖民主義文化機制重新建構了這里的社會,土著民族在“老板”和“伙計”(萊奧瑪拉、瓦托科,《我不再感到歉意》52)這一經(jīng)濟結構下淪為了可被殖民者肆意凌虐的被殖民者。即便他們在受到殖民者在文化、經(jīng)濟、政治等方面的虐待時,因為他們已經(jīng)失去凝聚民族文化心理的運作機制和建構社會組織形式的文化傳統(tǒng)以及言說自己是誰的文化體系,并在殖民主義文化中失去土著民族的自我主體性,所以他們只能在殖民主義話語系統(tǒng)內(nèi)默默忍受所遭遇的一切悲痛命運。對此,詩人用詩的語言將其形象地表述為,“我做錯了事/你用靴踢我的屁股/我大聲呼爹叫娘/但家在遠方/我只好痛苦地彎著腰”(萊奧瑪拉、瓦托科,《我不再感到歉意》52)。如上述所論,作為土著民族母親的文化傳統(tǒng)已然在殖民主義文化的誘騙和打擊下棄絕了自己的孩子,遠遠地走開了,使他們成了任人欺凌的無父無母的苦孩子。正因為如此,詩人們也都極其悲痛地呼喊“母親”的回歸,萊奧瑪拉在《文化,我的文化》一詩中就曾喊道,“文化/我的文化/請回來/請回到我身邊來”(萊奧瑪拉 《文化,我的文化》45);此外,詩人在接近尾聲的詩中又再一次深情地呼喚道,“啊,文化/啊,我的文化/回來吧”(萊奧瑪拉,《文化,我的文化》45),且又用“我需你/我愿與你共存亡”強調(diào)和突顯了土著民族的文化傳統(tǒng)對其族人文化身份的重要性以及復興文化傳統(tǒng)的必要性。
顯然,遭受殖民主義的空間建構和文化滲透,與傳統(tǒng)文化之間處于被動隔離的土著黑人雖人在城市,但其心靈卻難以歸屬于那個用白人文化建構起來的空間,其文化身份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殖民主義文化的侵蝕,但卻難以真正被白人接納。無論是城市,還是鄉(xiāng)下,土著黑人的文化身份危機本質(zhì)上便是自我文化記憶的載體被殖民主義文化不斷替換和破壞。詩人通過對土著黑人在當下的文化身份危機的審視,無疑對如何重構土著民族文化記憶之策提供有益的啟發(fā)。
建構未來:反殖民主義文化的文學書寫
作為承載文化記憶的重要載體,文本無疑有著超乎尋常的文化功能,它隨著書寫材料的變化也自然呈現(xiàn)為石刻碑文、金篆銘文、木制牌匾和紙質(zhì)文書等。文化記憶因此可以借助各種形式的文本得以跨時空傳播和復現(xiàn)。故此,對于重構亦然淡出歷史或社會中的文化記憶,文本無疑可以憑借其跨時空特性發(fā)揮重大作用。在瓦努阿圖傳統(tǒng)文化記憶的反殖民建構中,詩人以其獨有的書寫形式反復吟唱回歸傳統(tǒng)的文化主題,此類文本因此也成為反殖民主義和重構土著文化記憶的重要載體。詩人大量生產(chǎn)的文學書寫也就成了文化記憶反殖民建構的重要舉措。
其一,詩人在詩歌文本中反復書寫的一個主題便是召喚傳統(tǒng)文化的回歸,這類文本的本身便是建構土著民族文化記憶的重要策略。正如法國著名心理學家皮埃爾·讓內(nèi)(Pierre Janet )所言,“記憶就是一個活動,本質(zhì)上就是講故事”(Bal, Crewe & Spitzer x),而“民族記憶是文學、圖畫、建筑和藝術等導引社會日常生活和供(或強迫)一代代社會成員接納的所有可能性知識”(M?llers 71-72),所以詩人在詩歌中的言說在激活和承載了民族記憶的同時其本身也成了文化記憶的一部分。在瓦努阿圖殖民時期英語詩歌中,“回歸傳統(tǒng)”是其反復吟唱的主題。在《文化,我的文化》中,詩人萊奧瑪拉先后吟唱道,“文化/我的文化/請回來/請回到我身邊來……啊,文化/啊,我的文化/回來吧”(萊奧瑪拉,《文化,我的文化》45)。