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我國加快了經濟建設的步伐,諸如水利水電、礦山油田、公路機場等公共設施與基礎設施建設不斷得到加強。在促進社會經濟發(fā)展和提高人們生活水平的同時,這些工程項目也產生了大量非自愿移民。所謂非自愿移民,一般指的是由于各種自然災害、重大工程建設等原因而失去土地,或因房屋倒塌及征地拆遷需要搬遷安置的人群。[1]2000年時,我國的各類工程移民人數便達4000萬,至2012年這一數字已變?yōu)?000多萬。①我國的非自愿移民不僅數量大,而且呈現出快速增長的態(tài)勢。
非自愿移民帶來了各種社會問題。在遷移后,這些移民不得不面臨原有的社會組織結構發(fā)生改變、初級社會關系網絡遭到破壞、既有文化特征遭到削弱等問題。[2]移民使得社區(qū)解體,影響了社會的持續(xù)性和凝聚力,并削弱其統(tǒng)一性。[3]因此,非自愿移民的社會整合成為移民社會重構和發(fā)展的核心議題。[4]能否融入安置地的生產生活環(huán)境,成為移民是否“能發(fā)展、能致富”的關鍵因素。
不同的安置模式影響了移民與安置地之間的社會整合。在環(huán)境容量允許的條件下,政府多采用就地后靠的方式來安置移民,避免移民的生產生活環(huán)境產生較大變化。但有些大型工程項目的建設所涉范圍較廣,波及移民較多,不得不對移民進行遠遷安置。相較于后靠安置,遠遷安置移民的社會適應更加困難。他們的耕作方式、飲食習慣、婚喪風俗、民間藝術及方言等社會文化環(huán)境都發(fā)生了不同程度的變化[5],既有社會網絡被破壞得更為嚴重。因此,在對遠遷移民進行安置時,如果條件允許則盡可能采取集中安置的方式,以便維護其既有的社會支持網絡。
在江西省德興市賀村調查時,我們發(fā)現雖然遠遷移民的集中安置有利于維持既有的社會關系網絡,卻不利于移民與安置地居民之間的融合。無論在經濟交往還是社會交往中,移民與安置地居民之間似乎都存在著一條無形的界限。調查中,一位安置地居民總結二者之間的關系時,更是聲稱:“我們(安置地居民)是我們,他們(移民)是他們?!倍泼褚蔡匾鈴娬{安置地居民與其不同,甚至在村口建起了一座書有“移民村”字樣的牌坊以強調自身的特殊性。但賀村村民在無法有效融入當地生產生活環(huán)境的情況下,仍然獲得了較好的發(fā)展機會,人均收入高于周邊安置地居民。出現這種現象的原因是什么?通過調查我們發(fā)現,賀村的村落鄉(xiāng)土關系經歷了一個重建過程,這使得賀村移民能夠從周邊其他移民及相對較發(fā)達的遷出地獲取發(fā)展資源與發(fā)展機遇。
長久以來,在中國農村地區(qū),人們的生產生活需圍繞土地展開。費孝通認為,從基層上看,中國社會是鄉(xiāng)土性的?!巴痢钡幕疽饬x是指泥土,鄉(xiāng)下人離不了泥土,種地是最普通的謀生方法。直接靠農業(yè)來謀生的人是粘著在土地上的。土是無法遷移的,這就決定了農民的生產生活也被固定于一定的區(qū)間范圍內。所以,鄉(xiāng)土社會中,人具有不流動性,鄉(xiāng)村里的人也和他們既有的土地相連,一代一代下去,不太有變動。同時,鄉(xiāng)土社會的生活又是具有地方性的。村民的活動范圍有地域上的限制,在區(qū)域間接觸少,生活隔離,各自保持著孤立的社會圈子。鄉(xiāng)土社會人口的不流動性與空間的地方性決定了村落是一個沒有陌生人的熟人社會。