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青

清乾隆年間，因為一場普通的口角爭斗，地方富戶卻要置對方于死地。從知州到巡撫，竟將無中生有之事偷梁換柱成暴力抗法惡行……乾隆感嘆：“此案大奇，實為從來未有之事?！?/p>

巡撫上奏，乾隆震怒

乾隆五十五年（公元1790年），一封山東巡撫長麟的奏折送到了乾隆的御案前。

長麟奏呈的事情并不復(fù)雜，甚至有些微不足道。他向乾隆提出，一位叫薛對元的濱州籍案犯可能竄逃到了京師，希望直隸和京畿能協(xié)同山東方面予以抓捕這個人。

乾隆很快下發(fā)了緝捕案犯的諭令。諭令里，乾隆大略復(fù)述了長麟所奏案情：濱州舉人薛對元與貢生杜宜豐，因口角沖突而激化為滋事斗毆。不久，杜宜豐來到知州衙門，控告薛對元毆傷自己。知州接到報案后，派遣差役緝捕曾參與斗毆的薛宗孟和薛棟等人。沒料到，薛對元竟糾合數(shù)人于半道搶奪犯人。最終，不僅犯人被搶走，連幾位衙差也被打傷。如今薛宗孟等人已緝拿到案，唯有薛對元趁夜色逃到京師參加會試。地方官將薛對元擬“絞監(jiān)候”刑罰。

毆打差官、搶奪案犯，乃是藐視官府、暴力抗法的重罪。于是乾隆復(fù)述完案情后，立即表示了自己的“義憤”：案犯薛對元系舉人出身，與杜宜豐尋釁爭毆，已屬不當生事。衙門派人緝獲案內(nèi)人犯，他還敢于中途奪犯，擅行釋放，毆傷差役，“尤為不法”。所以對于地方官員的量刑，乾隆沒有提出異議。

乾隆猜測：薛對元可能藏匿鄰省，然后教唆家人透露假消息，以期做漏網(wǎng)之魚。他認為搜捕不應(yīng)局限直隸一帶，范圍應(yīng)擴展到全國大部。他讓負責京師治安的皇孫綿恩，以及順天府尹、直隸、河南、江南各地督撫，集中精銳力量在境內(nèi)嚴密搜查。一旦抓捕到薛對元，立即將他解赴山東審訊，同時奏聞朝廷知曉。

嫌犯落網(wǎng)引出真假案情

抓捕行動進行得異常順利。諭令頒下僅過了三天，薛對元就在京師落網(wǎng)了。

薛對元并未像乾隆想的那般捏造假行蹤。他就住在京師，而且沒有躲藏，綿恩輕而易舉就將他抓獲了。

乾隆令綿恩親自審問薛對元。但經(jīng)過綿恩初審，卻發(fā)現(xiàn)案情有了和巡撫長麟迥然有異的敘述。

薛對元供稱：乾隆五十四年六月間，他與平素熟識的通判侯永萼、杜宜豐等人談及蒲臺鎮(zhèn)趕集的集場。集場位置本在蒲臺鎮(zhèn)西街，杜宜豐想在那里開設(shè)布市，要占據(jù)那塊位置。薛對元不服杜宜豐，兩人爭執(zhí)不下，最終由口角激化為斗毆。侯永萼在一旁忙著拉架解勸，但薛杜二人卻愈發(fā)對立仇視。

薛對元的供詞，也提及杜宜豐曾到知州衙門控告起訴。當?shù)夭钜垡苍鴤鲉狙υ脱ψ诿系热说窖瞄T候?qū)?。薛對元?shù)月間屢次到衙門應(yīng)訴，也曾作過情況說明、遞過反訴狀書。但知州遲遲不愿審訊了結(jié)此案。后來恩科會試日近，薛對元擔心案情會耽誤應(yīng)試，就動身赴京了。

薛對元的供詞，綿恩悉數(shù)奏報給了乾隆。乾隆極為驚奇，令人找來長麟奏折原本，仔細對照查看。長麟在奏折中詳細描述了薛對元搶奪案犯情形：薛對元率人趕去，令人用鐵尺打傷差役趙統(tǒng)。薛對元還撕破差役周貴衣服，將犯人奪去并釋放。

薛對元供詞與長麟奏報案情大不相同?？囱υ闹v述，雙方更像一場互毆，各有情理過失。薛對元非常配合衙門要求，只是出于赴試趕考，才行色匆匆趕到京師，并無畏罪潛逃之心。

乾隆選擇相信他的封疆大吏。為了查清案情，他令綿恩將薛對元解赴山東，并讓長麟召尋其他案犯，互相對質(zhì)，仔細訊問。

重臣主審埋下反轉(zhuǎn)基調(diào)

