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點的病房,我那些睡姿古怪的病友們慢慢在各種疼痛中醒來,盤踞在我心里的恐懼像潮水一樣慢慢在床前消退,萬物的生機在窗口的幾縷微風中復(fù)活了??看斑吚罾咸n白的臉泛著奇怪的光,像硅膠一樣沒有表情,她在不停地嘟囔,嘟囔聲中帶著黏黏糊糊的痰音。老年人特有的憋悶到快要窒息的鼾聲、夢中疼痛的呻吟聲,夢囈聲比我的疼痛更折磨我,我咳嗽著清理自己的嗓子,抓住床邊的護欄把沉重的腰身擱在U型枕上,剛剛意識模糊進入睡眠,只聽見護工急忙呼喚,一把掀開被窩,輕松地把李老太太從黑暗深處撈起來,她那張沒有表情的臉重新露在白色的枕頭上,她似乎有了力量,盯著天花板,發(fā)出了新一天最清晰的強音,“要走了!”“要做三件新衣服……”
當春天的晨曦剛剛在窗口露出一點微光時,我盼來了完全臥床的第五天,今天窗外的樟樹上會來幾只鳥呢?三十天過去了五天,很近了,這樣想希望就在眼前。那時呼啦地下床,自己穿鞋,抬頭吃飯,一切都好。
我努力往床邊挪去,保證我的頭絕不離開床板,醫(yī)生說我驚慌的腦脊液一心想四處亂竄,不能讓它再流進脊椎的傷口里了。手伸到床下,摸起一只奇葩的盆,這只醫(yī)院專供的讀物與古代男子夜壺有異趣同工之處,只是它更像把“女人”放大了若干倍,把它小心地一點一點挪放在身體下,然后閉上眼,放松放松,這不是尿床,不要恐懼,為了麻痹忽悠自己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讓它同意我尿在一張體面的干凈的床上,只有強迫想像這是另一個自己,來到了一間干凈明亮的衛(wèi)生間,四壁雪白,墻上掛著“業(yè)精于勤”的標牌,面朝南邊的窗外有蔚藍色天空。很長時間過去了,天都要亮了,抽水馬桶的聲音應(yīng)當這時響起。我的床邊來了一位老太太,另一邊床位的老太太,雙手扶著床沿,躬腰看著我說“姑娘,我來倒”。這是八十三歲的崔婆婆,白天黑夜她都在禱告上帝,她覺得上帝累了,便抽出空來坐在床頭,拿出小刀給自己先準備好半個蘋果,半個梨,一袋瓜子,然后戴上老花鏡在手臂上、大腿上找她覺得方便的肉皮打胰島素。她一邊摸著自己腳上久不愈合的傷口,一邊同情地看著我,然后扶著床沿來拿走我的便盆,送來她的酥糖,另一半的蘋果以及她的重感冒。我打著手勢告訴她,我什么也吃不下了,她說,這就對了,有事就叫我崔婆婆。然后扶著床沿一步一步挪向她的床位,可憐的老太太,只有上帝的話和醫(yī)生的話她能聽見。天大亮了,她那一臉怨氣的女兒拎著一個布袋子推開病房門,眼睛在那些柜子上搜尋病人用的熱水瓶、碗、牙刷、肥皂……終于找到她家的東西放進了布袋子,又一頓咆哮,“少打些電話,說你又聽不見” ……然后摔門而出,崔婆婆一直坐在床上,面上墻壁在贊美上帝。
巴音博羅 會議的結(jié)局·之二 布面油畫 120cm×60cm