詩人在此借此重復“我的文化”和“回來”這兩個關鍵詞,不僅反映了“我”和“文化”之間被剝離的現(xiàn)狀和應有的邏輯關系,同時也表達了“我”和“文化”之間應有的空間關系;在《新赫布里底》(“Niuhebridis”)中,詩人并沒有因為大地母親迷失本性而憎恨她,而也是呼喊著大地母親“回來吧/回到你黑孩子這邊來吧/他正耐心地等待著你”(萊奧瑪拉,《新赫布里底》36-7);在《離開城市吧》(“Leave the Town”)中,詩人寫道,“你生于鄉(xiāng)村/卻要遷往城市/鄉(xiāng)村對你很好/城市卻對待你另眼相看……回來吧,兄弟/回到家鄉(xiāng)來/來看看我們/看看一直等候著你的父親和母親”(萊奧瑪拉、瓦托科,《離開城市吧》52)。顯然,詩人在此借助“浪子回家”的隱喻,將“家鄉(xiāng)”隱喻性地表現(xiàn)為傳統(tǒng)文化的固有空間,召喚那些受殖民主義文化迷惑而進入城市的黑人兄弟“回來”,回到屬于自己的地方別再讓年邁的父母在孤寂上守老等死,也免得讓自己為白人效力的同時遭受白人的欺凌,去接受和建構自己應有的王子般尊貴身份。正如詹姆斯·特納(James West Turner)和蘇贊娜·法爾哥特(Suzanne Falgout)所言,“文化記憶只能在發(fā)聲中得以保存,敘述的重復性行為使之在記憶中留下痕跡”(Turner & Falgout 122),瓦努阿圖土著詩人通過反復書寫以“回歸傳統(tǒng)”為主題的詩歌無疑也可以建構“回歸傳統(tǒng)”的文化記憶。從文學角度而言,瑞奈特·拉契曼(Renate Lachmann)曾說道,“當每一個文學文本包含或蓄藏其它文本時,記憶空間就在這些文本之間或之內(nèi)自然舒展,在儲存和積蓄文化資料過程中,文學文本在互文向度下作為文化記憶的一部分發(fā)揮其功用”(Lachmann 165),亦即土著詩人書寫的每一個以“回歸傳統(tǒng)”為內(nèi)容的詩歌也都是土著民族文化記憶的一個部分和一個載體,是土著民族文化記憶建構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其二,“驅(qū)逐殖民主義文化”是詩歌中另一個被反復書寫的主題,兩者交叉呼應,共同構筑起瓦努阿圖文化記憶的反殖民文學書寫的重要內(nèi)容。如上所述,土著民族文化記憶被殖民主義文化消解和驅(qū)逐是其文化身份危機的起因,尤其是土著族群的原始宗教信仰被基督教貼以“黑暗力量”而大肆毀滅土著原始宗教廟宇和廢除日常生活儀式。詩人們對此洞若觀火,并幾乎在每一首詩歌的結尾處聲嘶力竭地呼吁土著民族驅(qū)逐殖民主義文化。在《十字架》中,詩人公然喊道,“滾吧,十字架/從我這兒滾開”(萊奧瑪拉,《十字架》44)。不僅如此,詩人也公開地表達了自己內(nèi)心的情感,他說“我痛恨你”,并由此譴責殖民主義道,“帶去你的思想/和你的文明/回去吧/回到你的老家”(萊奧瑪拉,《十字架》44)。更為激烈的是,在《我不再感到歉意》中,詩人不僅表達自己對殖民主義的憤慨,同時也表現(xiàn)出與殖民主義作正面沖突的期待,他說,“一旦時機到來/我也要踢你的屁股”(萊奧瑪拉、瓦托科,《我不再感到歉意》52)。另外,在《文化,我的文化》詩尾處,詩人更是公開表明了與殖民主義勢不兩立的仇恨以及將殖民主義文化從瓦努阿圖掃除盡凈的戰(zhàn)斗豪情。詩人在呼喚土著傳統(tǒng)文化回歸之后,他說,“摧毀西方的文化/不讓它日趨壯大/把它燒個精光/因為它在把你槍殺”(萊奧瑪拉,《文化,我的文化》46)??梢?,詩人清醒地意識到土著民族傳統(tǒng)文化在反制殖民主義中的巨大力量。
面對極具混雜性的殖民地文化,瓦努阿圖土著詩人不畏強權,在詩歌中大聲疾呼,引導族群回歸傳統(tǒng)以及幫助族人憑借祖先傳下來的土地去申索自己在這片土地上應有的身份和權力,進而在復興土著民族的文化記憶和重構民族身份的同時向殖民者發(fā)起反擊,為民族的獨立而奮勇前行。