在薛對元押回山東之際，乾隆又頒布諭令，三令五申地方官要詳細查訊，務(wù)求水落石出。

鑒于薛對元供詞與長麟奏報的矛盾，乾隆特派刑部尚書胡季堂親往山東主審此案。

很快，胡季堂就發(fā)現(xiàn)了薛對元案情的重大疑點。

胡季堂發(fā)現(xiàn)，長麟所奏薛對元于正月二十日搶奪人犯。但正月十五日，薛對元已經(jīng)到了京城的齊魯會館居住。胡季堂差人前往京師查看齊魯會館賬簿記錄，發(fā)現(xiàn)與薛對元陳述相符。而且?guī)孜簧綎|籍京官也出面作證，正月二十日左右曾見過薛對元。

濱州距離京師千里之遙，當時就算乘坐最快的驛馬，也不可能星速往返其間，并順利糾合他人搶奪案犯。

胡季堂很快又有新發(fā)現(xiàn)：據(jù)長麟奏報，薛對元搶奪人犯在正月二十日。而查驗卷宗，知州衙門曾于正月十四日派人前往捉拿薛對元。怎么會有劫獄滋事在后，捉拿案犯在前的道理？

隨著查驗的深入，越來越多的疑點讓胡季堂觸目驚心。秋審過堂時，薛對元明明沒有到案，按察使竟然謊稱他患病無法前來；薛對元族親薛樸元的供詞，按理應(yīng)有親筆畫押，如今供詞不僅沒有畫押，甚至薛樸元還供稱當時未曾到案質(zhì)訊。

種種跡象表明，這很可能是地方官員聯(lián)手造假，欲置薛對元于死地的冤案。

但胡季堂怎么也想不通：長麟在擔任山東巡撫之前，曾在刑部任過郎中，對律令非常嫻熟。如今疑點如此明顯的案件，長麟緣何沒有看出破綻？

奇案令乾隆瞠目結(jié)舌

經(jīng)過胡季堂抽絲剝繭的調(diào)查，案情發(fā)生了驚天的“反轉(zhuǎn)”。原告成被告，被告成原告，地方官則全程參與了誣陷老百姓的“偷天換日計”的實施。

案件起因確實與巡撫長麟的奏報相符。杜、侯和薛，是當?shù)厮貋硐嗍斓娜龖羧思?。杜家是當?shù)赜忻母粦?，家資豐裕，粟錢充盈。侯家不但殷富，還出仕為官，勢力更加顯赫。只有薛家較為寒素，但薛對元已經(jīng)中舉，未來也許還要中進士，相較普通人家還是強許多。

在侯永萼的注視下，杜宜豐和薛對元就集市問題發(fā)生激烈沖突。杜宜豐咽不下這口氣，叫囂“花費二三千兩銀子，就可給薛姓沒臉”。他接著到衙門控告并誣陷薛對元率人搶奪糧行，搶走大量糧食。

等到官差傳喚薛對元到案，杜宜豐又行賄差役趙同善等人，讓他們一同誣陷薛對元毆差奪犯，一定要將薛對元問成死罪。接受杜宜豐賄賂的知州，不問青紅皂白將薛對元問成擬絞監(jiān)候。為了打通上下關(guān)系，杜宜豐又出資賄賂知府。他還花費三千兩，通過一位舊屬員打通了山東按察使關(guān)節(jié)。他們原本以為，薛對元不會輕易落網(wǎng)，皇帝也不會太重視。到時薛對元被處決，死無對證，萬事大吉。

當事人薛對元卻對此毫不知情，于十二月二十七日自家起身，正月到達京師參加會試。知州為了瞞天過海，在卷宗上捏造薛對元正月二十日毆打官差一事。

等到胡季堂就時間問題訊問地方官，他們卻都改口薛對元犯案是在十二月二十六日（薛對元動身的前一天）。

地方官的改口，把負責呈遞奏折的巡撫長麟推到了風口浪尖。

乾隆讓長麟如實交代。長麟表示案件審訊時，自己正公出在外，沒有細致核對卷宗，所以出現(xiàn)時間上的漏洞。

但案卷原件沒有薛對元供詞畫押，案內(nèi)各犯供詞也無畫押，違反最起碼的審理程序。如此重大的程序紕漏，長麟也無法自圓其說。

乾隆接到胡季堂最終查明事實的奏折，感嘆案件過于離奇，“此案大奇，實為從來未有之事”。

厘清案件真相始末后，為無辜者昭雪，對地方官員的大規(guī)模追責，自然都是應(yīng)有之事。

（《大眾日報》2018.7.2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