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時漫游過的華亭路是陳丹燕眼中的上海縮影。

那個時代，成年人還不得不在單位里小心翼翼地做人，少年們卻已經開始一點一滴建立自己的亞文化。他們清新、饑渴、莽撞、熱烈，探索著自己的生活方式、自己對生活的愛和想象，探索烈以外的廣大世界。

世上沒有什么比少年時代的漫游更能讓人對一個地方印象深刻。而1972年以后，氣息奄奄的學校、殘缺不全的中小學課程、關閉多年的大學、沒有個人前途可言的社會，無意中給少年們大量獨立的時間，學校是無聊的，家庭也是無聊的，于是，他們便結伴或者獨自在城市里漫游。

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那凋敗的城市、失修的舊房子、多年不曾整理的花園、每年春天越開越小的玫瑰和芍藥、廢棄的石頭噴泉、搖搖欲墜的英國排屋頂上的煙囪、失去了雕像的紀念碑和小街心花園，都是少年們漫游的地方。他們經過一些傳出練習曲的房子，有時是大提琴，有時是嗩吶。他們窺視別人家打開的窗子，看到室內的窗下，有人在練習書法。有時他們在街上遇到另一些孩子，大多數(shù)是男孩子，他們背著畫板，提著裝顏料的小木匣子，四處尋找類似印象派風景畫的地方。他們因為有一技之長而保持著驕傲的臉色。也有人在街頭巷尾滋事，如同現(xiàn)在的小混混。他們把綠色的解放軍帽的前沿用手抹得高高的，有棱有角的，看上去好像是國民黨軍官的硬殼帽子，戴在頭上，將帽沿壓得低低的。女孩子將白襯衣的領子翻在藍罩衣領子外面，看上去非常清新爽朗。在漫游少年的心中，上海是因為頹唐所以浪漫而且神秘的城市。

那個時代，成年人還不得不在單位里小心翼翼地做人，少年們卻已經開始一點一滴建立自己的亞文化。他們清新、饑渴、莽撞、熱烈，探索著自己的生活方式自己對生活的愛和想象，探索暴烈以外的廣大世界。

華亭路上那棟英籍猶太人老房子的秋天。在那個秋天，我了解到這戶猶太人也姓沙遜。 華亭路上那棟沙遜家老房子的冬天。在那個冬天，我了解到，終于是沒人前來認領這棟房子，當年的擔心被暫時收拾起來，它仍舊屬于結核病院。1996年翻修一新的房子如今又顯出老態(tài)來了。

從前老舊的洋房在二十一世紀到來后，漸漸被整棟整棟地修復租出。那些帶有花園的洋房漸漸被布置成懷舊又時髦的咖啡館、古琴會館、新潮幼兒園等一系列新社會需要的公共空間，從前的生活作為點綴，又回到房子里來了，

一個時代翻新的時辰到了。

華亭路夜晚的寂靜多年來從來沒被真正打破過，除了49路進站時無軌電車發(fā)出的剎車聲。在我的少年時代，我曾去那里參加過一個秘密的詩歌朗誦會。一群不甘寂寞的少年聚在一起，彼此沒人介紹，大家出于謹慎，也并不搭訕。門窗都被關嚴，空氣中蕩漾著晚餐時河魚的土腥氣味。一個男孩子朗誦他的厚厚的一疊詩，據(jù)說是模仿普希金的。至今我還記得其中的一句：“當我踏上49路電車，哦，我的城市在眼前掠過。”這句平淡笨拙，更像一行宣敘調的句子，竟讓我忘記了作者的名字，甚至忘記了全詩的主要內容后，還一直記得。因為那真的是一個漫游的上海少年在肩程時心情最真實的寫照。

一條街道，好像被擦亮的舊鋼鍋一樣，開始閃閃發(fā)光起來。

華亭路上的大門，當它嚴嚴地關著時，你怎么也想不出來門后面再也不是安靜和漂亮的了。

舊時代還沒走完，舊故事還沒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