[6](P6-9)周曉虹則認為,在血緣和地緣背后還有某種更為基本的東西,這就是由農耕或“種地”的要求產生的擇地定居或曰鄉(xiāng)土關系。鄉(xiāng)土關系涉及的不僅是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它還包括了人與自然即農民與其耕種的土地之間的關系,它的外延要大于僅僅作為一種社會關系而存在的地緣關系。[7]如此,雖然人群不變,但鄉(xiāng)土關系也因土地的改變而發(fā)生改變。陳阿江在考察遷移對城鎮(zhèn)商戶的影響中進一步指出,農民及城鎮(zhèn)商戶雖然搬往新城,但他們之間原有的鄉(xiāng)土關系則未能隨遷,他們之間的業(yè)緣關系遭到改變。陳阿江將鄉(xiāng)土關系視為農村社會中與農業(yè)及典型的農村生活關聯的社會關系。[8]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及人口的流動,鄉(xiāng)土社會的不流動性逐步減弱、地方性的邊界也日益溢出單個村落的范圍,鄉(xiāng)土關系的內涵隨之得以擴展,不僅包含了傳統(tǒng)的血緣關系及地緣關系,還包含著基于血緣或地緣而產生的業(yè)緣關系。鄉(xiāng)土關系仍是產生于熟人社會內部,基于鄉(xiāng)土性的內核沒有發(fā)生變化。因此,可以將基于農業(yè)生產和農村生活而形成的血緣關系、地緣關系以及基于此而衍生的業(yè)緣關系通稱為鄉(xiāng)土關系。
賀村是一個有著兩次搬遷經歷的移民村落。因新安江水電站建設,賀村于1959年從浙江淳安縣遷移至浙江開化縣。后因人均土地少,生活難以為繼,移民與安置地居民之間關于生存資源的不間斷爭奪也使得雙方矛盾愈演愈烈。1970年,在浙江與江西兩省共同努力下,賀村又從浙江省開化縣二次遷移至江西省德興縣。遷移至德興時,賀村有移民46戶,共234人,他們以集中建隊的方式單獨成立為一個生產隊,從安置地分得水田306畝、旱地80畝、荒山坡120畝、山林150畝。距離安置地村落相對較遠的土地把賀村與周圍安置地村落從地理空間上區(qū)分開來。
賀村的土地遠離周邊安置地村莊。安置地居民在進行土地的劃分時,多把離村落較遠、耕作不便的土地劃撥給賀村。賀村所分到的306畝水田為山塢中的一方田,距離周圍最近的安置地村落有3公里左右,三面被群山環(huán)繞,與外界相連的僅有一條鋪著青石板的田間小道。150畝山林則與水田相連,同樣遠離安置地村落。旱地位于安置地村落與水田之間,距離安置地村落約2公里左右,離水田則有1公里左右?;纳狡屡徍档?,原是一片廢棄的墳場。
賀村的村址遠離周邊安置地村莊。居住地靠近田地有利于于農業(yè)生產的開展,因此村落土地所處的位置也一定程度上決定了村落的選址。賀村村民在1970年初搬遷過來時,由于安置經費無法按時到位,不能立即建房組建村落,移民多被臨時安排在安置地居民家中居住。這段時期內,移民每天都要早早起床走上半小時的路程才能到達耕作地點。農田所需肥料及田間收獲的運輸更是增加了移民的勞動量。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和大多數村落一樣,移民也想盡可能使居住地靠近田地。當1971年安置經費到位后,賀村村民便著手建設屬于自己的房屋。建房首先要選址,在可能的三個地址中,移民選擇了靠近水田而遠離當地居民居住區(qū)的山林邊興建房屋。這樣,賀村村落所處位置也相對遠離了周邊的安置地村莊。
地理空間上的相對分離使得賀村與周邊安置地村落的社會空間距離拉大,雙方在社會交往上聯系較少。