整個白天我昏昏欲睡,或者夢、或者醒。崔婆婆在走廊外聊天,聲音足夠她自己能聽見“糟孽?。〔潘氖鄽q,都五天沒起床了”,主??!我贊美你。窗外陽光正好,窗對面的那個院子,我能看到院墻,院墻上伸出一棵樟樹,樟樹葉片上泛著光,樹葉深處的鳥兒想必很多,嘰嘰喳喳的!正在熱鬧時,莫明地哄然一起飛走了,靠!一群被恐懼喂大的鳥。院墻外有人在叫賣香椿,香椿樹桿光禿禿的,像根冰冷的水泥管,可它枝頭發(fā)出的嫩葉清香柔軟,我們叫它“春天芽兒”,真是一個好名字,像是我沒有出生過的女兒的名字。
醫(yī)生說我的脊椎一定受過傷,我說沒有!只是它們一直疼啦。醫(yī)生還是說它們受過傷,醫(yī)生拿刀證實他真是對的,受傷的尾椎骨在灰色的暗處疼痛,在顯影燈下像是一段破損的舊石階,沿著這段舊石階,有一道疼痛的暗流,這是一道泄露了天機的地下河,一直追尋下去,醫(yī)生找到了童年的我,掀起我后背的小汗衣,明斷我摔過跤,折斷了骨頭損壞了硬膜,一直隱而不發(fā),像個陰謀在等我長大,等我變老,突然一天夜里疼就來了,像洪水一樣排山倒海,清晨我站不起來了,鞋子在床前,像遙遠的一個親人。醫(yī)生說“是你的傷痕,終究是要裸露出來的”。莎士比亞說“我鄙視無傷的疤痕”,我試著去理解,去領(lǐng)略這一道疼痛的河流,在宇宙深處打撈自己,把自己撈起來,我的母親一定把我生得像天使般潔白,是誰傷了我?為什么要傷我?姐姐去問父親,是否剛生下就狠狠摔過我,那是個吃不飽的年代。父親說那年春天遲遲不來,樹上的春天芽兒都沒有發(fā)。我的地主婆伯母當天來看過我,她說我活不長,放棄了想抱養(yǎng)我的想法。還有我的姐姐,那年五歲,早上她醒來,發(fā)現(xiàn)她自己不在母親床上,第一次自己穿好衣服,跑到母親床邊一看,多了一個啼啼哭哭的“包袱”,她果斷地說:把她扔到旁邊溝里去,那時溝里正發(fā)山洪,洪水的咆哮聲把山坡都沖垮了。想到她的早慧我把臉埋進被窩深處消毒水的味道里笑起來,真想打兩個滾,現(xiàn)在她得為我打針,為我往醫(yī)院送飯,為我的腰疼、胃疼、肌內(nèi)疼、頭疼……等等疼痛找到一個法子,她多會讀書,十里八鄉(xiāng)多有名,樟木箱子里的好幾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作文本兒一直供我抄襲到高中畢業(yè),可她做了護士,分分秒秒直面各種疼痛,真是命苦?。‘敵跽媸前涯莻€小“包袱”扔掉了多省事。還有我的地主婆伯母,你死去這么久了,還斗爭么?我可不喜歡與病魔作斗爭……病就是病,雖然有時它就是魔。何況伯母你也斗的很慘,老老實實當個地主婆,運氣再好一點你活到今年就剛好是八十三歲,可你偏偏斗上了,駕上土飛機還拼命抬著頭,亮出剛剛涂了粉的臉,他們把你的臉打得七葷八素,你歪著嘴臉說就是不疼。那一次把你從高高的土坎上扔下去之后,你纏過的腳就再也站不起來了,頭從此沒有離開過床板,緊貼硬床板的腳關(guān)節(jié)手關(guān)節(jié)一天天變形!一只挑糞的大木桶放在你的床前,一根核桃木的扁擔一頭擱床上一頭擱木桶上,當你再也沒有力氣回到床上時,你只好一直睡在這根扁擔上,母親晚上偷偷去看你,說嫂子你受不了疼就喊出來吧!