綜上所述,詩人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通過“回憶過去”喚醒了土著族群在過去如何失去自我文化傳統(tǒng)的記憶,在“審視當下”時又具體挖掘和呈現(xiàn)被迫與傳統(tǒng)文化隔離的土著黑人的種種文化身份危機,并在“建構未來”中借助“回歸傳統(tǒng)文化”和“驅(qū)逐殖民主義”兩個主題的反復書寫完成了反殖民主義文本的生產(chǎn)。借此,詩人使反殖民主義有了可供土著民眾反復閱讀和傳播的文化載體,進而為復興土著傳統(tǒng)文化記憶提供了堅實的文化承載物??梢姡吲D土著詩人萊奧瑪拉在英語詩歌的創(chuàng)作中對土著傳統(tǒng)文化記憶表現(xiàn)出極大的民族憂患意識,對復興土著黑人文化身份進行了系統(tǒng)性的建構。
注釋【Notes】
①瓦努阿圖是該島國在1980年獲得政治自治后擁有的名字,該地區(qū)在1980年前曾叫新赫布里底。雖然本文研究的詩歌文本皆為詩人羅伯特·萊奧瑪拉創(chuàng)作于殖民時期的作品,但為了避免在瓦努阿圖和新赫布里底之間反復轉(zhuǎn)換可能造成的誤解和混亂,本文在研究中凡指稱該地區(qū)時都統(tǒng)一使用瓦努阿圖,統(tǒng)一稱生活在該地理空間中的族群為瓦努阿圖人。
②隨著2014年11月習近平主席與南太平洋八個建交國的領導人集體會晤, 2015年3月我國外交部、商務部、國家發(fā)展改革委共同發(fā)布了《推動共建絲綢之路經(jīng)濟帶和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的愿景與行動》,作為“一帶一路”南線的重要戰(zhàn)略地理空間,瓦努阿圖顯得越發(fā)重要。
③在本文提及的詩歌中,《離開城市吧》和《我不再感到歉意》為艾伯特·萊奧瑪拉和卡利·瓦托科聯(lián)合創(chuàng)作的詩歌,因考慮到艾伯特·萊奧瑪拉在其中所發(fā)揮的主導作用以及詩歌主題的傾向性,故本文將其納入研究對象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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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我的文化。唐文成譯?!洞笱笾尬膶W叢刊》1(1985):45-46。
[---. “Culture, My Culture.” Trans. Tang Wencheng. Oceanic Literature 1 (1985): 45-46.]
——、卡利·瓦托科:我不再感到歉意。王曉凌譯?!洞笱笾尬膶W叢刊》1(1988):52。
[--- and Kali Vatoko. “I Feel Sorry No More.” Trans. Wang Xiaoling. Oceanic Literature 1 (1988): 52.]
——:新赫布里底。王曉凌、馬霞譯?!洞笱笾尬膶W叢刊》1(1991):35-37。
[---. “Niuhebridis.” Trans. Wang Xiaoling and Ma Xia. Oceanic Literature 1 (1991): 35-37.]
——、拉卡利·瓦托科:離開城市吧。汪穎譯?!洞笱笾尬膶W叢刊》1(1991):52。
[--- and Kali Vatoko. “Leave the Town.” Trans. Wang Ying. Oceanic Literature 1 (1991): 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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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蔣文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