首先,在農業(yè)生產中賀村與安置地村莊的聯系較少。賀村遷移至江西德興初期,我國仍處于人民公社時期。在當時“三級所有、隊為基礎”的生產資料所有制形式下,賀村作為一個獨立的生產隊,其生產主要圍繞所分得的土地展開,與周圍村落在農業(yè)生產上相對獨立。加之土地位置相對遠離安置地村落,賀村移民和安置地居民之間在農業(yè)生產上無法建立足夠的聯系,處于一種相對隔膜的狀態(tài)。
其次,在日常生活中,賀村與安置地村莊的聯系也較少。二者日常聯系的缺少,可以通過相互之間的通婚狀況得以體現。賀村移民對于安置到德興后能否生活下去仍無信心。雖無資料可查,但很多移民都認為國家是允許他們移民三次的,如果生活難以為繼他們準備進行再一次搬遷。在第一次移民至浙江開化的10年間,很多賀村移民的女兒嫁給了開化的安置地居民。但當再次遷移時,這些已和當地居民結婚生子的女兒不可能隨著父母繼續(xù)遷移,因而造成了父母與女兒兩地相隔的局面。為了避免同樣的情況出現,賀村移民盡量避免把女兒嫁給安置地居民。同理,安置地居民也不愿把女兒嫁入賀村。根據2016年調查時的統(tǒng)計數據,1970年賀村有未婚男67人、未婚女61人。這些人中,后來與安置地居民通婚的只有12男、8女,占所有未婚人口的15.6%。
最后,地理空間與社會空間的隔離使得賀村與周邊安置地村莊在鄉(xiāng)土關系上相互區(qū)隔。在地域空間上,賀村雖與周圍安置地村落相距不遠,但因缺乏有效的生產生活聯系而處于相對隔膜的狀態(tài),缺乏因地緣而興起的聯系。在賀村遷移至江西德興前期,對糧食及農業(yè)生產的強調使得村落的主要生產圍繞農業(yè)展開,這時賀村與周圍安置地村落便無業(yè)緣關系存在。賀村與周圍安置地村落無法實現相互間的大量通婚,也缺乏基于血緣關系的有效聯系。及至后來,隨著市場經濟的興起,賀村出現了一批專門種植蔬菜的專業(yè)戶,但這些專業(yè)戶在售賣蔬菜時也多選擇前往相距15公里左右的銅礦職工生活區(qū)而非相距僅3公里左右的鎮(zhèn)屬集市。在2016年的調查中,賀村村內共有蔬菜種植專業(yè)戶5家。這5家均把所產蔬菜銷往銅礦生活區(qū),只有1戶中的妻子偶爾會去鎮(zhèn)屬集市售賣蔬菜,而此人乃是由安置地村落嫁入賀村的。
由上觀之,雖然時間經過近半個世紀,賀村與周圍安置地村落仍然處于相對隔膜的狀態(tài),雙方之間缺乏血緣、地緣與業(yè)緣上的普遍聯系。賀村村民與安置地居民之間處于一種相對隔膜的狀態(tài),因此雙方在鄉(xiāng)土關系上無法進行有效整合。
賀村與周邊安置地村落在鄉(xiāng)土關系上處于相對隔膜狀態(tài),這種區(qū)隔使得賀村的鄉(xiāng)土關系向內收縮,村落內部的鄉(xiāng)土關系也因此得到加強。當遷移至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中時,村莊往往選擇自我“封閉”,變成一個與外界相對隔絕的共同體[9],這種村落共同體的形成有力地促進了移民內部鄉(xiāng)土關系的整合。這種村落內部鄉(xiāng)土關系的整合主要表現為通過共同的農業(yè)勞作使得移民生活得以改善、村落內部相互通婚的數量增多,基于地緣和血緣的共同生產生活使得賀村移民之間的關系得到加強。