你說不疼了,一點也不疼了。父親說,屁話,這是要死了!你曾經(jīng)豐盈的身體修煉成了一條干枯的扁擔,兩條扁擔日漸緊緊抱在一起,村里再也找不出可以批斗的人了,村民慶幸終于可以安心種地了,那是夏天,不出幾日村里游蕩著一種怪味,傍晚一群烏鴉從崖邊飛過來在人們頭頂上盤旋,人們捂著鼻子低聲說話,野狗在夜里狂吠,父親在村頭村尾逢人就說一定要與惡霸地主哥的老婆劃清界線,堅決打倒這個地主婆。黎明來臨前烏鴉飛走了,有人把兩條扁擔一起埋了,烏鴉知道,但烏鴉不說,扁擔已經(jīng)死了。好多年過去了,父親記起了那條扁擔,說他的爺爺當年就用了一條扁擔從四川進湖北,走到大山深處創(chuàng)下了一份家業(yè)。
早上醫(yī)生來查房,逐一關(guān)切地問“還疼么?”,醫(yī)生在每一個病人身上探索過去的未來的陌生的世界,“還疼么?”把每個在病床上的病人從夜晚的混沌中喚醒,使壓抑無聲的疼痛得以自由的舒展,病人露出新一天的臉回應(yīng)醫(yī)生的詢問。崔婆婆說:“醫(yī)生啦!我這除了頭發(fā)不疼,那里都疼啦!”只有靠窗邊的李老太太不喊疼,她也不嘟囔了,平靜地睡著,像個初生的嬰兒。醫(yī)生說她的腿摔成了八段,她當時哪里都疼,但她現(xiàn)在哪里都不疼了,有誰知道這個近九十歲的老太太從病到痛到不痛之間經(jīng)歷了怎樣的焦慮、顫栗、恐懼,還有期待與無奈的守候。加繆說“疾病是一座修道院,有著自己的清規(guī)、苦行、靜謐和靈感”,老太太盼著走,肉體的病患不能解除了,但壓迫在她心靈上的痛已經(jīng)消失了,看起來,她真是一個輕松愉快的孩子,盼望著新衣服,等著媽媽領(lǐng)回家。
一個叫保羅·布蘭德的醫(yī)生在《疼痛:無人想要的禮物》中講到了一個叫丹耶的四歲的女孩,她有著一雙烏黑的眼晴,一頭卷發(fā)和一臉頑皮的笑,她用咬破的手指畫畫,她光腳經(jīng)常踩在釘子或圖釘上而不用拔出,扭了腳踝依然奔跑,這個得了“先天性無痛癥”的孩子永遠沒有自我保護的意識,她很快失去了雙腿,失去了大部分手指,在慈善機構(gòu)過著悲慘的生活。法國最偉大的小說家馬塞爾·普魯斯特說“疾病是我們倍加留心的醫(yī)生,它和善博學(xué),我們允諾:只服從疼痛”,沒有疼痛,就會像丹耶一樣失去世界;也像這窗邊李老太太,一門心思去傾聽另一個世界的聲音了。
當然也有另外一種人,如我的伯母,他們主動選擇了讓身體保持疼痛的姿態(tài),疼痛成為他們維系自我活過的一根稻草,有的人甚至給自己幾刀,為精神上的痛楚尋找一條釋放的出口,如用剃刀割下自己一只耳朵的梵高,為日心說被投入火海的布魯諾,為南非的自由與民主把牢底坐穿的曼德拉……有些人身體疼,有些人是靈魂痛。身體疼一輩子,而靈魂疼,足以疼一個時代。