首先,人民公社時期的生產隊共同勞作使得移民之間在農業(yè)生產過程中形成了相互協作的傳統(tǒng)。在搬遷初期,賀村村民把主要的精力放在了低產田的整治及水利設施的改善上。遷移后的五年中,村落通過開挖溝渠、回填土方等措施,改造了冷浸性低產田215畝、深腳陷阱田25畝、淺腳黃泥結板田32畝,平整改造120畝荒山坡。對土地的改造需要村民間的相互協作,男勞動力分組負責挖渠、填土等重體力活,女勞動力則分組負責積肥、平田等較輕的體力活。分田到戶后,這種農業(yè)生產中形成的相互協作關系仍得到很好的延續(xù)。
其次,在遷移至江西德興后,賀村移民內部通婚現象明顯增加了。賀村是一個主姓村,剛搬遷至德興時的46戶移民中有孫姓17戶、夏姓10戶、胡姓9戶、陸姓4戶,祝、周、余、葉、朱、徐姓各1戶。其中,祝、朱兩戶以入贅的形式進入本村,周、葉兩戶則是隨姐姐遷入本村,而余、徐兩戶則是由其他地方遷入。移民前,賀村村內通婚現象便已存在,但不是普遍現象。在1970年搬遷至賀村的46戶居民中村內通婚僅有7例,且這7例中還有4例是在第一次移民至浙江開化之后產生的,在移民前村內通婚實為3例。但在遷至德興后,村內通婚逐步增多。1970年,賀村有128位未婚男女,這些人中后來實現村內通婚的達到17對,占所有未婚人口的26.6%,相較于遷移至江西德興前這一比例明顯上升。在宗親和姻親的雙重關系下,賀村村民相互之間成了“一家人”。張三家和李四家不是存在宗親關系便是存在姻親關系。通過村內通婚,賀村移民之間的血緣關系得到加強。
最后,賀村作為一個移民重建的村落,村民內部在生活中的聯系也較以往更為緊密。剛遷移至江西德興時,村民還與安置地居民混居。在每天的勞作中,移民需要走很遠的路程才能到達田地。于是村民在山塢內的水田邊臨時修建起一棟土坯房作為食堂,以解決每天的午餐問題。不同于以前的生產隊食堂,在這個食堂內每戶人家需要自己從家中帶米來蒸飯。在吃飯時參加生產的移民便統(tǒng)一到食堂領取自家?guī)淼娘埐?。這種情況下,移民在吃飯時便會相互交換一些帶來的飯菜,讓彼此間的關系更加親密。在這種場合,每家的生活狀況也是公開的,誰家吃得好誰家吃得差一目了然。對于那些吃得差的人家,有條件的村民則會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這種聯系緊密的鄉(xiāng)土關系,在以后的村落重建過程中再次得到強化。在1971年至1973年的村落房屋重建過程中,生產隊規(guī)定了每棟房屋的建筑面積,普遍的形式是三間正房一間廚房,三間正房約占地70平方米,廚房連同豬欄占地約20平方米。建設時,每戶先在規(guī)劃好的地基上建好廚房。及至廚房建好便從安置地村落內搬入居住,而后開始修建正房。正房的修建需要大量的勞力,單個家庭無法在短期內完成此項任務,這需要親屬及鄰里間的相互幫助。雖然大家都有建設自己新房屋的需求,但生產隊通過抽號的方式確立了房屋的建設順序。如果輪到誰家開始建房時,其余的人家則會前去幫助建房。在建房的過程中,生產隊把村中男性勞動力分成燒瓦隊、泥工隊、伐木隊、木工隊等,女性則負責燒水做飯的工作。這樣的建房方式使得原本守望相助的鄰里關系得到加強,從而推進了房屋的建設速度。
在缺乏變動的社會里,血緣關系構成了穩(wěn)定的基礎。血緣社會就是想用生物上的新陳代謝作用,去維持社會結構的穩(wěn)定。[5](P69)由于村內通婚現象的普遍存在,村內的血緣關系得到增強。這使得賀村內部的社會結構相對穩(wěn)定,反映在地緣關系上則表現為鄰里間的相互幫助現象較為常見。而業(yè)緣關系也隨著血緣與地緣關系的緊密聯系得到增強。在賀村,先富起來的人總是愿意帶動周圍后富的村民進行發(fā)展。如村內種植蔬菜的專業(yè)戶有5戶,進行專業(yè)苗木種植的有7戶,他們均是在一戶先富起來的村民帶領下發(fā)展起來的。在外部鄉(xiāng)土關系無法有效建立的情況下,通過村落共同體的建構,賀村內部的鄉(xiāng)土關系得到有效整合。
新安江水電站建設產生了近30萬的非自愿移民,其中電站中心區(qū)浙江淳安縣便有移民264842人②。二次遷移至江西德興的移民有1349戶,共6452人,這些移民被安置在德興的10個公社的48個生產大隊的127個生產隊內,獨立建隊的移民僅有2個生產隊。③這些移民雖來自淳安縣不同區(qū)域,但在首次遷移至浙江開化時多被安置在馬金、音坑兩個公社。賀村安置地所在公社更是以來自馬金公社的移民為主。該公社在1970—1971年間安置新安江水電站移民177戶,共870人,他們被分散安置在3個生產大隊的26個生產隊中,其中只有賀村移民單獨建隊。經過在浙江開化10年的共同生活,這些在地緣上相對接近的移民相互之間建立了廣泛的聯系。
二次遷移后,由于農業(yè)勞動以生產隊為單位開展,移民間的相互交往便多依賴于親緣關系的建立。在姻親關系上,雖然在二次遷移后賀村村莊內部通婚現象有所增加,但相對較小的村落人口規(guī)模使得通婚圈勢必要擴展到更大的區(qū)域。在不愿與安置地居民通婚的前提下,賀村村民與相對熟悉的安置在周邊村落內的移民通婚變成必然。在1970年賀村128名未婚男女中,后來和周邊村落內移民實現通婚的有男性41例、女性26例,這一數字占到當時全部未婚人口的50%以上(見表1)?;诘鼐夑P系,不同村落移民間的相互通婚使得移民之間的親緣關系得到加強。
市場經濟時期,基于共同地緣下親緣關系的加強,賀村與周邊村落移民之間的業(yè)緣關系獲得迅速發(fā)展。如賀村最大的苗木培育戶便是憑借著親緣關系發(fā)展出業(yè)緣關系。2016年,賀村最大的苗木培育戶種植桂花樹40余畝。在桂花樹苗行情較好的2008年至2013年間,該戶平均每年可收入15萬余元,但該戶最先種植桂花樹的想法與技術來自于戶主的姐夫。
表1 賀村未婚男女(1970年)成年后的通婚圈情況表
我姐夫是附近村的,也是新安江移民。1994年以前我家主要是培育茶樹苗進行出售,但在90年代初期,隨著茶葉種植規(guī)模的縮小,茶樹苗變得越來越難銷出。我姐夫便建議我培育桂花樹苗試試。他那時知道如何培育桂花樹,但培育的桂花樹并不出售,主要用于自己家栽種觀賞,我從他那里學會如何培育桂花樹后便開始慢慢發(fā)展起來。(資料來自于2016年9月20日對賀村老陸的訪談)
業(yè)緣關系的發(fā)展進一步加強了移民之間的鄉(xiāng)土關系。因種植桂花樹,老陸的家庭收入得到提高,于是村內人開始紛紛效仿。由于種植桂花樹的效益較好,老陸的桂花樹苗供不應求。除了自己種植外,他首先選擇把桂花樹苗賣給本村人。若有剩余便選擇賣給其他村落內相對較為熟悉的移民,這樣周圍村落的部分移民也開始從老陸家買進桂花樹苗進行栽種。
隨著老陸桂花樹苗種植面積的進一步擴大,周圍安置地村落的居民也能從老陸家買進桂花樹苗。但因桂花樹行情的走低,安置地居民種植桂花樹沒有賺到錢。他們高價買進的桂花樹苗經過三五年的種植,在出售時卻賣不上價格,有的甚至只能收回買桂花樹苗時的成本。安置地居民認為錢都被老陸賺走了,他們只是在幫老陸種植桂花樹而已。這種狀況進一步凸顯了賀村村民與周邊移民的鄉(xiāng)土關系。