我整天躺在白色的房間里,抬高的床尾使我只能看到電視的三分之一,那殘缺的局部,斷章取義,不看也好。一些好人或壞事在播出,歐洲的難民潮來了,兩艘船搭載一群難民從土耳其駛往希臘途中沉沒,三歲的小男孩艾蘭·庫爾迪的遺體被沖到土耳其一處沙灘上,艾蘭·庫爾迪疼么?崔婆婆的女兒最近沒有來了,她怒氣沖沖的臉側(cè)面向我,像經(jīng)年積雪的山坡一樣急需陽光。我凝視天花板,多么冷的天花板,為什么不把天花板開個洞,在床上就能看到窗外的春天。走廊上傳過來護工們在聊天,她們來自五湖四海,操著南腔北調(diào),擺動著不合時宜的花衣服,閃亮的耳環(huán)把菜市場的氣息帶進病房來,有病人家屬來立刻滿臉慈悲迎上去,訴說病人多么痛苦,食堂的飯菜多么難吃,家屬探視時間剛過,“拉下褲子來”,“剛吃了又要喝!”“安靜點!”護工的聲音在病房像警報一樣響起,她們疼過么?她們看起來是無痛的人。
讓我害怕的是那些無痛的人,他們偷走別人家的孩子,他們經(jīng)過被車撞傷的老人,他們把生病的豬統(tǒng)統(tǒng)挖出來出售,他們殺掉別人家的狗,他們用火烤一只下跪的山羊……他們并非像丹耶一樣是先天性無痛癥,而是后天的種種變成了無痛癥患者。后天的無痛癥會像麻風病一樣傳染,也像莫名的雨林病毒一樣變種。夏至這天,久雨初晴,天空輕盈而剔透,我的狗兒們在綠草皮上打滾發(fā)歡,可在另一個叫玉林的城市卻是千萬條狗被殺,這一天是它們的劫數(shù),“夏至狗無路走”!那些人“因個人飲食偏好”年年辦起狗肉節(jié),殺狗上萬。據(jù)說這吃狗肉得到了某位大人物的支持,大人物說“沒有吃過狗肉的人,都怕吃狗肉。吃過了狗肉,才知道狗肉香”。又因為“真理的標準在于社會實踐”,據(jù)說周邊省市原本不吃狗肉的,現(xiàn)在都慢慢吃狗肉了。我們沒有吃過的肉,是否都要嘗一嘗?想起五祖問惠能“汝是嶺南人,又是獦獠,若為堪作佛?”惠能曰:“人雖有南北,佛性本無南北”。佛性本無南北,只是我在令人眩暈的喜悅里看到執(zhí)著于個人偏好的人,在殺戮中歡欣鼓舞,全身沐浴著血色的榮耀,人性失去了單純。
我?guī)е軅墓穷^,不管是躺著、坐著或睡著,還是像狗一樣關(guān)進籠子,都得靠這根疼痛的骨頭來支撐。
終于出院了。一個嶄新的瘸子走在陽光下,像是一個新物種,沿清江河岸帶刺的飛廉長出了綠色的翅膀,李時珍說:飛廉單服可輕身延壽。又說飛廉煎服,可遠涉疾行,力數(shù)倍于常。老牛們度過了饑餓而枯燥的冬天,它們在河灘上吃著青草,空曠的草灘上穿著紅衣的父子兩個提著籃子在撿地卷皮,他們嬉笑,談起遠在某地水災(zāi)死去的孩子,南邊一個為了拆遷拔刀拼命的人,噗的一聲血沸騰起來,埋頭吃草的牛發(fā)了怒,它在六道輪回中受不了這血樣的紅色,它尾隨著那對父子,逼近那件紅衣服,龐大的身軀像座山一樣敦厚,我慌亂中扔掉了一籃子飛廉,爬上河岸,一家農(nóng)戶四門緊閉,一截殘垣斷壁旁邊蜀葵開得正艷,蜀葵是我在今年春天剛剛認識的植物,又名“一丈紅”,可以治吐血的蜀葵??!你是卑微者的玫瑰,我坐在蜀葵花朵下哭了很久。
我允諾:籍著這疼痛與沉默養(yǎng)活自己,在跛行中去接近我的上帝。加繆說某些事物、某些生命在等著我,而我當然也在期待中,用我所有的力量與悲情渴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