村落鄉(xiāng)土關系在有必要擴展時,首先選擇與村落外部的移民建立聯系。來自于共同的遷出地使得賀村村民與周邊移民相對熟悉,這種地緣關系也促進了二者之間的相互通婚。因循相互之間的通婚,賀村村民與周邊移民建立了基于血緣關系上的聯系,這種聯系也強化了二者之間在業(yè)緣關系上的發(fā)展?;谝泼裆a生活的需要,在遷移至德興后不久,移民之間在全縣范圍內成立了非正式的移民協會,并一直延續(xù)至今。這種移民間共同體的構建促進了不同村莊移民在鄉(xiāng)土關系上的聯系,擴大了移民的市場信息和技術等的來源渠道,促進了移民的經濟社會發(fā)展。
賀村經過兩次遷移后雖與原遷地分屬不同省份,但地理上的距離并沒有隔絕兩地之間人們的交往。在發(fā)展過程中,賀村不斷從工農業(yè)發(fā)展狀況相對較好的遷出地獲取發(fā)展資源,經濟上的交往也增加了雙方的社會聯系。在生產生活中,賀村與遷出地④之間的鄉(xiāng)土關系也得以維持與發(fā)展。
在農業(yè)生產上賀村與遷出地存在著廣泛聯系,賀村在人民公社時期便從遷出地獲得農業(yè)肥料。賀村村民原居于浙江淳安縣,地處杭嘉湖平原,農業(yè)相對發(fā)達,而遷入江西德興后生產條件與遷出地相比較差,分得的水田多為低產田。對低產田的改造成為賀村發(fā)展農業(yè)生產首先要解決的問題。除了廣積土糞肥之外,要提高土壤肥力還需要施用適量化學肥料。但化肥在賀村剛遷入德興時期屬于稀有物品,1967年時德興縣化肥的供應量為222.39噸,平均每畝耕地僅合9.2公斤。⑤隨后的一段時期內,德興縣化肥供應量的增長也極為緩慢。與此同時,浙江開化縣的一家國營化工廠卻在生產過程中產生了大量廢水,這種廢水中含有的氨水可以肥田。賀村村民幾經周折,在一個初次移民時期嫁在開化縣的本村移民幫助下,獲得了從廠里拉走廢水的許可。
低產田的改造是糧食增產的基礎,要想提高糧食畝產量還需要好的種子。德興縣在20世紀70年代初期普遍施用的稻種多為農家品種,這些品種不僅產量相對較低,而且在施用氨水后易倒伏。而在20世紀60年代杭嘉湖地區(qū)便開始推廣了良種“農墾五八”,此品種表現出耐肥、抗病、耐寒、高產等特征,一般畝產700斤左右,豐產田畝產可達850斤以上。[10]1971年,賀村村民通過熟人幫助,用全國通用糧票從淳安縣換回80余斤“農墾五八”稻種。至1975年,賀村水田普遍種植了“農墾五八”,糧食畝產得到大幅提高,當年賀村年終分紅居全公社之首。
在生活中,賀村與遷出地之間也存在廣泛聯系。早在二次遷移初期村落內建房時,賀村村民便從臨近的浙江常山縣請來了建房師傅幫助建房。20世紀60年代初期江西德興的農村居民住房多以板木結構為主,用木料搭起房屋框架,墻壁則多用木板或竹籬圍成。這和浙江淳安傳統(tǒng)的土木結構房屋區(qū)別很大。在剛遷入江西德興時,賀村村民建房多為傳統(tǒng)的土木結構“干打壘”的泥坯房。這種房屋用石料或磚塊砌基,然后用黃泥壘成外墻。當村落開始建房時,便需要從外部請進諸如木工、泥水工等技術人員。由于在房屋結構上的差別,賀村在鄰近的安置地居民內很難找出操作熟練的建房工人,不得不從浙江常山請來各類建房師傅。
通婚關系的維系則進一步加強了安置地與遷出地區(qū)域的社會交往。在開化的10年間,賀村村民與周邊村落的居民相互通婚還是常態(tài)。許多賀村的女性在此期間嫁給了開化當地居民。當賀村進行二次遷移時,這部分人員大多隨婚后家庭留在開化。這一情況使得賀村與遷出地之間始終保持著血緣上的聯系。在賀村1970年的未婚男女中,后來與遷出地居民實現通婚的仍有5例。
與遷出地之間的聯系給賀村帶來了較多的發(fā)展機遇,兩地之間基于業(yè)緣的聯系逐步得到建立與加強。隨著市場經濟的發(fā)展,浙江的工商業(yè)較為發(fā)達,很多家庭開辦了私人工廠。而江西的工商業(yè)相對落后于浙江,很多江西人開始到鄰近的浙江打工?;谘壣系穆撓担R村村民在尋找工作時傾向于到浙江的親戚家工廠做工。如老夏的姐姐嫁在開化后于20世紀90年代末建起了燈泡加工廠,后來老夏和弟弟兩家人便去姐姐的工廠打工。隨著產業(yè)的升級及規(guī)模的擴大,老夏姐姐家的工廠如今開始生產節(jié)能燈。老夏和弟弟兩家人便從事相關零部件的加工,開始擁有了自己的加工廠。在加工廠規(guī)模擴大后,老夏又進一步從賀村請來幾位村民。
由于在血緣上及文化上仍與遷出地存在各種聯系,賀村的鄉(xiāng)土關系也隨之延伸至遷出地。兩地間的聯系實現了雙方的資源互補,尤其是賀村作為社會經濟發(fā)展相對落后的一方,從遷出地獲取了不同種類的發(fā)展資源,促進了賀村的經濟發(fā)展。
賀村作為二次遷移的非自愿移民村落,其在土地資源上與安置地村落相比處于劣勢,與安置地村落鄉(xiāng)土關系上的區(qū)隔進一步限制了發(fā)展資源上的汲取。但作為集中安置的村落,賀村村落內部的鄉(xiāng)土關系在面臨外部壓力時得到加強。在村落的發(fā)展中,村內通婚的增加更使得村民相互間的血緣關系得到增強,鄰里間在農業(yè)生產與日常生活中的聯系更加緊密。通過村落的重建及土地的整治等活動,彼此間的聯系得到鞏固。在外部資源的獲取上,村落移民憑借血緣與地緣上的關系,首先選擇與同遷移民進行互動,分享發(fā)展信息,增加雙方在業(yè)緣上的聯系。作為從相對發(fā)達地區(qū)遷往欠發(fā)達地區(qū)的村落,賀村依據血緣關系與地緣關系優(yōu)勢,不斷從遷出地獲取各類支持來促進村落發(fā)展。
在賀村的鄉(xiāng)土重建過程中,村民以原有的鄉(xiāng)土關系為基礎,血緣關系的擴展仍在基于地緣關系形成的熟人社會內部擴展,因此村內通婚以及與周邊移民的通婚現象較為普遍。而地緣關系則隨著血緣關系的擴展在移民間被重新形塑,形成了基于移民身份而形成的共同體?;谘夑P系和地緣關系而形成的業(yè)緣關系在移民內部實現了信息共享,與相對發(fā)達的遷出地之間的聯系則進一步彰顯了這種聯系。
目前,我國非自愿移民更多的是從欠發(fā)達地區(qū)遷移至相對發(fā)達地區(qū)、從農村地區(qū)遷往城鎮(zhèn),此類非自愿移民采用何種安置方式更有利于其社會經濟發(fā)展是需要進一步研究的問題。
注釋:
①數據詳見:2012年10月10日中國科學院科發(fā)學部[2012]141號文《中國科學院關于呈送〈關于加強移民工程學科建設和相關科研工作的建議〉的報告》。
②數據來源于《新安江水電站志》(浙江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74頁。
③數據來源于德興市新安江移民志編纂委員會所編 《德興市新安江移民志》(2011年版),第73頁。
④由于新安江水電站建設淹沒了大量土地,賀村的原遷地已沉入千島湖底。這里的遷出地所指的是與賀村有著相似生產生活習慣及文化傳統(tǒng)的浙西地區(qū)。
⑤數據來源于《德興縣志》(光明日報出版社1993年版),第42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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